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就算我不能感情用事地认定他不可能是凶手——从事实角度来分析也不太可能会是他:刚才在高大少爷那里我就已经排除了机关定时杀人的可能性,而高登科唯一在高大少爷的房中逗留的那段时间里,高大少爷本人并未回房,且那个时候也未遇害,也就是说高登科在高大少爷的房间里不可能动什么手脚。

除去这段时间之外,高登科几乎一整晚都和我待在一起,哪怕是他跑到库房里去取那玩具箱的这段时间里都是处于我的视线之内的——那映在门上的他的影子不可能是别人的。

说“几乎”,是因为在这一整晚的时间里,高登科没有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他从库房抱了箱子进来淋湿了身上、回卧房擦拭更衣的这五六分钟,而从他的院子到高大少爷的院子之间的这段路程就算是跑着去也要三四分钟,更别说还要想法子进入院子、通过有丫头守夜的外间、进入卧房杀死高大少爷,然后再原路返回了,五六分钟根本来不及!

所以,所以高登科不会是凶手,不会的,他那么安静,笑起来那么纯真,怎么可能会是杀了自己亲哥哥的凶手呢?

在直线上

“老师…”高登科的一声轻唤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关心地望着我,道:“老师还好罢?不成想我家里竟发生了这样的事,害老师跟着受惊了…不若老师先回家里好生歇歇,待…待官府来了把这件事处理了,老师再来给学生授课…”

我拍了拍他的肩:“不必担心我。我这会儿也走不得的,官府的人来了之后会把所有昨晚在府里的人都召集起来问讯,这是司法程序。倒是你…没什么事罢?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趁官府没来人前先请个郎中来帮你看看?”

高登科摇摇头:“学生不妨事,只是刚才猛然得到消息,又、又看见大哥他…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我本想开口试探试探他,然而转念一想又作罢了。不会是他,不会,他完全没有作案时间,我不该再怀疑他的。

两个人各自坐在椅上沉默,过了好半晌才听得院子里响起脚步声,高登科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进来,禀道:“三、三爷,衙、衙门来人了,让、让这院子里所有的人都、都到大少爷院外集、集合呢!”

官府来人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的生计啊——我的未来啊——都要成浮云了吗?罢了,走吧!怕你我就不姓张!——呃,我姓什么来着?…

高登科院子里的下人们也没能幸免,跟着我们一路来至高大少爷的院子外,却见早有一干穿着官府工作服的人站在那里,维持秩序,有两个配刀的把守着院门,不许任何人擅自入内。

院外站了乌压压一大片人,有丫鬟有嬷嬷有内用小厮,想来那些低等级的下人是不能进入内宅的,因此另安排了地方作问讯。

在这些人当中我还看到了高二少爷和五个作主子装扮的女人,由于我在高府也待了有一段时间了,对于高员外家庭人员的构成多少已有所了解。高员外共有一妻三妾三儿两女,这五个主子打扮的人想来就是那三妾和两女了。其中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相貌看起来同高登科有几分相似,想来就是他的庶母,另外二妾和两个高家小姐的年纪竟然相差不大,以致于我根本分不清哪个是长辈哪个是晚辈。

所有人都默默立着,谁也不肯或不敢多说一个字,毕竟是高家的嫡长子被人杀害了,这可是非同小可之事,稍有不慎就可能遭受鱼池之秧,这些人都在深宅大院里混出经验的,谁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冒失。

府衙里的五六个书吏各自手里捧了纸笔对这些人挨个儿问讯并记录,我硬着头皮躲在高登科的身后,以避开看上去眼熟的工作人员。

由于高府里的下人们太多,到了近午的时候问讯也才进行了不过一半,正当下人们中已经开始有人低低地发出埋怨声时,闻人报得高员外夫妇回府了。

高员外苍白着一张脸风尘仆仆地一路奔入内宅,向守在高大少爷院外的衙役自报了家门后,其中一名衙役便进去通报,不多时见里面走出个青衫男人来,却是那流氓知府的师爷,扇子兄。

扇子兄向着高员外拱手行礼,道:“晚生是清城知府大人的新任刑名师爷,小姓楚,双字凤箫,今日奉大人令特来贵府调查大公子被害一案相关事宜,若有不小心得罪之处,还望员外爷海涵一二。”

