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冬月的时候不过是隔个两三天才飘一场小雪,进了腊月之后,大雪是一场接着一场落,别说是县城里各大通道被厚厚一层雪给淹没了,就是城外那些官道跟各个小道,也都覆上厚雪,自此后,村子里人想进城来做些买卖,也都艰难很多,得绕很多路。

朱福不怕,她有沈玉楼帮忙,工作轻松很多。这些日子以来,不管雪下得多大,沈玉楼每天早上都得去梨花村那户人家买牛乳回来,风雨无阻,朱福瞧在眼里还是很感动的,毕竟,活了俩辈子了,沈玉楼还是第一个对自己这么好的同龄异性人。

可是她心里也明白,沈玉楼之所以会对自己这般好,因为他将自己当做是真正的朱福了。若是告诉他,站在他跟前的女子早就已经换了一个芯子了,真正的朱福早就落水身亡了,他还会这般热情吗?

他要么会觉得自己是在说笑,要么相信之后将自己当做妖怪给烤了。

朱福难得一次早起没有立即钻进厨房捣鼓去,而是坐在窗边练字,这张木头小桌子是朱大熬夜给三个闺女做出来的,搁置在窗户前面,给三个闺女当做书桌。

朱喜起床见妹妹坐在窗边,似是在念书识字,可却是撑着下巴在看着窗外纷纷而落的大雪。

她有些吃惊,妹妹往日这个时候都是已经钻进厨房干活去了,今儿还这般闲情雅致,为的是哪般?

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裳,朱喜悄悄走到妹妹身后去,就见铺在桌子上的一张白纸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她乍一见到那个人的名字的时候,心抑制不住地狂跳不止,可再瞧瞧妹妹的神色,她忽然就笑了起来。

那笑容颇为苦涩无奈,却也含着宠溺心疼。

“你这傻孩子,这般发呆做什么呢?”朱喜轻轻坐在一边,将那盏煤油小灯拿近了些,照着草黄色纸上那醒目的三个大字,颇为玩味地笑话妹妹说,“沈大哥为你做的事情,咱们一家人都是瞧在眼里的,他的心思,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跟娘也都瞧得明白。就是你这个没心没肺的臭丫头成日装傻充愣,装作不知道,可你今日又呆呆写了他的名字,这是为什么?”

朱福沉沉叹息一声,旋即搁下笔来,双手撑着下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那两道秀眉也拧成了麻花,她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沈玉楼容貌出众,才华出众,品格出众,这么优秀的一个少年,身上却是没有一点骄纵之气,相反,他十分乐于助人,有爱心,虽然有的时候有些大男子主义(他不让朱福跟沈玉珠出去干活赚钱,打从心里面觉得女人就该蹲在家里享受富贵荣华),但在朱福劝说之下,他也能够有所改变、做出退让。

这样一个优秀的五好青年,要说没有动心,那是骗鬼的。

可朱福心里却是不甘,她虽然占用了别人身体,也平白得了一个这么温馨的家,可这不代表她可以委屈地接受自己被当做替身。她对感情的要求很严格也很纯粹,感情的事情,只能是两个人的事情,她不希望掺杂一丝杂质。

所以她纠结啊……

正是因为心里是有感觉的,所以在面对沈玉楼的热情跟温柔的时候,她只能装作看不懂,只能装傻。

朱喜沉沉叹息一声,抓过妹妹的双手来,紧紧攥住道:“你那日劝我的时候,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可今日姐姐也要劝你几句。”她一双漂亮的杏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妹妹,很是严肃认真地道,“阿福,咱们是打小跟着玉楼哥哥一起长大的,他的为人咱们都是知道的,又是多年邻居,知根知底的,最重要的是,他心里满满都是你,你若是选夫婿,真的是没有比他再合适的人选的。姐姐知道你如今心思大,一门心思都想赚钱让爹娘过好日子,可你不能因此耽误自己啊。说实话,咱们家就靠着福记,就已经能将日子过得很好了,真的无须你再这般劳累。你要是真的喜欢沈大哥,便就去跟娘说说,或者你要是难为情的话,姐姐帮你去说。”

