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纯钧在看报纸。

祝颜舒和代教授在隔壁的小厅里讨论上课的事。

施无为在厨房。

突然,楼上传来二小姐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哟!哎哎哎哟哎哟!!”

楼下的人都仰脸往楼上看。

显然,二小姐挨揍了。

祝女士伸了伸头,没管。

代教授看一看祝女士和苏先生都坐得好好的,只好也不管。

苏先生放下报纸,发笑。

张妈没好气的走到楼梯口,也不费力爬上去了,就在楼梯那里往上喊。

“都多大了还打架!叫人看笑话哟!一个一个的,都是要成亲的大姑娘了,还跟小时候似的打架吗?快下来,要吃早饭了。大姐!燕燕!”

楼上闺房的门突然打开,里头冲出一个仍在怪笑的二小姐。她风驰电掣般冲下来,到了楼下,越过张妈,又暴发出大笑。

楼上紧跟着追下来一个代玉蝉,这位平素友好又善良,或许对妹妹有些严厉,但从未失态发怒过的女孩子,愤怒而脸红的冲下来,直奔二小姐而去。

二小姐先是躲到苏先生身后。

可平日可靠的未婚夫今日仍旧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没有要站起来帮她的意思。

她又往新出炉的继父那边跑,可祝女士就在旁边,已经放下了手里的钢笔,正不客气的说:“燕燕,你太不懂事了,又做错了什么?不许跑,让你姐姐好好教训你!”

二小姐只好去抓张妈。

张妈也不疼她了,拍开她的手:“我还要去端饭呢,一大早的这么不老实,就该上你姐狠狠的捶你一顿。”

就在代玉蝉大魔王抓住她之前,两只手端着锅盖那么大的草帘,上面全是白生生的包子的施无为走过来了。

二小姐立刻钻到施无为的身后。

施同学生性温柔腼腆,本来就对二小姐多加关照,后来又因为对代玉蝉萌生了爱情,再看二小姐真跟看自己妹妹似的,被她抓住,也不躲不闪,只能哄着她:“燕燕,你别闹,看把包子再摔了。”

然后他就看到代玉蝉呼哧呼哧喘着气,气得一张脸都变了色的样子。

可代小姐昨晚失眠一整晚都是因为男女大欲这个东西,固然因为家里有祝女士与代教授这对新婚夫妻而失态,但更多的却是因为他。

现在看到他,代小姐哪里能面对?

连抓可恶的妹妹都顾不上,转头就走了。

二小姐松一口气。

施无为转问严肃的问她:“你是不是故意捣乱,惹你姐姐生气了?快去找她道歉。她对你那么好,你不能欺负她。”

二小姐:“……”

二小姐发现自己竟无法辩驳。

全家的人都认为是她欺负了姐姐。

虽然她觉得代玉蝉只是少女的羞涩。

不过她确实不该笑得那么大声。

嘲笑一个害羞又认真的人是不对的。

二小姐很快就找到定位,老老实实的被押到代玉蝉面前道歉,郑重道歉,低头道歉。

代玉蝉不管她道歉,把她拉到暗处,低声威胁:“你不许把我们说过的事说出去!”

二小姐头顶冒出问号,跟着就明白是指关于有没有声音的这个讨论。

“嗯,我肯定不说。”她马上点头答应。

代玉蝉不相信她:“对谁也不能说!苏先生也不能说!”

二小姐:“嗯嗯,我谁都不说!”

两姐妹回来,大家坐下吃饭。

今天的早饭是豆浆,配咸菜包子。

又咸又辣。

二小姐被辣的吐出小舌头扇风,可豆浆也是热的,喝起来就更辣了。

苏先生坐她旁边,用勺子慢慢搅慢慢吹,帮助她快些把豆浆吹凉。

祝颜舒问:“你到底怎么惹着你姐了?让她发那么大的火。”

二小姐又要笑,但又想到不能笑,要忍,就硬忍回去,就呛到了,包子馅里的辣椒块呛到了鼻腔里,一边咳嗽一边去水龙头那里洗鼻子。

苏先生赶紧跟着同去,借手帕给她擦脸,悄悄问她:“到底什么事?”

