赵玉莲一听此言,就知道嫂子猜中了自己的心事,在她的怀里哭得更加厉害了,过了好半晌,她才渐渐平静下来,美丽的小脸笼罩在黄黄的烛光下,显出别样的端庄与绮丽。却依旧流着眼泪,倚在她温暖的怀里,终于坦露出自己的心事。

“嫂子,你会不会笑话我?”

“怎么会?”章清亭心疼地抚着小姑瘦弱的肩,“他那样的人,喜欢也是应该的。若是我从前未嫁的时候遇到,说不定也会跟你一样。”

“不会。”赵玉莲可以肯定,“大嫂你是个很聪明的人,知道自己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你不会像我这么傻。”

忆起往事,她美丽动人的眼睛里露出少女的娇羞与梦幻之色,“我…我第一次遇到他,他帮我赶走了薛子安。我去谢谢他时,他问我…问我‘以身相许好不好?’,我,我就笑了…他又说什么‘三笑之后,必结姻缘’,我就开始,胡思乱想了…可我明明知道他那时说的全是玩笑话,通通不能当真的,可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我就是会惦记着他,大嫂,我是不是很坏?很不正经?我是个坏女孩,一定是个坏女孩。”

章清亭听得心都揪紧了,“傻丫头,你不坏,你一点都不坏,他那样的人,本来就是个祸害。”

“不是他的错,全是我的错。”赵玉莲既自责又矛盾又痛苦,“我知道我不该对他有非分之想的,从第一次见到就不应该,后来知道了他是县太爷,又有那样的家世,就更不应该了,我真的有很努力地不去想他,不再看他,我真的很努力。”

“我知道我知道。”章清亭看着她急迫的双眼,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无比坚定地告诉她,“我相信你,真的相信你。”

“谢谢你大嫂。”赵玉莲感激地看着她,又垂下了头,怯怯地说着心事,“我知道我是配不上他的,我说不嫁,是想…想着在心里放着他,清清静静的,不想有别人来打扰。我其实…真没那么贪心的。我也不想要他知道,只要自己心里记得,偶尔想想他,就已经…很好了。大嫂,我是不是很傻?”

赵玉莲傻吗?

明知道没有结果,但心里惦记上了一个人,就想一辈子不嫁来默默守候着自己的感情,这样的女子不傻么?是的,她很傻。可哪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没有这样傻过的时候?

本来平静无波的生活里,突然闯出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是如此的英俊潇洒,如此的睿智机敏,如此的风流倜傥,如此的才华横溢。这就好比一束光,骤然照进女子黑暗的生命里,让她怎能不如飞蛾投火般扑上去,哪怕是黄粱美梦一场?

如果可以,也许这世上任何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都会期盼着能在自己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候,能出现这样一个能让她想要终身不嫁的人。即使,这不现实。可感情的事,又怎么能用全然的理智来衡量?

可章清亭即使再心疼小姑,也必须实话实说:“玉莲,道理我就不讲了,你这么个聪明人,我就是不说你心里头也都明白,咱们不看别的,就看孟老夫人和孟夫人,就是咱们招惹不起的呀,你心里惦着他是一回事,但总不能抱着这份虚幻的感情过一辈子,你也会老,也会生病,老的时候就会想要人陪,病的时候就会想人照顾,那时候,你去找谁呢?是的,你有我们,也可以请丫头小厮,但那些,能取代知疼着热的相公和子女吗?不能。好好地找个人嫁了吧,好好地跟人过日子,也许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但就像你说的,把他放在心里,偶尔想想他,这样,也就足够了。”

赵玉莲瞧着她,慢慢地低下头去,轻轻的,却是很柔顺地点了点头。

章清亭放心了,抬手抚过她如乌云般的黑发,微笑,“我们的玉莲这么聪明漂亮,又这么能干懂事,一定能找着一个好人家的,等年过完了,就跟方老爷子和明珠一块儿回扎兰堡去吧。这里有我呢,可不要再争了。”

赵玉莲起身准备走了,略一迟疑,把怀里那只陈姨娘送的翡翠镯子取了出来,“这个,你看是不是还给乔二爷比较好?”

章清亭叹了口气接了下来,“行吧,这个就放我这儿了。”末了,又想要她放心,交待了句,“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咱们谁都不说了,好么?”

