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所有的钱

丫头将一瓶鲜花摆在窗口, 并轻轻拉开了半幅窗帘。

金茱丽披着开司米毛衫, 靠在枕头上。老妈子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鸡汤说:“小姐, 喝一碗汤吧。”

她在英国长大, 习惯了开舞会开到半夜,早上睡到十一点才起床, 在床上用早餐, 还要在睡醒以后用一碗浓鸡汤。

其实,在她的心目中, 梅根公爵夫人更像是她的母亲, 金太太反倒像是个陌生人。

她从小就是在梅根公爵夫人旁边的房间里长大的, 早上一起来, 就会穿过那一扇相邻的门跑到梅根公爵夫人的大床上,跟她一起在床上喝鸡汤, 吃面包和饼干。

一直到十岁必须回国时,她才不得不离开公爵夫人。她曾无数次抱着公爵夫人痛哭哀求,求她不要把她送走。

公爵夫人也非常难过, 但当时英国的国会好像通过了什么协议,对清人有了许多限制。公爵已经去世, 公爵夫人也失去了依靠,只能离开,另寻他处安身。当时公爵夫人抱着她轻声哄她:“茱丽, 回到你的国家去,在你的父母身边,保重自己, 讨好他们,找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结婚,要让你父母给你最多的嫁妆,这样你才会过得好。”

她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就飘洋过海,在这西人的国度里诞生、长大,见到的都是黄眉毛绿眼睛的人,她以为这就是她的国家,虽然她和他们都不一样,虽然他们一直说她是外国人,虽然还有说着不一样语言的丫头和老妈子教她汉语,但她还是认为自己就属于这里。

直到回了国以后,从下船以后,她见到的人全都跟她一样,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她在船上换上的衣服,也和这里的夫人小姐一样。

她真的不是公爵夫人的孩子。

她唯一保留下来的只有她自己的名字:“茱丽”。

她是茱丽,她不是叙年。

金太太抱着她痛哭,她只感到尴尬。两人容貌相似,可说话做事的风格完全不同。金公馆虽然也时常开舞会,大家穿着洋装跳舞,但男人与女人如果没有夫妻关系就绝对不会下场跳舞,而舞池里陪着男客人跳舞的女人全都是金老爷的姨太太。

金太太把她带在身边,却不许她下舞池,从头到尾,她都只能坐在舞池旁的沙发上。

她的英语很好,汉语也会说,却还是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她在英国学习的一切,在这里都用不上。

她懂英国与法国的历史,熟读圣经,会写拉丁文。她知道莎士比亚、但丁、歌德,会欣赏歌剧,会跳十四种宫廷舞,会弹钢琴,会说法语。

而论起中文来,她只会丫头和老妈子教她读的《女诫》,什么诗词,什么唐宋,她一点都没听过。

她记得公爵夫人的话,她见过没有嫁妆的小姐的婚嫁有多困难,她知道她必须把握机会讨好金太太与金老爷,只要结婚以后,她就可以自由了。

于是她非常努力的跟家庭教师学习,把自己打扮成他们喜欢的中国小姐的样子。

可她越来越不快乐,她觉得越来越窒息。

她希望能跟金太太和金老爷像真正的父母与子女一样建立感情,可金老爷只关心她有没有改掉口音,有没有学会更多的诗词,是不是已经“可以见人了吗?”

他不关心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家中有丫头侍候,出入有汽车,她有穿不完的新衣与珍贵的珠宝首饰,他认为她应该为此满足了。

而金太太,她也令她失望极了。

她本来希望能与她像与公爵夫人一样无话不谈,她们可以拥有一些女人的小秘密,她们可以一起开心的玩耍,也可以安静的坐在一起读书,可以一起弹奏钢琴,也可以一起品尝下午茶。

但金太太却比金老爷更令她无法忍受。

金太太总是抱怨她身上的“洋人味儿”,说她说话的口音“为什么总是这么奇怪?”,抱怨她的口味“为什么总是跟大家吃不到一起?”。

最后,她获准可以在家里吃面包、饼干、牛排、布丁。这不是出于对她的爱护,而是因为她吃不下餐桌上的饭菜,身体出现问题,中国大夫和西洋医生一致认为需要让她吃点她想吃的。

金茱丽突然发现,她的亲生父母比公爵夫人更加不关心她,他们之间没有感情。

那她为什么要回来呢?

为什么不留在英国呢?

