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大流氓…我这么正直的一介二十一世纪穿来的规规矩矩内内秀秀好青年怎么就…就偏偏最吃这一套呢?…该死的,我撑不住了…

正沉沦在这流氓铺天盖地无上限无底限无极限的调情招式里,便听得外间有人敲门,楚龙吟低低骂了一声,扯起微哑的嗓音没好气地道:“爷在沐浴!有事一会儿再说!”

门外静了片刻,方听见一个声音淡淡地道:“是我。”却是楚凤箫。

楚龙吟顿了一顿,在我的额上吻了一记方才放开,转身边去披自己外衣边道:“进来罢。”

门被轻轻推开,楚凤箫在门外停了几秒钟后才跨步进来——以前他进楚龙吟的房间是很少敲门的,自从上一次撞破我俩…他每次再来就都会先敲敲门。

看了眼房中的浴桶和衣衫不整的楚龙吟以及立在墙根处的我,楚凤箫面上并没有任何的表情,见他披散在背上的发丝带着水气,身上也换了衣服,想必已经沐浴过了,只在里间门口站住脚,向楚龙吟道:“爹在花好月圆楼点了酒席,说是要给你我接风洗尘,方才使人回来叫我们过去呢,你洗完了去东厢叫我罢。”说着便转身往外走。

楚龙吟哼笑了一声,道:“老爷子这回是真的急眼了——咱们才刚回来他就迫不及待地去请‘亲家’来用宴,瞧着罢,那酒楼里指定不只咱们自己一家人在。”

楚凤箫立住了脚,回过头来看他:“我先同你打个招呼——届时不许拿我当幌子!”

楚龙吟笑起来:“你这臭小子最不够意思!看着老爹在那里逼婚都不说帮你哥我顶一顶,敢情儿你是真想成婚了?所以嫌我在头里挡着你的好事了是不?”

楚凤箫垂了垂眼皮儿,而后抬眸也笑了:“难道你不想成婚么?要拖到什么时候?”

气氛忽然间有点不大自然起来,然而我们三人都直直立着,谁也没有低下头去或避开目光。楚龙吟平静且自然地笑道:“今晚我便要同老爷子说的,关于我和情儿的婚事。”

楚凤箫也是一样的平静自然:“那很好。你赶紧洗罢,我回房等你。”说着便出门去了。

楚龙吟原地站了站,然后偏头问我:“鸳鸯浴,怎么样?”

“不要。”我哭笑不得地转身往外间走,亏他还一脸严肃正经地问,害我以为他有正事。

将里间门关好,我在外间换了身干净衣服,待会儿要同他一起去酒楼,不能灰头土脸的给楚老太爷丢面子。里面哗啦哗啦一阵水响,半晌门从里面打开,换洗一新的某只流氓笑眯眯地跨出门来,见穿了一件同方才楚凤箫所穿一模一样的鸢尾蓝的长衫,长发也是一模一样地披散在背上,脑后系了根同色系的绦子,只除了脸上的流氓相之外,两个人还真的是没有丝毫的不同。

于是我就跟在这两个没有丝毫不同的男人屁股后面——当然,还有子衿,四个人乘上家用的轻便小马车,一路直奔花好月圆楼。

果如楚龙吟所料,花好月圆楼三层的雅间儿里并不只有楚老太爷一个人在,已经落座的起码还有五六个看上去腰里除了缠着万贯金银还缠着几十斤肥肉膘子的款儿爷——楚老太爷这是真的急眼了啊急眼了!你儿子们才刚出差回来啊!好歹让人家喘两天气儿再相亲吧?!

繁琐而虚伪的见面礼过后众人重新归座,楚龙吟和楚凤箫两个从头到脚从发丝到腿毛都毫无二致的家伙齐刷刷脆生生往那里一坐,几个膀大腰圆的财主们眼都放光了——知道的是他们在给自家女儿一类的相亲,不知道的怕还以为这伙大叔有什么不良嗜好呢。

席间众人都说了些什么我根本没有去听,只顾着暗暗观察楚老太爷的言谈举止,以图能揣摩出老人家的喜好,为自己将来的幸福多做些准备工作。事实上楚老太爷当真是严谨严肃还略带些严厉的典型封建大家长的作派,守旧,刻板,迂腐——当然也不是特别严重,老爷子自有老爷子的圆滑世故,否则也不能和这些财主们谈得来。

真是奇怪这样的家长是怎么养出楚家兄弟这对儿孩子来的,尤其是楚龙吟那头不走寻常路的流氓,他是逆自然的产物吧?一定是的吧?!难怪他当初要代楚凤箫出家去,以他这样自由不拘的性子天天生长在那样遵制守礼的家庭想必很难忍受,也难怪楚老夫人更疼楚凤箫一些…殊不知楚凤箫那家伙却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呢。

