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情儿,这天寒地冻的时节,猫儿和鸟儿在外面是寻不到食物的,所以它们唯一能去的就是它们原来生活过的地方,”楚凤箫用看着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般的目光望着我,“自你说过放了鸟儿、跑了猫儿,我第二日便去买它们的店里让伙计盯着,没两天就都回去了,缚在它们身上的纸条也完好无损。

“还有,你做的孔明灯也有人送到了衙门去,说起来情儿你对人心还是了解得不够,你越是写着不要报官,有些人就越觉得好奇:为什么不让报官呢?如果报了官又怎样呢?再加上一些人怀着讨好官府的心思、讨赏银的心思,且王爷家的门又岂是那么好敲开的?两厢比起来自然是报官更有好处。

“所以我便重赏了那第一个捡到你的灯后交到官府去的人,并告诉他这恐是一些反动分子趁过年散布的危险信息,要他做官府的眼线每天守在王爷府门附近,但遇有人去敲王爷的门便上前阻下,将你的求救信息没收后交给我。而只要你我办过婚事,这些事情就都不必再做了,就算王爷收到了你的纸条,你我也已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也没有办法改变事实。

“情儿啊情儿,我早便说过你是斗不过我的…你还想被打击多少次呢?还想再品尝多少次希望破灭的滋味呢?你知道,我不想让你因此而郁闷难过的,所以不要再尝试了好么?聪明人都该有自知之明、识实务,只有接受现状你才能过得开心快乐。你认为呢,情儿?”

我低下头埋入双膝,浑身一阵一阵地发冷,嘴唇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越抖越厉害,把楚凤箫吓得从枕上一骨碌坐起来,连忙把我抱进怀里,焦急地捧着我的脸追问:“情儿!情儿!你怎么了?情儿,说话!说话!别吓我,情儿——”

我早已说不出话来,身上冷,心口冷,意识冷,突然不知哪里一阵疾痛,一下子便人事不知了。

醒过来的时候人在床上躺着,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楚凤箫衣着凌乱地坐在床边看着我,见我睁开眼睛,他欣喜万分地低呼了一声:“情儿,你醒了!可把我吓坏了!”

见他双眼通红满脸疲惫,我便开口问他:“我昏迷了多久?”

“两天三夜啊情儿!”楚凤箫声音有些哽咽,带着后怕带着放心还带着一种古怪的情绪,似乎…似乎是狂喜,“饿了么情儿?要不要吃点东西?不不,还是先喝药罢,先喝药,我去端!”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起身往桌边走,不小心还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一勺勺喂我吃过药,他又端了碗肉粥过来小心喂我,末了轻轻替我揩净唇角,掖好被子,才又坐到床边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你有话要说?”我声音虚弱地问他。

“情儿…情儿…”他舔着嘴唇又兴奋又彷徨,“待你养好身子再说,先、先歇歇…”

“就现在说罢,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哂笑。

“情儿…我…我不知怎么开口…”此时的他竟像个孩子般慌张单纯,甚至还略有些无助地望向我。

“究竟什么事?”我皱起眉,原本不想理他,可他的神色实在太过古怪。

“情儿——情儿——我们——我们有孩子了!”楚凤箫说完这句话,激动得双手捂住脸。

“你很高兴么?你做了这么多该遭天谴的事,不怕报应在你孩子的身上?”听闻这消息,我出乎自己意料地异常平静,事实上这样的结果我早就想过,且我这一次的经期已经迟了半个月,几天前我就隐隐有了预感。

“情儿…这是我们两个的孩子,你也希望他健健康康的,对不对?”这个时候的楚凤箫才更像本来的那个他,单纯感性,易喜易悲。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你找郎中来把他堕掉。”我冷冷道。

“——不!情儿!你——你绝不可以这样做!你绝不可以这样想!情儿!你别吓我!我不许你这样!”楚凤箫吓得脸色发白,一把握住我的肩膀。

“嗤,原来你也有怕的,”我冷笑,“你不找郎中也没关系,我自己也可以把它弄掉,只不过事后麻烦点罢了。”

“情儿——你不能!”楚凤箫红了眼睛,咬牙低吼,“你可以恨我骂我打我,但是你不能伤害我们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怎么会是无辜的?它承载着罪恶而生,活该堕死!”我狠狠地道。

“啪——”

我的眼前一花,脸上已是着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楚凤箫颤抖地瞪着我,眼里又是焦急又是懊悔,俯下身来拥住我,颤声急道:“情儿…情儿…我错了,我错了…我昏了头!我怎能动手伤你!我、我…我该死!”