赵玉莲点了点头,走了。

门帘一挑,她那纤细而苗条的身影就消失在黑暗里。章清亭真是又怜又疼,孟子瞻那么个青年才俊,怎么就摊上那样复杂的家庭?若是稍稍简单一点,就是拼上个攀附权贵之名,她也要想方设法成全小姑的心愿,可那样的环境,注定只能是一场梦呵是梦,就迟早会醒。

作为真正爱护赵玉莲的人,可以允许赵玉莲作一阵子的白日梦,但绝不能容许她傻傻地做一辈子的白日梦。所以章清亭想,这个小姑的婚事,还真得由她们来好好操操心了。

当方明珠笑嘻嘻地将把给爷爷买的礼物都捧回他屋时,发现爷爷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套小石磨、石杵等研磨工具,旁边还堆了一大堆的八角桂皮等调料,不由得好奇地问:“爷爷,您又要做调料啊?”

却不料方德海一下就沉了脸,“不该问的别瞎问。”

方明珠吓了一跳,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方德海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妥,忙放缓了语气,“爷爷也不是凶你,只是最近新想到一个配调料的法子,想再琢磨琢磨,我这儿的东西,你可别乱动了,知道么?”

哦方明珠应了一声,却着实觉得有点奇怪。这年都过完了,爷爷还来弄调料做什么?

可到了第二天,方德海一用过早饭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叮叮梆梆开始捣鼓那些东西,连方明珠要进去帮忙都不让。门窗紧闭,似是生怕有人看见一样。

这不像老爷子平素的作风啊?连章清亭都觉得奇怪起来。可无论谁去问,他就是一句话,“你们该干嘛都干嘛去,老围着我这老头子干什么?”

章清亭忍不住了,觑了个空悄悄问他,“老爷子,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还是遇到为难的事情了?跟咱们说说嘛,兴许,我还能帮您出个主意的不是?”

第414章 蛛丝马迹

方德海知道章清亭也是一番好意,自嘲地笑,“我能有什么心事?我的心事你们不全晓得?你呀,也别太跟成材较劲儿了,小夫妻吵吵闹闹都得有个限度的,要是真离了他,你上哪儿再找这么好个人去?谁受得了你那脾气?就是不为自己,也为喜妞想一想。两个人好端端地有个家不容易,得知道惜福才是。”

章清亭没想到,自己没劝着人,反而挨了一顿数落。

正想辩解几句,方德海却又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们和离这事不怨你,主要责任还在成材他娘身上,不过现在既然都分了家,慢慢的,总能让她明白过来的。改天我也抽个空,好好说说成材去,不过你也别闹得太凶了,差不多的时候,给他个台阶下也就是了,难道你真的打算这辈子都不原谅他了?”

章清亭听得感动,知道他是真的关心自己,“老爷子…”

方德海摆了摆手,“你也不用谢我了,若是念着我的好啊,以后就替我多照看着点明珠就完了。”

呃?章清亭怔了怔,他怎么突然说起这样话来?

方德海自知失言,很快就改了嘴,“这人年纪一大,总是唠唠叨叨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去吧我也要忙了。”

他径直自顾自地走了,只那脚步说不出的沉重与艰涩。

章清亭很是不解,这老头子到底怎么了?

晏府。

自晏怀瑾和裴静过世之后,他们原先住的屋子便解了禁,也没人看守了。只是朱氏念着公公婆婆,并没有动里面的一草一木,仍是安排了仆役,按时打扫,保留着当日的模样。

今日闲来无事,正带着儿子阿宝在院中玩耍,忽然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梅花清香。

旁边丫头勉强浅笑,“想来是老夫人院中的梅花开了夫人,要不要带小少爷过去转转?也别老闷在屋子里。”

前几日,晏博斋忽然强纳了朱氏的贴身大丫鬟春梅为妾,虽说是丧中不办喜事,但每晚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在朱氏所居主卧的不远处,大家都能听到晏博府的书房中,隐隐传来女子纵情的呼喊,令闻者无不侧目。

而朱氏的脸,就一日比一日地惨白下去,看得丫鬟们都心酸不已,也更加的谨言慎行,连珠花脂粉,也不敢肆意点染。

朱氏是一点赏花的精神头也打不起来的,可是看着依旧活泼好动却整日不得不关在屋里的儿子,她还是心软了,“那行,你去把老夫人屋里的钥匙拿上,我们就过去走走吧。”

丫头欣然从命,很快就伴着她们母子,来到了裴静所居的小院。

意外的是,在这小院门口,已然站了一名女子,瞧那背影,朱氏有点讶异,“春梅?”