不觉间月上中天,宾主皆都尽兴而归,楚老爷是个注重养生的,吃过饭要散步消食,因此父子三人便未乘车,只管踏着月色慢慢往回走,我与子衿连同楚老爷的两名长随便在后面默默跟着。一时听得楚老爷开口道:“你们两个看方才那几位中有没有入得了眼的?家世嘛倒不必考虑太多,都是本城三代以上的富户,风度和气度皆非那些小门小户或是爆发户可比,想来家中子女的品格操守也不会太差。”

楚龙吟闻言装聋作哑一声不吭,楚凤箫更是干脆抬头去看天上冷月,俩小子十分不厚道地让自己老爹在我们这些下人面前冷了场。楚老爷带了些薄怒地沉喝一声:“龙吟!你说呢?!”

“爹说得是!”楚龙吟立刻笑道。

“是个屁!你甭跟我在这里打马虎眼儿!”楚老爷回头瞪他,“你若当真没有意见,那为父就替你做主从中选一家了!——为父看那曾望山不错,家中财力雄厚,言谈得体,且据说他那独女也是什么清城四大美人之一,配你绰绰有余,就她了!”

噗…莫非那个曾望山就是曾可忆的父亲?这回可让他逮着了,原不是就想把曾可忆嫁给楚龙吟的么。

楚龙吟无奈笑道:“爹,儿子连那曾小姐的面都不曾见过,如此硬配在一起,夫妻怎能和谐?况门第背景并不重要,两情相悦才是婚姻根本,儿子不想要这桩婚事,请爹收回成命。”

“放你的屁!”楚老爷彻底怒了,当街停下脚步扭身瞪住楚龙吟,“你那说的是什么鬼话?!门第背景不重要什么重要?!你堂堂一位知府四品官若娶个种田的村妇为妻,说出去不笑掉旁人大牙才怪!还什么‘两情相悦’?!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为儿女情长绊住手脚?!你这屁话真该狠狠抽一顿嘴巴才是!”

楚龙吟低着头没有反驳,古人重孝,儿子若敢反驳老子,那可就是大罪过了,何况现在还在大马路上,楚龙吟只好保持沉默。

见楚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楚凤箫连忙笑着圆场:“爹,您莫要生气,以我哥的眼光怎么也不可能娶个粗鄙村妇回来给您当儿媳妇,说不定他看上眼的比今儿见过的那几位的千金更优秀呢?再说我哥是知府,是朝廷命官,官场上的应酬多、花样儿多,勾心斗角自是难免,很多事情也是需要官太太们去周旋的,那些个大家千金成日生活在深闺秀楼里,人心把握与见识胆色都有限得很,只怕无法成为哥哥的贤内助——这官场如战场,稍有不慎或可丢官丧命,因而哥哥的内助必定要仔细认真的选择才是,爹认为呢?”

不得不再一次臣服于楚凤箫的玲珑心思与口才之下,连楚老爷都被他说得没了话,瞪了楚龙吟一眼转身继续往回走,楚龙吟便在老人家背后冲着楚凤箫做了个大大的鬼脸,附赠十几记媚眼,被楚凤箫一一无视。

显然楚凤箫的话在老爷子心中产生了一定的作用,一路上老爷子似乎都在思考,直到回至府衙后宅,楚龙吟给我打了个眼色,让我先回房去等他,而后便跟着楚老爷去了上房。楚凤箫望着楚龙吟的背影站了一站,转身回东厢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推开西厢的门,见楚龙吟的四个丫头正坐在外间闲聊,见我突地进来不由吓了一跳,我也因不太习惯房中还有别人而怔了怔,便见其中一个丫头在我脸上打量了打量,笑道:“你叫小钟儿是罢?不是陪大少爷去用宴了么?少爷呢?”

我也陪笑道:“回姐姐的话,大少爷同老爷去上房说话了,要小的在这儿等他回来,姐姐们既然都在,小的不方便留在房里,这就到门外台阶子上去等,望姐姐们勿怪。”

几个丫头被我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得捂嘴儿直乐,直道“好嘴儿甜的小长随”,我也不愿多留,行了一礼后便关门出来了。立在廊下暗影里向着上房瞅,见门窗都紧紧闭着,透出和暖的黄色的灯光来,猜测着楚龙吟正怎样向楚老爷和楚夫人说明我们两个的关系,以及要怎样说服二老接纳我。

正出着神,就见南边廊下灯光里有人冲着我招手,定睛一看竟是庄夫人,连忙快步过去,行礼道:“伯母许久不见身体可还好?因今儿一回来就陪老爷去了外面用宴,所以一直没腾出空来给您请安去,伯母莫怪才好。”

庄夫人一把拉住我闪进暗处,满是心疼地将我一番打量:“你这丫头,同你伯母还客气什么!——瞅瞅瞅瞅!出去这一圈儿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可心疼死伯母了!你们大人呢?我这就同他说去!请他许你这几日到我那里去吃饭,好生的补一补才是!”

