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少爷们

吵架的是两名男子,确切地说是两个大男孩儿,其中年纪较小的一个我认得,正是高家的二少爷,另一个长相与高员外也极其相似,想来是高家的大少爷无疑了。听说高家的大少爷早早就跟着高员外学做生意,二少爷近来也在慢慢接手,高大少爷是高员外已故的前妻所生,是正经儿的高家嫡长子,二少爷则是高员外的续弦——现任正室夫人的儿子、嫡次子,这两位少爷之间存在着微妙的敌对关系:一个是嫡长子,一个是现任正妻的嫡子,什么家业了、遗产了、生意了,这些自古就是大宅门儿里兄弟相争的根源,所以这对兄弟在此发生争执并不奇怪。

此乃高府家事,我们这些外人自然能避则避,于是我和老先生们颇有默契地调转方向,假装什么也没看到般地往别处去了。然而我有些担心我的那位小学生——高三少爷,我从他的书房出来时正看到高二少爷进去,如今高二少爷在这里同高大少爷争吵,不会把高三少爷也卷进去了吧?高登科是妾室所生,是高家唯一的庶子,在他的两个哥哥面前根本没有什么地位可言,若他此刻也在那紫藤架下,只怕情形不会很好。

师生一场,他那提醒我记得带雨伞的静静的笑颜浮上心来,令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却见高大少爷已经不在原处了,只剩下高二少爷,满脸阴鹜狠绝的神情立在那里,望着许是高大少爷离去的方向,拳头攥得紧紧。

高登科不在那里,我暗暗松了口气。

老先生们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精,遇见高家少爷口角之事后自然不肯再在园子里多留,大家说了几句便散了,我也如往常般回到了府外自己的租住处,好歹吃了些东西,将剩下的无字扇写完,洗漱过后倒头睡下。

早上起来时才发现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到现在还没有停的迹象,只好用买来的油布将扇子裹严实了,撑上伞出门,到作坊换新扇子。才一进作坊门,便见扇子老板笑眯眯地招呼我道:“小哥儿,来来,有件好事儿要告诉你。”

“哦?老板要涨我工钱?”我边开玩笑边掸去身上溅到的雨珠儿。

老板干笑了两声将我的话头儿混过去,道:“昨儿个我们扇子铺卖出去一把写有小哥儿字迹的扇子,那客官呢见了小哥儿的字十分喜欢,便将他随身的一把扇子留下,请小哥儿在上面写篇字,并许下了不少银钱,喏,就是这把扇子,”说着转身从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把扇子来,“你看,这可是玉骨扇呢!纸也是咱们江南最有名气的‘沁雪阁’出产的沁雪纸,这把扇子少说也得值百十来两银子,那客官答应付咱们二两的银子——虽说咱们合约上写的是每把扇子小哥儿你只抽一文的利,但是老哥哥我当然不能那么做不是?这一次老哥哥同小兄弟你对半分,你一两,我自己留一两,可好?”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老板的话,无商不奸,只怕那位客户付的不止二两银,以这老板如此大方地给了我一两银的情况来看,那钱主儿付的钱估计十两都不止。

扬起眉毛——我没有揭破他。他挣多少在我来说没什么所谓,写几个字就能赚到一两银已经让我很知足了,古人千金求一字,咱这两把刷子能挣到一两也够自己偷偷躲被窝里得意好久的。

当下答应下来,老板连忙帮我找来笔墨,请我坐到屋中的书案前,将那玉骨扇小心铺在桌面上。我用手指仔细摸了摸扇面的纸质,以确定用墨的浓淡,口中则问那老板:“那客官要求在上面写什么了么?”