女子呆呆地回过头来,可不就是那个府上议论纷纷,晏博斋的新宠——春梅?

却见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喜色,反而苍白得吓人,虽然穿了件颜色鲜艳的新衣裳,也点缀了两件金玉首饰,却也掩饰不住脂浓粉妍下的那片憔悴与荒凉。

骤然瞧见旧主,她先是一惊,忽地就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小姐,小姐。”千言万语哽在喉间,说不出,抑或是不敢说一字。

朱氏眉头微皱,看向左右,她知道晏博斋一直有在自己的身边安插眼线。到底是谁,她心中有数,却不得不装作不知道。

春梅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丫鬟,对于这个丫头的忠心她还是有几分信心的。再说以晏博斋的凉薄,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在乎,又岂会真心宠爱一个丫头?不过是给自己示威而已。就算是夜间房事的声音让人揪心,却也还是让人能够听出几分凄惨的哭叫求饶之意的。现瞧她这模样,朱氏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瞧瞧这才几天?人就瘦了这么一大圈,脸也白得跟个鬼似的,那日子过得,可想而知。

其实,对于这个丫头,朱氏更多的是同情。就因为同情,她才沉着脸上前,拿出主母的风范严加训斥,“你既是老爷屋里人了,又没做错什么事,以后见了我,也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吧。”

“不。”春梅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跪着往前膝行了几步,抱着她的脚,“奴婢…奴婢想…”

“春梅。”朱氏突然厉声喝止,一脚将她踹开,“你现在可是老爷的人了,以后心里就要记着老爷的吩咐,老爷要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可别老拿自己当谁的丫头了知道吗?”

春梅自小也是在大户人家长大的,怎么不知道朱氏这是在委婉地提醒自己,不要祸从口出?只是难受啊,她心里真是难受啊,当下却再不敢多言,只能伏在地下呜呜痛哭不止。

“行了行了。”朱氏皱眉做出嫌恶之色,“跟着你的人呢?还不快把她扶回去?大过年的哭哭啼啼像什么话?回去以后好好洗把脸,若是得了闲,就到我这儿来请安立规矩吧。”

这话落在旁人耳中,无疑是朱氏想向这丫头发难的信号了,可落在春梅的耳中,却不亚于得了一道赦令,虽仍是哭着,却心情舒畅了不少,随着小丫头走了。

朱氏冲着她的背影,仍是冷着一张脸。那上回告密的奶娘此刻又上前讨好,“好好地出来看个花,也被个小妖精败了兴致,夫人,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当然不会往心里去,进去吧。”朱氏不多言语,带着儿子进了这个小院。

因为裴静生性爱花,她的居所从来都是四季鲜花不断的。这寒冬腊月,她这院里最后一次布置的红白各色梅花依旧开得绚烂。朱氏不免黯然想起,从前婆婆在些举办花会的热闹情景,可现在,却已物是人非了。

赏玩了一时的梅花,朱氏便要丫头开了婆婆的房间,进来检视。裴静出身高贵,屋子里的陪嫁有许多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兼有珠宝玉器,都异常珍贵。但现在,屋子里却空荡荡的,许多东西都不见了。

朱氏心中讶异,却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是老爷让人收起来的么?”

“是。”一位管事嬷嬷出来回话,“昨儿邱管家亲自带着人来点检封存的,夫人若是要看,这儿有账本。”

“不必了。”朱氏摆了摆手,目光仍在屋子里上下打量,“这儿也是该好好收拾收拾的。”她嘴里这么说,脚步却仍是往屋子里走去,还问:“那原先老太爷住的地方也收拾了么?”