哪怕公爵夫人无法收留她,她也应该留在英国。她可以嫁给一个普通人,一个圣职者,一个有一些土地的小乡绅,甚至一个律师,一个抄写员,都可以!

在那里她只是外表有些不一样,但她的整个心灵都是自由自在的!

在这里,她的外表与大家一样,可她的心灵却像被捆住了一样。

她要回去!

不管要花出什么样的代价,她都要回去!

她借着上街的机会,认识了一个英国士兵。他很惊讶她能说出流利的英语,更加惊讶她对英国的熟悉。对她而言,他就像是一窗通向过去的窗口,让她的梦想不再是梦想。而他本人是什么样毫不重要。

她告诉他,她爱上了他,她愿意跟他回去做他的妻子。

他高兴极了,两人商量了一个计划,她从家里跑出来,而他会把她藏在军营中。他说这很容易,军营里有许多地方的看守都不严格,只要他们能成功上船,就能成功到达英国,回到自己的家乡。

她没有去思考他的话是真是假,她只想相信他,因为相信他就意味着她可以回去了。

直到今天,她仍然幻想着她已经回去了,回到了她梦想中的家园。

金茱丽喝完鸡汤,丫头就过来扶她下床洗漱。掀开被子,她的一条腿打着厚厚的石膏横在床上,另一条腿也包着白色的绷带。

丫头把她的两条腿都搬下来,老妈子推开轮椅,两人把她扶到轮椅上,再推她去洗漱间。

洗漱过后,她回到了病房,看到了金太太与王万川。

王万川拿着一束鲜花,笑着迎过来,把鲜花放在她的手中,还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给我可爱的妹妹。”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自从他发觉她更喜欢英国之后,在私底下就会这么对她。这也让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对他产生了亲近感。

她曾以为他会是她的丈夫人选,但他自己却从来没这么想过。

他想的是把她嫁出去,替金家和王家赚取好处。

金茱丽把花递给丫头,回到床上。金太太走过来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微笑着说:“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她没有回答,丫头说:“小姐昨晚上休息得很好,没有再惊醒了。”

金太太笑道:“那就好。”

王万川笑着说:“我看茱丽的气色已经好多了。”

金茱丽还是没有说话。

金太太摸了摸金茱丽的手,说:“祝女士的女儿,杨二小姐想来探望你,我已经请她过来了。”

杨二小姐。

金茱丽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是谁,不过她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她记得那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还很年轻,在家一定深受疼爱,而且周围的人一定都很喜欢她。

她跟她完全不一样。

不过自从她住到这里来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年轻的客人来探望她。金太太和金老爷让她住在这么空旷的病房里,连护士和医生都很少过来。他们一定不想让她再逃一次,而且他们一定很害怕会有更多的丑闻。

不过,金太太一定是被她的不说话给惹急了,先是祝女士,然后又是杨二小姐。她怕她会一直不说话,这才病急乱投医,要请一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来说服她吗?

金茱丽第一次转头对金太太说话了。

她说:“你们已经迫不及待的要把我送进日本人的房子了吗?”

金太太还来不及为金茱丽开口说话而欣喜就被她的话弄白了脸。

王万川把门轻轻关上了,守在了门口,看着这对母女吵架。

其实也不是吵,金茱丽在轻声说话,金太太只是沉默掉泪。

金茱丽:“我没想到,我连一个正式的婚姻都没资格拥有。你们不但没有把我嫁出去做正妻,连侧室、小妾都不是,而是将我送给日本人做玩物。”

金太太徒劳的说:“不是玩物……山本先生说了,你会是他在中国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金茱丽毫不放松:“我在英国时,只有在上帝面前发誓的婚姻才成立。我回到中国,你们教我只有遵从父母之命,媒人说亲,还要拜天地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夫妻。日本一定也有属于它的风俗,我没有进行日本的仪式,我能算是那个人的妻子吗?”

金太太握住她的手,哀求的说:“茱丽,现在你爸爸很艰难,日本人的势力在扩大……英国人已经退出了,我们以前跟英国人交好,现在已经不管用了。日本的舰队就停在那里,我们没有办法……”

金茱丽把手抽回来,冷笑:“所以就把我送过去当礼物,你们已经没有更好的礼物了吗?”她逼近金太太,冰冷又残酷的说,“是因为你们舍不得给日本人送钱!!你们舍不得钱,才把我送出去的!!”

金太太咬住嘴唇,浑身发抖,眼中含着泪水,祈求她:“茱丽,茱丽,不要再说了!”