“他说随意,只要别写什么‘驴日的’、‘王八蛋’、‘婊.子养的’什么的就行了。”老板表情古怪地回想着道。

“噗——”我忍不住笑了一声,“这客官有点儿意思,这么昂贵的一把扇子,他居然并不在意别人往上写些什么。”

“嗨,一看那就是个纨绔子弟、败家子儿,多好的东西都不上心儿的。”老板也笑道。

我便不再应声,拿着扇子端详了一阵,思索着要在上面写些什么好。从老板复述的这扇子主人的脾性来看,那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因此若在这扇上写诗词什么的就显得俗了,且也不见得能写到扇主儿的心里去,其实我倒真想在这扇子上写个“驴日的”以看看那扇主儿拿到扇子后是什么反应——当然不能真这么干,除非我还能穿回去。

既然对方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那就给他找点事做吧——毛笔一挥,扇面上几字一蹴而就:鸡生蛋,还是蛋生鸡?

既然他说随便写,那么我写的这个就不算违背他的意愿,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没事儿时可以好好琢磨琢磨这个哲学问题。

吹干墨汁,把扇子交给老板,老板拧着眉头看了看扇子又看了看我,迟疑地道:“这个…这么写真的没问题么?究竟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呢?”

我笑:“这问题您老今晚躺被窝里可以好好想想。”

老板点点头,掏了一两银子出来给了我。

雨一直未停,且还刮起了冷风,以至于我到达高府的时候整身衣服都淋了个透,幸好我提前料到了会有此种情形,多带了一套干净衣服用油布包着,在高登科书房的小偏厅里将湿衣换了下来并搭好晾着。

高登科看上去心情不错,写了两篇字后便放下笔笑着向正坐在窗前喝高府好茶的我道:“老师今日别回去了,外面雨下得大,只怕今晚也不会停的了。”

我飘眼往窗外瞅了一下,不过是才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外面已经黑得如同晚上了,总归在高府留宿不是头一遭儿,于是将头一点,向他道:“今儿就到这里罢,你那手腕子只怕阴雨天里也不大舒服,少练半个时辰的字也没什么大碍。”

高登科闻言愈发开心的样子,眨着眼睛道:“当真可以么,老师?每日学生可只有一个时辰学字呢!”

我“刷”地一声展开自己的小纸扇,边扇边仙气飘飘地笑道:“读书不论早晚,练笔只争朝夕,你若是只指着每天这一个时辰练字的话,你这字估计是出不来了。”

高登科连忙起身行礼:“学生受教!”说罢一抬眼,很可爱地笑道:“老师今晚睡到学生那里去罢,家父昨日好生教导了学生一番呢,要学生同老师多亲近亲近——家父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虽然年纪尚轻,学生对老师的敬重却不亚于家父呢!可好?”

我笑道:“我有自己的客房可以住,去你那里挤着做什么?再说你那屋子里又有伺候的丫头,我去了多有不便。”

高登科好笑道:“原以为老师年轻当不致这么迂腐,想来是被那几位老先生带朽了!丫头伺候主子客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有什么不便呢?…还是老师嫌弃我那里不够敞亮气派…”

高登科是庶子,听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怕他会以为我看不起他的出身,连忙一合扇子轻轻敲向他的脑瓜儿,笑道:“行了行了,我不过就是客气一下,你这小子就拉七扯八的胡说——我哪里朽了?为师的我风华正茂,正是倜傥风流的时候儿呢!”

高登科被逗得哈哈直笑,连连点头:“很是!很是!”

不过为了不落人话柄,我还是要求高登科派人去同高员外打了招呼,高员外果然是尊师重教之人,不但高高兴兴地应了,还叫厨房专门为我和高三少爷备了一桌小席,晚饭就请我在三少爷的院子里吃。

下课之后,高登科便带了我出了书房,两人撑着伞,由小厮打着琉璃制的防雨灯笼在前引路,行过一道穿山游廊,穿过几座跨院几栋厦宇,这才进入了高府内宅。同外宅的庄重严谨不同,内宅的构建更注重诗情画意,花园子里头的那道映霞溪在内宅里贯通各院儿,或绕花圃,或绕假山,时而成池,时而成瀑,流水淙淙盘活了整座府院的建筑,愈发显得不拘一格,灵动鲜活。