哦…这个色小子原来是新到任的,难怪那天要向我打听府衙的所在,想来那日是他第一天到任,那流氓知府口中所说的有客要陪估计说的就是他了。

他所谓的刑名师爷是古代衙门里师爷的一种,同其它种类的师爷一样,刑名师爷不食朝廷俸禄,不属于衙门在编人员,对外是幕主请来的客人,由幕主支付报酬,其行为对幕主负责,其地位是“大席中的大席”——即是具有最重要的地位。

师爷约有五种:刑名、钱谷、征比、挂号、书启,这其中权力最大、地位最高的无疑就是刑名师爷,刑名师爷的职权范围难以一一赘述,他所包办的工作几乎包括了所有刑事案件及部分民事案件,还参与一定的治安、教化等方面的事务。

——所以,这位扇子兄、楚凤箫,他可以算得上是清城府衙里除那流氓知府之外的第二号人物。

师爷被派来调查此案,既合律法也合情理,高员外当然没有异议,只是要求进院子里去看看自己大儿子的尸身,楚凤箫点头允了,陪同他一起进得屋去。过了好半晌两人才又出来,高员外脸上已是老泪纵横,楚凤箫便立在旁边静静等待,直到高员外缓过劲儿来,勉强稳住了心神,才上前开口道:“晚生有些话需要向高员外您以及几位与案件相关的主要证人求证,还请员外您能安排一个房间,以备问讯之用。”

高员外到底是经历过风浪之人,此刻已稳住情绪,只是声音里已见苍老,道:“不妨就去小老儿的书房罢,那里还宽敞些。”于是叫人在前引路,自己则陪同楚凤箫随后前往。

楚凤箫只叫了高员外一家人同去,包括随后赶到的高夫人,高夫人虽然面上带了浓浓的忧戚之色,但在无人注意她之时却难掩眼底的一丝笑意——高大少爷死了,那么将来整个高府的家业岂不全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高二少爷的了么?

余下的这些人仍旧继续接受书吏们的问询,被问过的也不能走开,于是所有人都在原地饿着肚子。眼看一名书吏就要问到我的面前来,就见一个小衙役跑了过来,扯着嗓子喊道:“哪一个是钟先生?我们师爷叫你去高员外书房接受问讯!哪一个是高先生?——呃,钟先生?!”

顾不得对这小衙役出现的口误发笑,连忙抬了抬手,提声道:“在下便是。”

“跟我来罢!”小衙役脸上讪讪的,转身便走。

跟着他穿廊过院,来至一处大大的抱厦前,门外立着两名衙役把守,进了前厅,见高员外夫妇、那三个妾室、高二少爷和高家两位小姐都坐在椅子上,脸上神情各不相同,小衙役向着里间书房一指,道:“进去罢,师爷在里面等着呢。”我向高员外点头招呼,不作停留地敲门进了里间。

里间是高员外的书室,东墙是敞窗,南墙是落地的大书架子,西墙挂着一大幅类似园林图纸的画,细看了一眼,见是这高府建筑的俯视示意图,可见高员外对自己家的建筑布局相当的得意。

楚凤箫大模大样地在高员外的书案后坐着,而高登科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见我进门,起身行礼道了声:“老师。”

我也冲他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转身对着楚凤箫行礼:“小民钟情…”

“咳!”楚凤箫干咳了一声,我抬眼看他,见他眼中满是好笑却又不得不做出十分严肃的样子来,因此整张脸的表情看上去相当古怪,一指高登科旁边的椅子,道:“钟先生请坐,之所以请你来是有几个问题需要钟先生你来证实。”

这扇子兄比那流氓知府强多了,起码没有恶意地问我为什么成了高府的西席,以及…自报家门。

我依言做到高登科身旁,楚凤箫便让我把昨天一天的行踪详细说一遍,估摸着他才刚问过了高登科,因此欲用我的证词来证实高登科的证词。

毫不隐瞒地把自己昨天的行踪细说了一遍,楚凤箫听毕点了点头,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他既没有让走,我也只好继续坐在椅上,抬头去看他身后墙上挂的那幅高府俯视示意图,在那图上寻找着博雅斋的位置、花园子的位置、高登科那院子的位置以及高大少爷院子的位置。

本只是随便找来打发时间,却不想竟被我在其中发现了一处巧合——高登科的院子和高大少爷的院子在地理位置上竟是处于一条直线上的,换言之,那条流经这二人窗前的河水也是呈一直线,高登科的住处在西,是河的上游,高大少爷的住处在东,是河的下游,在河的对岸是一大片竹林,正如我刚才所见到的那样,竹林下的泥地是平坦且光滑的,没有任何的足迹和压痕。

