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浑说!”红袖一扬手扔了把沙土过去。

八两早有防备,机灵地躲了过去,“你又去替二奶奶借书啊?”八两早就看见红袖提着的书箱了。

“是啊。”

“那个陆无才有没有为难你?”

“陆先生自是没有为难我,再说人家叫陆文才,不叫陆无才。”红袖说道,陆先生是举人出身,跟沉思齐是同科,但却比沉思齐大了将近十岁,今年二十大几了,说起来也是青年才俊,只是考运不佳名落孙山。

沉思齐跟他交情不错,见他不想回乡,就请他在沈府里坐塾,替几个年幼的弟弟开蒙,顺便备考,陆先生来了就把书楼视做自己的领地,外人轻易难借到书,就算是沉思齐要看什么书,也要写了条子,书僮八两才能取出来。

“唉,到底是姑娘家好办事啊。”八两摇头叹道。

“满嘴没有正经的,不跟你说了,我去借书了。”红袖站了起来,拍拍裙边的灰,拎了书箱走了。

陆文才坐在书楼里看着门口发呆,他第十次看了眼怀表,已经是时了,二奶奶身边的红袖姑娘,早就该来还书顺便再挑几本书回去了。

他早早的布置了学生们写大字,自己到了藏书楼佯装看书,为的就是等着红袖,红袖说几句话。

他早就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先跟红袖问好,再问二奶奶对书满不满意,又问红袖二奶奶喜欢什么样的书,外面热不热——

想起来就够无聊的了,可是每天遇上了,就是这么几句话而已。

他知道红袖是沉思齐的人,不是自己能妄想的,再说了,红袖是个规矩姑娘,只是敬他有才华,这才对他恭恭敬敬的——

他拿了汗巾子擦了一把汗,暗暗斥责自己对红袖的痴想有辱斯文。

他正在这么想着,红袖已经推门进来了,“陆先生也在啊。”

“嗯。”陆文才说道,早想好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怎么说了,“外——外——外边——热不热?”

“还好。”红袖笑道,“这是上次借的书,还有一本游记二奶奶没看完,说下回一起送。”

“行。”陆文才说道。

陆文才一向话少,红袖也没有多想,只是迳自去挑书,吴怡喜欢古人游记、神怪小说,对一般闺阁女子喜爱的诗词歌赋兴趣不大,红袖也净捡着她喜欢的挑,又想起吴怡要找女科的医书来看,又去了放医书的地方。

浑然不知陆文才正在那里恼恨的想要给自己几个耳光,想好了那么多的话,到最后说出来的加起来的不到十个字,他又不好跟着人家年轻姑娘进里面挑书,那样实在是太轻浮孟浪了。

待红袖挑完了书,见陆文才趴在那里不知道想什么,也只是觉得这是读书人的怪癖,笑了笑,“这书单我已经录好了,五日后定会把书还回来。”

待陆文才再鼓起勇气想跟红袖说些什么的时候,红袖已经走了,陆文才推开门,看见的只是红袖娉娉婷婷的背影。

他想了想,又跑到了二楼,推开窗,继续看着红袖的背影出神——一直到发现事情不对——

“红袖姑娘!你身后有人!”红袖正在湖边看水,却不知道她的身后多了个鬼鬼祟祟的小丫头,陆文才在楼上大声高喊,红袖却浑然不觉,等她感觉身后有人时,却觉得腰上被人一推,脚底下一滑——她凌空想要抓住点什么却没有抓住,直接被接进了水里。

吴怡正在自己屋里做给肚子里的孩子做衣裳,夏荷拿了衣裳料子在挑选,两个人正在一边做活一边说着闲话,就见红裳慌慌张张的进了屋,“姑娘!不好了,红袖落水了!”

吴怡手一抖,针一下子扎到了她的指腹上,“你说什么?”

“红袖落水了!被看书院的陆先生救了起来。”红裳话说了一半就被吴怡给截了,赶紧的把重要的交待了出来。

哦,救起来就好,吴怡的心总算放下了,放下了之后又提起来了,“请大夫了没?当时旁边都有谁?”

