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叫上文琳江琴,还有编辑室的这些人,一人一辆自行车骑到公园去。沈奕被余启东叫住了说要商讨问题,程雪晚饭就没回来吃,余济中人有点呆,小丰不喜欢他,没叫上他。

到了公园,众人先把车锁了,再沿着小路走一圈,田昊明指着面湖而坐的一对对情侣,说像不像是在钓鱼?这一群人中女孩子较多,女孩子一多就不免有些叽叽喳喳,笑说田昊明就是话多,什么话都想得出来。

租船时人太多,便要了两艘船。在准备下船时小丰说:“我们来分两个组比赛一下,已婚的一组,未婚的一组。”

李欢说:“比什么?要是比赛龙夺锦,我们这组肯定输。”已婚的是田昊明、小廖夫妻两个和小丰自己,未婚的有小刘、李欢、文琳、江琴,三个都是女孩子,体力上肯定不如有田昊明的已婚组。

小丰说:“比什么?当然比唱歌。你们那边占便宜多了,个个能歌善舞。我就一点不看好田昊明,他肯定要拖我们后腿。”田昊明这次没有话说,只好傻笑。

两组人把船往石拱桥那边划,小刘身边坐着心仪的女孩子,女孩子的眼睛像天上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星星,胸中少不得豪气万丈,四肢百胲都充满了力气,大声说:“比就比,唱歌算一场,划船算一场,我就不信会输给你们。”操起浆来使劲地划。三个女孩子也不甘落后,十分配合地一起用力。

田昊明哈哈大笑,说:“你们肯定输了,我曾经做过船老大。”使劲一扳手浆,船只略动了一动,众人一起大笑,田昊明说:“听我的号令,来!嗨哟嗨哟,嗨哟嗨哟。”

小丰笑得肚子都痛了,说:“田昊明你夯土呢?”

小廖和太太也嘻嘻哈哈地笑,听着他的号子划起船来。小廖说:“划船要唱船工号子,听我的。”清一清嗓子唱起四川民歌来:“哟嗬——哟嗬——哟——嗬!嗬西左嗬西左嗬西左嗬西左!嗨——嗨——嗨哟嗬嗬嗬——”这一段是李双江的《川江号子》里的高音,在夜晚的水面上听上去真是逸兴飞扬。

听他唱完,小丰说:“田昊明,就算你给我们拉下了分,有了小廖,我们也未必输。”

小刘等他唱完便说:“就你们长江上有船歌吗?我们黄河也有。”小刘是山西人,黄河正从他家乡边流过,他唱的是“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同样的高亢入云。李欢是第一次听人唱这样的歌,不由自主停下了浆看着他唱。小刘感觉到她的目光,不敢回头看她,只是把这首歌唱得更加的九曲十八弯。

歌声经过桥洞的回响,又从水面远远地飘荡回来,这样苍凉的黄河曲子,在南方湿润里空气里,带着一丝悲怆,听得本来打算寻欢作乐的人沉静了下来。

过了好久,大家才鼓起掌来说唱得太好了。小丰想起当日张玫在时,也经常这样唱得大家没有声音,城市这么大,要想再碰上就很难很难了。不过她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又在《名人堂》干了这么长时间,认识了不少企业家厂长经理的,找份工作应该不成问题,身边又有男友照顾,大抵是不用替她担心的。这么一想,放下心来,提起兴致说:“咱们不能输给他们,燕子,我们两人来个合唱,就唱《龙船调》,小廖你来帮腔。”

燕子是小廖太太的名字,常听小廖这么叫她,小丰也跟他学。燕子是四川人,当然会唱《龙船调》,小丰是跟张玫学过这首不知算是湖北还是算是四川的民歌,那歌词是“正月里是新年,妹娃去拜年。”最后一句是“妹娃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小廖就用四川话帮腔说:“那我就来推你嘛。”这个曲子很是欢快,把刚才黄河船夫带来的凉意一扫而光。

文琳来《名人堂》时间不算短,早把当初的小心谨慎丢开了,也变得会爱说爱笑。曾经是校花的文琳哪里能没有一点文艺才能?和李欢江琴商量了一下,说要在人数上超过他们,我们三个唱《船歌》:

“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呀,

迎着风儿随浪逐彩霞。

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

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

船儿摇过春水不停留呀,

鱼儿双双结伴水底游。

谁的船歌唱得声悠悠,

水乡温柔来到天凉的秋。”

在她们三人唱时,所有的人都不说话,女孩子们温柔的歌声抚摸着每一个人的心,让人有想天长地久的想法。小刘热切的眼神看着身边的姑娘,李欢一下子懂了,脸上一热,歌几乎唱不下去。