——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就算这条河是唯一的通道,方才我也早已推翻了从河里顺逆流进入高大少爷房中作案的可能性,难道是从空中过去的?像电影里那样踩着竹梢过去?嫂嫂啊,难道我穿的是个江湖世界吗?但如果是江湖人犯案,那就从哪条路都可以进入高大少爷的房间了——江湖人要是想杀高大少爷,还用得着专门赶着个雨夜大晚上的动手吗?随便什么时候想杀不都可以?

所以,凶手一定是个平常人,而且,一定是高府中的人。

楚凤箫没了什么可问的,把我和高登科都请出了书房,又请高二少爷进去,高二少爷的脸色相当难看,甚至从椅子上站起身的时候腿还软了一下,慢慢地走进书房去,将门在身后关上。

由于堂屋里的都是高家人,所以我也不好在这儿多留,安慰了高员外几句后便出了房门。由于府中内宅里所有的下人都被叫去接受问讯,所以此刻到处都是一片安静,没有半个人影。因不想立刻回去高大少爷的院子前和那些人一起干立着等,所以从高员外的书房出来后我就慢慢地溜达着,心里头细细地思索这件事。

从早上由高大少爷房中出来后对高登科百分之百的信任,到现在却莫名地降到了百分之八十。虽然没有任何的证据证明高登科有作案的可行性,可他那玩具箱底的刀痕、与高大少爷住处处于同一直线的地理位置,却怎么也不能令我放下心来。

一厢走一厢琢磨,却不料由于太过专心,没注意脚下因下过雨地滑,一屁股就摔坐到了地上。连忙爬起身来扭头一看,见衣服下摆沾满了泥,真是恶心乎乎的。本来这一身儿就是特意多带来的,昨天那身淋了雨到现在还没干,这件现在却又弄脏了…算了,总比换回那件湿衣服得好,把下摆好歹洗一下,凑合着还能穿。

四下里看了看,恰好不远处有一口水井,忙奔过去摇那辘轳,辘轳这东西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现实里看见它还真觉得有点稀罕儿。费力地摇上一桶水来,这辘轳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突然之间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不可思议的假设呼之欲出。

水车和绳

我连忙将水桶重新放下井去,然后转动辘轳提上来,再放下去,再提上来,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辘轳正转、反转——这个假设如果成立的话——如果成立的话,那还真是一个绝无仅有、胆大心细的行为!

忍不住沿着原路返回,又来到高员外的书房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听见里面高员外的声音在怒喝:“…说啊!你这孽子!你为什么不回答!?昨晚你去了何处?为何没在房里?为何没让下人随着?——你说——你说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了你的大哥?!”

高员外这是在喝斥…高二少爷?高二少爷昨晚没在房中?唷。

“爹息怒啊——儿子、儿子怎么会杀大哥呢!儿子是冤枉的啊!”果然听见高二少爷的声音急叫道。

“那你倒是说啊!——你昨晚为什么没在自己房中?究竟一个下人都没带地去了何处?!”高员外又气又急,声音都颤了起来。

那高二少爷却又不肯作声了,紧接着响起了两声扇耳光的声音。

“你这孽子!你你你——你真是要气死老夫而后快啊!你不说——你不说就是承认了杀害你大哥了么?!”高员外怒吼道。

“爹——爹——你要相信儿子!儿子当真没有杀大哥啊!”高二少爷又急叫着道。

“你到底说是不说?!”高员外吼。

“…”高二少爷又不作声。

忽然房中响起一片惊叫声,听得高员外的妻妾们尖叫着道:“老爷!——老爷!老爷晕过去了!快去找郎中——”

高员外居然被气昏了——这个高二少爷到底中了什么邪?既称自己是无辜的,又不肯说明昨晚不在自己房中的原因,这么一来任谁也不会相信他的话,如果他杀害高大少爷的罪名成立,必然是死罪一条,他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宁可被杀头也不肯说出来?

事情峰回路转,高二少爷俨然成为了杀害高大少爷的最重嫌疑人。这当口,那些对府内下人进行问询的书吏们也完成了各自的任务,将有完全确凿的不在场证明的下人们排除在嫌疑之外,遣散回各自岗位上去。

趁人不备,我扯住一个内用小厮,悄声道:“小哥儿,识得我是谁不?”