二小姐用肘子拐了他一下,要他别问。

苏先生哪里是想知道这个?他只是想跟二小姐说话而已,就笑着轻声追问:“你悄悄告诉我呀。”

二小姐用他的手帕抹了脸上的水,呛得红红的眼睛和红红的鼻子头还带着湿润的水气。

“不告诉你。”她说。

苏先生摸摸她有些凉的脸蛋,接过湿的手帕,心满意足。

两人回到餐桌上,话题已经换了。

新话题是学校里的菜田,需要男学生去守夜看田,防止附近的村民来偷菜。

小红楼里的众人都没有抱怨过桌上的饭越来越贫瘠,鸡蛋也不能每天吃了,牛奶也不能每天喝了,做的菜除了辣椒就是咸菜,青菜是最新鲜的菜了,但也不是天天都能吃到,一周能吃一次就差不多了。

街上已经没有人开店了。以前满大街的点心铺、西洋蛋糕店、卤味店、腊味店、馄饨铺、面条摊……等等,全都不见了。

粮食铺、米店、面店也早就不开门了,店主早就回乡了,店面也被砸了,门也破了,窗户也破了,里面早就被饥饿的百姓和小流氓们搜刮干净了。

这座城市,其实并不产粮啊。

附近的村子虽然有地,可只种一些时兴的瓜果桃李,或是收得快的菜,除了自家吃,就是专门挑担挑到城里来卖菜。

码头每天都有渔船捕鱼,粮食和大部分的牛羊鲜肉,都是从外地运来的。

苏纯钧把包子里的馅都挑出来,只把皮留给二小姐吃,省得她又被辣到呛到。

他说:“八月就是麦收的季节,可粮食是进不来的。火车、汽车,所有进城的路早就被守严了,士兵们就守在铁路和马路上,看到车过来就把汽车卡车停在路中央,逼停火车、汽车,他们上车搜查,发现是粮食就地卸走。”

不止是粮食,活鸡活鸭,活牛活羊活猪,只要发现,全都会被抢走。

之前冯市长亏空金库,截留资金,是为了买军火。但现在军火不知送到哪里去了,士兵们却发现营里没粮吃了。

为了避免哗变,许多原本驻扎在这里的军队都陆续开走了。但仍有许多来不及走的部队,他们缺粮,缺枪,什么都缺,上面不给,他们只好自己抢。

城里的百姓是往外跑,可外面的百姓也在往这座城市逃。

苏纯钧:“外面的日子也不好过。”

哪里都不会好过。

城里缺粮,百姓们都开始饿肚子了。

大学里还好一点,那是因为唐校长当时建学校选的就是一块远离城市的荒村野地,除了建校的地方之外,其余全都是地。

唐校长家里是大地主出身,见地如见命,所以当时是可着最大的地来买的,买完就全圈起来当做学校的地了。

当然,学校里根本没那么多学生,楼也只有几幢——本来他只是为了骗一份工资,还有人记得吗?

那剩下的地干嘛呢?

唐校长灵机一动,雇附近的村民来种。种菜,种麦,种果树,什么都种。

不能让地闲着!

这是唐校长写过的一条校训。

后来学生越来越多,楼也越盖越多,老师也越来越多,摊子越来越大了。

但学校里大部分的地方,还是菜地。

学生们这边学着先进的知识,一推窗户,楼下就是一个沤肥,臭气熏天。

学生们自然要抱怨了,老师们也要抱怨的。

他们这边讲着诗,那边冒着臭气?

唐校长却很会给自己找理由,他说“这是为了让学生不要失去生活技能!不要忘本!”

然后他反而命令全校师生都要学会种地,学会养猪养牛,养鸡养鸭。

女生们可以轻松一点,学学纺织就行了。

如代教授、施无为,他们都是很相信校长的,认为校长的所有做为都是为了学生好,都是很有深意的。

而出身农家的学生也很擅长侍候地,所以学校里的地全都长得很好,还特意开了水田种水稻,长得比村民自家地里长得还好。

现在百姓们缺粮,没吃的,可学校里是有的啊。

一开始,学校里自己够吃,也愿意帮助村民和百姓,就也给他们发粮。

可是饿肚子的人太多了,他们听说学校里有粮有地,来得人越来越多,很快,学校里就不够吃了。

像代教授和施无为这种人,他们都愿意帮助村民,愿意自己饿肚子,也希望别人能吃饱。

可只有“狠心”的唐校长发现这样不行,因为学校的地是有限的,在现在这个情况下,谁也不知道粮会缺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学校的存粮够吃到几时。

于是,唐校长下令不再向村民们舍粮,也不卖给他们,学校里所有的粮食,田里所有的产出,全都留给学校里的师生们吃用。

以前雇来种地的村民都被辞掉了,临走都一人给了两袋土豆。

学校里的地全都由学生们自己种。

施无为他们现在戴着草帽在田里一边干活一边上课的情况已经非常常见了。老师们在养猪的猪圈外用树枝在地上写字上课也很常见了。

但走了的村民,还有住在附近的百姓都知道,大学里是有吃的东西的。他们就趁人不备,钻进来偷。

一开始,学生们出于善良,都不怎么忍心去阻止他们。

直到有一伙村民推倒了猪圈的墙,砸死了两头猪,拖着一头死猪跑了。

等学生们赶到时已经晚了,除了砸死了猪,还有好几头小猪也受了伤。

学生们这才升起保卫自己的猪圈、菜园、粮食的决心。

于是,现在男学生们每天晚上都要编成队,守在猪圈、羊圈、牛圈、鸡窝等地,还有粮仓、菜地等。

以防备小偷。

他们还养了几条狗,准备养大了让它们帮着看守。

虽然学生们搞得风风火火的,但在座的人都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苏纯钧:“以后会越来越糟的。”

二小姐擦了擦嘴,她吃了两块包子皮,喝了苏先生帮她晾好的豆浆,小声——但事实上所有人都听得见。

她说:“我们可以买走-私-货吗?”

