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改良了卖货手段,和第一站混乱到不像样的场面相比,后来几次,毕月都是站在台阶上两手作出喇叭状喊叫。

因为乘务员小哥特意提醒毕月了,万万不能下车倒卖,很容易被力气壮的苏国大哥们给拽住爬不上火车。

乘务员觉得眼前这大姑娘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基本站站都“友情提示”一下,这次也不例外。

毕月比了一个ok的手势,跃跃欲试,摩拳擦掌,誓要大干一场,尽量把货底子都甩干净。

“波罗!闹揪波罗!”

提溜着破锣嗓子彻底哑声哑调的毕月,连比划加叫唤的又开始了。

年轻,有些方面、不服不行!

只看毕月眼尖手快,动作干脆利落,一抓一个准,那看向卢布的眼神都冒着光,专注且热情。

虎虎势势的姿态,一模一样的时间,毕月愣是每站都比许大叔更有效率。

毕成觉得自己一直在弯腰直脖伸胳膊,机械式的重复动作连续几十次,连他都不得不叹服他姐的稳准狠!

周而复始的忙碌,抓钱递货守着卢布,叫做神经的那根弦一直是绷直的状态。

姐弟俩最初是兴奋的睡不着觉,后来是不敢休息、不敢睡觉了!

卢布真是定时炸弹,就怕眼前忽然出现拎着铁棍儿的“大灰狼”,再把好不容易挣到的辛苦钱给劫走喽!

凌晨时分,毕成借着车厢里昏暗的灯光,正在整理着行李。

他像卷挂历似的卷好了三个胶丝袋子,然后用麻绳系上,这袋子不能扔,备不住下趟还能用上。

心里合计着最后那一袋子里还剩多少件,而卷起的那三个袋子代表着货即将售罄。

毕成揉了两下肩膀,搓了搓被肋出紫色印子的指节,侧过头看了看他姐,发现毕月也没闭眼睛小憩,和他一样不知道是守着啥呢!

只不过他心情说不上来,而他姐是看向黑乎乎的车窗外,嘴边儿挂着浅笑,不知道琢磨啥好事儿呢!

也是,挣钱了,真挣钱了,像是一场梦!

毕成又像最初上货时一模一样,会不自觉的摸摸小腹。

“姐,你咋不睡觉?”

“累傻了,睡不着。”

第三十四章

放眼望去,车厢里有的老爷们啊,年轻力壮的男人们都顾不上整理货物了,很多人都选择抱着包,或者堆在脚边儿,这样方便随时掏。

有一个算一个,几天几宿的火车,人困马乏、要死要活的窝着!

累到恨不得直挺挺的躺在哪歇歇,不是体力,是脑力,是手速,是紧绷的那根弦。

钱没带回家、没藏起来,没交给家里的娘们,那都是纸片子,还不知道给谁挣的呢!

毕月闻了闻车厢里的味道,臭脚丫子外加汗味儿,又抬起胳膊嗅了嗅,两条小秀眉紧皱,自个儿都嫌弃自个儿身上的味儿。

就她身上套的那些件衣裳,哎呦,真坑人,苏国大妈们买回去卖给别人都得喷点儿香水。

十八岁斗志昂扬的毕月叹气出声:“唉!”

她想着炸油条麻花儿遭同学大白眼,一个大姑娘满头满身油烟味儿,受人嫌弃那眼神、那滋味儿…

这又跟个虎妞似的钻火车,几天几夜熬的都快提前痴呆虎了吧唧了…

命咋那苦呢?

毕成终于有座可座了,许大叔主动让位,让大侄子也直直腰。

毕成接过毕月递过的水壶,看着他姐都没精神头了,想想刚才那站可挺危险,他姐估计是累的有点儿发虚,脚底没根儿,差点儿被一个着急要货的人给薅下车。

毕成觉得自个儿不能老缩在大后方,弯腰凑到毕月跟前儿:“姐,一是阿晋,二是得哇,三十得利,五是bia机,四六七八咋说?”

毕月是能省点儿力气就省一口气,双手环胸靠在椅子上,摆摆手,懒得说话。

“啊?咋说?剩下的我卖,你歇着。”

全身松懈下来的毕月抬了抬眼皮,被问的急眼了,可见她不是啥好性子的人:“磨叽!那几个太难,绕嘴,我没记住,行了吧?再说咱也用不着,你别老跟我说话!烦人!”

无语,毕成无语至极,这就是他亲姐姐。

原来不爱言语、对谁都冷冷淡淡,只嗯或啊当回答,看什么都冷冷清清,对谁都不热情,似乎从十二三岁开始,哭都是极少的,没什么事儿能让她有明显表情。

最近不知道冲着啥了,像是忽然开了窍,每天跟打了鸡血似的精神抖擞,可他算是发现了,俩极端,现在又不靠谱到一定程度。

这两站还总骂他,瞟他的眼神都是嫌弃…

毕成拍了拍坐在兜子里就像是打坐消音儿的许大叔:“叔,咋说?”