“那就不知道了,那不是奴婢管的地方。”

朱氏点着头,在走到裴静的八步红木大床前时停了下来,瞧着那些帐幔被褥,“这些东西,等着年后天好,也抽个时间洗洗晒晒,收起来吧,免得白搁着招灰。”

管事嬷嬷笑道:“昨儿邱管家来也是这么说的,从前老夫人这儿用的东西都是上色物品,尤其是箱子里的那些头面衣服,若不好生收着,给虫蛀霉坏了就不好了,邱管家说他到时也要亲自来的。”

这个嬷嬷是走了邱胜的路子上来管事的,所以处处说他的好话。朱氏心中明白,笑着赞了一句,“难为他费心想得周到行吧,咱们走吧。”

可临走之前,她似是因为儿子阿宝调皮,一个不小心,把手中的帕子落到地下了,旁边丫头还来不及蹲下,她就自己蹲下拣了起来,乐呵呵地抱起儿子,“小坏蛋净淘气。”

然后,不动声色地走了。可一回头,朱氏却悄悄的遣了个心腹丫环到晏怀瑾住的地方打探,果然邱胜今儿就带了人在那里清点东西。

表面上看起来似是无可厚非,邱胜此举想来也是得到晏博斋允许的,但朱氏方才在裴静的床边蹲下的时候,分明看清了那上头的两个浅浅的手指印。

她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到底是什么样的清点,需要连床底下的帐幔都掀开看呢?或者说,这个邱胜,他到底在找什么?

合上书卷,孟子瞻觉得自己的脊梁骨有些发凉,黑沉沉的书架如一道道逼仄的岩壁压迫着他的视线,让人只觉胸口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这里是北安国的翰林院,除了编纂修书之外,还兼有记录当朝历史之责。而他现在所处的,便是内馆记录宫廷史料的书架之前。

现在,就在他手头上看着的那一本书册里,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一个女人无比短暂却又波澜起伏的一生。

“孝成许皇后,琅琊人。年十六,以才貌双全选入宫中。因德行出众,上甚喜之,立为后。次年,诞育一子,为世宗第十八子。因生于正月初一,故名玄元。又三年,天降大旱,子因为国祈福,染病身卒,其母不胜伤心,亦于同年十二月亡故。”

这世上的事有这么巧的么?同样都是大年初一的生日,一个在三岁时亡故,一个正好就在三岁时进了天一神庙修行?孟子瞻想起了小时候曾听大人们说起的一段宫廷旧事。

先帝的第一任孝烈皇后,是今上的生母,却素与先帝不和。原因无他,从她那个封号烈字便可见一斑。

孝烈皇后善妒,宫中但凡有姿色稍稍出众者皆被放置冷宫,终年不得见君王一面。即使得了宠幸,也被她多方刁难,过得甚是艰辛。而彼时,孝烈皇后做过最出格的事,是居然妒忌到可以为了先帝宠幸别的妃子,愤而离宫出走的地步,简直是让皇家颜面扫地。

而当时孝烈皇后的娘家势大,先帝不得不作出诸多妥协。但夫妻感情,可想而知。孝烈皇后入宫多年,又在后位,却仅得一子,那还是她运气好,在入宫第一个月时就怀上的,此后就连孕信也再未曾传出半句,其不受宠的许多笑话,至今仍是许多熟知宫廷典故的臣子家中的笑谈。

终于,孝烈皇后在与先帝硬碰硬地对抗了十几年后香消玉殒了。而仅仅是在半年之后,她还尸骨未寒之际,先帝就同意了大臣奏请另立新后的折子,可见帝后感情淡漠到了何等程度。

琅琊许氏就是在那一年的广选美色中,被先帝看中并纳入宫中封为新后的。同样是出身名门,但同样出自八大世家的琅琊许氏明显地就比孝烈皇后会做人多了。不仅年轻貌美,而且极善揣摩圣意。她入主中宫的那几年,时间虽然不长,但却是极得圣宠,先帝几乎有大半时间都是在皇后的坤宁宫中消磨掉的,就算是许氏有孕之后,也不见荣宠有衰,反而愈加浓烈起来。

待她在正月初一诞下龙子的那一天,京城上方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红霞满天的异景,有人还说看见了云中的金龙下凡,直奔坤宁宫而去。

所有的宫廷天官都卜测新子的诞生,乃是大吉之兆。当时,要立这位天生异象的皇子为太子的呼声是日嚣尘上,先帝也是非常动心,却终因顾及到孩子太小,怕招人是非而暂且搁下。

但这位小皇子自出生以后,真真可以说是万千宠爱于一身,谁都毫无疑问,此子将来必将继承大统,但前提是,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灾难总是在人猝不及防的时候发生了,就在这位备得荣宠的小皇子三岁之际,一场马瘟在北安国京城附近悄然传播开来,并且蔓延极快。