“长姐,你别。”朱福赶紧伸手阻止道,“我不想……我还小。”说几句话又开始撒娇起来,使劲蹭在朱喜怀里,笑着道,“我才十三岁啊,我我我月事还没来呢,怎么可以。”

朱喜啐了她一声,顿时双颊红了起来,训道:“你这丫头,说话也越来越没有规矩了,这哪里该是你一个女孩子说的话。”又拉起妹妹的手,仔细望着她,忽而蹙眉说,“确实迟了些,我有你这么大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了。”

“姐姐还说我呢,你自己也说了,你也是没有规矩。”朱福一下子开心起来,用手去挠姐姐胳肢窝。

朱喜见妹妹调皮起来,她也不顾形象了,跟妹妹一起扭作一团。

暖姐儿一下子从被窝里面爬起来,小辫儿直直戳在天上,她一双肉手使劲揉着眼睛,见两位姐姐扭打在一起,她先是呆了呆,然后“呜哇”一下就嚎起来,扯着嗓子使劲喊:“娘啊,不得了了,姐姐们打起来了。”

朱福见妹妹乱说话,一把扑过去,将小肉团子按压在床上,抱住她说:“好啊,你敢向娘告状,我跟长姐要惩罚你。”说着便伸手在她屁股上抽打一下,问她,“以后还敢不敢告状了?”

朱喜则坐在一边,微微喘着气儿,手理着鬓发,也眯眼笑望着小妹妹。

暖姐儿见两位姐姐刚才是闹着玩的,一下子开心起来,回抱住朱福说:“原来你们是在玩,我还以为姐姐们打架了呢,我特别怕你们打架。”

“呆瓜!”朱福敲了敲妹妹脑袋,一把将她拉了起来,“自己穿衣裳吧,衣裳穿好了就继续去背书。”

“二妹妹,玉楼来了,你出来一下。”朱禄才刚刚开了打铁铺子的门,就见他的发小站在门外面,身后板车上放着一张大木桶,而他则是满身满脸的雪花子,整个人被大雪淋得似乎差点都成了雪人儿了。

朱福闻声就往打铁铺子里面跑来,她乍一见到浑身是雪的沈玉楼时,差点没忍住哭了。

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走过去就抓着那双厚实却不再温暖的大手使劲搓。

“玉楼哥哥,以后这样的天气你就别去了,这么大的雪,路上都不好走的。”她觉得眼眶有些酸痛,可她不愿意当着别人的面哭,硬是将眼泪憋了回去,又扭头对朱禄道,“大哥,你快些把火生起来,这样才能暖和一些。”

朱禄方才瞧见二妹妹主动去抓男人的手,吓得赶紧别过头去,一时间倒是忘记生火,听得妹妹说,这才赶紧生起火来。

见着妹妹跟沈玉楼这般,他忽然想到了那日他跟铁花,铁花帮他包扎伤口的时候,也是这样紧紧抓住他手不放的。直到现在,他似乎还能够感受到那股子温热,他轻轻抬起手来,黑俊的脸上不自觉露出些许笑容。

“阿福,我没事,我也算是习武之人,身子没有那般娇弱。”沈玉楼月牙白袍子上的雪花差不多都被拍落了,因为屋子里暖和起来,他手上身上也都恢复了正常体温。

朱福感觉到了那种温度,有些不自在地想将手抽回去,可却抽不回去了。

沈玉楼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清润的眼睛一直胶在朱福脸上,眼里水波荡漾,有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也有着一丝丝乞求的意味。

“你……你站在火盆这边来,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需要把衣裳烘干了才行,不然会着凉生病。”朱福趁机赶紧缩回自己的手,只拽着他袖子将他拉到火盆边去。

朱禄虽然老实,但还不算傻,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是多余的,他抓了抓头说:“玉楼,你先热一下身子,我去后院问问早饭做好没,呆会儿一起吃饭。”沈玉楼点头应了。

暖烘烘的小屋子里,顿时只有两个人,屋子一下子安静许多,只听得见火盆里“噼里啪啦”的声音,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沈玉楼靠着火搓了搓手,忽而抬眸望着对面的姑娘,对面的姑娘只有巴掌大的小脸被火映得红红的,一双剪水秋眸依旧光彩照人,娇俏挺立的小鼻子,长长卷卷的睫毛,落在额边的发丝,最可爱的就是她发现自己偷看她之后回瞪的那一眼。

