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谁?”我循着他的话问。

“本王的…一位故友。”王爷垂了垂眸子将所有情绪掩住,重新望向我道,“既如此便先这样罢,你就住在本王这里,待本王办完事就带你一同回清城去。”说着便将侍女叫进来,带着我去安排卧房。

从侍女口中得知,这个惬园原来是王爷在洛城的一处隐蔽的落脚之所,逸王爷是个闲散王爷,平日最爱满天下乱逛,所以很多城里都有他的别苑,规模也有大有小。这洛城虽然是个小城镇,周边景色却十分宜人,因此他在这里还有一座小型的别苑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逸王爷这一次因有皇命在身,所以行事并未张扬,连洛城知府都不知道他现在就身在城内,难怪方才他上街乘的是普通的车轿,身边也只带了几个乔装成家丁的侍卫护驾。

惬园不是很大,房间也有限,于是我的卧房便被安置在了王爷所居院子里的西厢房,一个姓王的总管拨了两个侍女给我,一个叫青黛,一个叫眉山。简简单单安顿下来,由于身子重,我也没什么力气四处走,就只在房中歇着,足不出户。这些日子以来饱尝心灵折磨,才一脱困觉得很是疲累,居然一觉连续睡了三天,怎么叫也叫不醒,把王爷急坏了,当我睁开眼的时候他正坐在床边皱着眉看我。

“醒了?身上可有不适?”王爷略略放下心来,温声地问道。

“民女很好,给王爷添乱子了。”我连忙想要坐起身,被王爷伸手轻轻摁住。

“不要多礼,孕妇为大。”王爷的手也不知是下意识的还是出于怜惜,将我贴在颊上汗湿的发丝轻轻捋向耳后,“以后不必自称什么民女,显得大家生分,本王叫你情儿,你也这么自称就是了。先让青黛服侍你吃些东西,本王去把太医叫来替你看看。”说着起身回避出房去,一直在旁侍立的青黛和眉山连忙过来替我换下身上被汗水浸湿的衣衫。

休养了三五天,总算恢复了精神。王爷每日白天出外办事,夜里才回来,每次回来都会到西厢来探望我,带些外面卖的精致小吃,在房里坐上一坐,陪我聊一会儿天,而后才回房去休息。

难得今天白天他没有外出,我敲门进了他的书房,他便让我在椅上坐下说话,自己则坐到我的对面,满脸温和地望住我。

我不敢正视他,半低着头道:“王爷,情儿有一事想求王爷帮忙:几天前情儿曾给我家老爷去过一封信,然而因当时没有寻到落脚处,所以也没有给他留地址。如今王爷慈悲,肯带情儿一起回清城去,情儿怕我家老爷收到那封信后会赶来洛城,两下里走岔了,因此还请王爷派人帮情儿再发一封信去说明情况,情儿身子重,不好出门,只能有劳王爷门下了。”

王爷看着我半晌没有吱声,我正拿不准他此刻心里想着什么,便听他开口道:“本王见过你的当晚便叫人去发了封信往清城衙门,今日才刚收到回音,说是…龙吟一直告着病假回京都老家休养,至今未去复任。”

至今——未去复任?!我下意识地抬起眼来望向王爷,又怕被他看破什么赶紧低下了头:还在告病假?难道——难道楚凤箫即便离着这么远的距离仍在指使着谁替他给楚龙吟下那慢性毒药以操控其身体?

是谁呢?楚老夫妇?虎毒不食子啊!他们怎么忍心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但,这样的情况能不能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楚龙吟直到现在也没有屈服于宗族和家庭的压力而放弃我?所以楚老夫妇不得不一直这么禁锢着他,以防他破釜沉舟干出什么丢他楚家颜面的事来?

一这么想我就有些坐不住了——我不能再等下去,我必须尽快见到楚龙吟!他的身体若总是服用那些可致人发病的药怎么能受得了!

我强压下心中急迫,问向王爷:“情儿抖胆敢问王爷:不知王爷的事…几时能够办完?若、若是还需一段时间的话,情儿想先走一步,去京都找我家老爷…”

王爷在我脸上盯了一阵,道:“情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不肯告诉本王?是本王不值得你信任,还是你根本就不想真正的去解决它?”

“王爷,”我声音有些发颤,“这件事…只有我家老爷能解决,所以情儿才想尽快见到他,不是信不过王爷,若是王爷出马,这件事根本都算不得事,只是…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解去事结还不够,重要的是心结,这个心结…只有我家老爷能解…”

王爷从椅上站起身来,负着手在屋内来回踱起了步子,良久方才停下来,转头将我望住:“本王想知道,楚凤箫现在何处?”