我哼笑了一声,淡淡道:“比起以前你对待我的方式,我倒更喜欢这样呢。”

“情儿…情儿…听话,好好养身体,好好把孩子生下来,你是个母亲啊情儿!你不能做杀死孩子这么残忍的事!听话,乖,情儿,情儿…”楚凤箫颤抖着哄着我,用冰凉的嘴唇吻着我刚才被打的脸。

“你起来,我累了,想静一静。”我扭开头冷声道。

“好,好,情儿,你好好歇歇,我,我守着你。”楚凤箫连忙替我掖好被子,诚惶诚恐地坐在床边,半步也不敢离开。

第二天我的身体情况已经好转很多,除了下床走动时有些虚软之外没有什么其它不妥。楚凤箫因怕我做出过激的行为来,命子衿就守在我的房中寸步不离,脚镣的长度也缩短了,连窗边桌子都到不了,凡是我能接触到的地方任何摆设和物品都没有,只除了一张床和床上的被褥。

楚凤箫因白天还要去衙门坐堂到晚上才能回来,所以整个白天里我只能同子衿四目相对。她还是一副小厮的装扮,坐在窗前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一坐就是一整天。一日三餐都是楚凤箫从外面买回来的,一买就是三顿饭的,晚上带回来,第二天吃。因为怕我抓住空当就干“傻”事,所以子衿连饭都是在我这房中就着炭盆热的,当真是一秒钟也不离开。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害喜的情况开始频繁起来,呕吐,反酸,恨得我将头往床柱上撞,才撞两下就被子衿几步过来摁住,威胁说要是我再这么做就把我的手脚全都铐在床上,这是楚凤箫吩咐过的——他要用尽一切手段保住他的孩子。

看着子衿面无表情的面孔以及那对时时冒出嫉恨之光的眸子,我忍不住问她:“你这是图的什么?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帮他困住我?你这不是在给自己树立屏障么?”

子衿冷笑:“因为我讨厌你,你越痛苦我越开心。”

“那么究竟是恨我排在第一位呢,还是爱他排在第一位?”我反问。

子衿恨意里透着凄凉:“我帮他,他便会记得我的存在,我不帮他,他看也不会看我一眼。我是奴,知道自己的本分,我不可能成为他的妻,所以我从不奢求他能给予我什么,能永远在他身边帮他,我就心满意足了。——不似你这贱人!明明是个奴,还妄想攀高枝做正妻!勾搭了一个还不算,连他的兄弟都不放过!像你这样恬不知耻的贱人真该被浸猪笼!”

没有理会她的恶语相向,我只盯着她道:“你也希望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么?我若生下来,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好,就算你是个奴,好歹还可以做个妾室,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果,而你细算一下,如果我没有生子,你却先于我生下来,母凭子贵,他对你的感情必然会更深一步,且我也不怕说与你知,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留在他身边的,我迟早要逃出去,逃不出去就死!所以我绝不会做他的妻,也绝不会为他生下孩子,到时只有你一个人有他的子嗣,哪怕他事后再娶正妻,你的孩子是长子,地位便非同一般妾室——如此长远的打算你可考虑过?等我生下他的孩子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子衿闻言皱起眉头,看得出她心中正在掂量我的话,她毕竟是个女人,在这样男尊女卑的古代她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她想了一阵,忽地冷笑一声,道:“少在这里花言巧语哄骗我!你这番说辞无非是在为你自己着想,二爷不会收我的,他只对你一个人执迷,其他女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我完全没有机会,更谈不上为他生子!你还是给我老实点罢!”

