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时候去学堂里读书,中午过来伺候岛主大当家的,下午跟着大叔大伯们出海打鱼。”小海盗边说边拿眼睛瞟着桌上给我端来的菜,那菜还很不错,居然有两只鸡腿。

我拈起一根鸡腿递给他:“吃吧,这么多菜我也吃不了,剩下了又不能拿给别人吃,帮我消灭一个。”

小海盗被我说得笑起来,微红着脸儿接过我手中的鸡腿小口小口地吃着。

“这岛上还有学堂么?”我接着他方才的话问道。

“有啊,岛主大当家盖起来的,全岛的小孩子都在那里读书,大当家的说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海阔天空和江湖!还说我们不能永远住在岛上,迟早要回到原来的家园去,不读书识字是要吃一辈子的苦的。”小海盗有了肉吃,同我愈发没了隔阂,小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住了。

没想到那海盗头子居然有着这样的心胸和见地,想起他举手投足间透着的优雅风度,难不成他在落草之前也是个知识分子出身?究竟是因为什么事竟让个文化人变成了一群悍匪的头头了呢?

思及这么小的孩子也要跟着大人出海打鱼,不由生出怜惜来,温声向这小海盗道:“怎么你也要跟着去海上打鱼呢?你爹爹呢?”

“我爹…”小海盗一阵沉默,“前年夏天发大水,我爹跟着村里的叔叔伯伯们一起去堵坝,被、被水冲走了…”

心中不由一酸,看着这么小个孩子低着头在那里抽吸,长长的睫毛上粘着泪珠,忍不住伸臂将他拉进怀里抱了抱,道:“你爹是个好人,他用自己的命换了更多人的命,你不该哭的,要骄傲才对,你有个英雄的爹呢!”

小海盗闻言转悲为笑,抹了把脸,仰起脖儿道:“哥哥你说得对!我爹是英雄,我看他们以后谁还敢再笑话我是个没爹的野种!以前我总为这事儿跟他们打架,把娘…气得偷偷哭…”

我笑着拍拍他的头:“既然爹爹不在了,你这个家里的男人就要接过爹爹的担子来,勇于承当,保护娘亲,不让娘亲难过才是。”

“嗯!”小海盗用力将头一点,而后一吸鼻子,“哥哥,你怀里好舒服,跟我娘的怀一样…”

“噗嗤——”没等我挂着黑线把这小色棍从怀里推开,门外便响起一声喷笑来,紧接着便见那海盗头子负着手悠悠哉地跨进门来,冲着小海盗一招手:“小鱼儿,去,通知大家,今天下午一律不得出海,有风暴要来,都在家里待着罢。”小鱼儿闻言连忙应着跑出去了。海盗头子这才转向我,笑道:“这位挟哥哥’可以用饭了。”

知他取笑我,假做没听见,只管坐到桌边开吃,不管短时间内能否脱离雷神岛,保存体力才是最重要的。海盗头子也不离去,偏身坐到桌旁另一把椅子上看着我吃,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便抬头看向他道:“大当家的吃过了?”

“唔,吃过了,同你吃的一样。”他笑着道。

“喔,那还有事么?”我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我在想,你大约还有什么事情没能从小鱼儿口中问出来的,不妨直接问我就是,我必定知无不言。”他谑笑着道。

“好。”既然他都这么干脆了,那我也来个痛快的,“我记得你曾说过,这岛周围遍布机关,不知都是些什么机关?”

他哈地一声笑开了:“你还真敢问!”

“不是你让我问的么?”我翻个白眼,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早没了如临大敌的紧张感。

“喔,是是,我让问的。”他笑着摸了摸脸上的面具,“机关么,自然是在礁石中布着暗箭、陷阱一类的东西,一旦有人潜入岛上,只要不小心踩到了启动机关的礁石,届时就会万箭齐发或是掉入陷阱,同时还会引发警报装置,全岛铜铃大作,我的手下会在最快的时间内进入全面戒备状态。”

“那你们自己平时出海打鱼就不怕中了埋伏么?”我问。

“记得你上岛时的那条路罢?”他道,“那就是唯一没有布着机关的通路,然而昼夜有人监守,十几门石炮在周围随时待发,相比起埋有机关的地方,这条路反倒更是难走呢。”

“你们不怕被人将这条路从外面堵上,将你们来个瓮中捉鳖?”我讥道。

他哈哈笑道:“这机关既然有人能布就有人能解,若真有这种情况出现,我们从内部解去机关就是了。”

“喔?看来贵岛上还真是能人辈出呢。”我皮笑肉不笑了一声。

“多谢夸奖,小生荣幸之至。”他冲我一拱手。

——怎么…原来这机关是出自他的手笔?真看不出这么个匪头子居然还是胸有沟壑之人…

脸上却不愿透出分毫惊讶来,便挑着半边唇角嘲笑:“‘小生’?大叔您今年贵庚了?”