若说以前对她是怜爱跟疼惜,那么三年之后的今日,他真正是将她当做女人看待了。

是啊,小不点长大了,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这般想着,他似乎就有些抑制不住心里那股子情愫,原本拷在火上的手忽然就抓住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将那两只手紧紧攥在掌心中。

“阿福,你……”他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外面却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之声。

二更:

谢逸将自己那匹枣红色大马拴在了路一边的粗脖子大树上,他则大步往朱家打铁铺子跨了进来,没想到,才将迈进一只脚,就见自己那好同窗好知己在抓着人家女孩子的手。

他原本是想退出去的,可还是忍不住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来。

朱福见终于等到这谢公子了,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立即抽回自己的手就往谢逸那边跑过去,问道:“谢公子不是说只回家过腊八节吗,怎么这一走,就好几日啊,等得我花儿都谢了。”

谢逸伸手往朱福那边一挡,叫唤道:“可别!别这样跟我说话,我可不是那种贪图美色没事插兄弟刀的人。”他傲娇地将下巴一抬,伸手摸了摸那十足俊俏的脸蛋儿,骄傲地道,“虽然我确实长得俊美无双,又才华横溢,京城里想嫁给我的姑娘能从朱雀大街一直排到玄武大街,可我也是个品格高尚的人,断然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来。”他忽然回头望了朱福一眼,点了点她说,“你也真是的,玉楼兄待你这般好,你你你你你……”

“我我我我我我什么啊?”对于谢逸的自恋,朱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哼道,“我哪里是在等你?我是在等你带给我的一个答复!”见谢逸满脸惊讶地大张着嘴巴,她叫道,“鸡蛋糕,我送给你的鸡蛋糕啊,你带给你家人吃了后,他们有说什么吗?”

“啊?”谢逸顿时有种从天堂跌入地狱的挫败感,“啊?”

“啊什么啊?”朱福跳起脚来,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气得叫起来,“你……你……不会是你半道上贪吃,把我给你带回去的鸡蛋糕全都吃了吧?是不是?”

谢逸哼哼道:“小爷是那种贪吃的人吗?”他白了朱福一眼,竭力掩饰住内心的那股子不自在,双手背负在身后,挺直了腰板,将脑袋一扭,就朝外面喊道,“大哥,这户人家就是会做蛋糕的朱家,这位姑娘就是做那鸡蛋糕的人,你进来啊。”

听得谢逸这般说,朱福这才将脑袋扭送到外面去,果然见外面还站着一个人。

男子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石青色刻丝锦袍,外面罩着件玄色的貂皮大氅,正负手立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容貌与谢逸有几分相似,却是瞧着比谢逸稳重深沉很多。

他不必说话,只沉默站在那里,就有一股子似是与身俱来的强者之气。

面容清冷,气质清华,容貌自然也是极为出众的,这是朱福对他的第一印象。

朱福本能觉得这位谢公子比他弟弟难相处多了,可没办法,为着福记的生意,她还是满脸笑容走到门边去,热情邀请道:“谢公子快进来吧,外面雪下得大,别着了凉。”

这男子是璟国公府孙辈中最大的一个,单名一个通字,自元湛。

谢通眸光轻轻在朱福脸上点了点,随即也将马匹拴在粗脖子树上,然后举步走了进来。

步伐稳健,明眼人一瞧,就知道也是个练家子。

谢逸指着沈玉楼道:“大哥,这就是我时常跟你提起的金陵书院一大才子沈玉楼,只比我差了那么一丢丢。”他厚着脸皮咳了一声,又随手指着朱福,昂头道,“这就是那个经常说我跟抢饭吃的小屁孩儿的姐姐,不过她厨艺的确是好,呆会儿让他给大哥做一顿饭吃。”

谢通轻轻点了点头,就算是跟打过招呼了,又礼貌地说:“多有打扰了。”

沈玉楼忙道:“寒舍简陋,还希望谢公子不要见怪。”又道,“不知道谢公子可否用了早餐?”