“好,你既然不肯合作,那我也不强求,我只需让楚凤箫把你赶走,谅他也不会不答应,反正他只对我一个人执迷嘛!我要让他把你卖得远远的,一辈子都回不到他身边!”我冷声道。

“你——你敢——”子衿噌地从椅上跳起来,几步迈到我的面前,挥手欲打。

我不避不闪地迎着她,道:“我连孩子都敢堕,还有什么不敢的?你可以试试看!”

子衿咬了半天牙,终于还是被她控制住了情绪,恨声地道:“你少得意!二爷不会听你的!他信得过的人只有我一个,他不可能卖掉我!”

“那是因为你现在对他还有些利用价值罢了,你想,以他这么聪明谨慎,他会留一个知道他干的所有龌龊事的人在身边一辈子么?”我冷笑,“他不杀你灭口就算对你好了。”

“你放屁!”子衿再也按捺不住,冲上来狠狠把我推倒在地,重重地一脚踢在了我的小腹上。

一阵剧痛令我出了一身的冷汗,我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冲着她笑:“多谢…这一脚再重些就更好了…”

子衿怔在当场,反应了一下才慌得跑出去,很快就又回来,手里拿着一只药瓶放在我的鼻下晃了一晃,我便眼前一黑迷晕了过去。

避隐他乡

那尚未成形的胎儿还是保住了。

子衿并没有受到楚凤箫的责难,许就是因为她对于他还有可利用的价值,尤其是楚凤箫还需要她来假扮作我与他拜堂成亲,再加上腹中胎儿并未受损,这一回就抹过去了。

楚凤箫为防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也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两个既聋又哑且不识字的粗壮婆子来代替子衿看守我,据说他是专门请了个会手语的人向这两个婆子传达了意思,谎称要她们去照顾一个疯了的孕妇,不论这孕妇向她们如何示意都不要相信,只管看住她,照顾她,不能让她伤到腹中孩子。

于是我就被这么两个根本无法用任何方式沟通的力气十足的婆子一刻不离地看守了住,稍有一点过激行为便会被强行扭住摁在床上,如是这般过了数日,我当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楚凤箫早出晚归,比平日要忙出十分去,他说他正在筹备我和他的亲事,三天后就是正式拜堂的日子。这里面当然不会有我什么事,用不着我去露面,我就只能继续被囚禁在这里。

由于楚凤箫一直冒充楚龙吟在衙门坐堂,如今他要以自己的身份成亲,而楚龙吟又不在清城,于是便先以楚龙吟的名义上折子告了病假,由上头派了个代理知府来接下衙门的事务,这才光明正大地恢复了自己身份。至于楚府里那些知情下人的嘴要怎么封,心计深如楚凤箫者自然会有他的办法。另外他还应我的要求将庄夫人安抚住,仍履行我与她母子的一年之约。

三日后婚礼如期举行,楚龙吟即便不能出席也不会引起众宾客怀疑,楚凤箫早就放出风去,说楚龙吟患的是易传染的病,怕出来过了病气给新人,因而就此回避了。又恐众人起疑,楚凤箫当晚并未回来,第二天下午才带着一脸的喜气迈进屋来。

“情儿,今日起你就是我正式的妻了,没有人能用任何借口拆散我们!”楚凤箫把我紧紧拥进怀里,那两个婆子早就退出了房去。

“你还真天真,一个名分就想绑我一辈子?”我冷哂,“你最好听清楚,贞操和孩子我都可以放弃,除非你把我囚禁在这屋子里一辈子不出门,否则你甭想留得下我!”

“傻情儿,又说赌气的话,”楚凤箫笑着摇头,“这会子你也许下得了决心,可一当孩子出世,你是绝舍不得抛下我父子的——这世上哪个母亲会有如此的狠心呢?”