“那啥…四是切地里,六好记,六是谁死爸…”想低调的许大叔是个话痨,这让话痨变低调憋一宿不吱声,它其实是件很难的事儿。

毕月听着那俩人絮絮叨叨的声音,这回有力气瞪身边不给她让窗户的男人了。这人睡的跟死狗似的,瞅瞅,大脑袋瓜都快栽她肩膀上了,厉害劲儿哪去啦?竟欺负她的能耐!

又好信儿瞟了眼附近的几位男同志。哼,都没比她强到哪去,女人咋了?强悍起来除了力气上吃亏,在挫折面前,精神上能碾压你们!

咣当咣当过连接点的声音再次响起。

凌晨三点,车在倒数第二站停下,抵挡不住睡意的“倒爷们”机械般的动作,他们靠本能打开车窗。

小风一吹,有的打了个激灵,这是心理素质强的。他们时刻迎接着每一站的到来,似乎感受火车停车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本能。

某些困到不行的倒爷,他们甚至眼睛仍旧闭着,脑袋还是一点一点的。

毕月回眸,她认真地看了看这趟陪她几天几夜的国际列车…

直到下车,站在站台时,她大弟毕成只需要单手就能拎动胶丝袋子,只剩一个袋子了,里面还剩二十五件“老头衫”。

毕月仰头看向莫斯科上空明媚的春光,她觉得,她真厉害!

她像战斗的雄鹰,飞过乌兰巴托的草原,越过贝加尔湖畔,在西伯利亚大铁路上穿梭,踏上欧罗巴的土地,经过三次全副武装的“安检”,还安然无恙的乐呵呵。

现在,此刻,终于飞到了,明天,她就能飞回家了。

即便不顺利,这几十件不卖了,回家做饭穿,也值了!

唱苏联歌曲,看苏联电影,男人们心里想象的爱情对象就叫“喀秋莎”。

苏俄情结、毕月没有,她只是单纯好奇没见过的时代特色。

但毕成有,重量减轻了,除了小心翼翼不让别人碰他和他姐的身体,别被偷钱,他其余心思全用在看景了。

姐弟俩眼中八十年代的莫斯科,石块马路,棱角被穿梭的人群踩踏到圆钝发亮。

楼都不高,和八十年代的京都没太大差,造型上感觉很奢华,其实楼都很旧。

外置阳台,形状都是半圆形。毕月眼里的莫斯科,建筑都是大圆圈小圆圈的造型,并且楼顶上面大多数都有圆形小包,小包上立着个尖儿。

车该咋是咋地,倒是比京都多,难怪咱国家都跟这整车,难怪苏国重工业发达。

苏国人穿的嘛,其实很一般。

毕成拽了一把毕月,提醒她看着点儿脚下路,毕月翘脚瞅了瞅,艾玛,最关键的是,这不是火车站吗?那面是卖啥的啊?咋排起了大长队?

许大叔又再次打开话匣子,边走边解释着,似乎踩在异地他乡,他们仨人更加能够感受到什么叫彼此关照。

“大侄女,可别看热闹了,咱赶紧着,走,跟叔走…”话还没说完,不知道从哪走出来六个带着大沿帽的苏国jc,就像从天而降出其不意的出现在人的面前。

更让人心寒的是,他们哇啦哇啦的说着话,分别扯住四个刚下火车的中国人,不由分说的抢下兜子!

检查、翻找,扛在肩上,用手指指着那四个倒爷的鼻子警告,其中一名苏国jc更是摸向腰间,似是要拿警棍类威胁。

毕月、毕成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许豪强音调都变了,第一次这个老顽童大叔拉下了脸,用着变调的声音呵斥两人:“快特么跟我走!不许管闲事儿!不走滚蛋!”

路上,毕月和毕成再无心观景,他们承认,年轻真的气盛。

许豪强说:“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抢了也就抢了,怕警察、怕光头党,报案又说不明白啥是啥,白折腾一趟,除了认倒霉,没啥办法!”