“大人同老太爷在房里说话,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这会子晚了,伯母不如先回去,有话明儿再说可好?”我道。

庄夫人看了看我,忽地问道:“情儿,楚管家可给你重新安排了卧房?”

咦?庄夫人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问题来了?想是知道楚夫人把原来负责伺候楚龙吟的丫头也带来了,所以才有此一问的吧。事实上我还真不知道今晚楚龙吟同楚家二老谈过之后我会被安排到哪里去睡,因而摇了摇头。

便见庄夫人将我的手一拍,笑道:“既这么着,今晚你就去我那院子睡罢!在这边实在是不方便。”

“可是我还得伺候…”我正要推脱,却被庄夫人笑盈盈地打断,道:“有你们大人的丫头在,还用得着你伺候?而且只怕你以后也不用伺候楚大人了——我已经见过楚老夫人了,且也对她说了你和秋水的婚事,有楚老夫人做主给你指婚,还怕楚大人不放人么?!”

一时间我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脑中嗡嗡的疼,意识里只剩了三个字:坏事了。

两个选择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庄夫人会从中插了这么一杠子,她老人家是真的性急如火啊!我知道,她这是怕我还要推脱,所以先找了楚夫人促成此事,倘若我脸皮儿薄些,到时候也就半推半就地应了——庄夫人就是这么打算的。

“伯母是怎么同老夫人说的?”我无奈地叹了叹,事到如今急也没用了。

“情儿放心,多余的话我一概没说,”庄夫人以为我在担心她会把庄秋水看过我身子的事儿说出去,连忙拍了拍我的手,“我只对夫人说我很喜欢你,想求大人把你指给秋水成配。”

“老太爷是不许大人身边有丫头伺候的,除非他二老在。老夫人没有问伯母您关于我女儿身的事么?”我问。

庄夫人笑道:“就是为了这事儿我才急急地过来找你,咱们两个先串好词儿,我同夫人说的是你因为一人在外无亲无靠,为防遇到坏人欺负才女扮男装,结果机缘巧合做了大人的长随,怕透露了身份会被卖去不好的地方,出于自保之心只好一直隐瞒——这也是人之常情,夫人那里很是理解,并没有怪你之心,到时楚老爷或是楚大人若问起你来,你也这么答就是了。”

庄夫人还不知道楚龙吟已经知道我女儿身的事,连借口都帮我想好了,殊不知…唉,楚龙吟正在上房里同那二老说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这一回可真是乱得不能再乱了。

“伯母,您先回去歇息,我还要在这里等大人,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可好?”此刻我这心中已是一团乱麻,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应付庄夫人,只能先将她哄走。

“也好,我回去给你准备床铺,今晚你就睡我那儿去罢!”庄夫人说罢喜滋滋地走了。

我浑身没了力气地靠在廊柱上,现在唯有把希望放在楚龙吟的身上,但愿他能够说服楚老爷和楚夫人接受我,否则我还真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事实上我也没有等得太久——就见上房的门忽地开了,里面匆匆跑出来一个丫头,一路直出了院门,很快便带进来三四个家丁五六个婆子,一伙人进得房去,不过片刻便看见楚夫人带着丫鬟婆子们从里头出来,直奔了西厢而来。

楚夫人一眼看见我在这里站着,喝了一声道:“你给我过来!”

心中一沉,推测事情大约不算太妙,只得依言过去,还未及行礼,脸上“啪”地着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却见楚夫人白着脸,胸口起伏着,可见气得不轻,怒骂着道:“你这不知哪里跑来的小贱人!行啊你!女扮男装混到知府大人身边儿来了!想攀高枝儿想疯了罢?!攀高枝儿也就罢了,还没忘给自己留条后路,这边勾搭着我家龙吟,那边勾搭着衙门仵作,你——你还要不要脸了?!我今儿就替这衙门后宅好好儿清理清理门户!来人——给我把这小贱人杖毙了!”