“你最好现在就让我把这孩子堕掉,否则它注定会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可怜货!”我冷道。

“情儿,不许这么说咱们的孩子!”楚凤箫轻轻一掌拍在我的臀上,转而又笑起来,“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个消息——我已经打点好了行李,两天后我们就离开清城,去一个既安静又美丽的地方住下来,直到你生产。”

“你——”我紧紧抿住嘴,没想到他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得如此紧密迅速,根本不给任何人以可乘之机。他这是怕楚龙吟或是王爷从京都回来,所以就提前走掉以避免麻烦。

见我无话可说,他笑着抚了抚我脑后发丝:“情儿,事已至此,你还不肯认输放弃么?人活着本就图过个安稳日子,我完全能给你你想要的,你还想怎样呢?早点睡罢,两日后我们就动身,去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两日后,我被那两个婆子架上了楚凤箫雇来的马车,一行只有楚凤箫、子衿、我和两个婆子,外加一名车夫。

行李带的不多,楚凤箫全都折成了银票,如此才方便行远路。一路上他都在捧着一本教手语的书看,听闻他已经将这两个聋哑婆子买了下来,恐怕要一直“伺候”我到把孩子生下来。车夫也不是专职的车夫,据说是个鳏夫,年轻的时候妻子和儿子相继染病死了,家乡也没有亲眷和朋友,一直在别的府上做下人,后来又被卖到人牙子手里,被楚凤箫买了下来,此后也要跟着我们一同过活。

白天行路夜晚留宿,经过长达半个月的行程,这一日我们终于在一座叫做洛城的小城镇停了脚。先寻了家客栈下榻,之后楚凤箫便每天出去跑东跑西,如此这般又过了一个多月,这一日终于结了帐,带着我们乘马车出了城,一直行至距城郭有半个小时路程的一处依山傍水之地,在一片桃花林子的深处便能看到一所精致小巧的新盖好的院子。

这院子就是楚凤箫这一个月来雇短工盖起来的,短工是最廉价的劳动力,一次多雇些人手,没日没夜的干,一个月盖一所小院不足为奇。这块地也是他买来的,此处地处偏僻,且天龙朝的地皮也不是那么值钱,所以他才能轻易定居下来。

至于户籍问题,他是以一个叫做“杜真”的名字在洛城官府挂了号的,洛城的户籍册子上确有其人,只不过真的杜真远到清城打工,与人起了纷争,当场被人打死,这件案子是楚凤箫在顶替楚龙吟的时候亲手办的,所以他恰好知道这个杜真家中也是无亲无戚,性子天生孤拐没有一个朋友,就算冒充他在洛城住下也不会有人察觉。

一切对楚凤箫来说进行得格外顺利。

进得院子,见上房三间,东西两厢各一间,是个三合式院落,屋子里家具都已买得齐全,虽然不是上品,但也崭新整齐。上房西边的那一间是我和他的卧室,窗户仍用铁条钉着,原装门的外面还加了一道铁栅栏门,钥匙只有楚凤箫有,平日若楚凤箫不在,就把这铁门从外面上了锁,两个婆子在房里守着我的时候也是出不得这铁门的。

楚凤箫给这两个婆子的任务就是分分秒秒盯着我守着我,目光一下也不许离开,其它的事情都不用做,至于洗衣打扫做饭这些杂活儿就交到了子衿的头上,反正她本来就是个女的。那名车夫老张,专负责到城里去买菜、砍柴和护院。

楚凤箫很快便在城里找了个教书先生的工作,早上八九点钟的光景出门,下午四五点钟回来,很清闲,钱也不少挣。由于这院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所以他也不必担心会有人发现里面囚禁着一个我,再加上他把人手安排得妥妥当当,令我一丝儿能逃脱或是把孩子弄掉的机会都没有,转眼竟是平安无事地到了六月中。

在两个婆子分秒不离的监视下,我什么都不能做,只得一天天眼睁睁看着肚子越来越大。没有逃离的希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竟开始一点点有了做母亲的心慈,开始不忍心杀死这个孩子,而我更怕的是自己应了楚凤箫的那句话——时间会让本就心软的我渐渐忘记怨恨,从而感动于他的好,甚至会对他产生依赖和情意…就像我在那一世的书上看到过的:

人,是可以被驯养的——所谓“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楚凤箫当真如他自己所言,他对我的好已经到了极致,好到不能再好,细心到连我襟上粘着的一根睫毛都能及时发现并轻轻拈下,体贴到在我发烧上热的时候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守在身旁替我搓手心搓脚心一刻不停,他会因我狠狠捶向自己肚子的行为而心疼到痛哭流涕,也会一寸寸亲吻我臃肿不堪的身体直到痴迷。

也许是女人天生的母性心理起了作用,我已经不再用激烈的言行来与他作对,更多的时候我保持沉默,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个男人是疯子,是变态,他摧毁了我的生活,他永远不能被原谅!

天气越来越炎热,对于孕妇来说这种天气还闷在屋里实在是相当于酷刑,楚凤箫便准许我早上的时候在婆子寸步不离的相伴下可以在院子里走动走动,卧房铁门的钥匙就交给了子衿,待太阳完全出来后我就得回到房中去,由子衿把铁门从外面上了锁。如是这般过了一个月,进入了更为酷热难耐的七月。

每天早上待楚凤箫出门去城里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子衿会去河边洗衣,毕竟等太阳完全出来之后实在太热,只好每天放在还算清凉的早上把能干的活全干了。老张也同样是在这段时间里劈午饭和晚饭要用的柴,而我便在两个婆子的陪同下满小院儿里闲逛。这样的情况也只能出现在这么炎热的夏天,天凉的时候子衿都是等楚凤箫回到家后才出门洗衣的。

——只有在这段时间里,院子门是不上锁的,因为子衿还在外面。

这个时候,整个院子里能说话和能听话的人就只剩了我和老张两个,可惜看得出来老张是个愚忠又胆小的人,我没有办法托他帮我做什么事,因为他很可能一转头就把我的话尽数告诉给楚凤箫,毕竟楚凤箫才是付他工钱的人,而我非但是个女人,身上还分文没有。

老张虽然指望不上,但至少我的一些普通吩咐他还是会照做的。于是我坐在院子里的卷棚下,半仰在躺椅上边乘凉边扇扇子,扇了一阵,把扇子盖在嘴上,道:“老张,你把水缸旁边那根挑水扁担放到院门口去,上面那铁钩子尖尖的看着就糁人,一会儿我起来走动,万一它正好倒下来,再吓得惊了胎气。”

那扁担其实放得稳稳,我所说的情况根本就不可能会发生,但是既然我的要求并不违背楚凤箫给他下的命令,且他也知道楚凤箫有多在意我腹中的孩子,所以为防那千分之一的意外,老张还是毫不犹豫地应了,放下手中正在砍的柴禾,走过去把扁担拿到了院门口。

由于我用扇子挡着嘴,两个聋哑婆子完全不知道我在说话,所以老张的行为在她们看来只以为是出自他自己的意愿,与我没有任何相关,因此并未提高警惕。

我闭上眼睛重新摇起扇子,待了一阵,又向老张道:“子衿这会子不在,老张你去厨房给我把昨晚吃的那碗腌辣椒拿出来,突然就很想吃了呢。”

老张闻言连忙又放下手头的活,进厨房把腌辣椒端出来,我让他放在躺椅旁边的小矮木桌上,低着头边去拈里面的辣椒边道:“去把火生上罢,我一会儿想洗个澡。”老张应了,转身便进了厨房烧火去了。

我把扇子放过一旁,两只手去撕碗里的辣椒,这辣椒是我昨天专门点名要子衿做的,且要求越辣越好,楚凤箫还说“酸男辣女”,断定我怀的是个千金,喜得他翻了半宿的书要给他的女儿起个动听的名字。

吃辣不是我的目的,我小心翼翼把辣椒从中间撕开,顿时一股子又辣又呛的味道冲鼻而入,直激得我连连打了两个喷嚏。撕下一小块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仰起脸来冲着身边的两个婆子笑了一笑,两个婆子便也冲着我笑了笑。

