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听来耳熟,略一细想,却是那曾可忆。起身去开门,果见她在台阶下立着,身边只跟了个心腹丫鬟,一见我露头,忙不迭地拐着脚跑上台阶,一把便将我的袖子扯了住:“钟公子!钟公子!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可忆,先莫急,发生了什么事?进屋来说。”我把她让进屋里,也不等我去倒茶,她已是急得掉下泪来:“钟公子!我爹逼我嫁人…逼我嫁给你们那位楚大人…年前就要完婚…我不想嫁!我不想嫁!你帮我想想办法!求求你…”

我怔了怔:“这种事总要对方也同意才行的罢?令尊逼婚也不能是一厢情愿啊…”

“正是对方同意了我爹才这么逼我的!”曾可忆簌簌地落泪,“我不想嫁给他…”

同意了…这只怕是楚老太爷应下的吧,楚龙吟一直被他锁在房里,他这是想要来个先斩后奏啊…

“那你想怎样呢?”我看着曾可忆,忽地觉得这世上之事实在太过好笑,有些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有些人却要都不想要。

“我…”曾可忆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望住我,咬了咬唇,似是下定了决心般地低声道,“我…只要钟公子不嫌弃,我愿跟着钟公子草鞋布衣,种田织布…”

“可忆,”我抬起手去解自己头上的绦子,“原谅我无法回馈你的心意,我其实同你一样,是个女人。”

长发披散下来,曾可忆雷击般愣在了当场。

“对不起。”我轻声地道。

“你…”曾可忆身子晃了几晃,她那丫鬟连忙上前将她扶住,“你怎么…怎么可能是个女人…”

“说来话长,”我看着她,“归根结底只是为了两个字:生存。”

曾可忆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只管呆怔怔地望着我。我把头发重新扎好,平静地道:“我同曾小姐一样不希望这桩婚事成功,因为…我和楚大人两情相悦,答应这婚事的是楚老太爷,而非他本人。只是我不能给曾小姐提供什么解决的方法,我没有那个力量对抗两个有权有势的家族,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等,或者是努力地想出法子去解决我自己的问题。恕我不能帮忙了,曾小姐也可以自己试着去想办法,需要我的时候也可来找我。”

曾可忆没有再说什么,失魂落魄地被丫鬟搀扶着离开了。我关上门出来,一直行至府衙后院的书房,书房内没有人,楚凤箫还在前面坐堂,我便立在门口等他,过了许久方见穿着官袍顶替楚龙吟坐堂问案的他从前面回来,身后跟着子衿,一眼看见我,连忙迈开大步走到面前,关心地看了看我的脸色,道:“你怎么来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二公子,老爷要与曾小姐成婚的事你知道么?”我看着他。

楚凤箫抿了抿唇,轻声道:“情儿,此事已成定局,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是怕你一时冲动跑去后宅找大哥,到时只怕会适得其反…”

“我没有怪你,”我平声静气地道,“我来这儿是想请你帮我个忙,能不能往王爷府中走一趟,借几名高手来给我?”

“你要高手做什么?”楚凤箫疑心地看着我。

“我要把老爷从你们家带出来。”我一字一句地道。

“你…你要抢人?”楚凤箫瞪起眼睛。

“是的,我要带老爷走,我要带走属于我的。”我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毫不犹豫。

“你不能这么做!”楚凤箫突地发怒,一把扯着我的胳膊拖进了书房,并且顾不得子衿还没跟进来,重重将门摔上,“你疯了么?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他是知府!你这样做我爹他完全可以告你个劫持朝廷命官之罪!”

“怎能算劫持呢?若老爷自愿同我走呢?”我甩开他的手,“你放心,我不会为难老爷,他若愿同我走自会走,不愿的话我也绝不勉强,既是自愿,那就不能算劫持。”

“他同你走,要走到何处去?他是知府,有一城的百姓需要他管理,他岂能说放就放说走就走?”楚凤箫瞪着我,“更何况他还有家人,他还有身为一个长子的责任!”

“你们就是用这个来压住他的对罢?”我哂笑,“责任念在你们嘴里不过是两个轻轻巧巧的字,在他听来却比山还要重——他身上的担子已经够沉了,你们还想让他再承担多少?他也是个普通人,他也有极限,你们能不能不要再逼他,不要再折磨他?!”