“那个陆先生在书院楼上看见红袖落水了,还有小少爷们的随从小斯们也看见了,就喊起来了,当时人挺多的,不过只有陆先生是南方人,水性好,跳下水把红袖给救起来了,红袖只是呛了水,人没事。”

“人没事就好。”吴怡低声说道,是她的疏忽,忘记了红袖虽然看起来泼辣机灵,却不是个心眼多防心重的丫头,过去在吴家红袖无往而不利是因为她是嫡出姑娘身边得脸的丫头,人人让着她,到了沈家——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候,红袖就是那最大的靶子。

“红袖怎么一个人去了?不是叫翠喜跟着她一起去吗?”夏荷显然跟吴怡想到一起去了,红袖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自己的妹子一样的,这次的事一出,不管怎么样,红袖是当不成沉思齐的通房了,夏衫又薄,一个姑娘家落了水,被一个男人救起,周围还有那么多的人——红袖命是保住了,以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

“翠喜贪凉多吃了西瓜,正在拉肚子呢,红袖不乐意找别人,就一个人走了。”红裳说道,她一开始想得少,现在看见吴怡和夏荷的表情,也想明白了,红袖这丫头的运数,实在是太差了。

红袖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了衣裳,只是受了惊吓脸色有些苍白,见了吴怡只是苦笑,“姑娘这次不想留我一辈子也要留了。”

“不要浑说。”吴怡拉了红袖的手说道。

“姑娘,奴婢不是浑说的,与其坏了名声年纪大了随便被拉去配小子,奴婢宁可一辈子跟着姑娘,除非姑娘也不要奴婢,那奴婢只有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了。”

“住嘴!”夏荷瞪了她一眼,“哪就说到做姑子的话了,平白的惹姑娘伤心。”

“你且放宽心吧。”吴怡说道,现在她实在是不能保证红袖些什么,让红袖一辈子跟着她?现在红袖还小呢,十年、二十年以后呢?一个女人一辈子未曾结婚生育,终究是残缺的,现在红袖太小不懂得,才说的这么轻易。

到了晚饭时沉思齐照例来陪吴怡吃晚饭,见吴怡神情郁郁不由得有些疑惑,“可是饭茶不可口?”

“啊?”吴怡抬头看了他一眼,她都没搞清楚桌上都有些什么菜,“二爷可是要喝酒?”

沉思齐撂下筷子,“你可是为了红袖的事忧愁?你放心,我等会儿就去找陆兄谈,一定要让他对红袖负责。”

救人的倒成了要负责的了——古人的逻辑跟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这么简单直接,“陆先生家中必有高堂妻室让他怎么负责?让红袖给人做妾?我可舍不得。”

“陆兄倒是未娶妻,他曾言名不得功名不娶妻室,他若是平常人家也就罢了,这陆家也是湖南当地的望族,陆兄是为了读书这才寄居于侯府——”这个就有点为难沉思齐了,在沉思齐的思维里,像是陆文才这样有功名又出身极好的举人,配红袖这样一个丫头还是配得上的,虽是要做妾室,看在他的面子上,就算陆文才以后做了官,也一定会对红袖另眼相看。

“那你的意思是——”

“红袖是扬州人,父亲也是有功名的秀才,我发还了她的身契让她回乡嫁人就是了。”至于她准备写信给秋红,让她寻访一户老实本份的殷实人家去提亲这事,她暂时不打算跟沉思齐说。

“这样也好。”红袖是吴怡的人,沉思齐也没打算多管,见她已经有了打算,也就不说话了,红袖的事他也清楚,暗暗的想着这女子之间的争斗比男子之间的还要可怕十分,这才几个月啊,绿珠死了,红袖落了水——沉思齐只觉得跟吴怡一起吃饭的这段时间,才是他最平静的时候。

沉思齐不想管这事,却没想到峰回路转,他刚回书房,就看见陆文才在等他,张嘴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娶红袖。”

●● 121、千里姻缘

吴怡以为经历过一场穿越之后,这世界上的事情已经没有什么可让她震惊的了,直到从沉思齐嘴里听到这个诡异的提议。

“娶?怎么娶?”士农工商,举人已经是士这一阶级了,而红袖?连平民阶级都不是,红袖是奴婢,纳为妾室有可能,娶为妻子?就算是所谓平等的现代,博士娶一个小保姆都够上社会版的了,更何况是古代。

“我也是这么问的。”沉思齐也糊涂了,他的朋友要娶他妻子的奴婢,这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他怎么说的?”