撕弄了一阵,沾了满手的辣椒油,我支叉着两手缓缓站起身,抬眼看了看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冲着左边的婆子做了个端杯喝水的姿势,那婆子明白了,向另一个婆子施了个眼色,转身进屋去给我拿水,事实上以我六个月大的肚子完全抗衡不了她们中的任一个,这足以令她们放心地只留下一人,且我让她们中的一个去倒水的情况之前已经有过好多次,人做事都是有惯性的,做得多了、时间长了就会变得自然而然习以为常,根本不会产生过多的犹疑。

——为了这一天,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让她们产生“习惯”。

待那婆子才一跨进上房门去,我便弯身把装辣椒的碗端起来,递到身边这婆子的手里,婆子双手接过,愣了一愣,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笑着向旁边一指,她下意识地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在这一瞬间,我用沾满了辣椒油的手一把抹在了她的眼睛上。

老张在厨房生火,另一个婆子回卧房取水,没有人发现院子里这个婆子疼得睁不开眼。我快步走出院门,用扁担上的铁钩串过门上用来挂门锁的锁环,院内三人便被我困在了当中。

得遇故人

我迅速却稳当地穿过桃花林,一路直奔不远处的河边——河边还有个子衿,我不能把她落下,否则她洗衣回去很快就能发现我的逃脱。

子衿背着身蹲在那里洗衣,我从地上捡了根胳膊粗的树枝子,蹑手蹑脚走上前去,照着她的头部狠狠一击,子衿一下子歪倒在地上痛呼出声,我毫不手软地击出第二棍,第三棍,直到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蹲身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好在只是昏厥过去。我扔掉手中树枝,站起身掸了掸衣衫,不紧不慢地按着记忆中几个月前来时的路往洛城的方向走去。

楚凤箫要到下午四五点钟才能回来,没道理不巧的事让我遇到一回又一回,所以我笃定这一次他肯定不会像上次那样半道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且天气实在太热,我又挺着个大肚子,就是想走快也是有心无力。

幸运之神或许真的开始眷顾我了,走了十来分钟的时候居然被我遇见一位住在那边山脚下赶着牛车要进城的大伯,山里人朴实善良,一看我是个孕妇,二话不说便让我搭了顺风车。

进城之后,避开楚凤箫供职的那家书院所在的街区——地址是他日常与我闲聊时无意中透露的,先找了家当铺,把楚凤箫买给我的簪子当了,这是我身上仅有的首饰,楚凤箫怕首饰太硬戴在身上伤到我,因此只在每天早上用带着露珠的鲜花编成发饰或手链亲手给我戴上。

这根簪子只当了二两银,我找了家驿站进去写了封信,收信人是楚龙吟,寄往清城衙门,只告诉他我在洛城,别的没有多提。

大隐隐于市,要想躲过楚凤箫的搜寻,我只能留在洛城里,否则大着个肚子赶路既引人注意又逃不远。

寄了封信花去十文钱,剩下的钱也不够我长期租间房子的,再加上我现在怀着孕,没法儿再扮写字先生挣钱,一时间反而无所适从。

站在洛城的大街上,望着陌生的景物陌生的人,甚至还有些不大相信自己已经逃出来了,只怀疑这只是我无数个梦中的一个,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突然之间醒过来,人还在那狭小的房间的床上,身旁是楚凤箫平静又可怕的脸。

直到过了好久好久我才渐渐融入了这一现实,忍不住浑身颤抖,激动得涕泪齐下——我逃出来了——我终于逃出来了——老天——我——我…

此时此刻我真想嚎啕大哭一场,七个月的可怕经历简直让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根本不敢去回想一丝一毫的片段,唯恐只要一想就会彻底崩溃再也无法站起来。

我难以自制地双手捂着脸哆嗦,试图按压下自己激动的情绪,忽听得前面有人喝道:“兀那妇人!莫要拦路!”