海盗头子笑个不住,又是一拱手,道:“好说,大叔我今年三十有二。”

三十二?还真不能说老,在现代世界可还算是青年呢,正是各种风骚的年纪,难怪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身材看起来也…咳。

我吃得饱了,喝了口水,看向他道:“岛上这些难民本都是老实八交的百姓,你收容了他们原是好事,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当海盗去劫来往客船呢?”

海盗头子面具外露着的那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阵,而后将手肘往桌上一支,托着下巴淡淡道:“弱肉强食,我若不劫别人,我要吃什么?怎么活?”

“种田、织布、打柴、教书,什么不能挣钱?什么不能养活自己?”我反问。

“种田?田让洪水冲了,官府无能,至今无法恢复生息,你倒是给我一亩三分地儿来种种?”海盗头子哂笑,“织布,没树养蚕,拿什么织?打柴,所有的树都被水冲没了,去哪里找柴?教书,江南沿海七八座城全是被水冲没了家园田地的难民,谁有钱给你付教书费?背井离乡去外地谋生么?可惜得很,我朝律法对流民管理甚严,除非你在他乡有认识的人担保,否则不允许滞留该地三个月以上,能够在他乡谋生的人少之又少,而这七八座城的官儿老爷对难民收容一事又根本不上心,难道就让这么多的人露天席地做了乞丐?做乞丐的也不是没有,只不过饿死的多,毕竟再好心的人也没法施舍给这么多乞丐粮食吃。这是官逼民反,祸根不在我们身上,而在朝廷身上!但凡百姓丰衣足食,谁还会去干这种刀尖儿上搏命的营生?”

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言,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完全在理,只好看着他道:“你们可以联名上书请朝廷想办法解决此事。”

“上书?书还没到知府手上就被下级官吏压下来了,有用么?”海盗头子笑,“小家伙,你还真是天真,你可知这世上没钱的干不过有钱的,有钱的干不过有权的,有权的么…也只能凭有拳的去替自己讨条生路了!”

他这番话我倒是理解,那一世的富二代官二代满街横行,不也是印证了他所说的有钱的有权的都惹不起么。一时没了话说,只好端着杯子默默喝水,见他看了我一阵,笑道:“你那位官老爷是做什么的?”

“不过是个小官儿罢了。”我答。

“你呢?是他的什么人?别再告诉我你是他的长随。”海盗头子笑问。

“我就是他的长随。”我淡淡道。

“仅仅只是长随而已么?”他暧昧地眨着眼睛。

“你什么意思?”我瞪他。

“喔喔,没什么意思,只是羡慕那小子艳福不浅罢了。”他又摸摸脸上面具。

“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学兰陵王?”

“不敢,大叔我自认没那家伙英俊,”海盗头子坏笑,“只因我曾起了个誓,凡是看过我真面目的,是女人就得嫁给我,是男人就杀掉。你要不要看?”

“你这誓还真无聊。”我站起身,“大叔您要是没什么事,恕我不多留了。”

“嗳,你不知道人一上岁数就容易寂寞么?不多陪大叔聊几句就要轰人?”海盗头子笑起来。

“您老可以回房去同寂寞做个伴。”我手一伸,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哈哈笑着起身,道:“下午最好在房里待着莫要出门,免得被风卷跑了我可救不了你。”

海上的风暴我已经见识过一次,自然明白它的威力,下午的时候果然来了龙卷风暴,饶是我躲在房中仍然有种随时都可能被吹跑的感觉。第二天早上才放了晴,昨天替我送饭的那个叫小鱼儿的小海盗今天又替我送来了早饭,才摞下饭就匆匆地跑出门去,说是今日先生要考大家背《诗经》里的句子。