楚夫人话音方落,身边立即出列了四五个婆子,几下子便将我双臂反剪摁趴在地上,早有人拎了两根腕子粗的棒子过来,一左一右站定,抡圆了照着我的背臀打下来。

我咬紧牙关一声没吭,硬生生受着这杖刑——说什么呢?我还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楚夫人对我的看法,她不是楚龙吟,她不可能接受一个地位低下的奴隶做她的儿媳妇。

我想此刻留在上房内的楚龙吟也不会好过到哪儿去,方才进屋去的那几个家丁一直没有出来,许是将他困在了房里,我们的希望彻底破灭,楚家二老看样子是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同他在一起的。

重棒一下下打在身上,我的脸贴着冰冷的地面,我不知道我和楚龙吟的未来在哪里,这样的迷茫令我心中刺痛难当,以至于肉体上的疼痛反而显得不那么强烈。杖毙,不到打得咽了气只怕是不会停下了,我希望我能捱得久一点,捱到楚龙吟能够摆脱屋中的人出来救下我,救不下的话,能看他最后一眼也好。

很快我的下半身已经被打得失去了知觉,有几下落在后背上,直打得五内翻涌喉中发甜,若不是我一直死死咬着牙关,只怕一张嘴就要吐出几口血来。正这么硬撑着,忽听得一道急奔过来的脚步声伴着低吼响起:“娘!请住手!莫要打了!”

“凤儿,你跑来做什么?先回房去罢,待娘处理了这个小贱人再去同你说话。”楚夫人一看见楚凤箫,语气不由自主地便放柔和了。

“娘!先停手,先停手!儿子有话说!”楚凤箫焦急万分,眼见着持棒的那两个婆子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索性几步跨过来一把将棒子夺下扔在地上。

“凤儿!你这是做什么?!为何拦着为娘教训下人?”楚夫人十分惊异地看着楚凤箫。

“娘,究竟是什么过错要用到杖责这么重的惩罚呢?稍有不慎是要出人命的啊!”楚凤箫立在我的旁边,以防那两个婆子再对我下手。

“凤儿!你不知道这小贱人都做了些什么!”楚夫人也急了,“你可知她其实是个女儿身?!一直这么不知廉耻地待在你哥哥身边伺机攀高枝儿!幸好没弄出什么丑事来,否则让你哥哥这张知府的脸还往哪里放呢?!”

“娘,既然什么事都没有,又何必小题大做呢?权把她当做大哥的丫头来看,不也是很正常的事么?”楚凤箫劝慰着道。

“这怎能一样呢!”楚夫人又气又急地直顿足,“你可知你大哥方才对你爹和我说了什么——他说他要娶这个小贱人为妻!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她一个低贱的下人,来历不明,如何能做知府夫人?!你哥哥真是被这狐狸精蒙了头了!你爹险些给气得厥过去,这贱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

“娘——有什么事情可以好商量,何必动辄就要打要杀的呢?哥哥是一城百姓的父母官,这丫头身份再低微也是大哥的子民,满城百姓都眼睁睁的看着咱们呢,咱们岂能如此狠心夺去一条人命呢?这对大哥的口碑风评也是极有损伤的事啊!”楚凤箫对症下药,知道用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说动楚夫人。

楚夫人闻言果然犹豫了一阵,半晌方道:“也罢,先把这贱人关到柴房里去,待明日看你爹怎么处置她罢!”话音落时便有两个婆子上来一人扯住我一根胳膊,毫不怜悯地拖着往院外走去。

人被重重地扔到柴房冰冷的地上,紧接着“啪”地一声关上门,由外头上了锁,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四周一片静寂。身上的伤痛直令我疼得不住倒吸冷气,趴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寒风从窗缝门缝里刮进来,直刺得我不住打着哆嗦。

怎么办呢?从今以后要怎么办?先不说楚家二老根本不可能让我同楚龙吟在一起,就算我最终能嫁给楚龙吟,又要如何与他们相处?我不想失去楚龙吟,可我也不想让他左右为难,却又要到哪里找个能两全的法子呢?若是终究不能两全,我又当如何?他又当如何?

疼痛,纷乱,寒冷,我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煎熬中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隐隐约约地听得有人在身畔轻轻叫我的名字:“情儿…情儿…醒醒,醒醒,情儿!”

费力地睁开眼睛,藉着透窗的月光偏脸看去,却不知蹲在身旁的这一个究竟是楚龙吟还是楚凤箫。

“情儿,还好么?你还好么?说句话,情儿!”他的眼中装满了焦虑和心疼,大手覆在我的颊上,带着微微的轻颤。

“老爷…”我艰难地吐着字,看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我没事…有点儿疼而已…老爷也没事罢?老太爷可有为难你?”