谢逸一边拽着他哥很不客气地就往里面走去,一边回头对朱福跟沈玉楼道,“我大哥也是来湖州探望我三叔的,不过,他不留在湖州过年,今儿特地在松阳县绕了一趟,是我叫他来的。”

小小院子里头的雪已经被朱喜给铲到墙根底下去了,中间留出一条小道来,谢逸见一边敞开的厨房里卫三娘在忙,笑着问候道:“朱夫人,我又来了蹭饭吃了,咦,小肉团子呢?”

暖姐儿坐在房间里正在背九九乘法表,忽然听到了那个跟自己抢饭吃的人的声音,她蹭一下就跑了出来,站在房间门口,双手叉腰道:“贪吃鬼,你真讨厌,你叫谁肉团子!”

“当然是叫你啊。”谢逸一把将暖姐儿高高举了起来,举着她转了好几个圈儿,这才笑着说,“没有你跟我抢饭吃,我一顿少吃了一碗饭哩。”

暖姐儿将小肉脸别到一边去,表示不想跟谢逸说话。

朱福走过去轻轻捏了捏妹妹的脸,问她:“怎么跑出来了,不是让你在记词吗?都记住了吗?”

暖姐儿仰头哈哈大笑:“二姐姐,我全都记住啦,不信我唱给你听。”说完她就摇头晃脑地开始背诵起来。

背到一字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个女娃只是有些聪明,可当暖姐儿摇头晃脑一直往下面背下去的时候,在场的人都有些不敢相信……一个才五岁的女娃,根本没有拨算盘,怎么就知道这么多?

待得暖姐儿背诵完了,沈玉楼走过去,蹲在她跟前问:“暖姐儿是跟谁学的?”

暖姐儿十分开心,伸手指着朱福说:“二姐姐教我的数字歌,在让我记词呢。”又问朱福道,“二姐姐,我可有背错了?”

“没有,你说得很好。”朱福见谢逸、沈玉楼,还有那个今天刚刚到的谢家大公子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来,她忽然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这简单的九九乘法表会引起这么多人的注意,她就不考暖姐儿了。

朱福装作没有瞧见大家朝自己投送过来的诧异目光,只笑着说:“暖姐儿领着三位大哥哥去堂屋坐,二姐姐去厨房蒸鸡蛋糕去,呆会儿咱们早饭就吃鸡蛋糕,好不好?”

暖姐儿开心,一派小主人的模样,伸手邀请三位大哥哥进屋坐。

堂屋里,谢逸郁闷地说:“就算是我,没有算盘珠子在身边,也不能那么快就说出结果来。这个朱二姑娘又没有上学堂念过书,怎么懂得这么多?呵,她竟然还知道编出一首歌曲来。”

暖姐儿不服气,挺胸道:“我二姐姐虽然没有进过学堂,可是她很聪明,她会唱歌还会做蛋糕还能赚钱,比你聪明太多了。”

谢逸才不跟这个小丫头一般计较呢,他哼哼一声,就默默坐在一边不说话了。

谢通倒是觉得奇怪,自己三弟是什么样脾性的人他还是清楚的,如今何故沦落到被一个小丫头指着鼻子说道也不回嘴?

谢逸瞥见自己大哥投来的质问的目光,就装作没有瞧见,他乐在其中。

不一会儿,卫三娘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面放置着三个茶杯,杯子里装的是茶水。

这茶叶是前些日子买的,还是朱福要求买的,家里条件好了些,该添置的东西必须得添置。

“两位谢公子请喝茶。”

沈玉楼赶忙站起身子来,接过茶水道:“婶子,我来吧……”旁边谢通跟谢逸也很有涵养地站起了起来,表示要长辈奉茶,实在是担不起。

卫三娘道:“家里都是些粗茶淡饭,难得你们不嫌弃,都坐下来吧,你们说你们的,我再去瞧瞧那粥熬好没有。”又向暖姐儿招手,“暖姐儿别捣乱,你跟着娘去厨房烧火。”

暖姐儿很听话,蹦蹦跳跳就跑出去了,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朝谢逸扮了个鬼脸吓唬他。