楚凤箫——这个名字简直如同一把冰冷的利刃般瞬间穿透了我的心脏,它带来的不仅仅是疼痛,更有着发自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与绝望。七个月,整整七个月,我就是生活在这地狱般的恐惧中,在绝望的深渊里挣扎煎熬,不堪回首,不能回首,一回首就是心神俱裂!

听到这名字的一刹那,我只觉脑中忽地一片空白,突然之间窒息住,拼命呼吸也无法喘上气来,腿一软跪倒在地,虚汗瞬间便溢出了额头。王爷见状大惊,几步过来将我横着抱起,我的耳中轰鸣,隐约听见他一边吼着让人去叫太医一边抱着我进了他的卧室,小心翼翼平放在床上,急得又是帮我擦汗又是叫我的名字。

一时太医赶来,先在我的头上扎了一针,我便一下子人事不知了。

醒过来的时候还在王爷卧房的床上躺着,王爷就坐在床边看着我,一只手握着我的手。我勉强冲他笑了笑,虚弱地道:“又…又给王爷添乱子了…”

“傻丫头,莫要多想,”王爷用手替我擦去额上虚汗,“是本王的错…什么都莫提了,好好养身子,养好身子就随本王上路,我们直接去京都,可好?”

我确实也没有力气再说话,只点了点头,强迫自己不去想方才的事,不去想那个令人又恨又怕的名字,闭上眼睛再度昏昏沉沉地睡去,却是噩梦连连,梦里又回到了那间不见天日的房间,脚上带着铁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太医只给我扎了针,大约起着安定剂的作用,因我怀着孕,药不能随便吃,也因我这是心理因素作祟,就是吃药只怕也没什么用处。

七个月的时间早已经让我习惯了从希望到绝望,所以这一次的刺激我并没有低沉太久——都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孩子都怀上了,还能再惨到哪儿去呢?所以我还是很快调整了过来,努力让自己更健康更精神,好有力量去承受这件事情的后续发展。

王爷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人”,他令人打点好了行装,终于在一个雨后的清晨,赶着一行三辆马车踏上了前往京都的路途。

三辆马车一辆是坐随行太医和侍女的,一辆是盛放行李的,剩下那辆只乘了我和他,另有青黛和眉山随侍,小江等几个侍卫做了普通百姓的装扮,骑着马护卫在马车四周。

由于我已怀了七个月的身孕,马车不能走得太快,所以这一路上只能慢慢地前行,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在阴凉处歇一歇,好在王爷说他已经办完了事,剩下的他就当游山玩水,并没耽误他其它什么事。

白天驾车行路,夜晚打尖儿住店,行程很慢,然而有我这个孕妇在,想快也快不起来。

在我和王爷的车厢里除了摞着他的几箱杂书之外,最多的东西就是他在路上给我买的各种小吃了,这一点他同楚龙吟倒是像得很,都爱吃零食,美其名曰孕妇都爱吃,实际上我吃的时候他的嘴也没闲着。

经过数日来的相处,发现这个闲散王爷还当真是没有什么架子,和楚龙吟一样,对下人很和气很随便,坐累了也会跷起二郎腿,心情好了也会哼些奇奇怪怪的小曲儿。有时一袋蜜饯我们两个伙吃,吃到只剩最后一粒的时候他就让我同他猜拳,谁赢了这粒就归谁;有时把一碗葡萄对半分好,他又会无赖地从我的那一份里飞快地抢走两三颗塞进嘴去,连皮儿都不吐,我就笑他“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他却从未听说过这个绕口令,让我连说了三遍才听明白意思,直逗得他仰起脖来哈哈大笑。

还有的时候,他会给我讲一些有趣儿的故事,一些关于皇宫里那些小皇子小公主童年时的趣事,讲着讲着就讲到了他自己小的时候,因为生得瘦小,长得又白,所以常常被他几个皇兄取笑成小姑娘,他恼了就同人家打架,但是每次都被揍得鼻青脸肿。

这位平易近人的王爷更是告诉给我一件关于他自己的窘事:就因为小时候他生的瘦小,长得又秀气,皇家里的那些大人们就总拿他当小女孩儿看待,以至于他一度曾经混淆了自己的性别。那个时候有一位皇兄时常帮他揍跑那些欺负他的皇子,感动之际他便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嫁给这位皇兄做皇妃…

听到这儿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想不到这些至尊至贵的皇家子孙们也干过这样糗的事儿。人与人其实当真没什么不同…除了那些堕入魔道的疯子。