内宅并不是我第一次来,之前高员外也曾带着我们这些西席游览过内宅的风景,关于将活水引入内宅的创意也不是没来由的,原来是这高员外命中缺水,于是请了堪舆的高人来府中看风水,经由高人指点后才将这道活水贯通了整个内宅的。

高登科领着我一路在雨中小心慢行,终于在一所独立的跨院儿前停下了脚步,待小厮上前将门叫开后方将我请入门内。

高登科所说的“亲近亲近”当然不是要和我同床共枕,在自己家里有屋有床的,两个大男人…唔,小男人,再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会被人诟病的——所以我才敢放心地跟来。高登科先替我安排了一间卧房,而后摆上席面,由于他年小体弱,所以正好我们两个都不喝酒,席间要么是我被他逼着讲笑话要么就是他被我逼着讲小时候的糗事,师生两人相谈甚欢。

吃罢晚饭,高三少爷要去给高员外和高夫人请安,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想是外头风大雨疾,他的衣服都湿透了。更罢衣之后我们两个便在屋里听着雨声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

这一静下来我才恍惚听到不知从何处隐隐传来哗啦啦的木头的响动,纳闷儿地问高登科原因,高登科便笑着将窗扇推开,指着外面雨幕中黑黝黝的一个物体道:“是它在响,水车。——却并不管汲水的,不过是起个装饰作用罢了,一天到晚的响,吵得我头疼。”

原来如此,窗外就是那映霞溪,说“溪”倒不如说成“河”更合适,那道水流到内宅里已经是宽了不少也深了不少,在屋旁河上架上一架水车,倒也蛮有情趣儿,尤其高员外家是富户,对农家乐这种东西感兴趣也很正常。

于是仍关上窗户胡侃,一直侃到大半夜,高登科正说到他小时候喜欢自己动手做玩具,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兴起处非要将以前做过的成品拿出来给我看,我打着呵欠好笑地道:“这大半夜的你就别折腾了,明儿再看也不迟。”

然后他毕竟小孩子心性,说什么也要现在就给我看,披上件衣服就要开门出去,我连忙拉他:“到外面干啥去?也不打伞?!”

“我那些宝贝都在这屋对面的杂物房里,我去取来。”高登科笑道。

“叫丫头们给你打上伞。”我说。

高登科支唔地笑了两声,低声道:“不必了…丫头们是夫人给的,不好为这事儿支使她们…免得夫人操心,我自己去就好。”说着捂着头飞快地冲进雨里,直奔了对面的杂物房去。

夫人给过来的丫头,很明显,这是眼线。高三少爷的一举一动都尽在高夫人掌握,不怕他有什么异心或异动。估计高登科就算是想使唤这些丫头也不大能使唤得动吧?!

深宅大院里的这种事儿,很正常,也很悲哀。

高登科将杂物房里的灯点亮,瘦瘦的身影映在门上,上上下下地翻着什么,不多时便捧了一只木箱子出来,冒着雨回到我所在的这间屋子,我连忙帮他接过放在桌上,却见他从头到脚都淋透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道:“你这小子平日里看着小大人儿似的,原来也是个长不大的小屁孩儿!今晚不看就要了亲命了还是怎么着?还不快回屋去把头发擦干、换身儿衣服!”

高登科笑着应了,自回房去处理身上,多半晌后重新出来,将那箱子打开,果见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具,有木头的,竹子的,小风车,小水车,小推车,小木人,小竹马,等等等等,还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小家伙。

除了这些成品,箱子里还有许多的半成品和原材,还有做玩具的工具,高登科兴奋起来,非要当场做个玩具送我,虽然我已经困得几乎睁不开眼了,但也不好拂他的兴致,只得强撑了旁观,不知不觉间窗外便泛了白。

高登科说他所做的史上最复杂的玩具终于完成了——一辆小马车。当然了,马他是做不出来的,所以只有四个轮儿的车,绑上两根绳,就可以拉着车动了。

我趴在桌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拿着这小马车不住好笑,这小玩具好是好,但我这么大一个人了,拿回去又没兴致玩儿,不过是白放着。

好歹洗漱了两把,决定吃过早饭就立刻回家补眠,正同高登科一人捧了一只碗喝粥,就见他的一名小厮跌跌爬爬地摔进屋来,满身的泥水满脸的惊慌,哆嗦着道:“三、三、三爷——不不不不不好、不好了!大、大大大少爷他——他——他死了!”