“你在说我么?情儿?这个‘你们’里也包括我么?情儿?”楚凤箫一把握住我的双肩,布满了血丝的双眼几乎要瞪到我的脸上来,“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多么?我为你们两个做的还不够好么?这么多天来我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坐堂审案批公文,晚上去探望你安抚你,回到内宅还要磨碎了嘴皮去劝导我爹和我娘,半夜里还要偷偷摸摸地去大哥的房外为你们两个传话!你可有想过我是什么心情?我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只做我的楚家老二大闲人,我活该自讨苦吃为了你操心劳命得不偿失么?!”

“二公子,我收回我刚才的话,抱歉,我知道你在此事上已经尽力了,是我太急,说话造次了。”我低声道,“我现在只想请问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到王爷府借高手来?”

“不能!”楚凤箫想也不想地低吼,“我不允许他做那对百姓不义、对父母不孝的人!”

“那好,此事作罢,我再想别的法子。”我推开他握在我肩上的手,转身要往外走,被他一把拉住胳膊:“你还要想什么法子?非要带他走不可的法子么?”

“我没有办法让令尊令堂接受我,我也不想放弃老爷,我原想在外面静等他的,可眼前的情况却是我再这么等下去,他就要被迫娶妻,到时再做什么都来不及了。我不能束手待毙,我只想为了我们两个人的幸福拼一回。”我回头看着他道。

“情儿…你为何到现在还不明白…”楚凤箫皱眉摇头,“你和大哥…是无法在一起的…他是长子,更是孝子,他不可能为了你抛下双亲和这个家,他再怎么爱你…最终也会忍痛割爱,担起他应负的责任,哪怕这责任重到能把他生生压死。情儿,放弃罢,你和大哥的结果注定只能有一个…”

“好,你让他亲口来告诉我,只要他亲口对我说他选择放弃我,我绝不多做纠缠。”我盯着楚凤箫道。

“你这是何苦呢情儿?大哥不会这么说的,他心软得很,他绝不会这么直接的去伤害你,”楚凤箫目光幽幽地看着我,“他会想法子让你恨他,让你远离他,让你主动放弃他,这一点你还不了解么?”

是的,楚龙吟的确干过这样的事,当初他不就是想慢慢地把我推开,想要放弃我而选择他的弟弟么?可,他答应过我再也不会放开我的,他答应过的…可,可他却当真又如楚凤箫所说,是个放不下责任的人…这是个两难的选择,是个必须取其一而弃其一的选择,无法两全,无法兼美,他必须得选择一个,必须。

宗族如天

“情儿,你是女人,也非生于我们这样的家庭,你无法体会到家族责任对于一个长子来说是怎样的重要,”楚凤箫将我望住,平心静气地道,“我们楚氏家族十几代人都没能出过一个做官的,而我们这一支更是辈辈都是穷书生,殚精竭智也无法出仕,每每遭到旁支的耻笑。家父在族会上没少被人折辱,因此自从有了我们兄弟两个,便死活逼着我二人中必须有一个走仕途。

如今家里出了个知府大人,全族人都眼睁睁的看着,正直的那一部分人会一直盯着你,怕你做出什么给家族抹黑的事,心怀嫉妒的那一部分人也会一直盯着你,时刻想着揪你一个错处供人耻笑以平衡他们卑劣的心理——可想而知,我们家人都背负着怎样的压力,家父更是不会允许大哥的行止有半点偏差,落人笑柄不说,将来百年后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倘若大哥当真不顾一切地同你离去,先不说家父,单族里那一关就通不过,你可知宗族中自成体系的责罚往往比国法还要严苛?祖与宗在从古至今任何一朝都是最受尊重和保护的,宗族问责,只要不违国法,完全可以自行在内部处理!届时大哥轻则会被冠以不孝之名从楚氏一族中除名,重则甚至可以被处死!——一旦事情闹到了族里去,就不是家父说了能算的了,家父再不愿再不忍,也要听从族内的指令!

情儿你想想,我族内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时刻盯着我楚家一举一动,这样的事他们能不知道么?他们肯轻易放过么?纵使家父想瞒只怕也瞒不过去,大哥迟早要被送上宗族的审判台接受责罚,而那些宵小之辈怕是不整得我楚家人身败名裂一蹶不振是不会罢休的,等着大哥的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最重要的是…养不教,父之过,大哥违反了族规,家父也难逃责罚,族中会视罪人所犯之事轻重给予其家长相应的惩罚。大哥身为知府,不仅仅是代表了皇上,也代表了楚氏家族的颜面,为家族抹黑是相当严重的罪过,倘若大哥之罪当获十下杖责,那么家父便要获一下杖责,以此类推,大哥若被责杖五十、八十,以家父年迈之躯能承受几杖?