“他就是说要娶。”赶情陆大才子也没想明白呢,直接把问题抛给了还没寻思过味的沉思齐就跑了,而沉思齐此刻脑子想的是如果真的是陆文才娶了红袖,他应该怎么称呼红袖的问题,他和吴怡要怎么跟陆文才相处的问题,士子圈子知道陆文才娶了个奴婢会怎么看他的问题,绝对不会有人说他重情义就是了。

吴怡知道沉思齐的想法,这些古人的阶级观念要比她这个现代人不知道重多少倍,像是红楼里的娇杏丫头,也是先成了妾,生了儿子之后才扶的正,没有直接娶成妻的道理。

“二奶奶怎么忘了,红袖的爹可是有功名的秀才。”夏荷在旁边听着,实在忍不住了,出言提醒,举人娶奴婢不像话,举人娶秀才家的姑娘可是门前户对的很。

“哦,还有这样的事?”这事沉思齐是真不知道,红袖是吴怡的丫头,在他眼里面目模糊的很。

“确有此事。”吴怡说道,“所谓富举人穷秀才,秀才穷起来一样要卖儿卖女。”

“嗯。”沉思齐点头,像是夏荷说的,举人娶秀才的女儿,确实是门当户对,只是红袖在吴怡身边的这一段历史,却不好随便揭过。

“我问问红袖,她要是也乐意嫁给陆先生,这事也不是不能办。”

“对了,陆先生说,他亲眼看见有一个小丫头站在红袖身后,把红袖推进湖里。”沉思齐说到这里也摇摇头,女人之间的争斗,真的是杀人不见血,如果陆文才不在,红袖或是淹死,或是被那些跟着小少爷读书的小厮下人救起,不管怎么样红袖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红袖一听说陆先生要娶自己,当时就愣住了,回想起自己掉进水里,挣扎不已,怎么样都喘不上来气,就在她放弃挣扎的时候陆先生把她从水里救了起来——“我愿意。”

“你有这句话就好。”吴怡点了点头。

吴怡本想自己办这件事,却没想到她把红袖同意的事告诉了沉思齐,沉思齐把这事接了过来,“你要办这事,肯定要惊动陪房下人,这事越少知道的人越好,他年就算是有认识红袖的人看见红袖,也只不过会觉得陆夫人跟红袖长得像而已。”

肖氏叶子牌瘾大,没事就爱摸两把牌,今日府里的事少,冯氏也有工夫,又碰上吴怡来给肖氏请安,婆媳三人又加上周成家的,凑成了一局牌。

吴怡是有她不输别人,从来都不知道记牌的主儿,夏荷站在她的身后,看着站在肖氏身后的巧文打手势,偷偷提醒吴怡放水,冯氏身边也有这样一个人,周成家的也是个久炼成精的,一来二去的,三家输一家赢,肖氏赢得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怎么不见红袖丫头?”冯氏问道,她自是知道红袖落水的事,她觉得一个丫头落水了就落水了,让人看见了就让人看见了,不过是不能做通房丫头了,他日到了年纪或是安排着配小子,或是嫁给外面的管事,都不妨事的,那些伺侯过老爷、少爷的丫头,到了年龄又没名份的,一样安排着嫁人,更何况红袖还不是这样的情形。

“红袖家里来人捎信,要把她赎出去,我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没要她的赎身银子,又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让她回家了。”吴怡淡淡地说道。