“情儿…”他望着我,眼底划过心伤,“我娘的话你方才也听到了…她是绝不容许你嫁进楚家的…你,你有什么打算?”

“老爷…你的打算就是我的打算,”我闭上眼睛,费力地说道,“我不会左右你的选择,倘若你决定遵从老太爷和老夫人的意思,我绝不怪你,到时还请老爷行个方便,销了我的奴籍,再替我在清城入个户籍,让我能像个普通人一样过活,这就够了…而若老爷决定不放弃我,就算后面还要过刀山淌火海,我钟情也跟定了你,绝不后悔。”

他一阵沉默,良久才又开口:“大哥被我爹令人绑在房里,倘若他坚持要娶你,只怕我爹一气之下会将宗族里的长老请来责罚他…到时皮开肉绽事小,此事如果传到朝堂上去,恐他连官也要丢了。而你…届时也难逃一死,因此你眼前面临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大哥,他既可免去族内重责也能保住官位,你也不必枉送了性命,依然能如普通人般过活;要么,他丢官受罚,一辈子背负不孝的骂名遭人白眼耻笑,而你则会被当做迷惑主子的罪奴被宗族赐死。你…要选哪一个?”

这人…原来是楚凤箫。

我睁开眼睛,努力地冲他笑了笑:“多谢二爷方才替小的解围…至于这两个选择,不该我一个人来做…我听从老爷的意愿,他选哪一个,我就选哪一个。”

楚凤箫眉头紧锁地看了我一阵,终究也没能再说出什么话来,只从怀里掏出两个小瓷瓶递给我,道:“白瓶里是活血化淤的药,青瓶里是止痛的药,一次一颗,一日三次,”说着又从身后拿过一个包袱来,“这里面是你的衣服,我替你取来了,柴房太冷,恐你受不住,多穿几件暂时御御寒罢。”

“多谢二爷。”我费力地伸手接过,身子却仍只能在地上趴着,动弹不得。

楚凤箫的双眉皱得更深了,紧紧抿着唇望了我许久,方忍不住轻声地道:“身上疼得很么?要不要我去找郎中来?”

“二爷不用担心小的,也没有捱几下,缓一缓就好了,”我冲他微笑,“二爷是偷偷过来的罢?还是赶紧回房去罢,被老夫人看见不好。”

楚凤箫动了动唇,最终把话咽了下去,起身往门外走,回身关门的时候再一次的望住我,道:“若你的情以死为前提,那还有什么意义?”说罢便将门掩上了。

说得没错,人死了还拿什么去爱?如果楚凤箫方才所说的第二个选择注定会让我丢掉性命的话,那么我和楚龙吟的爱情也将不复存在,一切就真的没了意义…那我是否应该选择前者——离开楚龙吟,保住他的名声他的官,让他有个远大的前途光明的未来以及和谐美满的家庭?而我,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总能有一天找到与自己门当户对、没有任何阻碍的婚姻对象,可以像个真正的古人一样生老病死终己一生…

很明显,选择前者对我、对楚龙吟都是接近底限的最好结果,没有人会死,没有人会受伤害,除了…当掉了我和他的这段感情。

要怎样选择呢?被爱情埋葬,还是埋葬爱情?

如果是楚龙吟,他会选择哪一个?

终还自由

恍恍惚惚,天色渐亮。时已隆冬,柴房里冷得不成样子,我把能穿的衣服全都穿在了身上,药也吃了,在青白色的天光里迎接着决定命运的一天。

天刚大亮的时候来了四个婆子,连拉带扯地把根本无法走路的我拖出了柴房,一直拖进了内院。楚老爷在上房门口的台阶子上立着,满面的怒容瞪视着我,楚夫人立在他的身旁,同样是一脸的厌恶和嫌弃。楚凤箫站在楚老爷的下首,眉头紧锁地望着我,仿佛这对修眉从昨天晚上由柴房离开后就没有舒展过。在院子的周围立着七七八八的家丁丫头和婆子等下人,管家雄伯也在一旁随侍,所有这些人中唯独少了楚龙吟。

婆子们把我推趴在楚老爷面前不远的地上,知道我起不得身,便没有专门让人押住我。听得楚老爷在上面沉声喝问道:“钟情!你给我从实招来——你究竟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为的什么混进我楚府来?!”

我平静地把自己入府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多余的话只字未提,提也没有用,楚家二老还在气头上,说什么都是错。便听得楚老爷道:“你虽是误打误撞进府的,隐瞒女人的身份却是万万不该!你欺上瞒下,诱惑主子,不知检点,综上种种,已是犯了我楚家数条家规——楚管家!”雄伯应声上前,“以上情况当处什么责罚?”