若家父因大哥之过而送了性命,大哥势必内疚终生甚至无颜立世——情儿,以你对大哥的了解,你认为他会让自己的亲生父亲落得那样的下场么?”楚凤箫一番话说毕,凝眸将我深深望住。

“所以…你的意思是,老爷他无论从哪方面来考虑,最终都不会选择我的,是么?”我有些恍惚,楚凤箫的话如同重锤般一下又一下地摧毁着我原以为牢不可破的信念。是我想得太过简单了,我知道楚龙吟身上背负的压力大,却没有料到这压力竟然大到如此地步,我实在是太天真,以为自己能为他分担一部分,可现在看来,我所能分担的几乎为零。

“情儿…”楚凤箫似是同情地看着我,“这件事错就错在…大哥是楚家的长子,又是知府,大哥虽不介意什么身份地位,但并不代表其他人也有他这样的认知。重外貌、重门第、重身价,世人不都是如此么?莫说我们这样还算富裕的家庭,就是普通百姓家娶媳嫁女也都是要先看对方的家世背景匹不匹配才下决定的不是么?何况大哥他是位知府,若娶个曾经做过下人的女子为妻,将来说出去非但家父颜面上无光,就是宗族里也会觉得被我们给抹了黑,家父又一向太过重视门当户对之说,所以…”

“门当户对…只要有钱就可以了是么?”我盯住楚凤箫,“二公子,你能不能帮忙想个办法使老太爷再迟一年让老爷成婚?一年并不算长,应该可以等得罢?!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会想法子挣钱的,我会想法子挣很多很多的钱,直到与你楚家‘门当户对’,到时老太爷便不会嫌弃我了罢?”

“情儿…”楚凤箫眸中神色复杂,半晌才接下去道,“只有一年的时间,你做什么才能挣得与曾家同样多的财产?何况老爷子要看的不仅仅只是财力,对方的家世背景和人脉根基才是最重要的,而你只有孤身一人,是…是绝不可能入得老爷子的眼的…”

没办法了吗?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骤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转身向着门外走。楚凤箫拉住我,有些担心地道:“情儿,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么…也许…继续做我的写字先生罢。”我恍惚地答着。

“情儿,你…决定要放弃了么?”他盯着我的眼睛问。

“放弃…怎么会…”我笑了,“老爷说了让我等着他,我就好好儿地等着他,我继续做我的写字先生,赚钱,生存,努力过得好,好好儿等着他,就这样。”

楚凤箫盯着我的眸子里忽地带上了恼意,狠狠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咬了牙向我道:“你这是何苦呢?我方才说了那么多,你还不能明白么?!大哥他不可能选择你,你等他又有什么用?除了苦自己你什么都得不到!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丫头!你这个——”

“你说的我都知道也都明白,”我平静地看着他,“只不过老爷既然说了让我等他,就绝不会让我白等,哪怕我最终等来的只是他的一句不会选择我的话,反正我是等定了。”

“你——你随便好了!所有的话都当我没说过,是我多管闲事,我吃饱了撑的!”楚凤箫气得微微发颤,转过身去不肯再看我。

“多谢二公子好意,我…走了。”我开门出去,听得耳后哗啦啦一声响,似是花瓶或茶壶一类的东西被摔碎在了地上。

子衿在门外表情阴鹜地立着,见我出来便狠狠地瞪过一眼来,我没有理他,直管离了这里回到庄氏母子的院子,将自己的衣物行李打点齐整,将一锭足值五两的银子压在枕头下,而后便在房内等庄夫人回来。

彼时庄夫人进得房来,我便请她坐下,诚恳地道:“伯母,我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不宜再在您这里叨扰下去,今日便准备离开,感谢的话说来太显虚伪,日后若有用得到我钟情的地方,还望伯母不要嫌弃,尽管叫我便是。我知道您还介意庄先生与我此前的那件事,我既无法令您改变心意,在此也就不多说了,只求伯母能再给我些时间,也给庄先生些时间,眼下我有太多的事还需处理,请让我把这些事一一理清,然后我们再来商量这件事,可好?”