凶杀现场

高登科直惊得险些将粥碗摔了,起身上前一把薅住那小厮的前襟,急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大、大少爷他、他死了!”小厮带着哭腔。

“怎么会?怎么会?”高登科惊惶不已,“谁告诉你的?你亲眼看见了么?”

“小的、的方才路过大、大少爷的院子,见、见里面的丫头们吓、吓得乱跑,便忙进去问、问究竟,丫头们说、说大少爷死了,小的不、不信,就进了卧房看、看了一眼,果、果见大少爷他、他死了…”小厮吓得边说边擦泪。

高登科一下子六神无主了,呆在原地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

高大少爷死了?昨儿还好好儿地在那紫藤架子下同高二少爷吵架,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是疾病猝死?是意外身亡?还是…

眼见高登科和那小厮一个失魂落魄一个瘫软在地,身为“长辈”的我不好再戳在一旁独善其身,只得轻声向那小厮道:“你们老爷得知此事了么?”

小厮这才反应过来,苦着脸答道:“老、老爷一早就同夫人去了城、城外的庄子上会、会友了,此刻不、不在府中…”

这事儿赶的,偏偏能拿主意的两个主子都不在家。

“那你们二少爷呢?”我只好又问。高员外夫妇不在,大少爷死了,此时此刻能作主的只有高家二少爷了,至于传说中的高员外的那三个妾——她们是仆,是婢,不顶事儿。

“已、已经有人去、去禀、禀报二爷了…”小厮惶张道。

我点点头,不再作声。府里有了能作主的人,我这个外人自然不便再多置喙,要不是因为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儿,我早就找个借口开溜了,如今却不能走,一来高员外没在府中,我身为高三少爷的师与父,自然不能将这半大的孩子丢在这里自己拍屁股走人。虽然高家与我是雇佣关系,但是人与人之间不能只靠金钱维系情份,这一点我做不到,相信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也有很多人都做不到。

目前我应该做的,就是陪着高登科直到高员外回府。

高登科缓了好半天,才终于颤抖着开口道:“走…走,我、我要去大哥那里看、看看。”

我暗自点头,这个男孩儿很有担当,虽然年小却明白事理。出事的是他的大哥,如果只因为害怕而在自个儿房里不肯去看上一看,那实在是没什么良心。

但,他毕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所以他扭过脸来望住我,面带恳求地道:“老、老师可否与学生同、同去?”

我点头应了,过去将那小厮从地上拉起来,让他扶着高登科,三个人出了院子向东走,穿过一畦花圃,再穿过一小片竹林,绕过一座跨院儿的后墙,转过几道花架,这才到了高大少爷的院儿前。

院子里丫头嬷嬷们都吓得抱成一团在那里哆嗦,谁也不敢上屋里去,高登科也顾不得理她们,径直由小厮带着跨进门内,堂屋里也跪着五六个丫头抱着哭,还有两个昏倒在地的。小厮哆哆嗦嗦地领着高登科和我推门进了大少爷的卧房,就见那高大少爷仰面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被子上在胸口的位置,豁然插着一把刀。

——凶杀!?

高登科当场被吓得蹬蹬蹬地向后退了几步,险些坐到地上——若是自然死亡还好,这样一副凶杀的场景,任谁也得被吓个不轻,何况这还是自己的家人。

我连忙让那小厮把高登科先扶到堂屋里坐下缓缓,自己则趁屋内没人,轻轻地走到了死者高大少爷的床边细细察看。

小心地掀开被子一角,见刀子所插位置正中心脏,因为是隔着被子捅入,血液并没有飞溅。被下,高大少爷赤着上身,下身仅着亵裤,可见是在睡梦中被人所杀。脸上表情并不狰狞,应为一击致命。

谨慎地抬起高大少爷的胳膊,见后部有成片状尸斑分布,用手指稍加按压,局部血液沿着血管流走,尸斑颜色完全消退——以此种情况来看,高大少爷的死亡时间至少在三至六个小时之前。

再次鸣谢我那一世的法医老爸提供以上知识。——喂,老爸,起床吃油条!