雄伯略想了一想,答道:“当处杖责五十、发卖至苦寒地为奴。”

“那还等什么?”楚老爷慢沉沉地道。

雄伯闻言便向着旁边站的几个家丁一招手:“打。”

几个家丁走上前来,有两个便来摁我的手脚,另两个去拿棒子——这可不同于昨晚那几个婆子,他们是男人,力气大手劲足,五十杖下来不死也得打去我半条命!眼看着那棒子已高高举起,正要落下,便听得两声齐喝:“住手!”抬眼看去却是楚凤箫和从上房屋中迈出来的楚龙吟同时发出的。

楚龙吟脸色很是苍白,步履踉跄地从台阶上下来,忽地身体晃了一晃便要往地上倒,被一旁的楚凤箫及时伸出手去一把扶住。楚老爷见状又恼又急,大喝一声道:“龙吟!你还想帮这奴才开脱么?!”

楚龙吟转头冲着楚老爷行了一礼,道:“爹,要打要罚,儿子悉数领了就是,还请爹莫要迁怒于情儿,儿子要娶她为妻,此皆儿子自己的意思,并非她蛊惑于我,望爹明鉴!”

他这一转身,我才豁然看见他那背臀部位的衫子竟浸出了斑斑的血迹——竟是昨晚被楚老爷令人打的!可见他一直都坚持着要娶我的意念,因而才惹得楚老爷一气之下下了狠手。再看从房里追出来的两个家丁,脸上都青青肿肿地挂了彩,想是楚老爷派这两人在房中看着他不让他出屋,被他将这两人放倒才得已从房中出来的。

“你——你这逆子!为了个奴才竟敢违抗为父的命令不成?!”楚老爷气得浑身发抖。

“龙吟!你要把你爹气死么?!”楚夫人也在旁恼得提声喝道,“你爹是一家之主,处理家事岂容你这做儿子的置喙?!还不赶紧退下!”

“不敢,爹要处理家事,儿子自不敢插手,只不过儿子还有一事要办——凤箫,”楚龙吟苍白着一张脸转过头来,“南书房西面墙橱柜,从左往右数第三列第四排的那个抽屉里放着情儿的身契,你这就过去将它撕了。”转而又向雄伯道:“钟情的卖身契既毁,从此后便不再是我楚家的下人,赎身银需要多少麻烦雄伯算一下,过后从我帐上划过去就是了。”末了才又转向早就气怔的楚老爷,“爹要处理家事,做儿子的当然不敢置喙,然而钟情已非我楚家下人,爹看来是不能再处置于她了,儿子甘愿为此事领受所有责罚,请爹下令罢。”说着便跪了下去。

楚老爷一时气得只顾哆嗦,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楚凤箫却已大步奔了南书房而去,听得楚夫人在身后喝道:“凤儿!你怎么也跟你大哥一样犯起浑来?!给我停下!”

楚凤箫充耳不闻,只管进了南书房,片刻后出来,走到我的身边一扬手,一大捧碎纸片雪花般地随着冬风吹了满院,低下头来看我,轻声道:“情儿,你自由了。”

泪水滑下面庞,心中百味杂陈。曾经设想过各种重获自由的情形,却不成想最终竟会是以这样的方式。泪眼模糊地望着跪在身前不远处的楚龙吟,对上他偏头看过来的深重的目光,听他柔声道:“情儿,是我无能,让你受苦了。”

我冲着他轻轻一笑:“老爷,不怪你,若我连这点困难阻碍都抗不过去,还拿什么勇气和力量来喜欢你?”

“傻丫头。”楚龙吟抿着唇也冲我微微地笑。

“你——你这逆子——”楚老爷方才气咽的那口气终于缓了上来,哆嗦着大吼,“来、来人!给我打!给我狠狠地打!给我打断这不孝子的腿!”

“老爷——”我急得下意识想要扑过去将楚龙吟挡住,却见他只低声地向我道:“情儿,等我,好好儿的,好好儿的等我。”不等我说话,他已转过头去又冲着楚凤箫道:“凤箫,带情儿走,谁敢拦她谁就是非法拘禁,即刻叫衙役来先打入大牢!”这话虽是冲着楚凤箫说,却也是说给院子里所有人听的,甚至是说给楚老爷夫妇听的,如此一来便没有敢再上来拦我或是动我一根指头。

“来人!来人!给我打!我打不得那贱人还打不得你这逆子么?!”楚老爷早就气得疯了,几步从台阶上迈下来,夺过一名家丁手中的棒子劈头盖脸地便冲着楚龙吟打去,楚龙吟只是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不闪也不避。

纵然狠狠地咬着嘴唇也无法阻止泪水决堤而下,看着楚龙吟沉默又倔强的背影,我又一次体会到了封建家庭的可怕,楚龙吟是孝子,所以才无法不管不顾地为了保护我而去忤逆他的父母,我的确因此而伤了身,可我心中却又莫名地感到安慰,不要说我没有现代人的骨气,如果你所爱的男人连生他养他的亲生父母都不孝顺,你还会爱他么?