唱歌唱到夜阑人静月如钩,两船的人不知为什么打起水仗来,都用手里的木浆拨水去泼对方,泼得身上船上都是水,又笑又叫,搅碎了一池的月光。

头脑风暴

余启东叫上沈奕商讨问题,还是为了《名人堂》杂志的事。王飞他们这些时候拍了照来,拿给他看了,余启东仍是不满意。那些照片上的老总们,不是坐在大班台后拿只笔伏案写字作日理万机状,就是手握电话什么什么之中,什么千里之外,架子端得很好,就是没有特色,几乎人人一个样。

余启东这个人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好做大。比如这个原来宣传部的小32开的内部薄册子,在他手里没几个月,就成了如今这样的大局面,而照片横竖不如他的意,他肯定是要推翻重来过的。至于想个什么办法扭转过来,那是他和沈奕两个人的长项。多少事都是在他们两人的闲聊之中得到的灵感。

余启东把照片拿给沈奕看,沈奕马上就说:“这样不行,要让他们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每个人都是一枝笔一部电话,太没风度了。”

余启东说:“就是这个意思。那让他们到哪里去?去车间视察工作?戴顶安全帽?”两人摇摇头,余启东又说:“还有就是,这样一家家拍起来太慢。最多上午一家下午一家,还要事先跟他们联系好,效率太低了。”

沈奕拿着照片一张张翻看,看到晨光玻璃公司的胡总站在公司大楼下的草地上,背后是一棵高大的南洋杉。雪白的衬衫笔挺的西服,虽然快有六十岁了,仍然精神得很。晨光玻璃公司是港口区一间很大的公司,也是沈奕签下的单,是以一看就认识。胡总在照片里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还要年轻,翻过来看照片后面,有铅笔写得淡淡的“封芹”两个字。推拍的照片谁签上名,就是他们摄影师之间的规矩。封芹在原来的城市就是照相馆拍人像的,拍大头照尤为出色,这张照片在一排漆黑的大班桌间,显得卓而不群。沈奕单挑出这张照片递给余启东,说:“这张就不错,要是都像这样就可以了。”

余启东点头说:“是啊,我就是看了这张,才觉得其他的都不好了。让他们都在室外去,有的人怕是要嫌烦。很多人都是说可以了可以了,就这样就这样。根本不把拍照当回事。”沉默了一回,说:“第一,要让他们走出来,第二,要加快拍照速度。这个样子下去,到年底也出不来一期。”

沈奕把那张照片看了又看,忽然说:“有了,把他们组织到一起。”

余启东双手一拍,叫道:“对,就是这么做。我们想个名目,把这些老总都聚集到一个地方,再给他们拍照,让他们闲聊。老总碰到老总,一定有话说,这时叫王飞他们去拍,就是最自然的状态了。”

沈奕嗯一声,边想边说:“王飞加上周国平再加封芹,人手不够。这样,我去联系本市的摄影家协会,让他们也参与进来。我们两家合搞,拍出来的底片归我们。对了,给他们发奖。他们摄影师不是最喜欢参加比赛吗?又是证拿,又是奖品得。我们就搞一个摄影大赛,评出个一二三等奖来,他们一定愿意参加。”

余启东兴奋起来,“这个主意好。也可以算是我们企业家俱乐部的第一次活动,拍完照一起吃饭,联谊联谊。我把俱乐部的章程印出来,一人一份,不怕他们不签。先给甜头,再让他们付钱。”

沈奕沉吟说:“会场就找一个又有风景又有饭吃的地方…那个千湖宾馆不错,有湖水有草地有花园有游廊,既然是宾馆,就有餐厅。餐厅还不小,坐个百八十人没问题。直接去找宾馆的老总,让他们提供场地和晚宴,我们给他一个版面做回报。”

“好!”余启东拍一下大腿,“现在签下单来的有多少家了?”沈奕报个数,余启东说:“一天安排不过来,那就分为三批。我们找三个地方,千湖宾馆算一个,锦绣湖渡假村也有餐厅,算他一个。”

沈奕说:“天子湖公园,那边地方大,第三天可以安排在那里。五一节的时候我们不是去过吗?远是有点远,但风景更好。”

余启东说:“好,就这三家。你去联系,还有摄影师协会也由你负责。我去找工业办主任,让他在我的企业家俱乐部章程上签字。企业们就怕工业办,他们要出口要定额,都要问工业办拿,我拿了这把尚方宝剑出来,谁都要给三分面子。”