小厮纳闷儿地点点头:“识得啊,钟先生,请问有何事吩咐?”

我假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低声道:“是这样的:因我想要弄几条长麻绳家里用,那日你们三少爷答应了从贵府帮我找几条,今儿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大好开口,只是眼看着现在也没我的什么事了,我这就要家去,想一并拿了绳子——因家里急着用,否则我也不会这么急!你们三少爷现在不得空闲,我也不便去麻烦他这事儿,所以还请小哥儿帮忙看看,从哪里能找到长点的麻绳?”

小厮“嘿”了一声,道:“钟先生,咱们这儿别的不敢说,麻绳儿却是随拿随有的!我们老爷铺子里的货品都得用麻绳打包结捆,搞得麻绳到处都是——您瞧,那不就扔着一条!”说着用手向墙根儿处一指,果然在那地上扔着一条脏兮兮的绳子。

如此一来,我心中对自己刚才的假设又笃定了几分,立在原处等那小厮取绳子来,不多时小厮回来,怀里抱着好几卷子麻绳,我接过来向他道了谢,趁无人注意我,悄悄儿地回到了高登科的院子。

高登科仍留在高员外的书房里接受问讯,他院子里的丫头见我独自回来也没有多问什么。进得高登科的卧房,我推开窗扇,见那架同高大少爷窗前的一模一样的水车仍自随着河水哗啦啦地转动。

我将麻绳一条一条地首尾相接,接成一条长长的大绳,估摸着够了从高登科这里到高大少爷的房间两倍的距离,然后脱下身上的干衣,换上昨天被雨淋湿了的、如今尚未干透的那件衣服,将绳子背在肩上,打开窗户钻出身去。

窗外的水车只有两米多高,由极结实的木头制成,车身被梯形木架固定在河底,河水流速很疾。我伸出胳膊,正好能够到梯形木架,然后再伸腿出去踩上架子,整个人就轻松地脱离窗台攀到了木架上。

取下绳子,将它套在水车的车身上,两端系在一起形成环状,这么一来绳身就会随着车身的转动而转动,我一手抓着绳身,咬咬牙,纵身跳入水中,身体很快便随着疾流向下游冲去——

眨眼间便到了高大少爷的窗前,在距那水车有二十多米距离的时候我便尽量让身体靠近石矶这一边,以防冲到水车面前被车身绞到水下去,直到接近了水车,我一伸腿蹬住水车的梯形架,再伸胳膊攀上架去,将手中的绳子先解开,然后也套住这辆水车的车身,将绳子勒紧后系住绳头,重新形成环状,如此一来,高大少爷窗前的这架水车与处于同一直线上的、高登科窗前的那架水车便形成了一个拥有两个“轮轴”的传送带,河水从位于上游的高登科的窗前流过来,那么处于水中的这半边绳子就是顺流,处于空中的那半边绳子就是逆行,只要我扒住处于上方的绳子,就会逆行而上,除了加重了一些重量,却没有任何阻力地被这条传送带以相当快的速度重新传送回高登科的窗前!

高登科假借取药为名在高大少爷的房间里等待,想是为了在窗户闩上做手脚,他了解他的大哥,所以有把握保证这窗闩不被闩上,何况现在是农历五月的天气,即现代人公历的六、七月天气,即便夜里下着雨屋里也是非常闷热的,高大少爷不可能将窗户关得死死还上着闩。

高登科脱下鞋子进入屋内——甚至他在自己房中就已经将衣服和鞋子脱下,因此高大少爷房中不会留下泥脚印,就算有身上的水滴在滴上,大半个晚上的时间也早就干了。脚踏上的泥迹也许是高大少爷之前留下的,或是高登科某个部位不小心带上的,这一点已经无关紧要了。

——五六分钟的时间,一来一回,进屋杀人,回房换上干衣,完全,可行。

是了,这就是为什么高登科执意要让我看那玩具箱里的玩具、为什么不肯叫丫头来帮他打伞,因为这样一来他才能被雨淋个湿透,从而有机会回到卧房进行杀人计划,也正因如此,他在河水中泡过才不会被我起疑——头发湿、换下湿衣都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五六分钟,在我一无所知的这短短的时间里,一件惊心动魄的杀人事件就这么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而我竟还有幸成为了这一事件的反面人证…

一时间心里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怔怔地抱着水车架子思绪纷乱。忽而听得高大少爷房间的窗内响起了个声音,满带惊讶地低呼:“钟…钟兄弟?”

