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皓走在我边上,见我笑得七歪八扭的毫无形象,不自觉的浑身不舒服。

说实话,除了高露婕,我还没在谁面前笑得这么放肆过。一天到晚谋划这个,琢磨那个,不是诡计就是阴谋,成天微笑着面对所有人,脸部肌肉都僵化了,大声笑笑很有必要嘛,不然真成了SD娃娃也怪吓人的。何况这是我的书院,没道理在这里我还要防这个防那个的提醒吊胆吧。

笑到一半,我突然想到另外一桩事。

“崔皓,问你个事。”

“嗯?”他见我突然把脸一板,有些惊讶。

“知道《诉衷情》吗?”

这个问题很严重,这首词可不是我送给锡镕公主的,那么只有高露婕知道它,但是如果是高露婕送的又是怎么算到我头上的呢?

我记得刚去户部任职的时候,高露婕在忙她的赚钱大计。

有一日晚上,我在书房里看户部记录的名单资料,看得头晕眼花的,高露婕突然冲进来,把我吓一跳。

“唉唉,同学,麻烦你下次记得敲门啊!”我看着在面前突然出现的俏丽容颜,那一个不爽啊。

“知道啦,知道啦。”

“知道什么呀!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你还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真是败给她了,为什么在别人面前就是温文尔雅,端庄可人,在我这里就原形毕露了呢。

“行了~你很啰嗦哎。”她甜甜一笑,顺带抛给媚眼给我,骇得我一身冷汗,一定没好事,她又想干吗?

“你,你想干吗?我忙着呢。”能躲就躲,她每次这个样子就是要出妖蛾子了。

“喂!我又不是豺狼虎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嘿嘿,你可比豺狼虎豹还恐怖好不好,小姐。

我在心中惨叫着,还是应道:“什么事啊?”

“没什么,崔皓放在中华楼的画卖光了。”

就这事?干我什么事?

“那你去找崔皓呀,叫他多画一点嘛。”

“光有画还不行,得有你的诗词啊~”狂汗,又要剽窃古人的智慧结晶啊,这么无良,早晚被雷劈。

“我会的你都会,我背不出的你背得出,找我干吗呀?”

“可是,我不会写字啊!所以得你写下来。”

她还有理了。一个歌姬不会写字很正常,而她呢,是懒得写,毕竟没学过书法。于是就拿我开玩笑,谁让我不得不好好练字呢,特别是现在入朝为官,有公文要写,字太难看,背皇上看出端倪来,我就小命休矣。

“写什么?”

“这是清单。”她递给我一张纸,简体中文版。

“这么多?”

“那你是想让我来来回回多跑几趟?”她柳眉一挑,一副威胁的样子。

“行,行,我的大小姐,我写还不成嘛。”

其中有没有《诉衷情》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过看如今这样子,怕是有。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崔皓想了想,念出这一句。

“是,是,就是它。是高露婕告诉你的?”

“嗯。高姑娘送了本王爷的诗集给我,说让我画完了画,就把这诗词找合适的提上去。”

这样好像没问题啊,那么锡镕公主是从哪里知道《诉衷情》的?该不会是我梦游送给她的吧?奇迹了呢!

“你把《诉衷情》提在画上拿到中华楼去卖了?”

“没有。”崔皓摇摇头,沉思片刻说道,“我画不出来。”

“啊?”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诉衷情》的意境,我画不出来。高姑娘让我模仿王爷的笔迹写了一副字,没有画。”

“我的笔迹?高露婕!”我咬着牙吼了一声,冷不丁地吓到了崔皓,见他抚着胸口满脸惊骇,傻笑着道,“嘿嘿,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高露婕!她可真会做好事!害死我了,害死我了!

“崔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王爷出征之前。春熙姑娘来取的字。”

春熙?哎,我真是失败,不止春荣连春熙都倒戈,到底我是主子还是高露婕呀。要不是她远在文至,我现在铁定冲出去找她理论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木已成舟,理论管什么用。

崔皓这一路,看着我狂笑然后大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瞧着我迷惑不已。

花厅里,尹正嵘正等着我们。

“王爷。”他站起来迎我。

“都坐下吧。我们边吃边聊。”

尹正嵘又把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大致上与孩子们说的一样。

“你们觉得是把金夫子请回来好,还是去请其他师傅好呢?”

尹正嵘道:“回王爷,金夫子名声在外,就这样让他离开可惜了,再者对书院的名声也不好。”

我点点头,道:“那么明日你们谁去跑一次?”