王爷不肯自己一个人出丑,便让我也给他讲自己小时候的趣事儿,然而因此前我已经对他说过自己失忆了,所以没法子讲,只好挑一些那一世的笑话,经过改编讲给他听,逗笑了他的同时自己也能跟着笑一笑。

有时候不闲聊,他倚在马车里的小榻上看书,看到有趣的地方就念给我听,我忍不住也向他借了几本在旁边榻上坐着看,同样把自己看到的有趣的地方念给他听。后来他建议把我们各自看到的好的段子滕到纸上,然后每天晚上临睡前和早上起床后各念一篇,他说:早上念会使这一天的开始有个很好的心情,睡前念能够身心愉悦地进入梦乡。

由于是我念他写的、他念我写的,当他一看见我的笔迹时立即就认了出来,还把那柄写有“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扇子拿出来佐证,既惊讶又好笑地望着我道:“你这小丫头!原来这扇子是你写的!怎么当初在我那别苑做客时不说明呢?!”

那个时候…我不还只是个小长随么。我眨着眼睛微笑。

他看了我一阵,也笑起来,用扇子替我轻轻地扇着风,吹开我额前发丝,吹干肌肤上那层细汗。我低着头帮青黛剥荔枝,剥到第四个的时候他忽然伸过手来,轻轻捏住我的手腕拉至面前,而后张嘴将我手中那颗才剥净皮的荔枝含入口中。

七月是这一地区多雨的季节,小雨还可照常上路,若是遇到大雨就只好在客栈里多住个两三天。通常这样的时候会很闷很无聊,王爷便邀我同他下棋,可惜我对围棋一窍不通,就干脆教他玩五子棋,后来甚至还用竹片做了副扑克牌,同王爷、青黛和眉山四个人在房中玩得不亦乐乎。

有的时候走在半路会突然遇到暴雨倾盆而至,王爷就亲自跑到车外去指挥几个侍卫把陷入泥淖中的马车轮子推上来,待他回到车上时不知怎么就弄了个满脸泥,还冲着我做鬼脸。

我很感激这位可爱的王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放开心情直面生活,而我也不想辜负他,他之于我总有着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就好像…就好像很久以前,我就认识他一般。

新生之罪

一个月的行程,我们甚至还没有出得江南地区,而我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行动越来越笨重,人也越来越懒,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有八个时辰都在吃吃睡睡。

太医对王爷建议我要多运动,这样才能使腹中胎儿滑到正确的位置,以利于将来生产。纵然我再不愿动弹也拗不过王爷硬拉着我起身,每晚日落前进了落脚的城镇后就带着我到街上慢慢遛弯儿,欣赏当地的风土人情。

由于我的双脚已经开始浮肿,走起路来很有些吃力,王爷便亲自搀扶着我,一手还替我扇着扇子,路过水果摊时停下来买了一只梨,用袖子擦干净,手拿着递给我吃,惹得卖梨的大婶一番打趣儿:“哟哟哟!瞧这小两口儿多甜蜜!真是羡煞了旁人呢!”

王爷只是轻笑,也不解释,扶着我慢慢离开。

随着我要生产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我们每天能行进的路程越来越短,到了九月份的时候,我们一行人在枫城停下了脚步。枫城,顾名思义,自是以满城红枫闻名于世,王爷在这里也有一处别苑,叫做含嫣小筑,他决定让我就在含嫣小筑里待产。

九个月了,与楚龙吟分别至今已有九个月,好长的一个梦,多么希望梦醒后我还在他卧房的外间床上躺着,听他在里间懒洋洋地叫着“小情儿,给爷穿衣”…

好想他,真的好想他。

我不知道其他的孕妇在产前是不是也会情绪不稳,我却是在这几天里常常失控,有时嚎啕大哭,有时烦躁不安,有时悲观厌世,有时又勇气十足。

王爷在我的身旁陪着几乎寸步不离,而我失控起来也根本忘记了他是位王爷,焦虑的时候甚至还推过他一个大跟头,痛哭的时候还把鼻涕眼泪都蹭在拥着我安慰的他的身上。我听见青黛和眉山私下悄悄议论:“主子对这位情姑娘好得令人惊讶呢!难不成主子…喜欢她?”

另一个便道:“不大可能罢…听人说咱们主子至今未娶王妃,是因为心里一直有个挚爱的女子,只是两人有缘无分,没法儿在一起,主子情愿一生为她守候,怎么可能又会对这位情姑娘动心呢?”

“那又有什么准儿?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浓的情也有淡去的时候,何况这情姑娘长得又美,又会说笑话,又会写字,还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哄主子开心,你没看见咱们主子同她在一起时脸上一直都带着笑么?主子有多久没有真心笑过了?”