我吃过早饭从房中出来——只要不到雷神谷外去就不会中什么机关埋伏,因而只在谷内四处走了走,见到处零散盖着的全是黑岩石造的房子,想来这是怕被海风吹塌了屋子才用石头做的材料。一队男人背着鱼网鱼叉等物往谷外走,看样子是要出海打渔去的,谷口有八名守卫守着,尽管大家早就彼此熟识,可每一个出谷之人还是会受到严格的盘查,这让我想乔装改扮蒙混出谷的念头不得不就此打消。

慢慢在谷里走了一阵,忽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读书声,想来是小鱼儿口中所说的学堂了,便循声过去,却正看见小鱼儿垂头丧气地立在门外墙根儿处,手上还捏着一张白纸,不由走至面前低声问他:“怎么了?先生让你罚站了?”

小鱼儿抬眼见是我,不由苦起脸来道:“昨儿我忘了写先生留的功课,先生罚我回家写好再来,可…可我不敢回去,怕让我娘知道了生气…”

哈!这个时代也有这样的学生哈?这小子指定是昨晚贪玩没写作业!一时觉得好笑,道:“你有笔墨么?不敢回家就到我房里去写罢。”

小鱼儿闻言大喜,连连点头:“有!我装着呢!”

“那就走罢。”我笑着一拍他肩膀,路过那窗口时随意向里溜了一眼,见“教室”前方立着位青衫男子,想来就是所谓的先生了,背对着窗口,负着手听学生们读文章,忽然间仿佛有所察觉般地转过身来朝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唇角一挑,带出个玩味的笑。

这人…好眼熟!

雨夜与酒

小鱼儿的作业是抄写《诗经》中的几段词,看着这小子完全错误的拿笔姿势在白纸上恣意“挥洒”,实在是让我这个对书法要求有些偏执的人来说是种折磨,哭笑不得地打断他,捏过笔来示范给他看,花了好半天功夫才教会了他正确的握笔姿势。这小子还挺不服气,偏要让我写几个字给他看,还说指定没他家先生写得好。

我倒是没想着同他那位先生攀比,只是看见他这副样子便想起那一世的一则经典讽刺笑话里的一副对联,便提笔在白纸上写了下来,道是:

抓而痒,痒而抓,不抓不痒,不痒不抓,抓抓痒痒,痒痒抓抓,越抓越痒,越痒越抓;

生了死,死了生,有生有死,有死有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

小鱼儿当然看不懂我写的好坏,装模作样的往纸上瞅了两眼,继续低头抄他的诗经,一时抄得好了,将作业笔墨等收起,匆匆忙忙地往外跑:“谢谢哥哥,我去学堂了!”

将他送出门去,翻回头来时才发现这小子居然把我方才写的那张纸也一并收走了,也未多想,只管坐在窗前盯着外面发呆。也不知道楚龙吟现在怎样了,我是急也没办法,等也没办法,这一次险些生离死别,若再见到他,我一定要让他知道我是个女人,我…很喜欢他。

傍晚时候果然风暴又起,一直持续到半夜方停,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我睡不着觉,推被起身,开了半扇窗子看夜雨。窗外廊下吊着几只灯笼,昏黄的灯光隐约能照见不远处一座小小凉亭,亭内却正坐着个人,黑乎乎看不清相貌,只看动作似是在那里拎着酒坛喝酒,喝一阵停一阵,换了一坛又一坛。

这是谁呢?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外面吹冷风喝闷酒。正纳闷儿着,突地一道亮闪划过,正将那人的脸照了个一清二楚,竟然是今日上午见过的那个教书先生。

这道亮闪照亮了他的方向,同时也照亮了我的方向,因而他一眼便也瞅见了窗内的我,微微一笑,伸手冲我招了招。我起身推门出去,冒着雨小跑了几步至那凉亭内,在他对面坐了,望向他道:“大当家的雅兴不小。”

教书先生——海盗头子不由哈哈笑起来:“好个聪明的小丫头!你是怎么识破我的?”