“崔先生去吧,当初金夫子也是他请来的。”

“嗯,把季师傅一齐请回来,挑些有耐心的,心细的孩子学珠算,郭谦这样的就免了吧,他们如此好动索性叫他们懂个够,尹正嵘交给你了,按照军队的要求教他们吧。那金夫子和季师傅就麻烦崔先生了。”我看向崔皓,等他回答。

“好。”他淡淡回答一声,继续慢条斯理地吃饭。

饭后,尹正嵘便去往柴房,郭谦和豆子还等着他来“解救”呢。

“崔皓,那本诗集可在书院?”

他摇头回答道:“在别院。”

“你题诗的画都在中华楼吗?”高露婕还有没有让崔皓题写其他的诗词?有没有送给公主?我就是太放纵她了,才搞得现在这种状况,《行路难》那首诗已经造成麻烦了,我还没有警惕,早知道当初就不要答应她。

“高姑娘走之前拿去了两幅,还有几幅都在别院。”

“我可以看看吗?”送去中华楼的没办法了,还在别院的赶快审查,太暧昧的,太反动的,全部销毁。虽然有些对不住崔皓。

“当然。”

于是我跟崔皓就去往别院。

崔皓在曲塘巷尾的旧屋是什么样子,在别院的屋子也差不多那个样子,满屋子都是书,不过在这里有很大空间给他放书,就感觉没那么挤了。简单而干净的屋子,除了书多没有任何特点。

我跟他两个人相处在同一间屋子里,他下意识地回避,小心翼翼地收拾了一下书桌,翻找着诗集。

我东张西望了一番,忽然目光停在一套书上,书我没看过,不过看过书名。那时我跟宜王去灵州赈灾,宜王一路上都捧着这套书。

好奇心驱使,我从书架上抽出其中一本,随意翻看。

这本书翻了几张,发现它是一部史书,所记载的应该不是成鼎的历史,我随手翻到的那一页上有一些批注,是关于政治的,看字迹出自两个人的手笔。我迷惑地又多反了几张,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坐下来读。

这一章我仔仔细细读了读,才读懂,它记述的是某一位皇帝年幼即位,朝政被丞相,太后和皇叔允三方力量把持,小皇帝成年之后本想励精图治,只可惜得不到实权,最后无奈放弃,荒淫度日,最终皇叔允谋反,将小皇帝拉下了皇位。

这段历史我不怎么感兴趣,引我注意的是边上的批注。两种不同的笔记显示了两个人的想法。在小皇帝即位到死亡短短三十年不到的时间里,发生的几桩大事的边上,两人意见时而一致时而相左,每一个意见都可能改变历史,改变小皇帝的命运。

我不由笑出来,这两个人说不定能写出一部《资治通鉴》来,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

“王爷?”崔皓唤我一声。

他怀里抱着几副画,而我正霸占着他的书桌,完全没有发现他站在一旁,似乎有些时间了。

“抱歉,我太入迷了。”我把书收起来,却没有放回书架上。现在我对这部书批注的兴趣远远大过高露婕让我剽窃的诗词。

“王爷,这是诗集,画都在这里了。”

我粗略地翻看了一下,提在画上的诗作都是山水田园诗,无甚特别,崔皓模仿我笔迹写过的诗都在诗集上做了记号,也没问题。

于是我的问题就全部都围绕着那本书来了。

“崔皓,这书上的批注是谁写的?”

“嗯?”

“不能告诉我吗?”

“不,不是。只是,没想到王爷会问起。”

“那你就告诉我吧。”

“一些是宜王写的,一些是我的。”

哦?厉害呀。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甄广尧说皇子中最有才智的是宜王了。先不论宜王的笔迹是那一种,都很有政治才能。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宜王跟崔皓会是好友了,因为崔皓能与宜王论政,想法能同步,能相互理解和欣赏,可谓“知己”。

我兴奋地一把拉过崔皓,按着他坐到圆桌边,把屋里的灯都点上,不一会儿,灯火通明。

我翻开刚才看到的那一章,问道:“那一种笔迹是你的?”

他纤长的手指在书上点了点。

我扒过书,又细看了一边,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这里,小皇帝十六岁,丞相欲拦兵权,皇叔允与太后合谋反做丞相一党贪污之罪,瓦解丞相一党大部分势力。批注写得是:倚靠太后,暗助丞相。为什么?”