两人哈哈大笑,觉得事情已经有八分成了。这些时候两人干事都特别的顺,简直就是才想要睡觉,就有人给送个枕头,端的是风生水起。

余太太切了西瓜过来,笑说:“你们就会瞎胡搞。余启东你也真是,三分钟一个主意。好几个月了,一本书都没出,这会儿又搞出个什么俱乐部。也就是沈奕,会跟你一起胡搞。沈奕你吃瓜,小丰呢?怎么不叫她一起来。”

沈奕拿起一片西瓜来吃,“和文琳江琴她们一起去公园了。”

余启东说:“小丰就是个孩子,结了婚和没结婚时一个样,整天就喜欢和她们一起疯。你也随她去?你应该叫她一起来,这会儿我们四个人可以打麻将了。”

沈奕笑笑说:“她对打麻将没什么兴趣。”放下西瓜皮,用余太太准备好的毛巾擦擦手,说:“我又想起一件事,既然是大奖赛,就需要奖品。这奖品是什么,还要想一想。”

余启东咬了两口西瓜,吐出几籽,“我上次不是去彩电厂买过彩电吗,和他们冯总认识了,我去找他,让他赞助两台彩电,他一定肯。”

沈奕又提出几家作为后补名单,二三等奖又是什么,两人商量一回,把细节再推敲严密,余启东让余太太拿出纸笔来,他说一条,沈奕写一条,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再聊一阵,沈奕才回楼上去。

回去洗了澡,还把衣服都洗了,小丰和文琳还没回来,想出去接,又怕两边错过,只好躺在床上看电视。明珠台的电影放了半场,两人才又说又笑地开门进来,沈奕听见声音出去看,见两人的衣服半干不湿的,吓了一跳,问:“你们掉下湖里了吗?”

两人又是咯咯一阵轻笑,小丰笑着说:“不是,我们打水仗。我们这边有田昊明,她们三个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回来的时候还要湿呢,这一路骑车,都快干了一大半了。文琳,你们不服气,下次我们再比过。”

沈奕也跟着笑,说:“你们倒不怕生病。现在不是大热天了,弄得一身湿,又是风吹的,我看明天你们能起来几个。”

文琳也笑,说:“比就比,我们才不怕。我先洗澡去了。”

小丰说:“你快去吧,我先去换件衣服。”

文琳拿了衣服进卫生间。小丰回房把湿衣服脱下来,沈奕拿块大毛巾帮她裹上,露在外面的肩膀手臂一片冰凉,沈奕摇头说:“不生病才怪。”替她搓搓胳膊,鼻子在她的头发里闻了闻,又说:“好像有股什么味?”

小丰大笑说:“水草味。她们耍赖,用桨把水里的草撩起来扔,有一团正好扔到我头发上,我捡下来又扔回去,正好打中文琳。文琳又扔回来,打在后头的小廖身上,小廖要扔小刘,小刘把船划开了,没扔到,掉在水里,又溅了他一脸。”

沈奕只好说一群疯子。拿了她的湿衣服去厨房洗了拧干晾好,回来小丰靠在枕头上已经睡了,沈奕把她摇醒,叫她去洗澡,说:“这下好了,枕头上都有水草味了,看你以后还说我的螃蟹味。”

小丰似醒非醒地在他怀里起了一回腻,才打开一条门缝看一眼,文琳的房门已经关上了,裹了大毛巾溜进卫生间去洗头洗澡。洗好回来坐在床边,让沈奕用电吹风帮她吹干头发。等吹得有七分干了,沈奕把电吹风扔在一边,在她耳边问:“累了?”小丰嗯一声,不说话。沈奕便抱着她睡了。

过了一个多星期,摄影比赛的事已经基本准备好了。工业办主任批了文,摄影师协会大力协助,女孩子放下手里的工作,一家家单位电话打过去,约定了时间和地点。那些老总们虽然见多识广,却没参加过这样的活动,都觉得新鲜,一口答应下来,《名人堂》跟他们商量借个车什么的,都来得个痛快。

沈奕和千湖宾馆、锦绣湖渡假村、天子湖公园三家联系过后,三家都愿意免费提供场地和晚宴。余启东搞了两台彩电和十辆自行车,自行车是中法合资的自行车公司提供的,全部原装法国进口,最便宜的一辆也要八百多元。彩电当然是一等奖,自行车是二等奖,三等奖是中日合资的收录机,那是沈奕联系来的。程雪也弄来了一批包,虽然材料是PVC的不算高档,但样式却是最新的,公文包休闲包都有,参加的摄影师都送一个,《名人堂》的人也一人挑了一个。另外还有50箱矿泉水,一百箱饮料,苹果水蜜桃荔枝口味的都有,那是文琳的功劳。