谢逸一口茶喷了出来,他赶紧抹了抹嘴,又挺直腰板坐正。

谢通虽然目不斜视,可余光却将一切都瞧得清清楚楚,他嘴角忍不住轻轻勾了勾,低头轻轻抿了口茶,心里也稍稍暖和了些。

难怪子瞻这几日一直念叨着这户人家,原来,这里的确藏了宝贝,是他们在那样的大家族求而不得的宝贝。

谢通原本只准备在这松阳县绕一圈,可临时改了主意,就想在这里宿上一宿。

松阳县一家客栈里,孤灯长案,谢通坐在一边提笔写信,才落笔没写几个字,他忽然又将笔搁置在一边。

谢逸站在窗边看外面的月色,忽然笑了起来,指着对面一家酒楼说:“朱二姑娘就是这家酒楼的厨子,要说她一个姑娘家还算有本事,跟往日咱们见到的那些姑娘全然不同。”

谢通轻轻起身,步伐稳健地朝窗户边走了过去,就透过对面敬宾楼敞开的窗户瞧见一个娇小忙碌的身影。

“你喜欢这位姑娘?”他声音清冽,却低沉浑厚,虽轻,却是字字掷地有声。

第45章

谢逸侧头望了他大哥一眼,倒是没有否认,只是笑着说:“这朱二姑娘确实十分有趣,也很聪明机灵,乍一接触的时候,倒是的确对她挺好奇的。不过,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好,她既然是玉楼兄的心头好,我嘛,就只能靠边站了。”他耸了耸肩,顿了会儿子,唇角笑意更深起来,“不过,朱家丫头个个有趣,那个最小的肉团子也可爱得很,最主要的是,她竟然一点不怕我。我长到这么大,也就只有这个小丫头敢明目张胆地跟我抢饭吃。”

他越说越兴奋,跳起脚来道:“大哥,今天在朱家吃饭的时候你瞧见了吧?她吃饭的时候那双眼睛一直瞪着我的筷子,我夹什么菜吃,她是肯定也要吃的,气势毫不输我。”他觉得挺奇怪的,这小肉团子,胃咋就那么大,能装下那么多东西,也不怕撑坏了。

谢通唇角勾了勾,轻轻笑了一下:“子瞻,你在这里呆几日就是了,别惹事。”又说,“你已经十八了,也该是到成家的年纪了。”

一提到娶妻,谢逸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想到了那何家表妹何璐雪来:“我娘非要让我娶何家表妹,我在家那几日,见姑姑常常往我们家跑。嘴上说是去给老太太请安的,可背地里她在使什么坏,别以为我不知道。”他重重哼了一声,双手环抱起来,侧身靠在窗户棱上,一张俊脸煞气十足,“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何璐雪打小就骄纵得很,脾气暴躁不说,还蛮不讲理,完全是被姑父跟姑姑给宠坏了。还有,她小的时候不是一直叫唤着要嫁给你的吗?如今怎么非哭着闹着要嫁给我了?真是气死人!”

谢通轻轻将双手背负到身后,目光投送到很远的地上,望着整个松阳县的夜景,良久才轻轻启口道:“你要真是不想娶,自己想办法,总之别将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就行。也别让二叔为难,毕竟表面上的关系还是要维系好的。”

谢逸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起来,拍着谢通肩膀道:“大哥,就将你的法子借我用用,你当初到了谈婚论嫁年纪的时候,也是家里门槛都要被那些媒婆踩碎了,后来不也是一个没娶么?”

“我的法子你不许用。”谢通一口拒绝,声音虽轻,气势却很强,他眉心轻轻蹙起来,“不想娶谁,又想娶谁,自己想自己的法子去。”

谢逸叫道:“大哥你别这么小气,你虽然是我堂哥,那我可是对你比对我亲哥还亲啊。”见谢通不耐烦地就要走,他像小时候一样耍起无赖来,使劲抱住谢通胳膊,“兄弟我是生是死,这辈子过得快不快乐,就看你的了。大哥,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我不想娶那何璐雪啊。”

谢通一张英俊的脸上写满无奈,他轻轻闭了闭眼睛,随即又睁开。

“你的事情倒也不急于这一时,现在全家人都盼望着你能高中,我想你不愿意娶何表妹二叔二婶也是知道的,这个节骨眼上他们不会逼你。所以,你不必着急。”谢通轻轻喟叹一声,见自己弟弟松了手,他冷冷瞥了他一眼,重又站了回去,目光继续投落在对面敬宾楼的那间小厨房里。