放下高大少爷的胳膊,将一切恢复原状,我又仔细看了看那凶器。凶器是柄极普通的刀,削个水果切个菜,或者做日常工具,都可以用这样的刀。刀柄是木制的,半旧,像是用了一两年的样子。整个刀身垂直插入身体,力道相当大,几乎要将被子带入死者的伤口——可见行凶之人是怀着极大的恨意杀死高大少爷的。

谁呢?是谁能将高大少爷恨到如此地步?我的脑海里不由闪现出昨天高二少爷那张阴狠的面孔。

上上下下将床的周围检查了一遍,在脚踏上发现了两枚泥点子。仅此一处线索并不能证明什么,昨日下了一天一夜的雨,今天早上这雨才停了,只要是出过门的人脚上就难免沾上泥水——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泥点子不是死者高大少爷留下的,他的鞋子是家常趿着的那种鞋,相当于现代的拖鞋,平时是不穿着它出屋的,所以鞋底上干净得很,而在方才进门的时候我注意到廊下有一双沾了泥的木屐,想来那才是昨天高大少爷出入时穿的鞋子。

低头看了看地上,见已经踩上了不少的泥脚印,这里面有我的,有高三少爷的,还有那个小厮的,除此之外可能还有高大少爷屋里伺候着的下人们的,这么一来案发现场就遭到了破坏,如果这其中有凶手的脚印的话,那我们倒是帮了他的大忙了。

不过…像高府这样的富贵人家,主子们的屋子里向来是一尘不染的,因此如果凶手在地面上留下了泥脚印的话,第一个进卧室来的丫头必然能看到,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大少爷已死,因此神智很清楚,对地上的脚印也不会粗心忽略,只要找着这个丫头问上一问就能知道在此之前究竟有没有凶手的脚印了。

然而,只要凶手不是太傻的话,应该也不会忽略脚印的问题,毕竟昨晚的雨下得太大了,他踩在地面上的脚感肯定和平日不同,他是要杀人的人,不可能这么思想大条想不到这个问题。

所以问不问那第一个进门的丫头也没什么所谓,我倾向于那凶手行事谨慎,并没有在房内留下脚印。那么…他又是怎么处理这个问题的呢?就算是他赤着脚进屋,他在来时的路上也要穿着鞋啊,那鞋要脱在哪里才能不留下脚印呢?揣怀里吗?

正低头思索间,忽听得隐隐的木头响动的声音,不由一愣,循声过去推开窗户,却见窗外豁然立着一架木制的水车,在湍流的河水中不停转着。

怎么…高大少爷的窗外原来也有一架水车?

我探头向外看了看,见窗根下方砌的是与屋子外墙上下平行的石矶,河水贴着石矶流过,河面距窗台约有一米高矮的距离,也就是说,窗台之外根本没有落脚之处。河水由西向东流去,分别往这两个方向看过去,东边流经不远后河水就拐了弯,而西边则有一道空中飞廊跨河而建,由于地势是西高东低,所以这道飞廊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无法看见再往西去是什么地方。

这架水车倒也不算太大,目测也就两米的直径,看上去做得很结实,用粗粗的木桩子固定在河底,架子也是胳膊粗细的木头搭建的。河面约有三米宽,水车是立在河的中间位置的,距高大少爷的窗户有一米远近。河的对岸是竹林,竹林下是土地,虽然下了一天两夜的雨,那块泥地上却并不泥泞,由此可见,并没有人从对面潜过河来进入高大少爷的房间。

那么,通过窗户入室杀人的可能性似乎可以排除了,眼下就只有从门直接进来这一条可能性了。

我把窗户重新关上,又检查了一番高大少爷的卧房,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高登科在小厮的搀扶下重又鼓起勇气进得屋来,脸色很是难看,问向我道:“老师…这,这下如何是好?”