越说越气愤,可见大叔脾气也不好,可更多的是,无力挣扎又“不得不来”的无奈。

第三十五章

因为亲眼看到了这一幕,姐弟俩对这座城市,无爱,除了钱。

“倒货”生意的合法性难以界定,没被查、没被抢,似乎就该偷着乐了。

而被莫名其妙搜查没收家当的,只能认倒霉,他们的那点儿事淹没在这座城市中。

听说干这个危险,但挣钱,而这个世间最不缺的就是人。

“哗”地一下,坐着火车一批又一批相信自己会好运的人,接踵而至;而那些被淹没的,因为明抢暗抢再也翻不了身的倒爷们,他们所遭受的一切,连让人唏嘘的时间都没有。

每个来到这里的人,时间就是金钱,没有谁愿意把辛苦钱浪费在住宿上,都在忙碌着。

不曾关注,也就谈不上遗忘。

岁月都没有记载下这些灰暗色的点点滴滴。

毕月问:“搜查得有个理由吧?他就是强力部门也得整个冠冕堂皇的说法,这叫什么突击?!”

许豪强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不需要理由。你就是报案啊,都说不明白是哪的人搜查的,语言不通,连长相都说不清楚。估计啊,人家就是心里明镜知道这点。”

“许叔,总这样吗?”

“等晚上我带你们去旅社就知道了,那地方前几年还遭过大规模突击,很多人钱都没来得及兑换,哎呀,消防警啊,交警啊,有大沿帽的都进去了,全副武装,那小破楼一大部分人都瘪泡了,白折腾!有的借钱上货的,后来再没见过。”

毕成反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也就是说,得防好几伙。可真难。”

没心思干别的,也不刻意抬价格,毕月和许豪强道出了心底话:“我们就这二十来件了,批发完直接走,赶上半夜那趟回东北的车…叔,不住宿了,就剩你自己…”

许豪强一愣:“那快着点儿!咱得抓紧时间!”小声凑近毕月耳边:“先换钱。”

三人都来不及倒腾卖货,索性毕成帮着许豪强背着货,还算没啥负担。

姐弟俩跟着许豪强直奔兑换美元的地方。

卢布不能背在身上,说不清就被没收,到了莫斯科,也终于明白卢布为啥被称为定时炸弹了。

钱都没捂热乎毕月和毕成的心。

那可是美元啊,算成人民币好几千!

之前许大叔一顿白话讲故事,谁都不觉得啥,他们那节车厢也没人丢钱,一直都是警戒的心理,随着啥都没见着,慢慢地心气松了。

可事实发生在眼前,那种五分八分钟就没收所有钱的场景出现在眼前,一路上所有的辛苦都白费了,连本钱儿都不剩,太直观、太触动人心。

这钱到底是给谁挣的,还没个准数呢!

姐弟俩现在是当日迅速返回国内,回家,一刻都不想在这呆!

八十年代伊斯迈洛市场还没有形成规模,毕月认为和她的上货地“白沟”没啥分别。

除了批货买卖的人更多、地方更大,连个遮风挡雨的地儿都没有,像极了后世夜市上练摊的那种环境。

毕月正在笨笨咔咔地和一个拿着土篮子的苏国大娘你来我往,那意思你都要了吧,我给你便宜点儿。

俩人就跟表演哑剧似的,演的特别投入,毕成却没心思帮忙。

几天没咋合眼,可他现在却精神极了,因为他在给许叔看着大包小裹,这都到了集市了,人呢?!这可都是钱吶!

当毕月像撵人似的挥别苏国大妈,心里寻思终于全卖了,可特么省心赶紧回家时,许豪强呼哧带喘的出现在姐弟俩的面前。

毕月正要拿水壶,动作顿住了。

憨厚的中老年汉子,蹭吃蹭喝的东北大叔,手里是十个黑面包和两瓶格瓦斯。

毕月嗓子眼干哑的厉害,许大叔却笑呵呵的塞到空的胶丝袋子里:“我不着急,大侄子、大侄女,连夜家去吧!回国,麻溜回去。我说话算话吧?没白吃你们黄瓜和饼吧?”

毕月低下头看着塑料凉鞋:“嗯。”

毕成手指指向许豪强的兜子,许大叔摆摆手笑了,又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这回凑近毕成,嘴里还是喷着口腔臭气还有烟味儿,小声道:“我得带点儿他们这的东西回咱那倒。尝尝,格瓦斯,面包发酵的!妈了个巴子的,这地儿啊,柜台上空了一大半,都藏柜台下面,买啥都排队,还特么限量不让多买!没啥热闹可看滴,都不如咱东北高粱地!是吧?大侄女?”

“是。”毕月仍低着头。

感觉出来俩孩子伤感了,可大叔习惯了,他拍了拍毕成的肩膀,瞅着毕月,逗着俩人:“我跟你们说,前些年我和我飞哥想吃鱼,高价买鱼,不差钱儿,豁出去了,实在是吃的不习惯想自个儿做。哎呦,不会鸟语是不行,买鸡能学鸡叫,买鱼咋叫唤?我作为小弟就得摇头摆尾学鱼游泳啊!”