墨索里尼

那十辆自行车一运过来,编辑室里所有的人都围过去看,嘴里只个一个字“哇”!然后才说太漂亮了,瞧瞧人家的车做的,简直是艺术品。小丰摸着一辆白色烤漆的小女式车,说:“我看过这家厂的稿子,他们老总说,就是要做最漂亮的车,他说中国号称自行车王国,却没有真正的好车,他要把法国最好的自行车引进到中国来,然后就建了这个厂。”

小刘的眼睛看着一辆跑车的变速三飞,用花痴一样的声音说:“这个车,骑起来是什么感觉?”捏了捏轮胎,气足足的,忍不住说:“我去试一试。”拎了车就下楼去了。没人理他,其他的人还在细看那九辆车。每辆车都有附带的袖珍打气筒,连颜色都和车子的一样。山地车还有原配的水壶。转一下踏脚,听上去是流畅的金属转动声,一点卡嗒卡嗒的杂音都没有。完美之极。

不过十来分钟,小刘又抬了自行车回来,兴奋地说:“骑起来飞快,就感觉风往脸上打。有一个人骑着破车在后头追,问是在哪里买的。我大声说是法国原装的,哪里都买不到。一使劲,把那破车扔了两条街。上坡换档真是轻松,好车。这么会儿工夫,我已经围着这个方块骑了两圈了。”

大家听他讲得带劲,都恨不得骑出去试一下。李欢忽然捂着嘴咯咯地笑了,小刘转头回去看她,问她笑什么,李欢说:“看你的衣服背后。”

小刘努力把头转过去,又把衬衫向后拉。旁人早看见了,都笑起来。原来小刘的白衬衫上背中心是一条泥浆印子,边上还有许多飞溅出去的泥点。大家看了都奇怪,说小刘你把车轮泥巴印在背心上干什么?没有喜欢成这样吧?还是跟人打架了,人家用车轮砸你?

小刘歪着脖子皱着眉看着泥印思索,说:“没有啊,我什么都没干,就骑了两圈。”再看看那辆的车轮,也全是泥浆,猛一下明白了,说:“我知道了,这个是跑车,没有挡泥板,今天刚下过雨,马路边上有泥塘,我又骑得快,车轮把泥浆带上来了。”放好车,到卫生间去把衬衫脱下来洗了,拧得干干的,在走廊上迎风抖三抖,又把湿衣服穿上。

车子有十辆,奖品只要五辆就可以了,余启东和沈奕说多下来的我们分了它。沈奕看小丰那么喜欢那辆白色的小车,就说你要这辆吧。小丰问:“真的可以吗?”沈奕点头,“其实这里头这辆最便宜,是一辆儿童车。”小丰笑说:“法国的儿童就骑这样的车了?真幸福。你挑哪一辆?”沈奕挑了一辆灰蓝色的山地车,龙头几乎是一条直线,车轮宽宽的,同样有三飞。

另外余启东挑了一辆黑色的山地车,程雪挑了一辆大红的女式车,大家当天就骑了新车回家去了。第二天余启东对沈奕说,能不能让小丰把她拿去的那辆车退回来?他想给王飞一辆,周国平一辆,他们出去拍照片,有辆车方便得多。小丰是家属,要以身作责,我太太也没有。

沈奕听了无所谓,想我们两人拿了两辆,也确实是多了,便答应了。回头把小丰叫出来,在走廊上把余启东的话告诉了她。小丰听了,脸都气白了,又是在办公室外面,不好当场发作,咬了咬嘴唇,说了一句“还给他”,把停在走廊上的小白车一只手拎了车把,一只手握着坐垫,轻轻巧巧拿起来,送回摄影室里,和另外六辆车放在一起。车子轻,又还没来及买锁,小丰早上骑了来,不敢乱放,就靠着走廊倚着。

沈奕看她神情不愉,才知道她生了气。头天晚上把车骑回去后,小丰拎了车上到4楼,还骑了车在大客厅里骑了几圈才肯下来,边骑还边唱歌,唱的是“我有一匹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它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啦就摔了我一身泥。”边唱边笑,高兴得很。看来她是真喜欢这辆车。她那么喜欢的东西,他总该让她拥有。

一辆车不过八百块,十辆车他也可以买给她,但这个车,全城的商场搜遍了,找不到第二辆。沈奕悄悄到商场去买了一辆这家厂出产的女式车,推到余启东面前,说:“我用这辆换那辆行不行?”