这个批注宜王也同意,没有再评,而是在后面加了个圈。圈就是同意,皇上批阅奏章也是如此,通过就是圈,要补充的话下面再写一点,不通过就是叉。

崔皓没有直接爽快地回答我,而是饶有兴趣似的看着我,甚至看到发愣。我跟他坐得近,屋子里足够明亮,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我都能看清楚。于是,他瞧着我,我也瞧着他。他不明白我为何对他们的批注这么有兴趣,我还不明白他为何对我的脸这么有兴趣了呢。

第九十七章才子(下)

我与崔皓的对望似乎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僵局,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直愣愣地与我对视而不闪躲,我好像也是第一次这么细致地去审视他。

不是要将他的五官拆开来评分,我没心思去一一描绘他隽秀的样貌,只是望进他褐色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我从来不曾想到,他这样一个外表看起来纤弱,气质也文弱的人眼里能藏得下一个人,那个曾经欺辱他的络邑朗清,那个被他扭曲的我,还有现在映在他眼眸里的我。

这个大眼瞪小眼的游戏,最终以他的轻声咳嗽而宣告我的胜利。

我微微一笑:“这些批注是你和宜王的秘密吗?不能告诉我的话,便不强人所难了。”

他一怔,摇了摇头,道:“这只是我与宜王闲来无聊时写的,不料王爷当真了。”

“说给我听听吧。全当你我闲来无聊随便说说。”

“此处:倚靠太后,暗助丞相。有两个用意,第一是拉拢丞相;第二是分化太后和皇叔允。”他言简意赅地回答完了,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下一个问题。

“如果你站在小皇帝这边,太后,皇叔允和丞相,你先除去谁?”

“皇叔允。”

“何故?”

“太后毕竟是小皇帝的母亲,即使揽权对小皇帝的皇位暂时没有威胁;丞相乃是外臣,要犯上作乱必有诸多考量;皇叔允是最大的威胁,他本为皇室宗族,又大权在手,自然不会安安分分地做一个王爷。”

“那么除去皇叔允之后呢?”

“太后。”

“这又是为何?”

“太后倚老卖老,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若不尽早除去,小皇帝永世不得亲政。丞相则可以怀柔政策安抚之,静候时机再行处置。”

我一边听着一边缓缓点头。他所说条理分明,再看那段历史记载,确实是最好的分析结果。我没有继续发问,而是信手再翻了翻那部书。许多地方的批注见解独到,不仅有政治方面的,还有关于经济金融的,文化风俗的,从中不难看出崔皓和宜王的政治抱负。

我手里翻看着书册,口里不住叹息,皇上为何不喜爱宜王呢,明明是治国的人才偏偏被埋没。

成鼎的科举其实有很大的弊病,每年举国各州各省各县都要上报名单,入得推荐名单的学生才能来尚京考科举,而这推荐名单里的人非富即贵,平民就是有才能也考不了。是以在成鼎的政治体系里,贵族永远是贵族,平民永远是平民,科举其实不过是为敛财,很难从中挑选出真正的栋梁之才。

有才能有抱负的平民要想实现政治理想就只能去做幕僚,若是有幸遇上伯乐才能平步青云。只是这样的人寥寥无几。

我心里很清楚崔皓此人有安邦治国之才,倘若能入朝为官,应为百姓之福。虽然我对皇位江山没什么兴趣,也不想理会游方说得千古帝王的预言,但是一个和平时代,一个和谐的社会却是人人都想拥有的,包括我。所以只要崔皓有做官的意愿,我当然全力帮忙,朝中那些吸血鬼一般的贪官早让我恨得牙痒痒了。

“崔皓,抱歉,若是我早些发现,定会推荐你考今年的科举。”

崔皓摇摇头,苦笑道:“不瞒王爷,崔某并无入朝为官之意。”

我本想问他为什么,只是转念想起他父亲,便猜出了十之八九。

“是因为你父亲?”

他低着头不做回应。

“若是宜王坐上皇位,你会帮他吧。”

一听这话,他猛地抬起头瞪我,一副无法相信的样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良禽择木而栖,我能理解。”

没想到这次我猜错了,他含笑摇了摇头,说道:“一旦入仕,必失本心,太多不得已,太多不尤人。”

我有些想笑他说话老气横秋,却心知他所言半分不假。若说生在帝王家是天生的无奈,那么入朝为官就是后天的无奈。人在追求什么,得到什么的同时都在失去什么,问题只在于如何衡量其中价值。在崔皓心中政治抱负可能远不及自由自在的平静生活来的珍贵。

这话题越来越沉重,我赶快挑起另一个话头,问道:“对了,你可知韩俊和邵龙去哪里了?”