循声望过去,却见屋内窗前站着的正是楚凤箫——之所以被他“敬”称为“兄弟”,估摸着还是看在我借他的那本情.色小刊物的面子上。

我从水车架子上迈腿蹬住窗台,一用力窜上去,因为浑身水淋淋的,便没有下到屋中去,只在窗台上蹲下,抹了把脸上的水,望向楚凤箫黑溜溜的眼睛:“师爷好。”

楚凤箫有些好笑地上下看了看我,走近前来望住我道:“钟兄弟在那水车上面玩儿什么呢?”

玩儿什么,我总不会在那上面玩儿旋转缆车就是。

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我是女儿身,可见那次我在府衙大堂上晕倒之后的事他并不清楚,如此甚好。

没等我应声,听得楚凤箫很是纳闷儿地“咦”了一声,道:“钟兄弟是从何处上得那水车之上的?——对面竹林泥地之上并无足迹,而我方才也一直待在这房内——莫非钟兄弟是从河的上游游过来的?”

我点了点头。

楚凤箫从我的身边将身子探出窗外,向着西边看了半晌,道:“那道飞廊挡住了视线…钟兄弟可否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么?”说罢扭过头来满脸真诚地望住我。

我瞟了一眼床上高大少爷的尸体,心中叹了又叹:人命无分贵贱,好人坏人,生命都是同等的重要——谁,也不能擅自夺去他人性命,否则这世界不早就乱了?

杀人者无论曾经有多好,只要杀了人,他就做错了事。

心中又是重重一叹,正要对楚凤箫说出高登科来,突然屋中响起个声音:“凶器的木柄缝中夹着的是油纸。”紧接着从暗影处闪出个黑衣人来,苍白的面孔,死气沉沉的眸子,手里拿着已经从高大少爷尸体上取下的凶器,正是那仵作庄先生,想来刚才他一直待在旁边研究那刀子,并没有理会我和楚凤箫之间的对话,而我也因为心事重重没有注意到这屋里还有他人,被他这么突然地从屋里冒出来,又黑衣森森白脸凛凛的,直把我吓了一大跳,吃惊之下便没蹲稳,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向后仰去,“哎呀”一声后哗啦啦地掉进了河里。

手忙脚乱地扒住了水车架子才免于被河水冲到下游去,甩甩遮住了眼睛的头发,望向窗口,见楚凤箫探出半个身子来看我,脸上又是那好笑不已的神情,问道:“钟兄弟无碍罢?”

我不愿再回到窗台上去看到那位庄先生,便爬上水车架子,向楚凤箫道:“师爷,高三少爷的房里您是否还不曾查看?小生在那厢静候师爷。”说着一伸双臂勾住水车上方的麻绳,身子便被带动着往上游的方向拖,然后再用双腿勾住绳子,整个身体都吊在绳上,乘着呼呼的风声,很快便回到高登科的窗前,在接近水车的时候松开腿,看准水车架子蹬上去,然后再松手趴住架子,安全到站。

脱去水湿的衣衫,换回那身干衣,走至堂屋,将我藏于桌下的那只玩具箱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静等楚凤箫进门。

果不多时,楚凤箫匆匆地赶了过来,我便一指那箱底:“这里面有个刀子压过的痕迹,不知同那凶器是否吻合。方才在接受师爷问讯的时候小生曾经说过:昨夜曾有一柱香多(即五六分钟)的时间高三少爷独自在卧房中,而这段时间内小生就坐在这堂屋里——有昨夜负责伺候的小丫头可以作证。窗外水车上的绳子是小生才刚绑上去的,在此之前那上面并没有绑其它的绳子。”

我把能说的话说完后就不再吱声了——只要这位师爷不是太傻,把几件事情联系贯通起来就能明白这件案子的发生始末,而我也当真不想亲口说出“高登科就是杀人凶手”的话来,他毕竟…毕竟是我的第一个学生,是一个仅有十二、三岁的孩子,是笑起来静静的、很纯真的、心灵手巧的、不太幸福的孩子。