“嗯,这才是大家风范。”肖氏说道,她自然也是听说了吴怡身边得脸的陪嫁丫头落水的事,见吴怡行动如常,只是时常跟着她的那个穿红衣裳的丫头不见了,也就知道这事吴怡处理了,红袖是吴怡的陪嫁丫头,肖氏就算是身为婆婆也不好多管,“听说书馆的陆先生也辞馆了。”肖氏在意的是沈家的子弟没人教。

“听说了,据说是要跟几个朋友去游学,听二爷说陆先生也是望族出身,科举失了利不想回乡这才留在咱们家里,想必是觉得教学生牵扯精力吧。”

“嗯。”肖氏点了点头,“你们还小不知道,湖南的陆家当年也是出过状元的,只不过这几年在京里做官的人少了,他走了也罢,让老二在帮着找个好的,只是这次不能要太年轻的,还是年纪大点的好,能呆得住。”

“是。”吴怡应道。

“老大家的,老大最近在忙什么呢?有日子没见他的人影了。”肖氏又问冯氏。

“最近兵部忙,朝廷要跟鞑子打仗了,浙江那边也不消停,时有倭寇扰袭,听说也要剿,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他已经连着几天住在衙门里了。”

“这年月啊,里里外外的都不太平。”肖氏叹道,“说起来也是十几年未动刀兵未打大仗了,圣上也是为了给子孙留下太平的基业。”

吴怡心里却惦记着吴雅,朝廷跟鞑子动刀兵,铁勇男是最有可能被派出去的,虽然他是血里火里杀出来的功名,在经历过吴凤的事之后,吴家的姐妹里可不能再出一个寡妇了。

“这都是朝廷上的事,不是我们女人家操心的。”肖氏说道,“算了,不提了。”

几个人一边打牌一边又说了些别的闲话,见肖氏有了乏意,也都散了。

冯氏和吴怡并肩走在路上,冯氏使了个眼色,她身边的丫头慢慢放缓了脚步,夏荷和红裳也都是机灵的,也跟着放缓了步伐,渐渐的冯氏和吴怡就跟下人们拉开了些距离。

“你托我查的人,我已经关到外面柴房了,是冷家的远亲,她已经全招了。”冯氏说道。

“我听我家二爷身边的八两说是看见了那个丫头,却不想真的是冷家的人。”

“那兰心看着是个温柔的,把我家大爷迷得五迷三道的,谁想内里却是这样的。”

“兰心?”吴怡挑了挑眉,她早知道主使人是兰心,但这事却不能她查,身为弟妹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去查大伯子院子里的事。

“正是她的主使。”冯氏点了点头,“只是这点小事还不足矣扳倒她。”她自从进门就想要扳倒兰心,可以说是什么阴谋阳谋都用尽了,结果却是让兰心离间了他们夫妻,现在冯氏对兰心也不得不慎重了。

“大嫂为何不找几个美貌的丫环分她的宠?”

“唉,这些年我也不是没找过,可是我家那个死鬼,就是认准了兰心了。”

“唉。”吴怡也跟着她了一口气,她走到路边折了枝花,“这花啊,远远看上去竟是一样的,听说这人呢,无论富贵贫贱,在这世上也有三个人长得是一模一样的。”

兰心之所以得宠,除了旧感情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她的气质风范极像跟冯见贤无缘的表妹婉珍,可这世上,总有更像婉珍的——

冯氏也是个精明人,自然是一点就透的,见吴怡这么说,不由得笑了,“难怪婆婆喜欢你,弟妹果然见识非凡。”

吴怡怀孕四个月时,胎早已经做稳了,除了早起的晨呕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平时不爱吃的东西,如今都爱吃了,平日还吃的反而不想吃了,清歌换着花样的给她做菜,吴怡整个人胖了一圈。

沉思齐提着一袋蜜栈进了屋,见吴怡拿着靶镜发愁,不由得笑了,“二奶奶这是在照什么呢?”

“我这脸啊越来越大了。”

“女人还是圆润些好看。”古人可不知道欣赏小脸美人,小脸尖下巴,在他们眼里是福薄之相。

吴怡白了他一眼,“二爷今日怎么没出去?”