“二少爷来了么?”我问他。

高登科皱了皱眉,道:“二哥方才来过了,只进了前厅,我告诉他大哥是被人杀害的,他就…就惊惶失措地跑出去了,想来也是吓坏了。”

吓坏了吗?真吓坏了估计早就腿软得动弹不得了呢。

“既然二少爷不能主事,那现在该凌峰你来拿主意才是。”我看着他。这是高府家事,我这个外人当然不能乱出头。

“家父尚未回来…学生、学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高登科六神无主。

他身旁小厮结结巴巴地道:“三、三爷,这、我、我们报、报官罢!”

高登科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不知父亲是否同意我这么做…也罢,还是报官罢,毕竟大哥是被人…唉。”

报官——刚才太过专注于查找线索,竟忘了报官这么档子事儿!若是报了官,我岂不又要做为犯罪嫌疑人或是证人的被带到府衙去,然后再一次去面对那个流氓知府?!

我都能想像得到那场景——

那流氓说:从左到右,自报家门。

然后我说:小民钟情…

那流氓:@#¥%…

我:*&%¥#@…

流氓:当堂赏小钟情儿十大板!

我:GAME OVER…

最为关键的是——我现在的身份——高府的教字先生!这也算是买卖交易的一种,若被那流氓知道了,我是逃不了流刑的了!——不不不,我宁可做回乞丐也绝不流放,很多犯人都是在流放的途中或染病或受虐死去的,即使侥幸到达了流放地,那也是终日面对着鸟不排泄的无尽蛮荒,天天干重活、做苦隶,生不如死。

而我此刻却避不得也躲不得,一但我现在跑路,我就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

只好硬着头皮任事情发展…做乞丐就做乞丐吧,等我“流浪”到别的城去,到时候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的。

——嘿,说来也怪,那流氓知府越是治我,我就越想好好儿地活给他看。我不是个爱同人较劲儿的人,偏偏那破知府好像和我八字犯冲似的,让我总也不甘咽下这口气。

那就等着看好了——看我活得风声水起时,大流氓你的脚丫子还能得瑟到几时?!

排除嫌疑

高登科的小厮跑去找人报官,高登科便又回到堂屋里坐等。我叫了两个胆子略大的嬷嬷留在屋里照顾高登科,自己则走到院子里,扫视了一下仍在抱头哭着的众丫头们,忽然看见了昨天送我荷包的那个小丫头也在其中,吓得小脸儿煞白,哭红了的双眼正不知所措地向我这边望过来。

我冲她招招手,她脸上红了一红,向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她便快步走过来,只轻轻道了声:“钟先生…”眼泪便又掉了下来。

“丫头莫哭,员外爷很快便回来了,”我低声安慰,“丫头还好么?没伤到哪里罢?”

小丫头闻言脸又是一红,连连摇头,抬起脸儿来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带着青涩的情意。见时机差不多了,我压低了声音问向她道:“丫头,今早是谁先进的大少爷的房间?”

小丫头脸色又白了,惊慌地道:“是、是小婢和、和秋芸。”

“你们两个进屋时可曾留意到地板上有无脚印?”我问。

小丫头想了一想,摇了摇头:“没有。秋芸进屋后不小心将帕子掉了,那时小婢看得清清楚楚,地板上并无脚印。”

哦?如果是这样的话,地板上没有脚印的这一状况是可以确凿的了。

“你们大少爷卧房的外间晚上有人上夜么?”我想起了古代大户家庭的讲究,主子的卧房外,晚上一般都留有丫鬟负责守夜,以便随时照顾主子,随时听候主子差遣,以及防范失火失盗之类的事情发生。

“有…昨夜正是小婢和秋芸值夜…”小丫头又开始抽泣,仿佛将高大少爷的死都怪在了自己的头上。

“昨夜你们两个一直都醒着么?有没有人曾进过大少爷的房间呢?”我顾不得安慰她,连忙追问。

小丫头用力地摇头:“没有人进来,小婢和秋芸一直醒着,半步都不曾离开!”