“眼睛,”我指指自己的眼睛,“你一直都戴着面具出现在我面前,我能看到的只有你这双眼睛,印象极为深刻,所以一看你的眼睛就认出来了。”

海盗头子笑着点头:“凭眼睛认人也得是真正细心敏锐的人才做得到,我这帮手下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没有一个能把我识破,可见你还是很聪明的。”

“大当家的过奖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我只好将目光放在无边的雨夜中,“你为何要用两个身份出现在这些人面前呢?”

“我若用岛主的身份去教书,只怕孩子们每日都要战战兢兢地度过了。”海盗头子笑,“读书是乐趣,不能让他们对它产生畏惧。”

听了他这话,我不禁对他的印象又改观了几分,便点头道:“说得也是,只不过你又要做岛主又要做先生,能周旋得过来么?”

海盗头子哈哈地笑:“我又不是皇帝还需日理万机!在这岛上只要不犯错,人人都活得很自在,我每日闲得浑身难受,不找点事干只怕早就无聊到跳海了。”

“所以你现在就无聊到半夜不睡觉跑来喝酒赏雨?”我看了看地上的酒坛子,竟然已经空了三四个,不知道他和楚龙吟两个人谁的酒量更大些?

海盗头子把手中酒坛伸过来,笑道:“你喝不喝?这可是上好的女儿红。”

我摇头,他便将这酒坛凑到自个儿嘴边仰脖儿一气儿喝干,用袖子随意抹了抹嘴,道了声“痛快!”,而后望着我笑:“你这丫头还真是调皮,今儿给小鱼儿写的那两句对联儿是故意骂我的罢?!”

“不敢,我一向尊师重道。”我正经地道。

“那你倒是说说,教出你这样一手漂亮字的是哪一位高师呢?”他问。

“是我的爷爷教的。”我如实道。

“喔…原来你有位爷爷…”他看了看我,低头又拎起脚边一坛子酒,拍开泥封,对嘴喝了几大口,忽地笑起来,带着几分醉意,将目光望向黑沉沉的雨幕,慢慢地道:“还记得我对你说起过的…我的第一个女人罢?那年她也就是你这么大,穿着桃红色的小裙儿,立在银汉桥边…嘿嘿,像极了桃花妖…所以我就在她立过的地方种了棵桃树…哈哈哈!只可惜,真是应了那首…‘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了…哈哈哈哈哈…”

海盗头子咕咚咚地灌着酒,尽管笑着,可这笑声中却透着无尽的苍凉悲伤,令人不忍多闻。

我有些心软,不由轻声问他:“为什么没能同她在一起呢?”

海盗头子又灌了一通酒,自嘲地笑道:“因为…是我…是我亲手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了…再后悔却已是来不及…来不及了…”

“你想从我这儿打听的人是不是她?”我想起昨天他说过的话,“她是清城人氏么?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回去后帮你找找。”

“没用…没用…”他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十几年了,我找遍了大江南北,清城早让我翻了个个儿…她啊!她若想藏起来不见我,我…我还真的是找不见她!”

“你说是你自己把她从身边推开的,意思就是其实她也是喜欢你的对吗?既然两个人相互喜欢,为什么一个要推一个要躲呢?有什么困难和阻碍不能克服的?”我实在是恼火这些古人所谓的理了义了一大堆束缚条框,为了不落人口实就宁可自己苦一辈子。

海盗头子看着我醉笑了一阵,又去灌坛子里的酒,转眼就醉了个七八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想要往雨里去,我跟着起身扯住他袖子:“你喝醉了,回房睡觉去吧。”

“我?我才没醉…哈哈!我可是千杯不醉的…”他笑着指着自己,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忽地一把握住我的肩,俯下头来笑,“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肯定会喜欢。”

没等我应声,他就一把将我甩上他的背去,足尖点地掠出凉亭,在雨幕里一路飞奔,片刻间居然出了雷神谷,谷外礁石遍布,远处是黑冷幽沉的海,直让我担心这家伙因醉了而不小心踩到机关让我OVER在这儿。

却见他并不停步,仍旧在礁石上腾挪飞纵,一直奔至一片高大的礁岩山前才放缓了速度,寻到岩山壁上一道石缝,带着我一头就钻了进去。洞内漆黑一片,听着似有水声,他停下脚步,不知伸手在洞壁上摸了个什么出来,“嚓嚓”两声过后便出现一团光亮,见原来是洞壁上嵌着个铜制的灯座,他方才是用打火镰将灯点亮了。