北安国经济是以马来支撑的,如果这场马瘟在全国蔓延开来,那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就有钦天监的人提议,要先帝或是从皇子中选出一人,去为天下苍生祈福。先帝事务繁忙,当然不可能亲力亲为。他当时属意的是现今的皇上,当时的大皇子。但是,有更多的人却提议那个一出生就备受争议的十八皇子。

最后,经钦天监的官员们公推,说是十八皇子命格极强,福泽深厚,如果有他亲自去祈福,这场灾祸一定可以避免。先帝在无奈之下,同意了此举。

三岁的小皇子就被全副仪仗送到行宫中的大殿之内,凄清地开始整日整夜地祈福。等到七天冗长的祈福仪式结束之后,从大殿里抱出来的,已经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可怜了。困扰京城的马瘟神奇地解决了,但是小皇子已为此献出了性命。

钦天监的官员们又说,这是小皇子舍生取义,为天下万民而牺牲小我,现已登极乐,重列仙班。

孟子瞻不知道当时的先帝到底能不能相信这样的解释,但他绝对不相信这样一通鬼话连篇,一个才三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跪上几天就解了马瘟?恐怕这背后另有推手才是。

也许先帝早就识破了这样的诡计,只是苦于无法,仍是不得不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也许他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这个儿子真的能福大命大,躲过一劫,那对于幼小的十八子来说,无疑是博得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政治筹码。只可惜,人终归是人,小小的皇子受不住这样的折腾,一命呜呼了。

可是,他真的死了吗?如果没有死,为什么又要到天一神庙出家呢?这一段尘封的历史,真的是自己应该去追寻的真相吗?

孟子瞻是个好奇的人,但却更加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人。如果这样的存在确实证实了自己的猜想,那么也可以说,这样的存在也必然是在先帝默许之下的。否则,哪里有人敢收留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并堂而皇之养在京城?如果先帝都决定放弃这个儿子,自己又为何非要去刨根究底,扰乱这一份难得的清静呢?

现下江山已定,无谓挑起争端的结果,也无非是再一次血流成河,手足相残而已。这世上杀孽已经太重,自己又何必枉做小人?

长长地吐出胸中一口闷气,孟子瞻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为了掩人耳目,他又信手抽出旁边的那一册,假装随意地翻看着。

却不料看的正是曾经风头无两的燕王犯事的卷宗,孟子瞻心中微微叹息。忆往昔,那燕王确实也算得上是个英雄人物,奈何时不利兮,最终落得如此下场。这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若是当年的燕王成了事,那这史册只怕又要改写一番了。

正待合上书卷,却留神到有一段里夹着几个字,私制蛊药,豢养死士…孟子瞻心头一动,又多看了一眼,这一细看,就看出端倪所在了。史册上明明白白地记载着燕王好使一种异药,令人丧失神智,听命于他,任其差遣,虽死不辞。

再往下翻,却又是语焉不详了。只是最后明明白白地记载着,当年主审燕王一案的几位大人,而负责抄家的,赫然却是——晏博斋。

孟子瞻心中一紧,却又觉得有些不对,晏博斋奉命查抄燕王的府第,是在新皇登基之后,那彼时,晏博文早就杀了孟子眭,被判流徙了。

但是——不对,晏博斋在此次查抄之中,是立了大功的,因为是他领人查抄出了燕王的一处秘宅,查获了许多谋反的账册信件等物。那晏博斋怎么会就这么巧,刚好就找到那里了呢?

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早就知道燕王的秘密据点,若是他早就知道此处,那从中偷取一两瓶迷药是不是也就不甚艰难了呢?

想及此,孟子瞻坐不住了,立即放下书册,就去了一趟内务府。亲王查抄的家产等物,皆是收归国库,如果能找到那种迷药,也许能找出些蛛丝马迹也不定。

正月初九。

这几日,方德海住的小屋里虽然门窗关得紧严,但还是透出一股浓郁的调料香气,令人闻之就食指大动。可问他到底在捣鼓什么,老头子却守口如瓶,半字不露。

因事关人家的秘方,赵成材拦着不让章清亭多问,却也感慨,“这样香气,就是个神仙也忍不住要下凡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章清亭越发地担心,这老头子到底是怎么了?