“可是…可是情姑娘已经…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了啊…”

“那又怎样?主子的性子你还不清楚?他若在乎这个当初就不会…”

“嘘——你这嘴呀!越说越没把门儿的了!那件事是禁忌,你还敢提!”

我偎在院子里阳光下的躺椅上,沉沉地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地睡了片刻,察觉有人为我盖了条薄毯在身上,这才醒了过来,睁眼看时见是王爷,就坐在我的身旁,凝眸望着我,眼底还有着未及收尽的温柔。

“醒了?喝些水。”他拿过旁边小几上的杯子递到我的唇边,我想用手去接,却被他伸了另一只手握住,只好启唇喝了两口。

“王爷…情儿想生下这孩子后自己去京都找我家老爷,不敢再劳烦王爷为了这么点儿事到处奔波。”我轻声却坚决地道,小心地抽回自己被他握着的手。

王爷放下杯子,双眸在我的脸上盯了良久,道:“本王同你一起去,此事已不仅仅是你同龙吟的事了,它也是本王的事,本王已陷入其中,不能置身事外——没得商量,不必再提。”

我只好收口,默然无语。

王爷又望了我一阵,方才柔声道:“太医说临盆的日子就在这三五天,本王已请了本城最好的八名稳婆随时在此待命,情儿无需紧张,届时只管顺其自然就是。”

“八名?”我有些愕然,“怎么要这么多?”

“一名不保险,多请几个来以防万一。”王爷道。

“…您这样倒让我更紧张了。”我眨了眨眼。

“咳,”王爷干笑了两声,“莫紧张莫紧张,这若是宫里的妃子生产,那负责接生的阵仗更大呢,一整个殿里哪儿哪儿都是接生的嬷嬷,让人看着都腿软。”

“…您再这样安慰下去,情儿就真的紧张死了。”我笑着摇头。

王爷便也笑起来,伸手在我的发丝上抚了抚:“情儿是本王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子,老天永远都会眷顾勇者的。”

是的,我也许做不了强者,但我会努力做个勇者。

于是生产的日子终于到了。

我是这天半夜里开始阵痛的,因太医已经预算了临盆的日期,所以王爷根本就没有离开我的房间,我这厢才一发痛,他那厢就已经令人将那八名稳婆叫了进来,他本执意要在旁边守着我直到婴儿出世,奈何古人的规矩不许男人待在产房,此时不论尊卑,一律清场,堂堂一位千岁爷硬是被三个稳婆搡出了房去。

顺产生子是女人的鬼门关,我是深切地体会到了这可怕的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痛,电视里看到过孕妇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如今我也直想这样嘶嚷以求心理上减轻些痛楚。然而…我不想叫,不想叫痛,不想让这个本不该降生的孽障在“那个人”给予我心灵折磨后再一次让我臣服于肉体的折磨。

我紧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稳婆们吓住了,她们求我开口,她们怕我因疼痛而不小心咬到舌头,原本该塞在我口中的木塞早被我吐在了一旁。我不理她们惊慌的哀求,只管死死咬着牙,用充血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腿间,盯着那个即将探出头来的孽障。

稳婆们的哭求声传到了房外,我听见王爷在外面急急地拍着门子,高声吼道:“情儿!情儿!你喊出来!喊出来!情儿!别干傻事!情儿!你要活着!必须活着!听到没有?!”

活着,我当然要活着,楚龙吟说过的,他说我“哪怕这世上没了太阳也会在黑暗中活到最后一刻”。是的,我就是这样的人,小强的精神野草的命,只要打不死烧不死,我就能够再次重生!

稳婆们被我一声不吭的固执和咬牙到底的坚持吓哭了,好在果然个个都是经验丰富之人,一个时辰之后,筋疲力尽的我在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中昏了过去。

茫茫然醒过来,王爷焦急苍白的面孔第一个映入眼帘,我冲他笑笑,他略略放下心来,叫人端来汤药喂我服下,我没什么力气说话,他便轻声告诉我:“是个男孩儿。”

睡睡醒醒,三天后我才有了力气坐起身,趁王爷不在房中,我请求青黛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这几日因怕扰了我休息,王爷专门请了奶娘带着孩子睡在另一间房。

青黛不疑有它,喜气洋洋地去找奶娘,一时奶娘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进得房来,我颤着双手将他接过,但见皱皱巴巴的小脸儿,十足像个小老头,丑得很。