抬头看去,见迎面正有一乘车轿向着这边过来,轿子周围簇拥着五六个精壮的年轻人,都是普通百姓的短衣打扮。

我连忙擦了把泪水,快步往街边走,然后立在树下阴凉里目送这轿子过去,但见轿窗内落着纱帘,看不清里头坐的是谁,轿外紧依着车窗护行的那一个年轻人,看上去竟有些眼熟。

盯着那年轻人细看了几眼,不由脱口叫了一声:“江——江大哥!”

这个人不就是逸王爷身边的贴身侍卫小江么?!那么说——车轿内坐的是逸王爷?!

小江闻声向我看过来,脸上带着一丝纳闷,我连忙上前两步,又道:“江大哥,我是小钟!钟情!”

小江皱起眉头,愈发疑惑起来,他并不知道我是个女人,更别提我现在还怀着孕。

反而是车轿里的王爷听见了我的声音后轻轻掀起了一角纱帘向我看过来,虽然只露了小半张脸,但我一眼就能确定他就是逸王爷!

“王——老爷!老爷!小的是钟情!”我没敢吐露王爷的身份,只好努力地凑上前去,却被另两名侍卫飞快地赶过来将我的手臂扭向背后,牢牢地箍住。

“大胆刁妇!竟敢拦路?!”其中一个沉喝着道。

“小的钟情!小的钟情!”我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只好不停地高喊。

那侍卫还待再喝,就听得车轿里王爷的声音淡淡传来:“把这妇人带回府去。”

两名侍卫应了,将我牢牢箍着随在轿尾,一路沿街而去。

在街上行了一阵后拐进一条宽宽长长的巷子,两侧是高高的青石围墙,四下里一片寂静,似乎没有什么住户,走了许久才看见前面出现一扇黑漆小门,门上方菱形石匾上翠墨勾着两个字:惬园。

进入门中,见是个小巧精致的庭院,屋子不多,也不张扬,看上去只像个中等生活水平的人家。我被那两名侍卫押在进门处内侧的门房里静候,过了一阵才见个家奴打扮的人过来传唤,便跟着他一路往上房行去。

逸王爷只穿了件白色的冰蚕丝的夏衫,坐在书房里一把老藤椅上,旁边有两个侍女拿着芭蕉扇小心地扇着,见我进来便挥了挥手,侍女行礼过后就退了下去,书房内一时只剩了我和逸王爷两个人。

“钟情,你为何会在洛城?”逸王爷开门见山地问道,顺手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你有身孕,不必拘礼了,就坐在那儿回话罢。”

我行礼谢过,轻轻坐下,低声答道:“民女来到洛城并非本意,只因出了些状况…敢问王爷千岁,年后从京里回清城的时候可曾见过我家老爷?”

“本王也正奇怪,你怎么没有同龙吟在一起?”王爷上上下下将我细细打量了几眼,“本王年前进的京,年后奉皇命去了趟外蕃,之后又从外蕃一路大江南北地闲游下来,并未回过清城,还道你同龙儿在一起。看你这样子…是同龙儿已经办了婚事了?”

最后这句话直令我心中一痛,眼泪险些掉下来,强忍住道:“回王爷,我家老爷已成亲,夫人姓曾。”

“咦?这个小龙儿!”王爷一脸的不可思议,“难道他只将你收作了妾室?”

“…没有。”我努力低着头,“民女今日抖胆扰了王爷车驾,只是想问问我家老爷的近况,既然王爷年后也未曾见过他,那民女就告退了…”

“且慢,”王爷皱起眉头,“你老实告诉本王,你和小龙儿之间究竟出了何事?”