庄夫人一向是干脆利落的人,闻言也不多做犹豫,只将头一点,道:“伯母让秋水自绝以谢罪,并非是做给情儿你看的,而是要令我庄家之人做事问心无愧、坦荡于天地间罢了。早些晚些都不是重点,然而伯母也不允许秋水这么苟活于世太长时间,情儿只管去处理自己的事,但若一年内我母子见不到情儿你的面,伯母便默认情儿是万不肯同秋水成配了,伯母届时便让秋水自裁,这一点绝不改变。”

“我明白,就先这样说定罢。”我点头,起码已经为庄秋水争取了一年的时间,解决的办法可以慢慢想了。于是起身,拿上行李包袱,向着庄夫人深深行了一礼:“那么,就此告辞了,伯母保重,晚辈就不去向庄先生作别了。”

庄夫人知道我一个未嫁之身不好总住在她家,所以并没有阻拦我的离去,亲自将我送到了衙门外,直到我转出了巷子口才见她转身回去。

站在大路中央,望着来来往往陌生的人流,一股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穿越后在路边写字谋生的情形浮上眼来,这么久的时间过去,竟好似就发生在昨天一般,曾经经历过的人、曾经经历过的事都如南柯一梦,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不真实。

我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站在街边呆立了许久方才定下心来,选择了一个方向,慢慢地向前走去。花了大半天的功夫,挑了一处距府衙不远的民居租了下来,这是座二层高的阁楼,主人是位六十多岁的婆婆,夫家姓刘,守寡多年,膝下只有一女,嫁到了外地,所以这房子只有她一个人住。

刘婆婆住在一楼,我便租了她家的二楼临街的那一间屋,房间虽然不大却很干净,木制的楼板有些老旧,被褥却都是新做的,在透窗的阳光下散发着暖暖的味道。安置妥了行李,我又回了庄夫人那里一趟,告诉她我现在所住的地方,免得她有事找不到我。

从庄夫人处出来又去了府衙书房,楚凤箫却不在里面,幸好看门的小衙役认得我,我便进了书房给他留了张字条,写上我的住址,拜托他得了机会转告给楚龙吟。

回到新住处时天色已经擦黑,好歹吃了些东西,洗了个热水澡后就宽衣睡下,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我直奔了和锦堂,找那老板要了我这段时间与之合作应得的分红,竟也足有二三两银,说好了以后由我继续送字样儿到店里,继续领取分红。从和锦堂出来,我去买了文房四宝,之后就回到租住处,静下心来写字样儿。

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我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也没有改变他人命运的能力,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等,被动地等着一个难以预测的结果。然而无论结果怎样,生活总得继续,我也总要活下去,无法改变,就只好顺其自然。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节将近,家家户户都忙得不可开交。我极少出屋,字样儿一周一送,用不着天天往外跑,伙食也由刘婆婆全权打理,伙食费已经包括在了房租里,所以这些天来我基本上足不出户,每天只坐在窗边写字、喝茶、望着窗外发呆。外面的热闹无法感染我这冷清的房间,我的孤独也无法融进这仍感陌生的世界。

这一天早上,天色很不好,阴沉沉地似是闷着一场大雪,风格外的大,刮得窗扇子吱呀作响,我盘膝偎在床上,支了炕桌写字。写了四五篇,手有些冷,停下来握到嘴边呵气。外面隐隐约约地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还伴着喜庆的唢呐和阵阵的炮声,渐渐地声音大起来,似是正向着这边走,人们的欢声笑语也逐渐清晰放大,听得小孩子们在高声喊着:“新娘子来啰!新娘子来啰!”

忍不住启开窗缝向外望,果见一队穿着红衣的迎新队伍吹吹打打地正从楼下经过,阵势很大,队伍从这一端一直延伸到另一端。我偏头往另一端看过去,见那远远地坐在高头大马上,身穿新郎袍,胸挂大红缎子扎的喜花,正向着这边缓缓走过来的人,却是楚龙吟。

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似是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子,碎成了千片万片,掉进了泥泞尘埃,被这穿着喜靴的一双双脚接踵踩过,狠狠践踏,肮脏不堪。

我从床上翻下地,光着脚冲下楼,一直冲到了大街上去。我被负责开路护行的、胸前同样别着喜花的衙役们拦在路旁,只好哆嗦着、直直地立在那里,拼命地瞪视着迎面行过来的骑在马上的楚龙吟。

楚龙吟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他并没有注意到我,我于是弯下腰去捡了颗石子狠狠冲着他扔过去,正丢在他的帽壳上,他偏了脸望过来,正与我对上目光,黑色的瞳孔顿时放大,一双修眉也皱了起来。