这灯座是凹陷于洞壁之中的,洞壁上挖着四通八达的凹槽,槽内盛着灯油,一经点燃灯座,火势便顺着凹槽蔓延开去,霎那间整个岩洞内便亮了起来,直照得恍如白昼。

海盗头子把我放下地,偏了偏身好让我看清眼前情形,但见此处是座半个足球场大的岩洞,约有十层楼那么高,洞顶垂着各样的钟乳石,一大汪海水横亘于眼前,在洞壁火光的映衬下温暖而柔和。

想来是这洞的底部有个通向大海的隧洞,所以海水便经由隧洞进到了这岩山的山腹中来,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海池子。听得海盗头子忽地撮唇吹了声口哨,便见原本平静的这汪海水片刻间微微荡漾起来,突然“哗”地一声响,两道水柱冲天而起,大片的水花中豁然跃出两道银灰色的影子,鱼跃着向着岸边游过来。

“天哪——海豚!”我脱口而出,一时惊喜非常。

海盗头子大手拉住我的手往岸边走过去,而后蹲下身来,拍拍那两头正欢欣雀跃地用嘴巴拱着他掌心的漂亮海豚,笑着指给我道:“这个家伙是个混小子,名字叫‘迅’,那一个是位姑娘,叫‘千树’。”

“千树?好有意思的名字。”我笑,也蹲着身用手去抚摸这两头可爱的家伙。

海盗头子偏头看着我,半晌笑道:“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笑起来很可爱?”

我的脸不由自主红了一红,也不看他,只管逗弄着海豚,淡淡道:“我一直女扮男装,没机会听这话。”

“瞧瞧,又冷下脸儿了,”他笑,“还是多笑笑的好,花开当折直须折,人生当笑尽管笑,免得花谢了、人没了,想折想笑却是再也不能了。”

我瞥他一眼,沉声道:“我不会是你,值得把握的我一定会去把握,不给自己将来后悔的机会——然而,不属于我的我也不会强求。我在乎的是现在,过去怎么样未来怎么样,现在想来都是无用。”

“喔,在乎现在,这话倒是很对。”他点头,一屁股坐到岸上,脱去脚上鞋子,挽起裤腿,将两截结实修长的小腿放进海水里去,用脚丫子逗弄着那两条兴奋不已的海豚。

“你脚臭不臭?”我好笑地看着他用两个脚趾去夹人家千树的翅儿。

他偏过脸来冲着我调皮地一眨眼,故意压低声音道:“嘘…今儿个没洗脚呢!”

“哈哈!”我笑,也坐到岸边盘起膝来,用手去轻抚正发出小娃娃般声音求抚摸的迅的脑瓜儿,“你是怎么弄到这两个宝贝的?”

“迅还是孩子的时候被鲨鱼咬伤了,我救了它,给它治伤、喂食,这小子从此就赖上我了。”海盗头子笑着偏身从一块岩石后拎出只桶来,里面盛了多半桶的小海鱼,随手抓出一条来丢给千树,“千树呢,是这小子勾搭来的,两个成天在我面前卿卿我我的,好不讨厌!”

我忍不住哈哈地笑,他偏头看了我一阵,将手里的桶递过来,笑道:“你也来试试,这两个家伙最没节操,谁喂它们它们就同谁好。”

我接过桶来抓起条鱼扔给迅,这家伙欢天喜地接住吞了,千树看见便也凑了过来,两个家伙你推我挤地聚在我的身前,见我因桶里的小海鱼太滑而迟迟喂不了它们,俩家伙直急得跳起身子往我身上扑,我一个没防备被迅扑得向后倒在地上,手中才抓上来的鱼也掉在了肚子上,迅和千树一眼上瞅见,齐齐从水里窜出来往我的身上扑,直弄得我身上又痒又湿,一时也起不得身,嘻嘻哈哈地笑个不住。

海盗头子偏脸盯着我看,笑容里带着些许苍凉,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好容易待两条海豚抢着鱼吃退到水里,我才挣扎着坐起身来,理了理纷乱的发丝,看向他道:“她叫什么名字?原来住在清城什么地方?你告诉我,我回去帮你留意着,说不定哪一天就能遇着呢,一切皆有可能,不是么?”