余启东马上说行,行。又说:“何必呢?不过是一辆车,小丰就是孩子气,一点都不顾大体识大局。你应该好好跟她说说,不要让下面的人说闲话。”

沈奕笑笑不接话,又把那辆小白车给拿到编辑室外头,招招手让她出来。小丰疑惑地看着那辆车,问:“干什么?”沈奕说:“给你的。我买下来了。”小丰“嗯”了一声,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沈奕说:“我去买了一辆一个牌子的替换了,这辆就是我买下来的。”

小丰严肃地看他一眼,说:“回家跟你说。”转身回编辑室去了。

下班时,小丰还是骑了那辆小白车,和沈奕一起回家。两辆车并把靠在403客厅的墙边上,一辆灰蓝色的山地车,一辆纯白色的儿童车,真是好看。烤漆细致得像宝马,辐条锃亮笔挺都不用再做调较,坐垫柔软舒适,三飞闪着蓝色的钢火,小白车的铃铛是一只蘑菇。线条颜色都那么完美,还有两支打气筒和一个水壶,都可以嵌进自行车的三角架上。

小丰说:“我在《名人堂》做了那么事,只是家属?他余启东有没有看到我的工作?当初我要不是认识了你,到你这里来,今天我用得着受这样的气?我哪里不能找个工作,得到认真的评价?他把我和他老婆比?这有可比性吗?他大概想把我变成你身后的那个女人,为你做做饭招待朋友就行了。怪不得他要在我们的婚礼上说那样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沈奕认识她以后,从来没有见她发过脾气,这是第一次。他从不知道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事,会引起女人这么大的不满。不过是一辆车,他们虽说是两个人,却是一个整体,十辆车里面他们两人拿了两辆确实是多了,影响不好。再说他都想办法换给她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听她说到让她做他身后的女人,忙说:“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喜欢怎么样都行。”

小丰问:“他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沈奕想起余启东说的话,确实是有那个意思,便说:“那是他的想法,你用不着理他就是了。”

小丰想真是没意思,我和沈奕吵架,居然是为了他。一下子对余启东的厌恶到了极点,说:“我算是看清这个人了。是我天真,我早说过不要沾他一点好处的,他的便宜那么好占?天下只有他算得精的,还有谁算得过他?张玫是怎么走的?他把她炒了,问过你没有?他用的什么理由?谁知道当初他们两人去广州,他安的什么心?我看他就不像是个好人,大概和林锦荣是一样的,就想占女人的便宜,人家不肯,他就炒人家的鱿鱼。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沈奕哭笑不得,说:“管我什么事?什么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可从来没有想过除你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再说张玫的事,未必是你想的。你现在是生气,才把人往坏处想了。”

“我看他就是一个坏人!”小丰恨恨地说,“以后我绝不和他多说一句闲话,开一个玩笑,你也离他远点,下了班没事别去他家坐着。”

沈奕笑出声来,“我哪天去他家坐着闲聊了?都是为了工作。我不都是陪着你吗?”

“工作?工作为什么不在办公室谈?下了班有什么好谈的?工作只有八小时,谁二十四小时听他差遣?”小丰犹自有气,“我是家属?他有病是吧?他以为他是军政人员外交官?搞什么家属制?家属不可以工作,家属不可以参政的?他是个什么东西?敢说出这样侮辱人的话?他为什么不到阿拉伯去,用块黑布把女人罩起来?”

沈奕忍住不敢笑,点头说:“他是个神经病,你别理他。要不要出去溜溜车?骑到体育馆去,那里地方大,还有个大斜坡,放开车把滑下来,像是要飞起来。”

小丰瞪了他一会儿,才说好。

沈奕抱住她亲一下,说:“用得着为了别人生这么大气吗?又不是我的错,害得我挨骂。你比我小这么多,骂起来倒是一点不含糊。”

小丰扑嗤一笑,说:“老婆骂老公,还不是应当应份的?”

两人又把车拿到楼下,往体育馆骑去。以往两人晚上出去玩,都是小丰坐在后座上,两人慢慢悠悠一路闲逛,这下有了两辆车,又都是性能这么好,一路把车骑得飞快。

这天还真巧,在体育馆遇上小丰叔叔和杨振华,两人也是一人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两个钢具公司的打工妹,是所有打工妹中比较不那么乡土气的,从前小丰住在钢具公司时,晚上也是这样,她坐在叔叔后座,另一个坐在杨振华后座,两人面对面聊天,四个人随意闲逛。忽然这么遇上了,高兴得很,当下大叫:“叔叔!舞伴!小黄!阿芬!”

那四人也是大奇,说怎么这么巧,会在这里遇上。小丰说:“我们来溜车,你们看看这两辆车,原装法国进口的,漂亮吧?”