…这就古怪了。能够进入高大少爷卧房的途径只有两个,一是门,一是窗,门口处有这小丫头和她的同事守着,除非凶手是土行孙,否则不可能从门这条路进得屋去。这么说…凶手是从窗户进去的?方才我打开窗户的时候,那窗子并未从里面上闩,可见高大少爷的卧房并非全封闭的密室,从窗子进入屋中是极有可能的。只是…要想从窗户进屋,要么得走水路,要么就得走对面竹林下的泥路,那泥路我刚才也看过了,平坦得很,没有半个脚印或是其它物体压下的痕迹。

而水路嘛,凶手怎么游过来的还要怎么游回去,水势是由西向东流,昨晚下雨,水流比往常更湍急,如果凶手是从西游过来,那么他来时还好说,回去却要逆流,以现在的水的流速来看都不大可能逆流得回去,更别说昨晚水流湍急还下着雨了。而凶手若是从东游过来,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说来说去,所有能进入高大少爷屋中的途径居然全部被堵死了。

没奈何,只好先将这个问题放过一边,再次问向这小丫头道:“丫头可否同我说说昨儿个高大少爷都做了些什么么?”

丫头看了看我,虽然有些疑惑我为什么问这个,但却没有因此发问,约是出于对我的好感,便没有多做犹豫,边想边道:“昨儿个一早大少爷就如往常一般去了铺子里看生意,直到下午未时正(约下午三点)左右方回来,换了身衣服便去了书房,后来从书房出来又去了园子里散步,再之后便又出府去了,直到亥初(晚上九点以后)才回得房来,回房后小婢们伺候大少爷洗漱毕,大少爷就休息了…”

“那么昨天一天的时间,你们这院子里都有谁曾来过?”我紧接着问。

小丫头想了想,答道:“早上的时候高管家曾来过,不过只在院子里站了站,等大少爷从房里出来便陪着一起出门了。中午的时候有夫人院子里的张嬷嬷来过,说是带夫人的口信儿,请大少爷莫忘了前些日子答应的给张保财家的几缎锦;未初的时候二少爷来找过大少爷,听闻大少爷不在房中便也未作停留地走了;戍时二刻(约晚上八点半),三少爷也来过,说那治腕子疼的风湿膏用完了,想要从库里再领上一些,因那时大少爷尚未回来,库房钥匙只有大夫人和大少爷有,三少爷便在他房里等了一阵,后因说钟先生还在三少爷房中等着,只说明儿个再来取,而后就走了。再之后便无一人来过。”

唔,难怪昨晚高登科去给各院儿请安花了不少时间,原来中间还有这么一出。也难怪昨晚他不肯去睡,直管缠着我说话,想来是他那受过伤的手腕疼得受不住,又不愿让我看出来,这才藉由闲侃以分散注意力,不由得对我自己的这个学生又心疼了几分。

且说这些曾到过高大少爷院子里的人:高管家、夫人的嬷嬷、高二少爷,这三人都不曾进得屋去,因此不具备布置作案现场的可能,唯一有机会布置现场的只有高登科一个,但是他能布置什么呢?在床顶设机关好自动启动刀子刺杀装置以杀死高大少爷?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机关是死的,不可能在那个时间就那么准确无误地插入高大少爷的心脏。

高大少爷的死是完全的人为,完全的实时作案,高大少爷死的时候,凶手必然就在他的屋中。而高登科只是于高大少爷尚未回府的时候在他的屋中等了一阵,他的离开不仅丫头们可以作证,我自己也是证人之一,且昨晚从头到尾我都同高登科在一起,他反而是最没有嫌疑之人。

之所以我的思路不停地围绕着高登科的犯罪可能性打转,是因为他是我这辈子教的第一个学生,是我想最先洗刷掉嫌疑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毛病:护短儿,极其护短儿,我拥有的,我喜欢的,我看重的,绝不能受到伤害和受到怀疑。但是我不会因此而是非不辩,所以才最先做出最坏的假设,而后再靠自己一步步去推翻和证明——这就是我珍惜的方式,是我爱的方式。