王万川见此,悄悄打开门躲出去了。

他站在门的这一边时,门里的声音就变小了。不管是金太太的哭声,还是金茱丽直白的质问,都听不太清了。

他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烟,抽出一根,咬在嘴里点燃。

深深的吸进去,再重重的吐出来。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事实正是如此。

洋人在城里作威作福,政府不管用,军队不敢打。

金老爷的生意做得大,交游自然广阔。他以前凭借着四处的好人缘赚下了金山银山,从来也没有尝过现在的滋味。

因为日本人太贪心了。

他们根本不像以前的英国人、葡萄牙人、法国人那么好说话。那些人只是想要钱,只要有钱,一切好说。

可日本人从一开始就想要金家的一切!

金家所有的钱,金家所有的生意,所有的店铺,所有的员工,所有的技术,所有的厂房,所有的一切。

金老爷想了许多办法,找了许多人,收效甚微。

日本人的下一步可能就是把他抓起来秘密处死了,最后金家所有的钱还是会归日本人。

金老爷只好想出了两家人变一家人的办法:他想把金茱丽嫁给日本人,这样金家的生意明面上归日本人,实际上还是归他,而且等日本人走了以后,金家还是他的。

但日本人也很精明,金茱丽的美丽也并不能动摇他们的决心。不过他们好像并不想这么快就撕破脸,所以那个山本答应接受茱丽,却不是做为正式的妻子,因为他在日本已经有妻子了,而且他的妻子是日本望族之女。金茱丽完全无法与他的妻子相比。他仅仅只是愿意接受金老爷提出的这个条件而已。

他收下金茱丽,金老爷不再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可以合作了。

金茱丽说的不算错,但也不对。

王万川在心底说。

那不是一些钱,那是金家所有的钱。

别说金老爷舍不得,金太太也舍不得,他王万川也舍不得,金家上下都舍不得啊。

所以,只能对不起金茱丽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摊上这样的父母只是倒霉而已

王万川等在外面抽了一支烟, 他再敲门进去时,金太太与金茱丽都已经安然的各坐在病房的一角, 互不打扰, 刚才的失态就像一场盛夏的迷梦。

金太太看到王万川就拿着手包站起来说:“阿川,廖太太今天会到家里来, 我出来时忘了交待了, 现在只好赶回去。”

王万川看了一眼金茱丽,心知这是金太太无颜面对女儿, 只能逃走。他道:“好,我送姨母回去。”

金太太摇摇头, 说:“我昨日与祝女士通了电话,杨二小姐想今日来探病,你在这里等着, 帮我招待一下, 也替我告一声罪, 说我是有事才离开, 请她们不要怪罪。”

王万川:“那好,我在这里等祝女士与杨二小姐。”

金太太草草交待了一下就走了, 行动匆忙, 竟忘了再于金茱丽告别。

金茱丽听到门轻轻合上,嘴角轻轻一勾, 露出一抹讽笑。

她木然的望着窗外的冬景,时已近春,这病房窄小的窗户一角只能映出巴掌大的一片蓝天, 她就日日贪看个没完。

这时门再一响,是王万川送走金太太后回来了。

她听到王万川的脚步走到床边,不等他说出什么“关怀”的话,就突然指着窗户说:“表哥,这病房的窗户这么小,是不是防着人跳楼?”

王万川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条件反射的望向病房的窗户,那窗户又窄又高,确实是为了防止病人跳楼才这么小。

假如金茱丽在他的看管下跳楼死了,那他也要没命了!

他立刻给病房里的老妈子和丫头使眼色,一定要看紧金茱丽,绝不能让她离开视线。

他绕到病床的另一边,弯下腰看着金茱丽还带着伤痕的脸,这个大小姐从回到金家以后就身系万千宠爱,平时她咳嗽一声都是天大的事,他的父母都要特意过府探病,现在她摔得这么惨去只能被关在这么一间狭小的病房里无人关心,大概是她生平头一回吧。

想到此,王万川的心底也升起一声叹息,这让他难得想说一说心里话。

“茱丽,你这么硬抗着是没有用的。姨父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你送到山本先生那里去。”他使了个眼色,让老妈子和丫头都出去,才小声对金茱丽说:“姨父在山东的车队出事了。”

金老爷的生意做得很大,以前他的第一桶金就是借着英国人赚回来的,所以比起其他视外国人为恶鬼的国人,他对外国人的友好也令他在外国人面前格外有办法。

当然,中国人中因此而骂他的就更多了,不过金老爷才不在乎呢,因为骂他的都是普通人,有权有势的大人们都很喜欢像金老爷这种可以“里外交通”的人才。当年皇帝还在紫禁城时,康大人还给金老爷写过亲笔信,希望他能帮助皇帝,尽一已之力,共抵时艰,其中也大大的吹嘘了一番,许出高官显爵想要打动金老爷的心。