谢通目光在朱福身上轻轻转了一圈,又想到白日她做的那些菜来,一个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竟能有那般厨艺,也算是难得了。还有,她虽然没有上过学堂,可是算术却很好,还知道摸索规律,编出一只曲子来,倒是有些聪明。

望了会儿朱福,他目光轻轻移开,落在敬宾楼另外一位大厨魏明身上……

“怎么是他……”谢通背负在身后的手轻轻攥了攥,深邃漆黑的眸子里闪着一丝疑惑,眉心蹙得更深起来,他低头思忖一番,又抬头望去。

朱福刚刚做完菜从敬宾楼出来,就见谢逸提着一盏灯站在外面一棵大树下,月白锦袍包裹着修长匀称的身材,面上露出的是杀死人不偿命的友好微笑,频频惹得不少大姑娘小媳妇朝他望去。

见到朱福出来,他唤了她一声,又朝她扬了扬手。

朱福见是谢逸,低头跟沈玉珠说了几句,就匆匆往谢逸这边跑了过来。

“你不是陪着你大哥住在客栈吗?等在这里做什么?”朱福好奇地望着他,忽而眉心一蹙,“不会是谢三公子肚子又饿了,想吃我亲手做的菜吧?”谢逸在家行三,朱福如今已经知道了,所以称呼他为谢三公子。

谢逸没有说话,只举步往沈玉珠跟朱贵的方向走去道:“你们先回去吧,呆会儿我会护送朱姑娘回家,你们放心。”

沈玉珠抱怨地望了谢逸一眼道:“什么事情,得需要这么晚了找阿福,还得避着我哥?”

谢逸笑说:“我肚子饿了,又怕这么晚了去你家或者朱家会打扰到几位长辈,所以,只能出此下策,请朱姑娘跟我走一趟。”

朱福望了望谢逸,觉得他说得不是实话,他若是真肚子饿了,早就厚着脸皮来敬宾楼吃饭了,哪里会巴巴在这里等着她?

“玉珠,贵哥儿,你们先回去吧。”朱福瞪了谢逸一眼道,“这么晚了还请我下厨,工钱得论倍数算。”

“这是自然的。”谢逸点头,又让出一条道来,伸手引道,“朱姑娘请吧。”

朱福朝沈玉珠跟朱贵挥了挥手,这才跟着谢逸往来福客栈去。

“找我来有什么事情便说吧,我知道,根本不是你肚子饿了。”朱福开门见山道,“我回家晚了家里人会担心,所以你不必卖关子,有话请直说。”

谢逸道:“是我大哥想见你。”

朱福脚下步子忽然顿住,脚下就跟生了钉子似的,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于是她拔腿就要往回跑,却被谢逸一把给抓住了。

“我大哥这个人虽然不爱笑,可他又不是豺狼虎豹,你怕什么。他找你是有事情想向你打听,你不必如此怕他,他人很好的。”谢逸故意凶她,说完又将双手搭在她肩膀上,推着她往前走去。

朱福才不想理他,她原本以为这谢逸此时找她,只是为了避开其他人跟她说在京城开饭馆的事情,却没有想到是那谢家大公子找自己。那谢家大公子可不比这谢三公子好相处,那个人瞧着就是个城府极深又说话滴水不漏的人,万一要是哪句话说错了得罪了他老人家怎么办?

朱福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只能皱着脸,十分不满地道:“你记好了,下次休想让我做饭给你吃!”

谢逸没有说话,只是将朱福往谢通的房间推去,走到门口,他抬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

推开门,谢逸大步流星走了进去,手上还不忘拽着朱福。

屋子里简陋得很,除了一张床以外,就只有一条长案跟几条长凳子了。而此时,坐在长案后面的人搁下笔,微微抬起头来,脸上有着些许疲惫的神色。

“朱姑娘,请坐吧。”谢通起身,引着朱福往一边的长凳子上坐下。

朱福趁谢通没有注意,又狠狠瞪了谢逸一眼,这才转过头来勉强朝谢通露出一丝笑意来,然后轻轻往一边坐下。

谢通给谢逸使了个眼色,谢逸点了点头,转身将门阖上。

“这几日在湖州,一直听子瞻说朱姑娘厨艺高超,今日能吃到朱姑娘做的菜,真是有幸。”他深刻英俊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唇角轻轻勾了勾,挺拔的身子立得笔直,他垂眸望见朱福脸上闪过一丝局促,就不动声色坐在离朱福不远不近的地方。