血淡于水

楚凤箫叫人将凶器同箱底的印痕进行了比较,结果是完全吻合。又使人彻底搜查了高登科的卧房,并没有发现他昨晚用以去往高大少爷房间的麻绳,于是又令人去河下游的水池子里打捞——他问过了高员外,那水池子里的水虽然又流向了府中别处,但是在出水口处拦着一张铁网,是防止池子中的鱼随着河水游到外面去的。既然连鱼都游不出去,那么那条长长的绳子如果被高登科解开后扔进河中,最终也必会被铁网拦在池中。

最终衙役们找到了那条绳子,还有用来包裹凶器而不至使木柄被河水浸湿的油纸。带着这些物证以及包括我在内的一干人证,楚凤箫班师回了衙门,由于那位知府大人还在开堂审着另一件案子,我们这些人便只好在偏厅里等候,自始至终我也没能得到机会再同高登科说上一句话。

终于轮到了这件案子开堂受审,高登科被第一个带上堂去,其余的人继续在偏厅等着堂上来传,接着又是高二少爷、高员外夫妇、高登科的亲生母亲以及高员外的最小的那名妾室被一一带上堂。

过了许久许久,除高登科之外的其它人又都被带了回来,高员外脸色发黑,往椅子上一坐就直管盯着高二少爷和他的那位小妾。想来是由于我这个外人在场,高员外有话却不好出口,所以只好就这么瞪眼瞪着,直瞪得高二少爷浑身吓得发抖,而那小妾索性直接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再看高夫人,脸上也是白得没有血色,眼底又是愤怒又是担心,然而看了看高员外的脸色却什么也没敢说。

终于高员外忍不住用颤抖的手指着那小妾咬牙道:“是不是——是不是我每次闹风湿痛而不能在你房中留宿的时候你就——你就——是不是?!”

那小妾直吓得哭晕过去。

看到眼前这一家人的情形,我隐隐猜到了几分——这高二少爷之所以既不承认自己杀害了高大少爷,又死活不肯说出昨晚他不在自己房中的原因以及究竟去了何处,想来是因为…是因为…高二少爷与这位跪在地上的、与他年纪相差不了一两岁的美貌小姨娘…有私情!

这——这可是有悖人伦的事,难怪他死活也不敢说出昨晚自己的去向,只怕高员外若得知了真相是要活活打死他的——不知那流氓知府用了什么法子诈他说出了实话,眼下的高员外夫妇必然已经知晓了这其中隐情,没准儿高员外一怒之下会抓高二少爷去高氏宗族里问罪,届时非但他嫡子的身份不保,说不定还要受皮肉之苦甚至难逃一死。

可怜的只有高员外,很和善的一位老人家,到头来三个儿子…一个也留不下。

然而话说回来,若不是他娶了妻又纳妾又怎会生出这样的事端来?

现在细想想,高登科杀高大少爷竟是一场精心策划过的事件:首先执行这个计划必须要有一个前提,就是下雨。否则他就不能借口留我在府中睡下,我若不留在府中,他就没了人证来证明他的不在场,也就谈不上什么以换衣服为借口回卧房而开始杀人行动,更不能利用下雨加速河水流动来缩短从高大少爷房中往返的时间和利用雨声掩盖他出入水的声音。所以从一开始,这个杀人计划就是以下雨为前提来制定的。

高登科很可能是知道高二少爷同三姨娘的奸.情的,也知道高员外每每关节风湿痛的时候不会在姨娘们的房中留宿,而那时高二少爷就会同三姨娘私下幽会——高登科手腕有旧伤,下雨之前会有感知,而高员外每逢阴天下雨也会闹风湿,于是高登科就利用此点提前预知了雨的到来,更是一举两得地利用高二少爷不敢说出自己案发时在做什么这一条件将高大少爷之死嫁祸在高二少爷的身上!他要除去的,不止是高大少爷,而是高家所有的嫡子!