码头现在都在外国人手里。

外国商人什么都卖。

只要找到合适的门路,手里有美金,买粮食应该不成问题。

苏纯钧笑着点头:“这是现在最好的办法。冯市长正在让我们接触外国商人,现在就是在调查哪一国的商人更可靠,真的能买来粮食。”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卧虎藏龙的基金会

自从外国人把持了中国的门户, 走-私就成了另一条路,就连街边小贩也会悄悄对客人讲,他的香烟是走私来的, 比外国烟便宜。

为什么便宜呢?

因为他卖的是碎烟丝, 客人买回家去要自己卷,于是街上许多人就抽着用报纸卷成的香烟喷烟吐雾。

小到香烟,大到汽车,什么都可以走-私。

城里有码头,乃是天然的走-私通道。

从海上来的大多是外国船, 就算是中国船, 也挂着外国商会的名字,大清的海-军就不敢上船去搜查。

外国人把中国的人、中国的宝物走-私出去,再把中国有钱人想要的东西走-私进来, 特别会做生意。

不客气的讲, 码头那附近所有挂着商会牌子的公司,十家有十家全都是干走-私的, 一家干净的都不会有。

所以,祝二小姐提起走-私时, 便宜的就像是去街上切半斤火腿回家煮汤。

苏先生很乐意给二小姐讲东西,以前是讲课本上的东西,现在不在课本上的东西, 他也都讲给她听。

“现在各国的势力都在退出,一些是被迫退出的, 一些就是主动退出的。不是所有的外国国家都能在中国找到巨大的利益的。”

当年侵略的时候, 各国组成联合军,一拥而上。现在几年过去,中国千疮百孔, 所有的东西都被掏干净了。连清朝皇帝的皇宫都被进去搜刮了个遍,中国人也被当成奴隶贩得全世界都是,外国人挖地三尺,终于要走了。

毕竟不是所有的国家都有那么有钱,能把远洋舰队当汽车开。

抢劫只抢一回,常来常往可是需要利益支撑的。没有足够多的利益,许多国家算一算账,觉得自己赚够了,再留下去要赔本了,就撤了。

苏先生讲:“这些人都是可以谈生意的。”

比如法国。

而对中国有着长久的利益需求的国家,就会对中国实施最严格的封锁。

比如日本。

还有一些国家是想牵制多方势力,拉一家,打一家,所以他们什么生意都做,看似毫无偏向。

这个就是美国了。

美国的军火既卖给日本人,也卖给国民政府。不过美国人还是更向着日本人,因为他们向日本人开放了技术,也帮助日本建立军工厂,却一直不肯把技术卖给国民政府。

“我们需要军火,只能向美国商人买。而且必须用美金结算。”苏纯钧说。

他自从进入冯市长身边以来,还没有操办过买军火这么大的生意。不过现在能进入冯市长的书房了,所以让他翻到了不少以前的资料,他就趁机抄下来不少。

现在冯市长是想买几批便宜的粮食,好缓解一下城里这波粮荒。

一旦缺粮的事引起风潮,那就收拾不住了。

冯市长还想风风光光的走呢。

说完早餐的闲话,苏先生就去上班了。

祝颜舒在他走后交待祝二小姐:“走-私买粮的事你不要插手,也不要在学校里提这件事。这个由校长来考虑,校长的门路比你多,也比你知道该怎么办。这种事不是你能掺和的,懂不懂?”

祝二小姐点点头:“懂。我懂。”

苏先生讲了这么多,就是讲给她听的,她还能听不懂吗?

代教授也笑着说:“码头上那些国际贸易公司,很多都不是做正经生意的。他们做的最多的就是走私奴隶。也有很多人想找他们偷渡,但上了船就由不得自己,多数是整船整船的被卖掉,美国那里有不少荒山野岭,都是需要人手去干活的,挖矿、修铁路,送去了就回不来了,隔着大海呢。”

他这话一说,把代玉蝉和施无为想的自己去找码头公司的念头也打消了。

代玉蝉看一眼施无为,问:“那要是去留学坐他们的船会不会有危险?”