杨振华说:“漂亮,让我骑一下。”又取笑她说,“你那辆车还用得着溜?”沈奕把车交给他,杨振华围着体育馆骑一圈。

小丰和叔叔还有那两个女孩找个台阶坐下,吹着夜风,聊着天。沈奕看见一旁有卖香蕉的,就去买了两斤,几个人边吃香蕉边聊。聊到九十点钟,才一起往回骑,小丰和叔叔道了再见,沈奕笑问:“你叔叔带了女孩子出来玩,你又不说了?”

小丰说:“那怎么能一样?人家就是出来逛逛吹吹风的,又没动什么坏脑筋。不然的话,两个大老爷们一起出来,算怎么回事?正人君子做什么事都是君子,坏人即使干的是好事,看上去也像是在干坏事。”

沈奕说:“我现在才知道,你是墨索里尼。”

小丰问什么意思,沈奕哈哈一笑,说:“始终有理。”

摄影大赛

前两天,田昊明的太太带了女儿来了,他女儿只得五岁,正是小女孩最好玩的时候,这小女孩不认生,又嘴甜爱娇,大家都喜欢逗她。田昊明太太姓杨,差不多年龄的叫她小杨,比她小的叫她小杨姐。

小丰见了小杨,转头就对田昊明说:“真的腰细!”田昊假装羞涩地一笑,几乎没把在座的人的腰笑断。小杨有一条细腰,人也高挑苗条,一点不像是个五岁孩子的妈妈。又跳得一脚好舞,是国标舞那种,因此身形和姿态极好,小丰见了她,不敢说自己会跳舞。

摄影大赛举行在即,这是《名人堂》成立至今,举行的第一个大型活动,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把每项事仪都考虑清楚了。想到来的老总们多,《名人堂》内部的人都不是全部认识,何况摄影师们,就去买了两百个胸卡和两盒空白名片纸,让签到处的人负责识别。有名片的把名片插进胸卡里,没带的就写在空白名片纸上。又复印了许多箭头路标,从进门处一直挂到主会场。

头天晚上余启东用大号毛笔沾了红色颜料在写了横幅:“《名人堂》暨摄影家协会联合举办企业家摄影大赛”,每个字写在一张尺半见方的宣纸上,宣纸又用大头针别在一匹红布上,晾干后卷起来。余启东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是临过钢笔字贴的那种,见棱见角,转折有力,间架疏阔,结构严谨。这时虽说是用毛笔在写钢笔字,仍然很好看。

一早林锦荣派了宣传部的一辆面包车来,把《名人堂》的工作人员和摄影器材,还有条幅、资料、签到册、纸笔、墨汁、胸卡、胶卷、矿泉水、饮料等东西运到千湖宾馆去布置会场。借了宾馆大堂一角挂起横幅,余启东和沈奕王飞还有摄影协会的负责人去室外湖边勘察场地,问宾馆借了休闲椅太阳伞等放在林木草坪花丛之间。指路的牌子在每一个拐弯处三叉路口挂好,杂七杂八的事做起来,一上午一下子就过去了,中午就在宾馆吃了工作餐。

吃完饭离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事情又办得差不多了,一众人都各自散开去了,有的找个地方打瞌睡,有的去桌球室打桌球,余启东自然是抓了沈奕聊公事,小丰则和田昊明的女儿小田田跑去摘花去了。

千湖宾馆的千湖原是个水库,围起堤坝蓄上水后,一个个小山坡成了小岛,水面被隔成许多小的港汊,因此号称千湖。田昊明不知怎么在密蔽处找到一条小木船,船上还有一只竹蒿,看得他激发了当船老大的兴致,正好看见太太和女儿还有小丰在一处玩,就叫上三人上了船,他站在船尾拿了竹蒿一撑到底,小木船轻轻飘飘地荡了出去。

午后的太阳照在水面上晃得人眼睛睁不开,小田田晒得小脸发红,小杨说有把太阳伞就好了,小丰说上岸去拿一把,三个人就大笑。湖面上还有小虫乱飞,直往人脸上扑,小田田抓得脸上起了红痕,小杨看了心痛,说上去吧,这里不好玩,又热虫子又多。田昊明船老大当得正有趣,不肯走。小丰叫他把船撑到一株柳树下,折断垂挂下来的柳枝编成个圆环戴在小田田的头上,又把刚才摘的花一朵一朵插进柳冠里,乐得小田田直咯咯笑,小丰说瞧咱们田田多好看,一会儿叫封姐给你拍照。