许豪强,小个子的许大叔,他的调侃声还在继续,他已经弯下腰和毕成打开他的兜子了,这预示着,他展示货就要奔波忙碌准备开卖。

毕月忽然上前一步,在许豪强愣神站起身时,伸手抱了抱大叔,把许豪强吓的一愣。

笑颜浅兮,形象很惨、眼神暖暖的毕月轻拥完许豪强,后退一步正儿八经道:“叔,我叫毕月,正式认识一下,我是京都师大再开学就要读大三的学生。你要记得去京都找我。”

“叔,我叫毕成,我在京都交通大学,家住…三面环山的富裕乡莲花镇赵家屯,找老毕家就成。”

这俩孩崽子,这事儿整滴!

“来,大侄子,不偏不向,咱俩也抱一个!”

孤单的滋味,谁都会面对,不止是你我会感到疲惫。

姐弟俩的身影消失在传说中“倒爷天堂”——伊斯迈洛市场。

他们的身后传来粗啦啦中老年汉子的叫卖声:“洗噶列打用的咋日噶尔噶!”香烟用的打火机。

先是饼,后是黑面包…

先是老乡之间的亲切乡音,到之后的一路同行…

后来,当毕月在京都再次见到许豪强的时候,她像这次一样,主动上前轻拥,她异常惊喜又带着斥责的口气质问“老顽童”:“叔,咋再没见过你?你跑哪去啦?!”

“你瞅瞅你瞅瞅,又跟叔整这洋事儿,还拥抱?!我大侄子干哈呢?”许豪强叼着烟斗,一身西装,只是眼角处的皱纹更深了,他忙着呐,在给他“飞哥”打工!

这位真的是毕月姐弟俩的贵人,从相遇到再遇,一直是。

而姐弟俩之后再没有碰到过这种运气,小人倒是常见。

原来一路同行,真的需要缘分。

第三十六章

莫斯科、斯维尔德诺夫斯克、欧木斯克…乌兰乌德、赤塔、后贝加尔、满洲里…直至龙江省会。

毕月、毕成回国的那条路,就是许豪强念叨的那趟“危险”列车。

也许是许大叔说的话彻底起了作用,或许是在莫斯科受到惊吓。

人挤人的车厢里,毕月和毕成老实的装穷人,他们看谁都像坏蛋,男女老少,无论是谁,搭话就跟没听着一般,话少的可怜。

毕月席地而坐,她还抵不上许大叔去莫斯科时的待遇呢,至少那时“老顽童”遇到了他们姐弟俩。

一样的车票钱,根本没座。

湿漉漉的长发,卷吧卷吧盘了个包包头,四周都晾干了,包包头里面却潮乎乎的,随着车速车窗外的小风一吹拂,头顶直冒凉风。

毕月吸了吸鼻子,这鼻子彻底不通气儿了。又用凉水洗脑袋瓜,那小水流激(凉)的她…从来没有过的清醒。

实在是没招,挺不住了!

来回一个多星期没洗头,身上有味儿就算了,可这大热天的再不洗这一脑袋大长辫子,估么着没等到老家就得满头爬虱子。

索性挤来挤去,一路被挤到洗漱间,用凉水、香皂就那么对付着整理个人卫生。

她的行为,让周边抽烟休憩的大叔大爷们无语,毕月也想无语,她回去就剪,麻烦!

就这样一幅形象,没敢披头散发招人注意,毕月盘着腿蹋着腰闭眼迷瞪着,感觉到有人推她,侧过头瞅了眼坐在过道处的毕成,看到黑面包,十分不耐烦。

“姐,给。”

“太干吧了,我吃一半儿都强噎进去。”

“就着水吃不干吧。吃点儿垫吧垫吧。”

毕月皱着两道秀眉,这回都懒得睁眼,嘟囔道:“你饿你吃。”

“我也不咋饿。”说这话时,毕成嘴里分泌着唾液,可见这是谎话。

回国的五天时间,只有十个黑面包。雪上加霜的是,这回不路过蒙古了,连“烧饼”都没得买,就那么饿着、挺着。

而现在嘛,面包就剩俩了。

不止是饿,还困,比去莫斯科还疲惫,因为不敢睡,怕的事儿有很多。

如果姐弟俩深挖掘,大概还有兴奋吧,心里有盼头了,终于啊终于,折腾的眼看就要到家了。

心情像是黎明前的牵引,似有魔力在召唤着,困又睡不着,每天在火车上随着咣当咣当的声音迷迷瞪瞪。

“我都说了,我不饿,让你吃你就吃,别老推我。”毕月烦了。

毕成把面包又塞回挎包里,抿了抿唇小声嘟囔道:“又不干活,又不使劲儿地,我饿啥饿,给你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