楚凤箫趁着乱,走过来将我从地上抱起来兜在怀里,大步直接出了这内院,我隐约听见楚夫人在后面叫他,他却是充耳不闻,停都未停。院门外,庄夫人满是焦急地等在暗处,一见楚凤箫出来便连忙跑到面前,拉了我的手红了眼睛:“情儿…都怪伯母…把你害成了这副样子…都怪伯母…”

“与伯母无关…”我摇摇头,挣扎着想要下地,却被楚凤箫抱得更紧,听他向庄夫人道:“伯母,秋水可在?情儿受了外伤,只怕动了筋骨,还得要劳烦秋水帮忙诊治!”

“在、在!快跟我来罢!”庄夫人擦了擦眼睛,连忙转头在前引路,一直领着楚凤箫进了她和庄秋水所居的院子,推开正房门,一指里间床榻,道:“先把情儿放那里罢,我去叫秋水赶紧拿药箱过来!”说着匆匆去了。

楚凤箫小心翼翼将我趴着放到床上,我忍不住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望住他:“二爷,老夫人疼你,你的话她必然肯听的,还望二爷尽快回去在老夫人面前替老爷求求情,莫让老太爷下重手…算我求二爷了…”

楚凤箫蹙眉看着我,半晌方道:“你不必求我,他是我哥,不必你说我也会去替他求情的。你先在庄夫人这里好生静养罢,我有空再来看你。”说着便要转身向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向我道:“只怕大哥短时间内是无法出门了,你若有话带给他,我可代为转达。”

“…”我有满腹的话要对楚龙吟说,可说什么都无法将自己的心思尽数诉明,不…或者说,我想要说的楚龙吟完全知道,所以已没有必要再传什么话给他,因而将头一摇,“没有了,烦劳二爷代为照顾老爷。”

楚凤箫没有多言,径直出门去了。

庄夫人很快将庄秋水拉了来,见他不紧不慢地看了我一眼,把药箱放到庄夫人搬到床边的椅子上,伸手便要替我把脉,庄夫人一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急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把的什么脉!先给情儿上药啊!”

庄秋水看了眼我捱打的地方,木讷地望向庄夫人:“娘,您说过,男女授受不亲…”

“你——你这蠢小子!”庄夫人急得跺脚,“事有轻重缓急,你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再说——再说情儿又不是外人,你有什么可顾虑的!”

“伯母,”我轻叹着插口,“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瞒着您。晚辈已经有了心上人,只怕不能与庄先生成配了,望伯母放弃此想法,也莫要再逼先生了,就当做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可好?”

庄夫人怔了一怔,忽地将头一点:“情儿你有了心上人,这是再正常不过之事,此前伯母并不知晓,因此才想极力促成你与秋水的婚事,而今既已知道了,自然不能再干涉你的意愿。秋水此前曾做过有损情儿名誉之事,既无法成配,便只有自裁谢罪一途,且待他替情儿把过脉开过药方,我这就让他自绝去!”

“伯母!”我无奈地拉住她的手,“您这是逼我呢?我不想让庄先生死,也不能与庄先生成亲,名誉什么的今儿在内院这一出过后我已经没有了,不在乎这么一丁点儿的损失。您觉得我不自重也好,不清白也罢,总之我都已经无所谓了,您还何必较真儿呢?庄先生为了救我,我却害他因我而死,您想让我一辈子生活在愧疚中么?早知如此,我当初宁可死了也不让二爷把庄先生找来救我——这么着让庄先生看着一条命死去而不去做‘男女授受不亲’之事,您就觉得庄先生可以坦坦荡荡无愧于心地活着了?”