“我只知道白虎门的白公子来找过他们二人几次,后来便向尹兄告了假。”

真是古怪,他们到底搞什么呀。

我们两人从批注的话题里绕出来,隐隐约约听见打更的声音,原来已经过了戌时,于是我便告辞回王府了。

第二天,我去了一次白虎门。白老爷子试了试我的功夫,只微笑着夸了一句“长进不少”,没再教我其他招数,让我好好练习学过的就完事了。我去找白飞飞,问她白翼去哪里了,结果一样是一问三不知。而后几天,我很想懒倒在床上,什么都不去想,等容涵俊他们三人回来以后暴揍一顿解解气。

为了容涵俊,我半夜大闹博王府,搞得尚京百姓人心惶惶的,倒是意外地瓦解了博王府里江湖势力,也帮了白翼。

在暨门关,尹正嵘给我密件里说:白翼将他在博王府里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容涵俊和钟少龙。吕广明着是青帮副帮主,依靠着博王,为博王吸纳江湖人才,其实是暗中扶植自己的江湖势力。欧阳大人带着祀正门的人把博王府养着的江湖匪类都下了大狱,可是吕广的势力却丝毫无损。

吕广将自己和自己的势力掩饰得很好,老谋深算,他将真正有实力的人收为己用,却不留在博王府,而是派去全国各州各地,乃至锡镕文至。白翼觉得吕广此人绝不简单,于是暗中进行调查,发现他与盘王暗中亦有联络,其中一次正是钟少龙来尚京之前不久。白翼自然而然地将吕广和御剑山庄和容府被灭门联系起来,又再做追查,隐约觉察出吕广与钟容两家命案有关系,便告诉了钟少龙和容涵俊,把他们俩也拖进了他得到侦探队伍里。

容涵俊和钟少龙一听跟自家的血海深仇有关,那可不发飙嘛,立马开始动用自己在江湖上的力量,借着“精武门”的名号四处对吕广明察暗访,虽然他们行事小心谨慎,但终于还是引得吕广起疑。吕广不仅派出了青帮的人四处打探,还有他的心腹,容涵俊和钟少龙曾经两次被吕广的手下设下陷阱暗中伏击,虽然都全身而退,却被识破是身份,于是吕广便不再出手,而是将他们的情报送去了祀正门,借由祀正门的捕快来对付他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二人,就把事情告诉了尹正嵘,给我发了密件。

据周炎所说,他会暗中跟来,是容涵俊交代的。吕广的眼线一直紧盯着他们,若是密件被吕广的人劫了去,我暗中搭救他们,私自窝藏朝廷钦犯,甚至夜闯博王府的事情就会曝光。为了不连累我,唯一的方法就是保证这封迷信安全地交到我手里。

这又是博王又是盘王,又是朝廷又是江湖的,我又不是三头六臂,怎么管得过来嘛?!倘若吕广的势力真如此之大,为人如此深沉奸狡,他们三个贸贸然地去探人家底细还不得出事呀。江湖仇杀,一个不好就小命玩完,我来得及救嘛?!白翼真能管闲事,为了义气就把老父和姐姐扔到一边,又不见了踪影;容涵俊也是,把妹妹留在我这里就安全了?出了事还不是我兜着?虽然我能理解他们报仇的意志有多强烈,换做是我,我可能比他们更冲动,可是他们就一定要先斩后奏嘛?也不给点提示,好让我做点心里准备。冲动是恶魔呀。

哎,烦。容涵俊三人,烦;高露婕那边也烦。

苦恼加郁闷,躺在床上我都不安稳。

没了高露婕,我还能向谁诉苦?如果当初来到这里的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我该怎么活过来?没有了高露婕可以相互倚靠,我是不是会独立些也更自私点?或许正因为有她在,我才能维持着过去的开朗,悠哉和闲散。

孤独和寂寞是魔鬼,在舔舐我的精力和活力,将我拖入无尽的黑洞,消磨我的感官,只留下叫人窒息的冰冷。

最后我站在里宜王府的大门口。碰碰运气吧,应霖绪,你也该出现了吧,该不会把我忘了吧?

我随着秋微入到内院,远远瞧见宜王,崔皓和薛璟围坐在凉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