施无为被她看了一眼,满脑子都是以后他们生两个孩子,男孩就叫狗儿,女孩叫花儿。

代教授说:“不会有事。我们不坐货船,坐英国客船。”

到了慈善基金会上,祝二小姐也布置了最近的工作重点:收粮。

他们手里目前还有四千多美金,打算赶在冬天以前,全都买成红薯存起来。

虽然现在街上已经没有了粮店,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钱花到位,粮食还是能买来的。

基金会上卧龙藏龙。

一个家里父亲也是在政府做事,但已经许久没有事做,每天只是去参加各种会议(舞会、酒会)的女同学介绍了一个卖粮食的人。

一个银行大班,正宗美国人,名字叫约翰,姓什么就不必提了,人家也没打算告诉他们。

银行大班就是银行总经理。外国人在中国开银行,管理用的全都是他们本国人,他们在中国还是说英语,进银行做事的中国人要先学会能熟练的跟这些外国人对话才能找到工作。

现在国家信用破产,什么银柜、金铺,都没有外国银行的信用度高。美国银行尤其厉害,花旗银行、汇丰银行都曾经宣称过哪怕美国破产了,他们的银行也不会破产,这就是资本家的自信。

中国人看到外国的坚船利炮,也难免觉得外国的银行就跟这坚船利炮一样,很可靠。

于是许多有钱人、商人,都愿意把自己的家产什么的放在银行保险柜里。

不过天长日久,银行就会自行判断一下这些东西还有没有保存价值——要是主人已经死了呢?那不就成了一笔无主的财产吗?

当然,这跟他们银行宣传的时候不同。银行宣传的时候可是说会永远的替客户保护他们的财富,只等他们的后代前来认领。

但是,事实上呢——银行也会看人下菜呀。

这位女同学就小声说:“那位美国人喝醉了说,有一批库房要收回来,里面的东西都是无主的,要是愿意买的话,可以参加他们的拍卖会。”

显然,这个消息突破了在座许多同学的认知——相信外国银行信誉的人可是不少的。

一个男同学就激动的说:“他们真的敢这么干?”

女同学说:“我没有说谎,就是这样。我爸看到了那份拍卖单,上面是有粮食的。我爸说……”她压低声,“可能是晋商当时为了躲祸,把一部分东西全都存在了外国银行里。”

她这么一说,大家就都懂了。

因为这事,实在是已经不新鲜了。

自从清朝完蛋后,各地都拉起了队伍。山大王们乱轰轰你方唱罢我登场,人头换的比较勤快。后来也都陆续取得了名份,称上了这个军那个军的,一副为民请命的正义样子。

这些山大王带着各家军队在当地,那是必需要当地富户豪绅们供养的,于是一时各地豪门大户都纷纷外逃——山大王们再围追堵截的抓人。

报纸上时常将这种事写出来,以觞读者。

一时四川那边某某某全家死了,一时山东那里谁谁谁跟山大王拜了把子,互为儿女亲家,如此云云,多不胜数。

豪门大户跑路的时候,不能把几百车东西随身带着,于是有的就特意托人送到外国银行,隐姓瞒名的存起来,替子孙后代留一个东山再起的家底。

祝二小姐啧啧:“想必是那一家都死光了,银行知道他们不会再来找了,索性就把东西都给卖了吧。”

再怎么隐性瞒名,银行想知道还是容易的。

张妈就说报纸就像是一个讣告板,天南海北的人死了,都能从报纸上知道。

银行方面想必是能确定人都死光了,能再来取存的东西的人都不在了。

女同学说:“不过,我爸没办法帮我取邀请函去参加那个拍卖会……”

她爸爸就算是能进去拍卖会,估计也不会乐意帮女儿胡闹。

众人便都看祝二小姐。

祝二小姐:“我?”

她跟银行没关系啊。

众同学都用眼神打架,终于,代玉蝉被推荐来跟祝二小姐讲明。

代玉蝉不乐意:“怎么能这么麻烦苏先生?万一对他们的感情造成影响怎么办?我不能答应。”

她心道,就算你们不说,晚上苏先生回来,燕燕也必定会跟苏先生讲的。所以不能事先答应下来。能办自然好,办不成也不会落人埋怨。

同学们说服不了代玉蝉,只好作罢。

他们也不敢去找祝二小姐讲。

自从上回办完祭典,祝二小姐身上似乎笼上了一层名为奸商的光环,一般人去找她,要担心被她卖掉。

施无为对代玉蝉说:“大家好像把燕燕看成是什么厉害人物,觉得她对苏先生格外有办法。”

他哈哈笑,他还听到有两个女同学很羡慕燕燕,觉得她能降得住苏先生那么厉害的人就更厉害了,她们背着家里谈个小恋爱都谈得不顺利,要是有燕燕的几分本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