“楚龙吟!你说过让我等你的!你说过让我等你的!”我冲着他大吼,却因太过用力而撕裂了声带,声音变得尖锐而怪异,瞬间湮没在喜乐声炮声和周围百姓纷乱的哄声中。

他皱着眉看我,而后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便挪开了目光,依旧面无表情地望向前面,仿佛一具没了灵魂的人偶,慢慢地将那一身血红揉散在我的视线里。

看来,他已经做出了选择,诚如楚凤箫所言,他是不可能会选择我的,天平的这一端只有我一个人,而另一端,是他的整个家族和一城百姓,孰重孰轻,一眼分明。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吗,楚龙吟?我们就这样从此后形同陌路了吗,楚龙吟?我们…就这样将彼此遗忘了吗…楚龙吟?

魔由心生

一醉解千愁,这并非说酒有解愁的功效,只不过因为喝醉了就能尽快地睡去,睡着了就什么情愁爱恨都不必去想,否则又怎会有酒醒愁更愁的句子。

我想就这么醉死过去好了,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想,醉到彻底忘记这一切时再醒来,那样就不会心痛如斯了。

喝光碗中的最后一口烈酒,重新再给自己斟满。我没有什么眼泪要流,因为这个结局早就摆在了我的面前,接受它是迟早的事。我现在只想赶快喝醉,赶快睡着,赶快逃离。

我没有去酒馆,因我不想让人看我的笑话或是怜悯我的不幸。我只是买了两坛酒回到租处,坐在墙角,一碗接一碗,迅速且努力地灌着自己。

酒很烈,喝起来有些痛苦,我不得不放慢了速度,为防止自己在这空档里胡思乱想,我开始背诗词,一首接一首,脑子里想像着每首诗要怎样写,怎样下笔,怎样用墨,怎样收尾。才刚背到“人生若只如初见”,忽听得有人在外轻轻地敲门,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前一片昏花,扶着墙踉跄地过去将门打开,却见门外站着的正是那让我心碎又心疼的人。

“老爷?!——老爷?!你怎么来了?你——你不是成亲去了么?”我怔忡地看着他,身子晃了一下又勉强站住,突地心头一跳,蓦然明白了——“老爷!这是你的计策对不对?!你——你把一切都搞定了对不对?你这会儿能来是因为——是因为可以跟我在一起了,对不对?!”我激动地扑过去,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狠狠地将他抱住。

他的身子僵硬,还带着些微地颤抖,他用双手箍住我的肩,用力地把我从他的怀里扳出来,十指死死地扣住我肩上的骨头,疼得我冒出冷汗来:“老爷…你…你怎么了?”

“你,你给我看清楚,我是谁?”他低下头来,用发红的双眼狠狠地瞪住我。

“你…你是老爷…你是楚龙吟…”我有些头疼,酒意上涌,愈发眩晕得厉害。

“楚龙吟,楚龙吟!他都已经成婚了,你居然——你居然还会把我当成他!你为什么不想一想,他此刻正在洞房花烛,怎么可能会跑出来找你?!你为什么不想一想?!为什么还会把我当成他?!你宁愿相信如此不可能的事也不肯相信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楚凤箫——为什么?!为什么我在你心里连个路人都不如?!”他的脸几乎贴在了我的脸上,怒意灼灼,令我站立不稳,下意识地想要逃开。

“你…你怎么会来…”我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钳制,却被他死死地扣住。

“在问我么?在问我楚凤箫么?”他怒笑,“今天他成婚,我怕你得了消息做傻事,不顾家中还有一班宾客需要应酬,顶风冒雪地跑来看你——得到的就是这么个结果,我活该,是不是?!”

“…下雪了?”我的思路开始恍惚,“很冷罢?你赶紧回去,我没事,一点事儿都没有,真的。二爷…二公子,谢谢,谢谢来看我,从今后不需要了,回去罢。”

“你喝酒?你想灌醉自己么?为了他把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你真是该死!”楚凤箫狂躁地把我推进去,随手关上了房门,“为什么?得不到的东西就是好的,主动送上来的就可以不屑一顾?!我对你比他差么?我能力不如他么?他能给你的我给不了么?为什么你宁可一棵树上吊死也不肯给我一次机会?情儿!情儿!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