连日收拾布匹入库,今儿正好是最后一批,包世明押着这批货一起回来,清点入库后,乔仲达正与他们围坐在一处闲话,就见乔敏轩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小家伙手里提一盏小兔子花灯,“这是莲姨给我做的,让我十五带去逛灯市的,爹爹你看好看么?”

“好看。”乔仲达满是怜爱把儿子抱到怀里,对众人道:“你们这一路也都辛苦了,十五那日,就由我做个东,请大伙儿到京城喝杯水酒,晚上正好逛逛灯市吧。”

“行啊。”包世明很是豪爽地答应了。

阎氏兄弟却嗅到乔敏轩衣衫上与众不同的味道,不觉都有些微微皱眉,“敏轩你上哪儿了?身上怎么这么香的?”

乔敏轩乐呵呵地道:“是方爷爷那儿在做东西,好香。”

阎氏兄弟更讶异了,“方老爷子?他在做什么?”

“不知道。”乔敏轩左右摇着小脑袋,“方爷爷不给人看,说是做吃的。”

弄得乔仲达也起了兴致,顺嘴就接道:“方师傅可做一手的好调料,过年的那几道菜可香着呢,要不一会儿我去问问,看哪日再去他们家叨扰一顿。”

“那敢情好。”阎希南应了一声,却与弟弟使个眼色,二人借故出来,来到了方德海所居的小院外。

空气里依稀那残留着那股浓郁的香气,阎氏兄弟闻了半天,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虽然掺和了其他的香料,但他们还是闻出了那一抹特别的异样。

“可是大哥…”阎希北犹豫了,“咱们这样贸然前去问,恐怕不大好吧?”

阎希南也有些迟疑,正在此时,却见章清亭偷偷摸摸从屋里出来,兄弟二人闪身避在一旁,就听她跟吉祥交待着事情,“这几日若是老爷子又要出去,你到时怀里揣着这袋小米,走一路就撒上一把,我到时会悄悄跟在你们后头,可千万别让他发现了,知道么?”

第415章 是你想太多

吉祥点头应下,把那袋小米藏在怀里先进去了。章清亭正打算磨蹭一下再回去的,却见阎氏兄弟现出身形,悄悄在那儿跟她招手。章清亭微怔,他们两位素来寡言少语,找自己所为何事?

阎希南说话素来不喜欢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道:“张夫人,有件事,我们想请你帮忙查一查,方老爷子到底弄的是什么调料?”

说实话,对于这个问题章清亭也很好奇,她也算计着要亲自跟踪方德海去查查这个事情。

“二位如此问,莫非是知道了什么?”

阎希北点了点头,“张夫人请坐,此事事关重大,还请一定要帮这个忙。因为方老爷子用的调料当中,可能用到一味非常之祸害的东西。”

章清亭脸色顿时变了,“难道有毒?”

阎希北的脸色凝重,“是比毒药更可怕的东西,我大哥就曾经深受其害。”

虽然新年还未过完,但朝中的年假早已放完了。只是大臣们都不会这么没有眼色地在元宵节之前上报些烦心的事情给皇上添堵,基本上每天的朝会,也就是简简单单说那么两件轻松愉悦的政务之后,便结束了。

今儿孟子瞻下了朝,没有马上回家,也没有去衙门,而是坐在轿子里,守在下朝的一条必经之路上等起了人。

不多时,他等的人就来了。

“停轿。”为首的家丁愣了愣,回去禀报,“老爷,是英国公府的小孟大人挡住了去路,说有几句话要跟您说。”

是么?晏博斋的眼神微微一眯,手指在轿中的椅背上轻点了两下,端起了架子,“那去问问他有何事。”

家丁很快过来传话,“小孟大人说,是关于春闱之事,想跟老爷讨教一二。”

哦?若说别的倒还罢了,只是这件事,晏博斋还非得听上一听不可。

多少年来,朝廷每任的春闱主考官都是出自太师府上,可年前晏怀瑾刚一过世,就有不少朝中大臣跳出来,那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皇上另择贤良,把这个位置让出来。可晏博斋怎肯如他们的意?

老头子死了,现在晏府由他刚刚当上家,若是连这个位置也保不住,那皇上就更不可能把太师一职加封到他头上了。在朝廷上为官,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晏博斋非常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一定要谋夺这个职位不可。

而孟尚德就是阻挠他的第一阻力,现在孟子瞻主动来找他谈这个话题,是不是代表着孟家有什么妥协的对策?