朱福谦虚道:“谢公子谬赞了,我只会做些家常菜而已,哪里能跟贵府里的大厨相比。”她悄悄抬眸偷望了谢通一眼,见他脸上神色并没有什么不对,稍稍松了口气,继续说,“想必是谢三公子好东西吃多了,这才会觉得我做的粗茶淡饭好吃。”

谢通道:“子瞻说得不错,朱姑娘的确厨艺很不一般。”想了想,也不再兜圈子,直接问道,“不知道朱姑娘师承何人?”

朱福暗怪这人管得有些多,但面上的笑容还是恰到好处的,她低头答道:“只是家常菜,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哪里需要拜师学艺?都是我自己平日里自己琢磨的,叫谢公子笑话了。”

屋子里突然静了会儿子,谢通漆黑深邃的眸子一直胶在朱福脸上,似是想看她是不是在说谎。

谢逸见状,走过来推了推朱福道:“敬宾楼还有一位大厨是不是?”

朱福点头:“魏大厨?他厨艺倒是高超,不过就是话不多,平日里一般不跟我说话。”

“真的?”谢逸有些诧异,“不过,我倒是觉得奇怪得很,有他在,敬宾楼怎么还会有你的立足之地呢。”

朱福狠狠瞪了他一眼,见这俩兄弟都不说话,她起身道:“我回家。”

谢通也缓缓直起身子来:“朱姑娘,天色已晚,你一个人路上不安全,我送你到家门口吧。”说完也不等朱福答应,只径自往门的方向走去,那高大伟岸的身影被灯光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地上,朱福望着那影子呆了呆,却也无能为力了。

朱福朝天翻了个白眼,一回头见谢逸笑得有些幸灾乐祸,她抬起一脚就铲了过去,踢得谢逸抱着腿嗷嗷叫。

二更:

夜色已经很深,风又呼呼吹了起来,今儿没有下雪,暗黑的夜空上镶嵌着数也数不尽的繁星,放眼望去,万家灯火阑珊,倒是别有一番景致。

才将出客栈的门,外面便一阵狂风咆哮而来,朱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谢通回头望了望,见朱福衣着单薄,便解下自己身上披着的狐皮大氅来,递给朱福道:“夜色已深,天气严寒,朱姑娘先穿上吧。”

朱福礼貌地拒绝:“多谢公子美意,不过,我没有穿别人衣裳的习惯。”

谢通愣了愣,倒也轻轻点了点头,不过他没有继续往前走去,而是让朱福等他一会儿,他则进了客栈去。

再次出来的时候,谢通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手上还拿着一根马鞭,跟在谢通身后,脸上堆满笑容,殷勤地说:“谢公子,您跟这位姑娘先在此稍侯,马车就外不远的地方,我速去速来。”

谢通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朱福倒是越发局促起来,见谢通转身进了客栈,她也只能无奈跟着去。

谢通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向店小二要了壶茶跟几盘子点心,又望着坐在对面的朱福说:“听子瞻说,朱姑娘有意将自家点心铺子开到省城去?”

朱福应道:“有这个意思,不过,就目前来说还没有这个信心跟胆量。”

“怎么说?”谢通觉得眼前的姑娘说话有几分意思,倒是愿意跟她多说几句。

朱福道:“技术还不成熟,品种还太单一,而且我还没有具体做过市场调查。如果贸然就开铺子的话,万一亏了怎么办?我向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我也不做亏本买卖。”

小二端了茶水跟点心过来,笑着道:“客官,你们的茶水跟点心,请慢用。”

谢通亲自给朱福倒了杯茶,又将点心推到朱福跟前去:“这家的茶水跟点心朱姑娘也尝尝看,觉得如何?”