海盗头子笑了一声,一指水里正摇头摆尾的千树,道:“她叫千树,花千树。家在清城东风小巷,今年与我同岁,三十有二。”

改变主意

花千树,东风夜放花千树…好名字,只不知那人是否还在灯火阑珊处。我笑了笑,道:“那么说,你就是那个混小子‘迅’啰?”

“你可以叫我迅哥。”他挤着眼睛坏笑。

算了吧,否则我会以为鲁迅他老人家也穿来了。我看了看他:“我觉得还是叫你大叔更顺口些。”

“哧…”他笑着摸摸下巴,“当真已经那么老了?我还专门挑了张看上去蛮年轻的人皮面具戴呢。”

咦?原来这也并非他的真面目。

“老不老的不看皮相,”我继续从桶里抓鱼喂水里的两个调皮鬼,“而在你的心境,你成天借酒浇愁的话自然要比旁人老得快,凡事当看开些,命中有时终会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枉你天天对着这么广袤自由的天地,心胸却还是只有这么窄窄一片。”

海盗头子哈哈地笑起来,大手盖上我的脑瓜儿:“好家伙,老子活了半辈子,今儿居然被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教训了!”

“你看不起我不要紧,人人都得看得起自己才行,你躲在这岛上天天这么作践自己,没人会理解,更没人会心疼,你这又是做给谁看呢?”我毫不留情地道,“堂堂一位岛主大当家的,手下掌管着三千多口子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却原来本质上竟是个毫无担当的懦弱之人,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海盗头子盯着我的眼神一变,咬了半晌牙才狠狠在我脸上捏了一把,哼笑着道:“没大没小!好歹我也大你一倍的岁数,居然敢这么不给我面子!换作别人我早揍得他骨崩皮裂了!——真是个臭丫头!”

“我若说得不对,欢迎大当家的指正。”我揉着微痛的脸瞥他一眼道。

“对、对,丫头言之有理,大叔我佩服不已!”海盗头子又在我另一边的脸蛋子捏了一把,我闪了闪也没闪开,便报复性地把沾了满手的鱼鳞鱼粪神马的全抹在了他的衣服上。

水里的迅和千树也不知是吃得开心了还是什么,撒开欢儿地开始上窜下跳,海盗头子便伸着脚丫子去挠它们圆滚滚的肚皮,直看得我也跃跃欲试。

海盗头子看出我的心思,笑道:“你也来试试,这俩家伙很会按揉脚底穴位呢,每次都把我伺候得舒服得很。”

我本就是最喜欢小动物,尤其是通人性的,海豚却从来没接触过,如今有这个机会自然不想放掉,便果断脱去鞋袜,撸起裤管,学着海盗头子的样子把腿放进水里去。入水一阵冰凉刺骨,还没等抽出腿来缓缓,那迅和千树便立刻冲了过来用嘴逗弄我的脚心儿,直痒得我又不禁哈哈笑出来,同这俩家伙在水里折腾起一阵的水花。

正闹得高兴,突然觉得脚踝处针扎般一疼一麻,连忙抽回腿来,还没等找出伤口,整个人就突然动也不能动了,一阵的胸闷气短呼吸困难,眼前一片昏花。海盗头子发觉了我的异状,出手如电迅速点了我身上数处要穴,紧接着一把抬起我那条被扎到的腿,略一检查发现了伤处,想也不想地便凑唇过来啜在了脚踝的伤口上。

吸出几口血后偏头吐在地上,然而我并没有觉得有所好转,呼吸愈发地困难,话也说不出来,心道这回要歇菜了,没死在鳄鱼嘴里反而被个小刺搞到一命呜呼。正觉痛苦,忽觉嘴上一热,竟是海盗头子贴唇过来给我做起了人工呼吸,用他们的行话叫做度气,便想着此事绝不能给楚龙吟知道,那家伙要是知道了我临死前还被人占了便宜,一定会骂我笨的…

大脑慢慢进入当机状态,各类乱码一串串地划过,我想起了楚凤箫,想起了被海盗抓走时他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心中有些难过,我知道他喜欢我,知道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同性恋而痛苦纠结,知道他纠结过后的结果是毅然决然地要同我这个男人在一起,可世事弄人,我却偏偏喜欢上了他的哥哥…所以我不能回馈他,更不能让他把话说出口,否则以后大家在一起不知要尴尬到什么程度,万一因为我而伤了他们兄弟的感情,那我会背上心理包袱的…