见是一定要见的。晏博斋下了轿却吩咐,“那就去请小孟大人过来一叙吧。”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是他该拿捏的派头,为什么不要?

孟子瞻从容自若的只身来到晏博斋的轿前,作为品级较低的官员,还依着礼节,先问了好。晏博斋很是满意,然后才虚与委蛇,“孟大人,何须如此多礼?”

手一挥,旁边的下人也退出三丈远,留下空间给二人闲话。

孟子瞻微微一笑,“人不知礼,无以立也。何况又是对着礼教谨严的晏太师府上,即便太师已然故去,但下官这礼数可不敢不周。”

晏博斋听出话里的淡淡的讥讽,眼神一凛,“小孟大人难道今日拦下本官,就为了行个礼么?”

“当然不是。”孟子瞻脸上笑容不变,“眼下春闱在即,可这主考之人却迟迟未定,不仅与国无益,与那莘莘学子,更是让他们日夜揪心。”

终于说到正题了,晏博斋心中一紧,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地道:“此事自有圣裁,你我都不必枉自费心,猜度圣意。”

孟子瞻轻笑,“晏大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此事,若是大家都退半步,也许能并驾齐驱,为国效力,此事前朝也不是没有先例。晏大人,您说是不是?”

晏博斋明白了,他这意思是要弄个双主考,甚至三主考出来,不觉冷笑,“可惜凡事总在主次轻重之别,若是孟大人果然如此作想,又何必作此势态?”

他这个孟大人里没带小字,指的便是孟尚德了。

孟子瞻一笑带过,“这不过是下官的一点愚见,说给大人,仅供参考而已。若是大人觉得说得不对,也请不要见怪。”

他拱一拱手,便似要走了,却又突然提起件事,“说起一事还当真好奇,我前日到翰林院翻查旧史,无意中瞧见原来晏大人竟如此的明察秋毫,在燕王一案中的建树真是让人不得不心悦臣服,只不知当时大人到底是如何查知的燕王底细呢?”

晏博斋闻言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这自然是上仰天恩,下仗众人出力,任他智者千虑,也总有百密一疏之处,这又有何好奇之处?”

孟子瞻点了点头,这答案已在他的意料之中。却又感慨,“只不知那燕王到底是用何等下三滥的手法控制人的神智,奈何那东西竟是在燕王伏罪之前全部被销毁了,真是可惜,不过晏大人,你说他既然要销毁那些,何不连所有的东西一起销毁,却单单销毁那个?难道那些东西比白纸黑字更有说服力?”

“小孟大人,你未必也想得太多了。”晏博斋冷哼一声,“他若事事都能料到,那就不是人,是活神仙了,再说了,此案早已经陛下圣裁了结,你为何又这么有兴趣呢?难道你还有何异议不成?哼,奉劝小孟大人一句,这皇家的事情,咱们做臣子的,还是少操些心好。”

孟子瞻笑着道谢,“多谢晏大人的金玉良言,下官一定铭记于心。只这做臣子的,操不操心倒两说,但这忠心却是第一位的,若是有些事情,做得好不好的倒两说,只别欺君瞒上才对。晏大人,你说可是这个理么?呵呵,现在时候不早,下官也不耽误了。告辞,告辞。”

他不再多说一字,便自走了。留下晏博斋在那儿,虽然表面竭力保持平静,但心头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该死,这家伙竟然去翻查以前的旧账了,晏博斋当然知道,他在查抄当年的燕王秘密处中,鬼使神差地就截留那批御米壳和南梦膏。因为他用过,所以当然知道这东西的妙处,只是他原本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根本就不会有人动心来查,可现在孟子瞻要来查了,这可怎么办?这种事情当然是可大可小的,可若是孟子瞻接着往下查下去,查出那桩事来,恐怕…

晏博斋眉毛拧得更紧,大踏步往轿中而去,吩咐左右,“回府。”

再一次进了库房密室,晏博斋看着那些个打着燕王府印记的瓶瓶罐罐,咣啷一声,砸个粉碎,想想又砸了几只古董瓷器,混在一堆,“邱胜,你进来收拾一下。”