朱福端起茶水来闻了闻,又捏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然后放了下来,没有再吃第二口。

谢通也没有等到朱福回答,直接说:“看朱姑娘的反应,应该是不满意的。”

朱福没有直接回答谢通的问题,只是说:“这是一家客栈,进来的人大多都是住宿的,吃饭的甚少。客栈本来就是靠提供住宿来赚钱,所以在吃喝方面难免会欠点心思,我刚刚见谢公子的住房虽然简陋,但却清爽干净,所以觉得这里还算不错。”

“那若是朱姑娘经营这家客栈的话,又会怎么做呢?”谢通伸手在客栈四处点了点,“且不说吃住。”

朱福望都没有望一眼,直接回答道:“若我做服务行业的话,首先自然不会是选择在这里,其次,室内环境也不会设计成这样。再有……”她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对一个还算是陌生的人说这么多,也就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谢通望了她一眼,也没再言语。

不一会儿功夫,那个车夫就赶着马车候在门口。

这家客栈离朱家并不远,可朱福却觉得时间过得实在太慢,她悄悄掀开马车侧面帘子的一角,想要透透气,却见不远处有个人提着灯笼正往这边走过来。

虽然隔得有些远,可朱福还是认出了那个人,她脸上一下子就露出笑容来。

“沈大哥。”朱福朝那人唤了一声,又冲她挥了挥手,然后坐下来对谢通道,“谢公子不必送我回去了,有人来接我。”

谢通掀开帘子一角,望见到了立在夜幕中的那个长身玉立的男子,随即让车夫停下马车。

朱福跳了下去,谢通也跟着下了马车。

沈玉楼见到朱福,面露喜色,再见到谢通的时候,他面上露出一丝诧异,但到底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就向谢通道了谢,低头见朱福穿得有些单薄,他轻轻抓起了她的手来,放在掌心中给她捂着。

朱福此刻只觉得心里温暖得很,倒也任由沈玉楼攥住自己的手,没有抽回。

谢通目光轻轻落在两人紧紧攥在一起的手上,没有说话,只朝沈玉楼轻轻点了点头,直到见两人已经消失在夜幕中,他才转身回去。

到了深夜,谢通依旧伏案书写,落在案头的一盏煤油灯已经快要燃尽,他抬眸看了看窗外,正要搁下笔,窗外突然射进一支箭。

那只箭稳稳当当射在房间内的木头柱子上,箭头上还钉着一张白纸。

谢通稳步走了过去,轻轻将箭拔出,展开那张白纸瞅了一眼。

夜幕已深,整个松阳县一派安静祥和,只有城西一户茅草屋里亮着点星光。魏明坐在桌子一边,桌上是简单的几个炒菜,旁边桌角根处还倒着一只酒坛。他整个人喝得有些晕晕乎乎的,似乎听得外面有动静,挣扎着想要起身去看,眼睛还没有睁得开,就听见有人唤他名字。

不是唤他魏明,而是那个他已经不用了的名字。

魏明一下子就醒了酒,他努力睁圆了眼睛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这个一身玄衣的男子,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们迟早是要找过来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发现了我的行踪。”魏明攀着床腿爬坐起来,没了方才的惊慌,脸上有着的是认命的神色,他轻轻叹息一声说,“算了,既然我的命就是如此,谢大人就将我押回京城去吧。”

谢通道:“魏厨放心吧,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我是不会向任何人透露魏厨的行踪。不过,既然我能够在无意之中找到你,那么相信当初陷害你的人也能找得到你,所以魏厨还是要小心为好。”

魏明沉沉叹息一声:“我就是不明白,到底是谁会陷害于我?”

谢通道:“五年一次的御厨大赛就要开始了,魏厨已经连续两次夺得魁首,招人嫉妒也在所难免。”

魏明没有再说话,只是朝着谢通行了一个礼道:“谢大人之恩,我魏某怕是无以为报了,只是魏某还有一事相求。”他忽然跪了下来,不顾谢通阻止在他跟前磕了个头,方才又直起身子道,“我死不足惜,只是我的妻子跟孩子是无辜的,我知道谢大人有谋略有本事,所以想请谢大人一定要护他们周全。”

谢通伸手将魏明扶起来道:“你放心吧,皇上还不至于如此糊涂,不会牵连到你的妻子儿女。皇上明面上认定你就是毒害八皇子的凶手,那不过是做给某些人看的,你的妻子儿女暂时都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