庄夫人沉默了半晌,攥了攥我的手,淡淡道:“情儿,伯母知道你是好意,然而先夫从来就是这样教导秋水的,我母子二人虽贫贱,却不能丢了他爹的风骨。你若怕背负愧疚,那么伯母就带着秋水远走他乡,依旧令他自裁谢罪,你知与不知没有关系,秋水无愧于天地也就是了。你可以当做我母子二人一直在他乡过活,如此便不会有愧疚感,一举两得。”

眼见着庄夫人这里仍是说不通,我只好不再多言,楚龙吟当初说的让逸王爷做主将我和庄秋水指成兄妹的法子也不宜提早告诉庄夫人,免得她这性子执拗抢先一步逼庄秋水自绝,反而弄巧成拙。如今也只能用个缓兵之计将庄夫人稳住,待楚龙吟能够脱身时再让他去请逸王爷做主促成此事。

于是叹了一叹,道:“伯母,晚辈如今心思烦乱得很,身边的事情也是一团糟,能不能给我些时间,让我把这些事情都处理清楚后咱们再来商量咱们的这件事呢?况晚辈如今身受重伤,还要托赖庄先生帮忙诊治,就请伯母宽限一段时日罢,可好呢?”

哪个母亲当真愿意逼死自己儿子的?庄夫人闻言自然是答应了,令庄秋水先替我把脉,又让我暂忍一时,她则匆匆出了门,半晌请来个女医生替我伤处上药。庄秋水开了方子,庄夫人把药熬好,因这里面有止疼的药,多少带着些麻醉的效力,因此服下药不久我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睁开眼时已是掌灯时候,我的手被一双大手热热地攥着,灯影里的俊脸苍白且凝重,黑眸一眨不眨地盯在我的脸上。方才连连的噩梦令我惊悸不已,半晌难以回魂,乍一见梦里人就在眼前,忍不住撑起身子一头扑进他的怀里:“老爷…”

我带他走

他的身子僵了一僵,半晌方才慢慢地道:“大哥来不了…让我过来看看你。”

楚凤箫?我连忙从他怀里出来,用手抹了把脸:“对不起,我认错了,刚刚还没有清醒。”

楚凤箫唇角动了动,抹过一丝自嘲的笑,道:“无妨,反正…你的心里眼里甚至梦里也只有他,猛然间认错了也是正常。”

一阵沉默,我抬眼看了看他:“二爷,老爷他怎样了?”

“爹把他打了个皮开肉绽,如今也趴在床上,动也不能动。”楚凤箫看向我,“你呢?身上感觉如何?用药了么?”

“用了,我没事,都还好。”我顿了顿,“老太爷消气了么?他对老爷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爹还在生气,连我也不肯见,也不许我去探望大哥,只让人把大哥锁在房里,一日三餐只由他信得过的人往里送,钥匙也只有他一个人拿着,只怕短时间内大哥是没有办法出来见你了。”楚凤箫道。

“老太爷这样锁着老爷,老爷还怎么坐堂呢?”我问。

楚凤箫哂笑了一声:“不是还有我么,老爷子这一回是当真气着了,铁了心的要让大哥回心转意,只怕大哥一日不点头,老爷子就一日不肯放他出来。至于衙门里的事,也只能暂由我去代大哥处理了。”

“二爷!你能不能去一趟王爷府?把王爷请来,他一定能帮老爷脱身的!”我满怀希冀地望着他。

楚凤箫望着我,眸子里抹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王爷今日一早便起身进京复命去了,最快也要年根儿下方能回来,更莫说他许还要在宫中过年,那就更不知归时了。”

我垂了垂眼皮,避开他的视线:“罢了,只要老爷能够安心养伤,别的也没什么可求的。”

楚凤箫又盯了我一阵才起身道:“我明日再来看你,你缺什么的话尽管告诉我。”

“不必麻烦二爷了,我什么都不缺。”我道。

楚凤箫偏脸看着我:“你已不是我楚家的下人,‘二爷’这个称呼可以去了。”

“那就多谢楚二公子,”我改口道,“我很好,不必麻烦费心。”

楚凤箫没有再说话,转身大步出了门。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只有认真吃药、努力吃饭、拼命睡觉,以求能尽快养好身上的伤再另做打算。庄夫人每天都陪在我的身旁悉心照料,我知道推辞不过,只好没有多言。楚凤箫以楚龙吟的身份从代理知府那里把工作重新接了过来,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却无论多晚都会过来看一看我,每天要么带些点心,要么带些水果,要么带些人参或是燕窝一类补身养气的药材来。庄秋水也忙,白天忙着验尸,晚上过来替我把脉疗伤,如是这般小半个月过去,我终于能够下床走动了。

这一日庄夫人出门买菜,我自己在房中清点身上现有的财物。自穿越到现在,算上每月的工钱、外面生意上的分红和楚龙吟零零碎碎赏的碎银,攒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几两银了,若在外头租上一间小小的房子住是不成问题的。在庄夫人这里住着不是长久之计,是时候离开去找自己的出路了。

正盘算着,忽听得外面有人轻且急地叫了一声:“钟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