有的没的乱想了很多,终于意识陷入了昏迷,茫茫然不知世事。

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连衣服带人地泡在一只浴桶里,冲鼻的是刺激的醋酸味,定睛一看,可不这浴桶里满满装着的都是醋么!再环顾四周,见正身处一间房内,墙边一张床,一只衣柜,窗前一桌两椅,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正慢慢回魂,听见门响,见进来的正是那海盗头子,手里端着只碗,脸上已经戴上了面具,眼睛在我的脸上转了一圈,而后将手中碗放到桌上,道:“好些了么?”

“嗯…是什么东西扎到我了?”我抬了抬胳膊,身上仍旧软软的使不上力气。

“海黄蜂,有剧毒。”海盗头子坐到椅上,“幸好这是只小的,若是成年海黄蜂,只蛰一下便能瞬间要了你的小命。”

“所以我还真是比较幸运的了是不?”我自嘲地一笑,海黄蜂就是水母,住在海边的人常常都会被这种东西扎到,只不过剧毒的水母在海边附近不算多见,我能遇上一只并且大难不死还真说不清究竟是倒霉还是幸运。

海盗头子笑起来:“你还真是个乐观的小妞儿,换了别人十有八九会说自己他妈的怎么这么倒霉呢?!”

是啊,我他妈的这其实是把倒霉当成了家常便饭罢了。

“这醋我还用泡多久?”我被酸味儿醺得睁不开眼睛,整个人快泡成一枚大饺子了。

“你若觉得手脚灵活无碍了就可以出来了,”海盗头子笑着站起身预备往外走,“醋是用来解除你体内余毒的,你昏迷的时候我喂你喝了不少,这么泡着也多少能起些作用。后山的温泉你知道路,我可以借你泡个澡,两个时辰内不会有人接近那附近的——记得先把桌上药喝了。”说罢便开门出去了。

我晃晃悠悠地从桶里站起来,脱去身上的醋衣,走到衣柜前打开门找了套衣服出来好歹穿上。喝罢药,推门出去,见已是接近中午,便循路找到那日的温泉,打量得四周果然无人,这才大着胆子下去清洗了一番。

洗罢依旧回到那屋中,重新挑了套干净衣服穿上,并把丢在地上的我的裹胸布拿起来用清水洗净,正要回到我原来的那间屋中把布晾上,便见海盗头子敲了门进来,一看我就笑了,道:“我就这么一件好衣服还被你抢去穿了。说来你也当真瘦得可以,需再吃胖些才行,你看这衫子抖索的,盛两个你都不成问题。”

我冲着他拱了拱手:“多谢大当家的昨晚救命之恩…”

“嗳,”他挥手打断我的话,“若不是因为我带你去了那里,你也不会差点丢了小命,咱们谁也不欠谁的,这事儿不必再提。”

既然他这么干脆,那我也就痛快些点头应了,这事儿不提最好,免得双方都别扭。想了想,道:“那些海黄蜂就在那里,只怕会伤到迅和千树…”

海盗头子哈哈一笑:“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叫人去清理了。昨晚你突然中毒,那两个家伙也急得上窜下跳呢,看来你还真是投了它们的缘儿。”

我展颜一笑:“我还想去看看它们,让它们免去担心。”

海盗头子望着我的笑容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便掩饰了过去,笑道:“好,我带你去。”

重新回到那岩洞中,海盗头子招来了两条海豚,我弯腰摸了摸它们的小脑瓜以示安慰,它们便可人儿地游到这海池子中央表演起凌空鱼跃来。正欣赏着,听得海盗头子忽地笑道:“以你的个性,当不会在意昨晚之事罢?”

知他指的是我被他“亲”过的事,脸上一热,只作淡淡地道:“不是说不提这事了么?什么也重要不过命去啊。”

“说得是,”海盗头子笑,“我这不是怕你硬要嫁给我么!”

“您老可以放心了,我对大叔也没什么兴趣。”我道。

他知道我这是针对他那天说的对小孩子不感兴趣的话,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拍我后脑勺,道:“你这小丫头蛮有意思,难怪你那位官老爷肯为了你冒死前来攻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