“今个儿衙门里沐休。”沉思齐说道,“陆兄写信过来了,他在扬州游学的时候,遇上了一位秀才家的小姐,一见钟情,已经写信回乡禀明父母,要谴媒提亲了。”

“哦?”

“他早先曾说不中进士不成亲,家中父母早就愁白了头发,听说这事没有不应的道理,怕是未到年底我们就能吃到他的喜酒了。”

“如此说来,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吴怡点头笑道,沉思齐办事能力的确是强,他甚至在酒桌上三言两语说得老家在扬州的某个朋友跟不爱说话的陆文才一柱香的工夫成了好友,两人加上另一个朋友三个人去扬州游学,转身又安排红袖回乡,又写信把红袖的父亲举荐给了扬州的提学,做了官府办的府学先生,如此一来红袖全家都搬到了扬州城里,谁也不知道改回本姓本名的红袖曾经被卖做过丫头,后面的事就是顺李成章了。

“说到千里姻缘一线牵,咱们家还有这样的事呢。”

“哦?”

“大嫂进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谁知道路上遇见一个宫女,越看越觉得眼熟,还是身边的丫头提醒,长得竟像是婉珍表姐的款儿,大嫂当即求了皇后娘娘,将那位宫女赐下,如今已经领回来了,我是没见过婉珍表姐,不过听太太和二婶说,确实是像,除了年龄小些,竟一模一样的。”冯氏做的比吴怡提醒的还要到位,皇后娘娘亲赐的宫女,放到哪个人家里都只有多看重几分的。

“难怪我见大哥最近高兴得很。”

“只是可惜了那宫女性情模样虽好,却是个不识字的。”大齐朝的规矩,太监宫女不得识字。

“不识字的教一教总会识字的。”沉思齐说道。

吴怡在一旁只是笑,心里面却暗暗想着,兰心,你敢把主意打到我的人的头上,从今往后,你就慢慢受着吧。

也许那宫女真的打动了沈见贤,也许是因为冯氏忽然变得温柔贤惠了,沈见贤和冯氏的关系从寒冬般冰冷,慢慢恢复到了春天般温暖,并且很快见到了成效,冯氏一个月以后也传出来了喜信,怀孕了。

天气渐渐转冷,刘氏身体也已经痊愈了,吴怡见她在家中烦闷,去请了肖氏示下,将刘氏接到了沈侯府散心,刘氏看着吴怡的肚子,总算露出了舒心的笑。

“听说你大嫂也有了?”

“是。”

“不管怎么样,她肚子里的孩子是长子嫡孙,未来的侯爷,你多让着些吧。”

“我本也不是掐尖的人,再说我也未曾缺少些什么。”冯氏怀孕之后,整个沈侯府的焦点都被转移了,二奶奶怀孕生几个都不能是侯府的长子嫡孙,冯氏肚子里的才是侯府未来的主人,补品像是流水一般的流向了冯氏所居的世子院里。

“你能这样想就好。”刘氏眉头又皱了起来,“见你过的好,我也放心了,你大姐那日子啊——”

“本朝的公主都有三嫁的,大姐未必不能改嫁。”公孙家若是好的,留也就留了,如今公孙首辅病重,京里的人就等着听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消息呢,公孙家的老太太虽是个明白人,可也是年纪大了,久病缠身,公孙狩行事虽有收敛,但也不是能中兴公孙府的人,吴凤那婆婆——就是个搅家精,儿子尸骨未寒呢,就想方设法的整治守寡的儿媳妇,逼着儿媳妇要将几个月的婴儿舍到尼姑庵去。

幸亏吴凤是个有主意的,她素来管家又公正,带去的陪房下人也是忠的,几次过招下来王氏都铩羽而归,可是这样耗费着精力,吴凤整天守着女儿连觉都不敢睡,她本身又产后体虚,整个人熬的就只剩一把骨头了。

“改嫁归改嫁,孩子却是带不走的。”刘氏也不是没想过让吴凤改嫁,以吴家的势力跟吴凤的人品才貌,再嫁也未必找不到好人家,实情是已经有好几个人家打听过吴凤,都知道吴凤是难得的贤妇,人美又精明,娶回家就能掌起一片家业,可是公孙家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让自己家的子孙去做旁人家的拖油瓶呢?