这就是残忍冷酷的嫡庶之争,如果高员外仅娶一妻,就不会发生这么让人心寒的血案。不过说归说,在古代,纳妾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不会有人将这件案子归结到纳妾所致上来的。

所以…哼哼,将来我若嫁人,一定要找个愿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人嫁——不好找?不好找就不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脑海里莫名地闪过那日泛舟湖上的白衣男子的身影。

…咳咳,想远了。

回到高登科的身上…他之所以愿意报官而不让先通知高员外从而将此事摁压在府里,其原因估计是怕这事儿若经了高夫人的手,他就是首当其冲的“替罪羊”,高夫人正可借此机会除去他以保得高二少爷平安无事——在高家这样的深宅大户里,一昧地躲避忍让是不能保护自己的,你只能主动出击,让自己最先立于不败之地——只是高登科用错了法子。

一时见有衙役进来叫我上堂听讯,起身向着高老爷深揖一躬:我知道这一去只怕就是本案水落石出之时,我再也不可能继续做高府的教字先生了,这许是最后一面,感谢高员外对我的赏识与信任,望他保重。

上得堂去,业务熟练地垂头跪下,听得公案后那道熟悉的声音懒洋洋地道:“自报家门。”

你看,我就知道。

“小民钟情…”带了些许自哂地说完,竟然自己也觉得这么几次三番的有点好笑,而上头那位知府大人已然“哈”地一声笑开了。

“何方人氏?”知府大人语声中笑意盎然地问。

“小民自小流离失所,家乡在何处已经不记得了。”我沿用了上一次的回答。

“喔…你同高登科是何关系?”知府大人果然又没有继续深问关于我的籍贯问题——他向来是最后才处置我的…

“小民是高三少爷的教字先生。”我如实作答——反正板子是逃不了的,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罢。

接下去不过是又复述了一遍我昨晚都做了什么的证词,而这知府特别地细细地询问了我关于高登科回去卧房这一段时间的情况。一轮问罢,知府大人下令将所有涉案人员带上堂来,从头到尾将昨晚那件案子发生的经过说了一遍,其中需要人证证言的,他就指明让谁来确认,需要物证证实的,那师爷楚凤箫就会在旁出示物证,通篇下来有理有据罪证确凿,惊堂木一拍,当场认定了高登科杀人的罪名。

高员外惊怒攻心昏了过去,而高登科自始至终都低垂着头跪在那里神色平静。这样小小的年纪怎会有如此缜密的心计如此深远的城府如此浓重的杀机呢?他那笑容还没有自我的印象里淡化,可那当真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吗?这个孩子…究竟真心的笑过吗?

也许是罕于高登科异样的平静,楚凤箫便问他为何要杀害自己的亲哥哥。高登科抬起头,又是一记静静的无邪的微笑,忽然抬手去脱自己的衣衫,露出那瘦弱的身体,却见上面伤痕累累,旧创新疤不计其数。他淡淡地开口,道:“我只是不想再挨大哥和二哥的打,更不想被打得几乎断了气也不敢向爹和我亲生娘亲吐露半个字。我受够了。”

堂内一时静可闻针。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带着满身触目惊心的伤痕淡淡地说着这样的话,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感到十分的沉重,我没有回头,所以看不到高员外是否已经清醒,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的儿子所遭受的、听到自己儿子最想说的,做为一个极正常的、拥有三妻四妾天经地义思想的古人,他会不会有那么一丝对自己纳妾而产生的悔意?或者,有那么一丝对这封建教条的正确性产生的怀疑?

人们总说血浓于水,可在各种利益面前,再浓的血也有淡于水的时候。

高登科平静地穿好衣衫,平静地在供词上画押,平静地被衙役带下堂去打进大牢。他要在牢中待到十五岁束发——天龙朝的律法规定,犯罪人不到十五岁是不能被执行死刑的,当然,抄家与灭族除外。

他还有两年可活,但我不确定他能否在那牢中撑到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高登科从我身旁经过时浅浅行了一礼,什么都没有说。他并没有恨我“举报”他,否则就不会对我行礼了。也许他在做杀害高大少爷的计划时就已经有了被识破的准备,所以才没有将那条起决定性作用的麻绳彻底处理掉,甚至在他来说,痛快地被砍头要比继续生活在高府那样看似和谐实则冷酷无情的地方要好得多。

这件有着令人瞠目的杀人手法的手足相残案件到此便落下了帷幕,凶手人证一并带下堂去——当然,除了我。

“小钟情儿…”流氓知府淡淡地、随意地、魅惑地、挑逗地、邪恶地、巧笑倩兮地、流里流气地开口。

该来的还是来了。

“小民在。”我抬起头望向他,却见他正端了茶盅儿喝茶,宽大的官袍袖口挡住了脸,只露出一弯漆眉。

“咄!低头!”旁边的衙役低声喝道。

只好垂下头听候流氓发落。

流氓似笑非笑地道:“你倒是说说…老爷我这次应该怎么处置你才好呢?”