到两点多钟,摄影师协会的开了一辆大面包车来了,车上有二十多个摄影师。签到处是小丰和江琴,两人把胸卡发给他们,一人三个胶卷,小刘带了他们去熟悉场地。稍后老总们开了车陆陆续续来了,在大红洒金的签到册上写下大名后,小丰江琴问他们要了名片,插进胸卡里,程雪文琳朵娅余济中负责接待,余启东和沈奕到处和老总们打招呼,套近乎,讲《名人堂》的远景,企业家俱乐部的必要,说得大家一团高兴,再把他们介绍给摄影师,摄影师的长枪短炮一时都架了起来,咔嚓声此起彼伏。饶是众老总们见多识广,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事,个个高兴得挺胸凸肚,神气活现,让他们左就左,让他们右就右,从来没这么听话过。

摄影师也作怪,镜头只捡外形好的老总们拍,有好些光头秃顶的就不招人待见,行情不俏,他们这时也不颐指气使了,自己去找摄影师说来给我拍几张。周国平事先就说一定要亮几手,怎么也要把大奖拿一个下来,心里其实是憋了口气,要和王飞别一下瞄头的意思。余启东听他发完宏愿,很是鼓励了他几句。

等差不多的人都来了之后,签到处才空闲下来,几个人坐下来喝口水休息,麦文惠忽然说:“要是张玫在就好了,这里好些公司都是她签下来的,老总们都认识她。她要是在场,老总们一定高兴得很。”

小丰听了默然,一句话不说。其他人和张玫不熟,也没什么可说的。飞鸟尽,良弓藏,自古皆然。

第一天结束,回到办公室,总结一下经验,都发现分配不均这个问题,摄影师和老总们互相不认识,也不知道哪些人被拍过了,哪些人没有。这个问题马上就被解决了,余启东让小丰和江琴两人在别胸卡的时候把老总们分成ABC三个组,再把摄影师也分成三个组,让A组的摄影师去找A组的老总们,各自为阵,这样再少也少不到哪里去。

第二天等小丰她们把ABC三组的图章敲好,摄影师们来了,一看他们的胸卡上,也印有ABC三个字,看来大家想到一处去了。大家哈哈笑一阵,都为自己的聪明高兴。果然就天的秩序就好了很多,几个老总分到一个摄影师,拍照的专心拍照,旁边的边聊天边等着,彼此熟悉起来,对这个活动都是一片激赏之词。晚饭时每人拿到一张企业家俱乐部的章程,并附有回执。经过这一次的活动,老总们颇为动心,觉得不失为一个好点子,也愿意大家时不时的碰一下头,大部分人在餐桌上已经签了字。

第三天进行得更是顺利,后来林锦荣带了宣传部部长曲维来了,曲部长对余启东大加赞赏,两人坐到一处,细细地谈了好久。林锦荣找到程雪,陪她在湖光山色间拍了好些照,说了好些话。

天子湖公园是个植物园的规模,比前两天的千湖宾馆和锦绣湖度假村大出好几倍,人稍一走出去,就散处在树林间看不到身影了。别的人在中心地带围着摄影师,他们两人走开,谁也不会注意到。

活动进行到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算圆满成功,老总们很满意,摄影师们很高兴,《名人堂》的人也轻松了,把东西收拾了一下,去找摄影师拍照去了。毕竟这样的机会难得,谁会凭空和二十多个摄影师在一起呢?虽然照片平时大家都拍得多了,也不在乎那几个胶卷钱和冲印费,但自己的水平怎么能和人家比?是以拍起照来铆足精神、拗足造型,狠狠过了一把明星瘾。

这次活动后,余启东的劲头越发的兴奋,白天一有空就抓住沈奕说他层出不穷的点子,谈发展,聊前景,眼前是一片玫瑰色,脚下是黄砖铺的道。

几天后所有的照片都冲印了出来,交到了摄影师协会的人手里,协会里的人评出一二三等奖来,王飞周国平都没有拿到名次,倒是封芹拿了一个二等奖,那些法国车里总算有一辆是她的了。沈奕放进去的那辆合资车虽然不及那些跑车三四分之一的价钱,却是最先被人挑走的。跑车虽然好,但不实用,连块挡泥板都没有。大家都是讲实惠的人,跑车拿在手里,后面不能放东西,前面不能坐孩子,漂亮顶个鬼用。

王飞田昊明拿了照片开始分辨谁是谁,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好多照片上胸卡没照进去,老总们一多半都长得圆厚墩实,实在是有点分不清。其他人则高兴得很,拿了自己的照片,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又去问王飞他们要底片。王飞说暂时还不能给,把各人的底片一剪下来,底片要散成一把沙,那就更加分不清了。