“唉。”吴怡也跟着叹气。

“你父亲也为这事愁,再加上四皇子府的人几次三番的或是请他去饮宴,或是往咱们家里送礼,更是让他烦心。”

“不说这些了,二哥的婚事准备的如何了?”

“都是你大嫂张罗的,我已经没心思管这些事了,九月里承宗的婚事和十二月里承业的婚事我都交给她了,最近府里事多,正好冲一冲。”

“冲一冲也好。”

刘氏眼睛扫了一眼屋里的丫头们,除了回乡的红袖,谁也没少,“姑爷还一个人住在书房呢?”

“嗯。”吴怡点头。

“你婆婆怎么说?”

“反正该做的事我都做了,总不能把丫头送到他床上去吧。”

“他是不是还惦记着绿珠?”

“倒是没听他提起。”吴怡摇了摇头。

“总之这事你就装糊涂,他熬不住是他的事。”

吴怡想着,他要是真熬不住,她能怎么办?第二天叫人熬了补身的汤给他送去?

秀菊端了碗鸡汤站在沉思齐的书房门外,见到的却依旧只是沉思齐的书僮半斤,半斤和八两正好相反,是个大个子,浓眉大眼的,才不过十三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一样,站在门口跟一堵墙似的堵在那里。

“秀菊姐把鸡汤交给我就成了,二爷在里面呢,吩咐了不叫人打扰。”

“我就是想要见二爷一面。”秀菊笑道,随手拿了一锭银子,“半斤弟弟你拿着这银子去买糖吃吧。”

半斤看了眼那银子,正犹豫着收还是不收,八两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了,伸手就把银子接过来了,“我正想着范记的桂花糖呢,秀菊姐姐就送银子来了。”

“这鸡汤——”秀菊见是他来了,知道自己今日在这个鬼灵精那里讨不到什么好处,还是不甘心的想要试试。

“这鸡汤我们一准的亲手转交给二爷。”八两笑眯眯地接过了汤。

沉思齐在书房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知道八两又做吃人家的拿人家的不做事的事了,不由得摇头暗笑,他也不是故意要守身什么的,就是觉得提不起什么兴致,每天想着的就是整天笑眯眯地吴怡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在已经列出了长长的一串名字的单子上又添了一个,沉思齐只觉得给孩子选名字,都比跟那些表面上温顺恭谨,暗地里不知道想什么的丫头们周旋要好得多,他又不是傻子,绿珠跟红袖出了什么事他心里清楚得很,被人利用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婚前那些或温柔或美好的容颜,一个个的都变得他让不敢认了。

●● 122、刀山火海

因为大姑奶奶吴凤成了寡妇而蒙上淡淡阴霾的吴府,终于迎来了一场能冲淡这一切的喜事,吴怡做为回来吃喜酒的姑奶奶,除了在后堂坐着闲聊之外理论上什么都不用做,已经长大了一些的吴馨和吴玫像模像样的招呼着女眷们,吴大奶奶欧阳氏跑前跑后忙的脚打后脑勺,宋氏在这种大房有喜事的情形下顾及着吴家一团和气的体面,也跟着帮忙,吴怡反倒有了一种自己是外人的感觉,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些水们回娘家也就是被供着了。

因为是居丧,吴凤并没有来,只是送了重礼,吴娇、吴莲加上吴怡这三个人坐在一起,提起吴凤来也都只是一声的叹息。

“都说大姐嫁得好,如今看还不如嫁进小门小户舒心一些。”吴莲说道。

“现在想来这京里的世宦宅门的媳妇,也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我,跟爷们似的管管生意,来去支使掌柜,出门巡铺子,一顶轿子一把伞就能四处游玩,来得自在。”大齐朝现在的情形就是上层谨守着体面,中、下层延续着前明奔放的传统,尤其是扬州、广东之类的工商云集的港口,已嫁的奶奶、太太们像男人们一样撑着生意的不知道有多少,吴娇这些年历练的娇气尽敛,周身带着自信的女强人风范。