邱胜领命,收拾了东西出来,却没有扔,而是拿一个布袋将这些碎瓷烂瓦悄悄装了起来,交给自己的心腹,“去古玩店里寻几个能工巧匠,看能不能拼凑出来。”

他费了偌大的力气在裴静和晏怀瑾的房间里是什么也没寻到,自然也就不会放过手上任何一个机会。

晏博斋正在心神不宁的时候,又得到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负责监视晏博文的人来回禀,“瞧见一个老女尼,给他来送了些东西,后来小的跟着那女尼回去,却是到了金玉庵。小的顺便就打听了下,原来那座庵堂里,住着宁府当年的那位小姐,给他送东西的,就是宁小姐的奶娘。”

啪,晏博斋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了桌上。心头窝火之极连守着孝也要跟他捣乱么?那宁府的小姐什么时候又跟他接上了头?这孤男寡女,私相授受,能干出什么好事来?这个弟弟留着,始终是个心腹大患。

此时邱胜又过来回禀,“明儿奴才去跟那姓方的老头接货,老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晏博斋正待说“没有”,却忽地一停,生出另一个念头来。孟子瞻现在仍不死心地要追查从前的旧事,而方德海又住在乔仲达的地方,乔仲达又跟孟府的关系匪浅。万一那老头一个沉不住气说出去,或是被乔仲达发现他私自给自己提炼御米壳的事情,始终是个隐患。

还有晏博文,也跟方德海、乔仲达等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年的事情虽然沸沸扬扬,极不光彩,但现在那位宁小姐应该也年纪不小了,若是她按捺不住寂寞,跟晏博文做出什么苟且之事,那难道永昌侯府还能不认么?晏博文身后本来就站着一个裴府了,如果再站上一个永昌侯府…

晏博斋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越想越觉得讨厌,他是多么辛苦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可是晏博文呢?几乎不需要怎么努力,就有现成的这么多的东西。甚至就连坐了牢,等他一出来,还是有这么多的人等在这儿帮他,这世上的事情怎么这么不公平?

晏博斋曾经动过的杀机再一次暴涌出来,而这一次,他要斩草除根。

第416章 突然就允了

晏博斋为人谨慎,方德海炼制出来的东西,当然是越少有人经手越好。这个邱胜,虽然可用,但为人心太贪,雁过都想拔毛,难保不起什么别的心思。

心念一动,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我亲自去取货,你把那些人手挑几个带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该是他们出力的时候了,记得让他们做得利索点。”

邱胜一愣,抬眼瞥见晏博斋眼中的杀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眼珠一转,轻声问:“那事成之后,尸首是往哪儿处理?要不老爷您给个令牌,我让他们带出京城,埋到山里或是扔进河里?”

晏博斋不悦地皱眉低斥,“蠢材,偌大个京城,出几个流民匪寇,闹点命案那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还拿着令牌折腾出京城之外,难道你是怕人不知道我们晏府跟此有关联吗?等我走了,你们就找个黑巷子,把那老头打上一闷棍,身上钱财收走不就完了?只记得动作要快,千万别让人发现才好,记得蒙上面,知道么?”

邱胜怕他疑心,不敢再问,只得垂首应了,心中却暗自失望,这想从晏博斋手上弄点把柄,还真是不容易。

今儿初十,是约定来交货的日子,方德海早早地就收拾了调料,拿一只崭新的细白瓷瓶装了,又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塞在怀里,掩在大棉袄下头。把全身都收拾好了,却不慌着出门。

因为今儿也是太学院里讲学的日子,赵成材一早就和杜聿寒上京城了,方德海特意错开了他们好一会儿,这才另又拿起只粗瓷青瓶,出得门来。

见了章清亭等人,笑吟吟地道:“琢磨了这些天,可算是弄些东西出来了,咱们今儿要不就拿去烤肉试试吧,应该还不错的。”

“那敢情好。”章清亭很是积极地就把那瓶作料给接了过来,当下就吩咐众人,“那咱们今天可得好好地乐一乐,一会儿架个火炉,把那鱼肉都腌上,烫几壶好酒,把人都请来,一边烤一边吃,一边行个令说笑,一边喝着小酒,那才有意思呢,老爷子,您说是不是?”

“还是你这丫头就最懂得过日子。”方德海呵呵干笑着,“嗳,那你们就快准备着吧,我到京城里去转转就回来。”

方明珠觉得老大的古怪,“爷爷,您又要上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