除了流放怎样都好——只要不流放,我就可以想法子东山再起——当然心里这么想话是不能这么说出来的,否则这混蛋知府说不定就偏不遂我的意、直接判我个流刑呢!

“小民知错了,请大人看在小民不过是为了活命、挣口饭吃的情况下,饶小民一命。”我恭声说道,提醒他我不过是为了活命而已,你身为父母官儿总不能逼死自己的百姓吧?!

“喔…说来也是,忘记自己的籍贯也非你故意,何况你也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那流氓破天荒地认可了我的说法,“老爷我身为清城知府自是不能逼着自己的百姓不过好日子而非得去做乞丐——你说是不是,小钟情儿?”

是也不能说出来啊。我只能更加恭声地道:“大人清明。”

“嗯嗯,”这流氓似是很满意我的态度,“刷”地一声听着像是打开了扇子摇啊摇的,不紧不慢地笑道:“那就这么着罢——身为一方父母官,老爷我理当为自己辖下的百姓作主谋福——虽然你忘记了自己的籍贯并非有意为之,然而毕竟律法对于无籍之人的处罚也是有明文规定的。老爷我既不能逼人去做乞丐,也不能违法办事,只好想了这么一个两全齐美的法子,让小钟情儿你既有钱挣也能得到一个户籍,可使得?”

这…这流氓的脑子被门撞了还是被驴挤了?…不是,是被门挤了还是被驴撞了?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为我想什么两全齐美的法子?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但是什么阴谋能让我既能挣钱又能得到户籍呢?

一时不敢妄自答话,只静静跪着,等着这个家伙随后说出那所谓的两全齐美的法子来。

卖身为奴

“这个法子嘛…”流氓知府笑呵呵地道:“就是让你小钟情儿,既可以从主翁家获得一个奴籍又有薪饷可以挣——如何呢,是不是两全齐美?”

卖身为奴?!——这是怎么说的呢!我堂堂一介二十一世纪的知识女性,穿到古代来还没好好儿地活两天儿,居然就被卖做了奴隶?!这事儿要是传到…算了,哪儿也传不到,谁的大牙也笑不掉。只是做奴隶是万万不能的,我宁可去做乞丐,好歹还能落个自由身。

那流氓混蛋大痞子根本不理会我有没有想法,只管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虽然是个奴籍,怎么说也算是有个‘籍’了,总比无籍的好,更比流放的好——你说是不是,小钟情儿?”

是你个嫂喔!

“好了,就这么办罢——来呀,去找个人牙子来,带着钟情儿到户房制个奴籍册子——顺便再去两个人,让钟情儿带着去他的下榻处,点清财产,全部充公。”这个混蛋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老爷我今儿实在累了——退堂罢。”说着起身,施施然去了。

就这么三言两语干净利落地把我给处置了?——厉害,他真厉害。虽然没有打我板子,甚至还替我找好了后路,一切看上去都像是我占了莫大的便宜,可实际上呢——这判罚比打我板子要重得多得多得多得多,他根本没有放过我,也没有轻判我,我几次三番地因为同一件事犯在他的手上,他也用最妙的方式恰到好处地给了我个教训,他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官威神圣、不可侵犯。

卖身为奴,无法辩驳,无法反抗。奴隶在古代就是会喘气儿的货物,做主子的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把你打死且还不必负任何责任。除非你能碰到个很好的主子,肯为你销去奴籍,你才可以做回一个正常的“人类”——可我,就算被销去了奴籍,那还是黑户一名,什么都改变不了。

唔…怎么办才好呢?我那已经计划好的幸福生活才刚迈出了半步就夭折了,从此后失去了自由,无尽的难以预料的苦难在等着折磨我击垮我…

——嘿!由得它去!天无绝人之路,至少我还活着,至少我还心存希望,只要努力去创造和争取,就一定能改变现状,为自己谋一条通往幸福之路——我始终都这么坚信着。

由府衙出来,领着两名衙役到我的租住处清点财物——知道他们最后还得搜身的,为了避免被吃豆腐,我主动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出来给他们看,被他们拿走了全部的钱,就连楚凤箫借给我的那四本情.色小刊物也都一并没收了去。

同春妮儿的爹娘即我的房东将房租交割清楚,又顺便去了趟那家做扇子的作坊,把所有完成的和没完成的扇子都还了回去,且也不能再收工钱,白让那老板捡了个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