金老爷在酒酣之时曾把信拿出来交于亲信友人传阅,一方面是替自己挣面子,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太得意了,连皇帝都要来敲他的门了,金家门楣生光啊。

不过,金老爷从来没想过要去帮皇帝做事。

他不过只是一个商人,只喜欢赚钱,他与外国人交好是因为外国人的牌子好使,不管是清政府的大官还是现在的政府,都吃外国人这一套。他有外国人做靠山,生意做起来都比别人更轻松。

而皇帝又不能帮他做生意,反而还要他拿出钱来供皇帝花销,替皇帝白白出力,只许给他一两个虚名有什么用呢?

彼时,金老爷确实借着外国人的势力将生意做大。

结果就变成现在这样,日本人找他麻烦,他寻不到帮手。

“英国人、葡萄牙人、法国人都不肯帮他,现在那些大人们连门都不让他进了。”王万川皱眉说,“山东那边应该是听到了消息,以为姨父跟外国人闹翻了,就截了姨父的车队。”

金老爷也是好大一块肥肉,以前无人下手时还好,现在有一个人下手了,人人就都盯着这只大肥猪,想宰了过一个肥年。

金老爷做生意,养着许多车队来往各地。以前有钱有势时,各地的人都给金老爷几分面子,好处收了,就不再找麻烦了。现在不行了,那些人一看到金老爷好像失势了,立刻就咬上来了,明目张胆的劫了车队,逼金老爷去谈判,去赎回车队和货物。

假如金老爷不去,那他的车队以后就不能再在山东那一片走了。

而金老爷要是去了,以前谈好的条件就全都不算了,要重新谈才行。这一回谈判,优势就全在对方手上,人要是去了,连命都在对方手上。

“姨父现在只好不管车队的事,想先在这里把日本人安抚住了,再去山东。”王万川说。

金家这一关,实在是不好过。一个不好,比当年的祝家还惨,那些盯着金家的人可不会再给金家留下什么可分给子孙后代的遗产。

金茱丽不为所动,在她听起来这或许可以解释她将要面临的命运,却不能令她释怀。

王万川的声音更低了,他看着金茱丽说:“茱丽,现在日本人占上风,我们才必须要听他们的把你送过去。等日本人不占上风了,我们就可以把你接回来了!你只需要等几年,等几年就行了!”

金茱丽冷笑:“等几年?”

她并非提问,而是反问。

但王万川假装没听懂,点了点头:“对!只要等几年就行!别看现在日本人嚣张得厉害,外国人之间也相互争斗。现在英国是顾不上,等他们腾出手来,日本人不是英国人的对手!等英国回来,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你不是很想回英国吗?到那时,我来求姨父送你回英国好不好?”

回英国。

这就像一根吊在驴前面的胡萝卜,哪怕金茱丽明知它是假的,也心动了。

她惨笑起来,一行泪沿着眼角滑下:“表哥……大哥,我叫了你十年大哥,你到这时还要骗我吗?”

王万川的心里揪起来,他放柔声音:“茱丽,你信大哥。大哥会帮你的。等过了这一关,大哥求姨父把你接回来。你没嫁给山本反而是好事,到时把你要回来就更容易了!”

金茱丽无声的笑起来,趴在被子上,不肯在这冷血的亲人面前流眼泪。

在她这个表哥的嘴里,那日本人将她当做玩物也成了好事。

这时老妈子敲了敲门,进来说:“大公子,大小姐,我看到有人过来了,像是祝女士和杨二小姐。”

王万川和金茱丽不再说了,他们各自直起身,很快收拾好了外露的情绪。

老妈子走进来帮金茱丽收拾哭湿的脸,她弯身从柜子里拿粉盒。

王万川最后看了一眼金茱丽,他知道他没有说服她,这个小妹妹已经不愿意被他哄了。

“我去迎一迎祝女士他们。”他说完就出去了。

金茱丽没有去管他。

他们之间花了十年功夫才“培养”出来的兄妹情谊,其实不堪一击。

老妈子用粉扑在粉盒里狠狠搓了搓,轻轻扑在金茱丽的脸蛋了,把泪痕遮羞的一点都不剩。

老妈子和丫头只是侍候金茱丽,平时一句话也不与她多说。

替金茱丽又整理了一下发辫,老妈子才让开。

金茱丽听到了走廊上的脚步声,一个沉稳,一个轻快。还有王万川的声音,他正用他那副虚假的面孔说着什么。

金家要伪装得一切都好,就像当日她在楼上听着,楼下的人欢笑着,她的亲生父亲高声说着不熟练的日本话,对那个山本先生亲热得不得了。父亲说她“仰慕”山本先生,十分渴望成为山本先生的弟子,认真学习日本知识。