“我、我没有折磨自己,你、你很好,但我、但我不爱你…”我被他的样子吓着了,他像一头疯狂的饿狼盯着猎物般盯着我,双目泛红,面目狰狞。

“为什么不爱?!为什么!?”他低吼着问。

“没有原因——这个不需要原因——你放开我,你快走,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再和你有任何来往…”我伸腿踢他,他恍若未觉,直管死死地箍着我。

“你应该爱的,你会爱的,若不是因为有他,你一定会爱上我的——”楚凤箫咬着牙,完全丧失了平日的温文尔雅,“我对你的好你总是故意视若未见,你总是把我当成他——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能够满足你期望的是我而不是他!他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他做不到的我也能做到,他对你好,我能对你更好,我有哪一点比他差?我们甚至连长相都一模一样,你为什么就不能爱我?你对我有偏见,你被你的偏见蒙蔽了,你给我睁开眼睛看清楚——看清楚我有多爱你,看清楚我值得你来爱!”

“你疯了…你完全不讲道理,爱情怎能逼迫?!”我拼命推他打他,可他避也不避。

“我没有逼你,是你一直在逼我,你把我逼得忍无可忍,你把我逼疯了!”楚凤箫嘶声吼着,“我为你用了多少的心?我为你付了多少的情?你是铁石心肠么?你连一点点回应都不肯施舍给我!你与大哥相爱,好,我退出了与他争夺,我忍着心痛成全你们,我忽略掉你们曾经对我的欺骗,我诚心诚意地祝福你们!可现在呢?现在他不能娶你,他不能要你,他已经成了亲,他已经不能再回头了!你呢?你为什么还对他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为什么还会认为他会不顾一切地来看你?!真正不顾一切来看你的人是我,你为什么没有一丁点儿的动容?!我为你所做的事就这么不值一提么?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一个可卑的舔着你的脚趾摇尾乞怜的下贱货么?”

“别再说了!我不想再看见你!你给我走!”我抬腿踢向他的下.体,他吃痛将我松开,我踉跄着想打开房门呼救,却被他一把从身后抱住,连拖带扯地抱至床边,狠狠地将我压在身下:“情儿——情儿——不要离开我——做我的女人好么?我不是长子,不是官,我可以娶你的,我不必为任何人负什么责!情儿——嫁给我,我会好好珍惜你一辈子,我会让你开开心心一辈子,情儿——给我!”楚凤箫发了狂地撕扯我身上的衣衫,低下头来吻我的嘴,我闻到冲鼻的酒味儿,有我的也有他的,他喝醉了,他发狂了,他疯了。

我没有力气推开他,腹中近一坛的酒令我头一沾枕就昏昏沉沉天旋地转,我无助地推着他的肩,嘴里嘶喊着什么已经不受自己大脑的控制,直到他用力地分开我的双腿,我才骤然听清自己的口中叫着的仍然是楚龙吟的名字:“楚龙吟——救我——来救我——楚龙吟…”

楚凤箫狠狠地刺进我的身体,他被我叫着的那个名字激怒了,形同疯狂地撞击起伏,一张脸扭曲成恶魔的面孔,再也不是昔日那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再也不是荷塘月下儒雅善感的单纯男子,再也不是…在我最饥饿最无助的时候给了我两个包子和温暖笑容的那个人…

如狂风暴雨般,这样的肆虐不知进行了多长时间,终于,他倾泻而尽软软地趴在了我的身上,重重地喘着,在我耳边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道:“情儿,你是我的。”

身痛加心痛使得我全身麻木动弹不得,我不知是厌恶他还是更厌恶此时的自己,只觉得自己身陷于无比肮脏之处,有一个无比肮脏的身子。我闭上眼,想要强迫我的灵魂离开这个身体,哪怕从此后变做孤魂野鬼也比现在这样要好得多。

昏昏沉沉地没有了知觉,噩梦一波又一波如尖利的牙齿将我啃噬得千疮百孔,惊醒过来时冷汗渗了满额,脑袋刺痛浑身酸软,睁开眼,楚凤箫穿好了衣衫坐在床边看着我,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掀开身上盖的被子,全身仍然光裸,褥子上是刺眼欲盲的落红,腿根处还残留着浊白的污渍。

我摇晃着下床,慢慢走到桌边,伸手拿过桌上的剪刀,牢牢反握住,转过身来,狠狠地向着楚凤箫刺过去。他偏身闪开,只一挥手便将虚弱不堪的我箍住,用力推倒在床上,夺下我手中的剪刀远远地扔开,而后摁住我的双腕,静静地低头望住我:“情儿,我会好好的爱你,相信我。”

“楚凤箫,你是畜生。”我沙哑着道。

“很好,”他笑起来,“在此之前我在你的眼里连畜生都不如呢。这是个进步,不是么?”