我实在不知该不该实话实说,倒不是怕有损自己的名声,却是因为到了今时今刻,我仍不想让楚龙吟感到为难,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毕竟楚凤箫是他最疼最爱的弟弟,要如何处置他,还是让楚龙吟自己去做决定的好,而若把这件事捅到王爷面前,谁知道他会不会直接按律把楚凤箫正法,从而给楚龙吟造成极大的伤痛…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把此事暂时掩下,等见到楚龙吟后再彻彻底底处置个清楚。于是便只把我们回到楚府后楚老夫妇不同意我嫁他、楚龙吟便销了我的奴籍放我自由的事说了一遍。逸王爷听罢不轻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摇头叹道:“迂腐!真是迂腐!小龙儿那样性子的人怎么竟然有一对如此迂腐的父母?!只可惜本王当时回了京都,倘若本王在,当场就与你二人指了婚,什么宗族什么长子什么脸面?!统统滚蛋!”

我心中苦笑,现在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之后呢?你…另嫁他人了?”王爷看向我。

“民女…未曾嫁人。”我咬牙说出这句话,然后抬起头来坦然地望向王爷。未婚而孕,在古代对于女人来说是天大的耻辱,这样的罪过怕是要被沉河或是浸猪笼的。

果见王爷一双修眉皱得紧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半晌方道:“你被人欺负了?”

我感激这位王爷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而不是认为我行为不检点做出了丑事,于是便点头承认,道:“民女身不由己受人摆布,以致落得现在这样的景况,污了王爷视听,请王爷降罪。”

王爷将手一摆,沉声道:“你是受害者,何罪之有?!该罚的是那对你做出兽行之人!你且告诉本王那人现在何处,本王这就着人去将他打入大牢斩监候与你出气!”

“王爷…此事…民女想要先见过我家老爷后…再做决定…”我低声道。

王爷看了我一阵,似乎察觉了我有些为难,便道:“也罢,你现居何处?身边还有谁?打算几时回清城去?”

“回王爷,民女自己孤身一人,并无居所,身上只有不到二两的纹银,只怕短时间内无力回去清城…”我如实答道。

“这样啊…既如此,你便暂先在本王这里安顿下来罢,身上有孕也不宜长途跋涉,本王在洛城还有皇命要办,一时半刻回不了清城,待本王这厢事了便带你一同回去,可好?”王爷望住我道。

“民女谢过王爷洪恩。”我起身便要下跪,被王爷几步迈过来一把托住胳膊拦下。

“身子不方便就不必拘礼了,本王向来不在意这些个繁文缛节。”王爷温声说道。

“王爷,民女还有个请求,望王爷开恩准许…”我咬了咬牙。

“什么请求,你尽管说。”王爷看着我。

“请王爷给民女找位郎中,开上一副堕胎药,民女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一字一字地道。

“本王不允!”王爷突地一下子恼了,竟气得满屋子踱起步来,“你可知这有多危险么?!你这肚子少说也有六个月了罢?这个时候堕胎简直就是自杀!不允!”

“王爷,您府上不是有医术高明的御医么?请他们想想法子也不成么?”我哀求地望住他,“民女不能生下这个孩子,否则——否则民女会痛苦一辈子!”

“丫头,”王爷一对眸子将我望住,“孩子是无辜的,你更是无辜的,不能拿别人的错来惩罚你自己。你且放心,你的后半辈子有本王替你作主,本朝律法向来鼓励寡妇改嫁,放眼天下,带着前夫的孩子嫁与后夫的例子比比皆是,你之情况虽然不同寡居却也没甚妨碍,本王会替你找一个既老实又优秀的男人嫁了,保证不会苦了你,放心就是!”

“王爷,民女若生下这孩子,后半辈子只怕便不得安省了,求王爷开恩…”我边说边跪在地上,慌得王爷连忙过来搀我。

“丫头,我听你话中之意分明还对龙吟存有感情,你又屡次三番地说想见他一面,既想见他就要好好保住性命,本王并非诓你,你现在这样的肚子根本不能堕胎,强堕的话必死无疑!倘若你不相信,本王就让御医来说与你听,若御医的诊断与本王一样,你就须答应本王不许再动堕胎的念头,可好?”王爷盯着我道。

我思量了一阵,咬咬牙道:“民女听王爷的,先去见我家老爷把所有事情了结,然后再堕胎,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与王同行

王爷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这丫头真是倔性子,怎么就不听人劝呢?…唉,真像她…真像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