她才知道父亲根本不是想把她嫁到日本去,而是只想将她送给日本人,至于是以什么名目,以什么理由,这都不重要。

母亲到楼下来,要将她带下楼去,叮嘱她要对山本先生礼貌一些,殷勤一些。

她像疯了一样质问她。

你们要把我送人吗?

让我去做日本人的玩物?

她本以为她的用词已经够不堪的了,她本以为对自己的羞辱会换来母亲的喝止。可她没想到的是事实比这更不堪。

母亲对她说:

——只要你好好侍候山本先生,也可以让他高高兴兴的娶你为妻子啊。

母亲似乎还要教她如何用女人的手段去获取山本先生的欢心。

她恶心的想吐,头晕脑胀,眼前的一切都像假的一样。

她被母亲领着走出房间,楼底下广筹交错,人声鼎沸。

只要她走到楼下,她的一生就完了。

于是她推开母亲,滚下了楼梯。

王万川轻轻敲了敲门,打开它,金茱丽转过来,看到杨二小姐和她身后的祝女士。

祝女士的一只手放在杨二小姐的肩上。

王万川笑着说:“茱丽,你看谁来看你了?”

金茱丽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谢谢你们来探望我,其实我没什么事,不过是家里人不放心,才让我多住几天医院的。”

——她又怎么能把那些不堪的事说给这些幸福的人听,让她们替她担心呢?

金茱丽假装一切都好,对杨二小姐说:“快坐到我身边来。吴妈,切些水果来。”

老妈子和丫头也动起来,一个接过祝颜舒手中提的点心盒,一个去洗水果。

王万川看金茱丽没有胡说八道,在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也希望金茱丽能尽早想通,不要再闹了,反正不管她再怎么闹,逃也逃不掉,最后还是要去山本家的。她乖乖的,金老爷和金太太心疼她,才会对她好,给她多一点的陪嫁。

王万川左右看一看,笑道:“只有水果怎么像样?我去买一些蛋糕饼干来。二小姐多陪茱丽坐一会儿吧,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姑娘平时喜欢什么,茱丽对着我都没什么话可说。”

他识趣的出去了,想让金茱丽更放松一点。

老妈子和丫头送上水果之后也守在了门外,将门虚掩着。

祝颜舒看了这一场戏,再看金小姐与杨玉燕差不多的年纪,心中也多少有些可怜她,她起身走到了窗前,倚窗而望,将这一片空间全让给了杨玉燕和金小姐。

她能理解杨玉燕为什么一定要来看望金小姐,她也希望这次来访能帮助杨玉燕更加坚强。

背后,金小姐仍在假装太平,她轻笑着说:“我听说你要去考大学了?怎么这么想不开?当年家里要我去考大学,结果我考了两次都没考上,丢死人了。幸好后来家里不逼我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呢。这一点,你倒比我强,比我更上进。”

她的笑容无懈可击,脸上和手背上的伤痕却没那么容易消除。

杨玉燕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手背上吓人的一大片褐色的血痂。

金小姐的目光也移过去,轻描淡写的说:“家里开宴会,我喝了酒还要下楼梯,这才摔了,看着吓人,全是皮肉伤,现在已经不疼了,就是痒得厉害。”

杨玉燕的一双眼睛像是镜子,能映照出人心。

“怕吗?”她问。

金茱丽脸上的笑定住了,像一幅画。慢慢的,这画才活了,变回了人。她的眼中开始透出真正的情绪,脸上的表情也不再僵硬,或者说,更僵硬了,因为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句话。

杨玉燕回忆起自己跳下楼的那一瞬间,其实很漫长,因为她的害怕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她都能想“不是说这是一瞬间的事吗?为什么我还在害怕?难道不应该是在害怕之前就结束了吗?”

事实上不是。

害怕持续了很久,久到足以让她后悔,久到足以让她想起了另一个选择。

——与其跳下来,为什么不离家出走呢?

当时她本也可以选择离家出走的。

为什么没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