“我会杀了你的,一定会的。”我道。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他仍旧笑着,“我还要用后半生来爱你,我不能这么早就死掉。”

“你就是用这种方法来爱别人的?你这个变态,你这个心理畸形!”我狠狠地骂。

“你尽管骂我,情儿,”他低下头来在我的前额上吻了一记,我怎样拼命摇头也没能避开,“如果骂我能让你遂心,你可以随便骂。”

是的,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封住我的口、打消我的念,所以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我就明白了骂之无用。

见我沉默下来,他似是满意地笑了一笑,伸手拽过旁边的被子替我盖上,轻柔地道:“再睡会儿罢,昨夜闹了大半晚上,你也累了。”

我气得哆嗦起来:亏他——亏他还敢这样若无其事地说“闹了大半晚上”!那样的兽行就被他这么轻描淡写地抹了过去!他丝毫不觉得愧疚,他丝毫不觉得羞耻!

“你——无耻!”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骂了出来。

他只是看着我笑,神情像是在纵容着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甚至温柔地道:“睡罢,我在旁边守着你。”

我挣扎着坐起身,扯过旁边的衣服,颤抖着一件件穿好,他伸手过来想要帮忙,被我狠狠地打开。我穿好鞋,起身要往房外走,被他从后面拉住,笑着说道:“外面冷,雪还没停呢,别出去了,若是饿了我去给你买东西回来吃,可好?”

我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牢牢拉着,便转头看向他,冷声道:“放开。”

“情儿,听话,外面冷。”他也看着我,目光很是温柔,语气也轻而又轻,可这样的一副神情却令我不由自主地心生寒意。

“我要出去。”我道。

“外面冷。”他道。

“我说了,我要出去。”

“外面冷。”

“来人啊——刘婆婆!”我提声高喊,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情儿,不必叫了,昨晚我来时已经给了那婆婆一锭银子,让她去亲戚家或是客栈里住两天,这阁楼里这会子只有你和我。”

“你——你是有预谋的?!”我又惊又怒地看向他。

“不算是预谋罢,只是防患于未然而已。”他笑了笑,伸手将贴在我颊上的一绺发丝轻轻捋向我的耳后,“我不希望任何人打扰到我们,你,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你疯了,楚凤箫,你疯了!”我浑身颤抖,心生恐惧。

“不疯魔,不成活。”他伸手轻轻托起我的下巴,柔柔一笑,“没有你,我要怎么活下去呢,情儿?”

卑微到底

地上炭盆里的炭火噼啪地烧着,屋子里既暖和又干燥。然而我的心此刻却如坠冰窟,没有丝毫的温度。我躺在床上,手脚被牢牢地缚住,嘴里是一块干净的巾子,足以令我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求救。

是的,这是那个男人干的,楚凤箫。

他还要赶回楚府去,他这是怕我逃掉,于是就这么把我绑在了这里。我试图着挣脱,可是无济于事,只好在愤怒与怨恨中任凭时间流逝。

大约到了晚饭前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坐到我的身旁将它打开,里面是一件很厚的毛皮披风,他转头冲着我温柔地笑:“外面下了好厚的雪,我看你没有什么厚衣服,这是特意买来的,待会儿给你裹上。”

我的嘴被巾子塞着说不了话,只能狠狠地瞪着他。他接收到了我的目光,只是很觉好笑地抚了抚我的额头,道:“情儿,我买了一所院子,不大,但是很干净,地方有点偏僻,不过知道你也不喜欢太闹的环境,我看那里很好,没有干扰,适合清清静静的过日子,我们这就搬过去住,可好?”

他——这个混蛋要带我去哪儿?我挣扎嘶吼,可一切都无济于事。见他从袖子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块帕子,轻声道:“情儿,要委屈你一会儿了…”说着将那帕子慢慢盖在我的口鼻上,一股药味袭来,我的眼前一黑,诸事不知。

醒过来的时候人还躺在床上,手脚已经松开,身上盖着楚凤箫买给我的那件毛披风。我挣扎坐起身,头还有些重,稳了稳神,四下里一打量,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刘婆婆的小阁楼里了。眼前是一间陌生的房间,粉白的四壁没有任何的装饰,靠南窗只有一张书桌两把椅子,西墙开有一扇小门,大约通往厕室,床放在北墙,南墙是通往外间的门。