因此,我对这件案子私自调查到这一步后就打算放手了:因为我的学生不会是凶手,我之所以关注此事只是为了证明这个。

于是放下心来,好言劝慰了这小丫头几句后我便回转到屋内,见高登科仍怔怔地在堂屋里坐着,便上前温声儿道:“趁官府的人还没到、高员外也还没赶回来,凌峰你先回房洗把脸稳稳心神,换过套衣服再来罢。”

高登科身上只是穿了家常便衣,待会儿官府的人一来他还是得回去换正式些的衣服才行,这是古人的烂规矩,为了避免到时他心慌意乱四处着忙,我便先将想到的提醒了他。

高登科闻言点点头,起身请我同他一起回房。见他双手哆嗦着不好穿衣,我便叮嘱他房里的丫头进去好生伺候,自己在堂屋里等。见昨晚他那装着自制小玩具的木箱还在桌子上敞着,玩具扔了一桌面,便过去一件件收进箱子里去。

箱子里还有不少的小玩具没有拿出来,横七竖八地堆叠着,我将外面的玩具全部放进去后去合箱盖,却发现难以合上,原来是玩具装得太满,而我又没有注意利用空间摆放,因此玩具堆得高出了箱盖儿,只好又把玩具一件件拿出来重新安排。突然之间左手一阵刺痛,连忙抽出来查看,却见下掌缘处不知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口子,鲜血刷地溢了出来。

还好还好,还好伤到的不是右手,否则写起字来就太吃力了,右手可是我的半条命呢!

见这屋里一时半刻也没个下人听唤,只得先放弃包扎,单用右手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外将所有的玩具拿出来。这些玩具放在箱子里很有些年头了,越往下的玩具上面积的灰尘越多,直到露出了箱子底儿来,那底儿上也都是玩具压出来的灰尘印子。

等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后我就开始重新往里合理安放,先把一些工具例如小刻刀、小锯子、小锉子等等的铺在下面,以防再将人划伤,然后再放玩具…咦?

我其实是无意识地按着箱底留下的印痕摆放这些东西的,毕竟以前这么摆的时候是可以放下所有玩具的,但当我想要依样儿画葫芦的时候,却发现这些东西里少了一样儿——箱底留有非常清晰的、少了的这样东西的印痕,且这印痕同旁边其他的印痕深浅完全一致,可见缺了的这样东西是最近几天之内才没有了的。

怎么——怎么会是——一柄刀呢?

这印痕非常明显的是一柄刀的形状,一柄长刃尖刀,这种刀的用途十分广泛,可以做木匠活儿,可以削水果,可以割肉切菜,甚至可以…杀人。

我在所有的玩具里仔细查了又查找了又找,始终没有找到这柄刀的实物,也许是高登科拿去做了别的什么事还没有来得及放进去,又或许这刀是被别的什么人悄悄拿了走,而高登科根本就不知情…

老爸曾经说过:判断一样事物,千万不能让主观意志占据主导,否则你就先错了一半。

…是的,我得冷静,我得客观,我不能让任何情感因素掺杂进来。

这刀必然是近几天内才被人从箱子里拿走的,如果能将杀死高大少爷的那把刀子和这箱子底的印痕核对一下就可以轻松证明二者是不是同一个物体了。

我又仔细查看了一下箱子底的痕迹,果然细看之下又发现了许多浅浅的印痕,可见这箱子里的东西在近期又被人拿动过。于是不再往里装玩具,而是将这箱子放到了桌下不起眼的地方,以防被人乱动。

高登科换好衣服出来,脸色依旧很难看,我仔细望了他一阵,却并未在他脸上看出任何的异样来。他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如果当真是他杀了人,他怎么可能做到一丝儿情绪都不泄露呢?就是心智成熟的大人,在第一次杀人时也总会多少与平日不太一样,若高登科当真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到这样的地步,那这个孩子的城府也深得太可怕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