只有周国平气乎乎的。他曾经说有一张照片一定能拿奖,他用光用得如何好,如何在哪一个老总头上搞了一个大爆炸,像一个光环,衬得人家恍如耶稣降生。谁知冲印出来一看,那个大爆炸炸在了人家的裤裆上,看的人全部笑倒。周国平闹了个大红脸,把小丰的照片过了塑,送给沈奕,说沈总小丰的照片还是不错的。沈奕忙说叫我小沈,千万别叫什么总。

有了第一批照片,田昊明的工作也跟上了,很快第一本书的板式底稿照片都做好了,下一步是印刷。余启东这些天跑了几家印刷厂都嫌人家不好,林锦荣就说去香港印刷,余启东当然听得进,马上说好,着手办理去香港的手续,这下他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去香港了。

人各有志

余启东在香港呆了三四天就回来了,带了许多香港有名的画刊杂志,还有报价单之类的东西,和沈奕商量价格和成本问题,几次谈下来都觉得太高不能接受,又去深圳找彩印厂,最后还是决定在深圳印。

这里两人商讨得如火如荼,程雪却抽个空对余启东说,她要离开《名人堂》了。余启东一时摸不着头脑,望着她等她解释。

程雪活泼地一笑,貌似很无所谓很随便地说:“现在这里这么多人,有没有我都没关系了,我也做不了什么大事,在这里也是白耽误时间,我想还是离开的好。”

余启东还是不解,说:“企业家俱乐部刚起步,正需要你去负责,怎么说做不了什么大事?这事难道还不够大?”

程雪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里头闪着火花,跳跃灵动。她笑着说:“那是你的大事,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做得再多,也不过是为你打工,对我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余启东痛心地说:“怎么是为我打工呢,我们是共同创业,现在发展得这么好,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努力出来的,现在摊子铺大了,我们三个人要一人管一个部门,杂志由沈奕负责,俱乐部要你来主持,你一走,那一摊交给谁?”

程雪哈地轻笑一声,说:“我主持?我主持什么了?摄影大赛上说两句话,什么欢迎各位老总们,要不就是拿了话筒说某某号车牌的车挡住了道,请车的主人让一下道?我没觉得我能有多大的作用,这些事谁都能干。什么事都由你说了算,杂志上的我又插不上手,签单跑版面新来的人也学得差不多了,现在只要是打了《名人堂》这块牌子出去,哪家公司都能签下来,已经不用再出去跑了,谁去都一样。再说我做这样事也做得厌了,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了。当初你叫我来的时候,我就说过是要看发展,发展到现在,我觉得我没多大的发展空间,当然要离开了。”

余启东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子,她脸上是不甘平淡的笑容,眼中精光四射。有这样一对眼睛的人,是关不住的吧,问她:“你是说我限制了你的发展,没有给你足够的空间?”

程雪摇头一笑,说:“是你这里空间有限,我觉得不再适合我。”

余启东点点头,说:“那是找到更大的空间,更好的机会了?”

程雪不回答,脸上是从来都没卸下过的明媚笑容。程雪的笑容向来是公关的敲门砖,如今这笑容却像是敲打着余启东的神经,便说:“你下了决心要走,我留是留不住的。外头人心复杂,你自己要当心。”

程雪轻轻笑出声来,“外头再复杂,也不过是小巫大巫的问题,我在这里见识过的,够我在外面用了。”

余启东听到这里才把脸拉下来,问:“是我亏待你了?我哪里做得不够,你这样讽刺挖苦的?我说一句你顶一句,你是在跟我顶嘴?既然这样,你要走就走,马上就可以走。”

程雪哈哈一笑,说:“我跟你顶嘴?你把你看成什么人了?你是我爸还是我妈?我用得着跟你顶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走吗?就是你的这个态度。你把这里看成是你的,你是这里所有人的家长,大家都要乖乖听你的。别人的意见别人的主意你从来听不进去,你觉得只有你的主意好,你的脑子好使,别人都不如你。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样的气?”

余启东第一次被人这样说,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门说:“你走,我不留你。”

程雪转身就走,回头一笑说:“你留得住吗?”

程雪挑的这个时候,是刚发了工资后的一天,因此连薪水都不必问他要,回去收拾了东西,林锦荣的车子等在楼下,把她接走了。

余启东盛怒不止,回家去对余太太抱怨了一通,余太太说:“你后面的话不该说,你把她得罪了,对你没什么好处。”

余启东不明白,问余太太什么意思,余太太说:“她一定是跟了林锦荣,你是没看出来吗?”余启东一惊,忙问详情。余太太说:“详细我哪里会知道?他们两人不是一起去过香港吗?你从这里想,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