“醒了?来吃晚饭罢。”楚凤箫蹲在地上拔弄着一只黄铜炭盆,听到动静便抬起脸来冲着我笑,转而起身走到窗边的桌旁,将桌上一只多层食盒一一打开,背身对着我道:“今天时间上有点儿仓促,我临时从外面酒楼里买了些小菜回来,先凑合着吃罢,还热着呢。”

“这是哪里?”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怎样抓狂都是没用。

“这儿就是我们的新家啊,傻丫头。”他回过身来笑吟吟地望着我,“今儿确实太仓促了,我订做的柜子和书架也要过两天才能送到,目前家里只能光秃秃的,不过呢,会慢慢好起来的,这里会越来越像个家,你和我,也会越来越快乐。”

“快乐?你倒不如杀了我,那样我会比现在快乐得多!”我恨得发抖,拼死咬牙撑着。

“情儿,莫赌气了,先来吃饭。”他笑着过来拉我,我偏身闪开,直奔房门而去,才将门打开,却见子衿正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立着,一双眼睛冷冷地盯在我的脸上。

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也会在这里,怔了一怔依旧往外走,却被他伸臂拦住,欲待推开他,反被他用力推了一把,踉跄着向后退去,正撞在楚凤箫的怀里,被他轻轻拥住,听他斥向子衿道:“怎么没轻没重的?!情儿已非昔日女扮男装的小长随了,如今她是我的妻,也是你的主子,往后不许这般没上没下!你如何伺候我便须如何伺候情儿,听得了?”

子衿垂下头,我却捕捉到了他眸子里闪过的那一丝阴狠,听他低声应道:“听得了,爷。”

楚凤箫搂着我往回走,我拼命挣扎,他却搂得更紧,只管轻声笑道:“莫耍小脾气,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呢?想出去的话明天我陪你出去,先吃饭,要凉了呢。”

我知道现在我是难以逃出他的掌握了,这里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外面还有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子衿,他把我迷昏后从刘婆婆那儿带到了这个偏僻的地方,我甚至连路都不认得,我的衣服和钱也都不知被他收到了哪儿去,就算逃出去了,这么冷的天也无路可走。

一切,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这房子绝不可能是这两天才买下,他——他很早之前竟然就开始计划此事了!一直等到楚龙吟成亲,他再也没有后顾之忧时便开始着手施行他的计划,无论昨晚他有没有大醉,他都是要强占我的——他、他没有给我留任何后路,他就像一头野兽,伏伺猎物已久,一旦发动进攻必然是一剑封喉!他…好深的心计。

“你不怕刘婆婆回家后不见了我会去报官?”我心怀一线希望地试探他。

他却似完全了解我心中所想,轻笑了一声,道:“大约不会了,她的房子…在我们来时的路上不小心失火了,天干物燥,这种事很难免…”

“你——你烧了她的房子?!”我实在不敢相信他会这么做。

“情儿放心,你忘了我曾告诉过你让她暂时到别处去住两天的事了?”楚凤箫笑着安慰我,“不会有人因此受伤的,至多是损失些钱物,届时里正将此事报到衙门备案,我会依例抚恤老人家相应的银两的,老人家没了住处,自会去外地投奔她那嫁了人的女儿,不会有事的。”

“对,于是这样便不会有人知道你绑架了我,反正我租了刘婆婆的房子也没其他人知道,而我就这么凭空消失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了是么?”我又气又恨地盯着他。

“情儿,吃饭,别只顾着说话。”楚凤箫神情自然得仿佛我与他真的只是在聊闲天儿一般,揽着我便要往桌旁坐。我挣扎着不肯坐,被他忽地用力整个儿搂在怀里,轻轻地笑道:“你若想闹我便陪着你闹,只不过你不吃饭就没有力气,始终是闹不过我的。若还不肯老老实实坐下来吃饭,我就要把你绑起来喂你吃了哟!”

若在以前,他这话我至多当做是在开玩笑,可如今我却无法不当真了——楚凤箫已不是原来的楚凤箫,他变了,变得又冷酷又可怕,我相信如果我还同他对着干的话,他是绝对会说到做到把我绑起来硬喂我吃饭的。

他说得也对,不吃饭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我就无法摆脱他,我现在是网中之鱼,一味抵抗救不了自己。我想推开他,他却仍将我搂得紧紧,我冷声道:“你这样箍着我让我怎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