“六妹过得怎么样?”吴怡不想延续这个话题,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会让她觉得穿成庶女也不错,嫁得商人之家至少不必像她和吴凤似的,从一个笼子移到另一个笼子,要一个人在娘家想办法立足,失去了是盟友也是靠山的丈夫之后,历尽风霜。

“她过得倒是不错的,只是最近有了喜,妹夫不让她出来。”吴娇说道,“只盼着她能一举得男,卢家上下都盼着呢。”

“是男是女都是造化,先开化后结果也没什么不好。”吴怡说道,她现在估计是最没有生男压力的了,生女儿公婆恐怕会更乐呵,大房长子嫡孙又是占着长孙的名份才够十全十美。

吴娇和吴莲知道她的心思,也只能跟着轻松的笑,“都是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占了个居长的名份——”

“长子嫡孙终究不同,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吴怡说道。

她们正在闲聊,就听见外面一阵尴尬的平静,然后是过于客气的召呼声:“七妹回来了,七妹倒是出落的越发的好了。”欧阳氏的声音传进内堂,吴家的姑奶奶们互视一眼,都知道是吴柔回来了。

吴怡倒不觉得惊讶,四皇子想要拉拢吴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吴宪油盐不进他也不脑,只是照样时时处处以礼相待,四皇子的恭谨守礼之名也因此日盛,如今吴家有这么大的喜事,吴柔会出现简直太正常了。

吴柔出现在姐妹们面前的时候,整个人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金黄贡缎金线绣了凤纹对襟收腰袄,浅黄的百褶撒金裙,腰扎深绿绣了凤纹的玉带,又长长的如意攒心结穿了的凤纹玉牌随着她的走动一步一晃,头戴赤金五凤朝阳珠钗,两侧的各插两支凤头步摇,抹额上的祖母绿宝石闪着刺目的光彩,之前那个总是以柔弱淡雅示人的吴柔,此刻却像是一朵盛放的牡丹一样富丽夺目。

吴怡是见过肖王妃的,肖妃被圣上称为妇德典范,一向以朴素勤俭闻名于皇室,这□边多了这么个耀眼的侧妃,不知道本来就不是以容貌出众出名的肖妃做何感想。

吴娇和吴莲都是深谙吴府生存守则的,就算是想要跟已经成了四皇子侧妃的吴柔联络感情也不能在吴怡面前,更不用说这两个人跟吴柔没什么交情了,两个人对吴柔保持着客套的亲近,吴怡的表情比她们两个还要少,吴柔却是自在得很,笑吟吟地迳自坐到了四个人中的主位。

这四个人里吴莲的品级最高六品,吴怡是七品,吴娇是没品,而吴柔却是侧妃,她坐在主位是理所当然的事,旁人看了却觉得有些刺眼。

吴娇和吴莲互视了一眼,“好长时间没逛逛家里的园子了,我去去逛逛。”吴娇说道。

“我也去。”吴莲跟着也就走了。

吴柔眼皮也没撩地喝了口茶,居移气养移体,吴柔此刻倒是通身张扬至极的气派,而吴怡因为有了身孕,穿了高腰的礼服,头上只是梳了圆髻,戴了赤金的侧凤钗罢了,单看外表确实是吴柔更富贵些,但是吴怡穿了软底鞋,侧靠着引枕,表情平静享受地喝着红枣茶,自有一股闲适庸懒的富贵气度。

“她们都走了,你怎么不走?”吴柔说道。

“姐妹们难得一见,应该好好说说话才对。”吴怡说道。

“是该好好说说话。”吴柔附和了一句,两个人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都只是喝着茶,一直到两人喝了第二杯茶的时候,吴柔才开口,“本来只是轻装简从,回来喝喜酒的,倒没想到怎么样也不像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