“七斤的娃,夫人你有福气了!”奶娘笑着恭喜我。

福气么?我笑。

“您辛苦了,趁这会子我也有了精神,我来带会儿孩子,您先去歇歇,等我撑不住了再去叫您。”我对奶娘道。奶娘也确实累了,这三天不分昼夜地照看孩子,眼里都是血丝,闻言客气了几句便离了房间。我便又对青黛道:“姐姐,我想喝鱼汤,听说鲫鱼汤是下奶的东西,麻烦姐姐去厨房安排一下罢。”青黛连忙应声去了,我又找了个借口把眉山打发了出去。

转瞬房内就只剩了我和这婴儿两个,我看着他,看着他小小的脑袋小小的身子,正一无所知地在我怀中睡得甜美。

我轻声和他道:“你不该来这世上,你是冤孽,你,你是孽种,你是恶魔的后代,你怎么可以活着?你怎么可以让那个人的血脉传下去?你是他的孽种!你将来一定会和他一样无耻变态!你们——你们都该死!”我双目充血,咬紧牙关将这婴儿高高举起,而后狠狠地向着地上摔去——

楚凤箫!我要亲手杀了你的孩子!我要让你断子绝孙!我要让你——一辈子痛苦至死!

孩子落地的一刹那,我的心如同被利爪撕裂…虎毒不食子,我却在亲手害死我的骨血,十月怀胎,母子连心,我…我宁可自己死去也不想让我的孩子殒命…可…可…

我泪眼模糊地看着地上哇哇大哭的婴儿,我现在身上力气不足,这一下子没有当场摔死他,却把他摔哭了,我被他的哭声刺得撕心裂肺,挣扎着滚下床去,忍不住跟着嚎啕痛哭。我抱起他来,再一次高高举起,用足全身力气狠狠地向着地上摔去。

婴儿落在半空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撞开了,我的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却见侍卫小江已将婴儿救在了怀里,王爷紧跟在后面几步冲过来将我搂住,一边命令着小江把孩子带出房去一边把我抱回床上,我哭着求他把孩子弄死,他就紧紧地搂我在怀抚着我的后背不停安抚。

之后他便再也不允许我和孩子单独相处,也不许我一个人在房间,还特别又买了四个丫头寸步不离地服侍我,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

既如此,我就干脆见也不见那婴儿,央求王爷将婴儿安置在离我这房间远远的地方,直到听不到他的哭声,闻不到他的气息,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一个月很快过去,我终于可以步出房门了。这一个月中我拼命吃补品、吃补药,好让身体尽快恢复,早日去了我那未了之事。

终于到了这一日,我敲门进了王爷的书房,行礼过后提出我要带着孩子离开的请求,王爷忽然发了很大的火,一掌便将桌上的杯盏悉数扫到了地上。

“你这丫头——为什么如此固执?!”他瞪着我喝问,“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要求带上孩子,无非是想亲手杀了他,告诉你——本王不允!本王不允你离开,不允你伤害孩子,不允你一个人去承受这些伤害!你听明白了么?”

“王爷,”我抬起头静静看着他,“这是情儿的私事,您…您不必插手。”

“你的私事?笑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是皇上的子民,本王是皇上的兄弟,你与本王便是一家人,你的事便是本王的事,本王如何插不得手?!”王爷当真恼了,沉喝着瞪着我。

“情儿并非您的嫡系亲属,如同一族里有各个分支,各支自管各支的事,请您许情儿自行解决,”我依旧平声静气地道,“王爷大恩情儿必当报答,请允情儿解决完自己的事之后,再来做牛做马为王爷尽心。”

“本王不要你的报答!你把本王当成了什么?贪图回报的唯利是图之人么?!”王爷吼着,上前来一把薅住我的手腕,“本王在意的是你,是你这个人,你的安全,你的健康,你的快乐,你的未来!本王不管你和楚家兄弟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情仇爱恨,你若因此而毁了自己,他们两个本王哪个也不放过!”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我们三人的事,他…他全都知道了?

硬闯楚府

王爷盯了我一阵,把我摁坐在椅上,自己则坐在我的对面,放缓了语气道:“你不必惊讶,本王数月之前便去了信给清城的代理知府,向他细问过了年前年后衙门里发生过的大小事宜,他提到了你…你同楚凤箫的婚事,以及龙吟的突然告病还乡。本王揣测你的事必与这两个小子有关,那孩子…想必是…楚凤箫的罢?”

我用力咬着嘴唇,怕自己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再一次失控,既然王爷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再瞒也已没了必要,于是我僵硬地点头承认了。

“能否告诉本王,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三人如此纠缠不清?”王爷用很轻很柔的声音小心地问我,生怕又一次把我刺激到。

“王爷,情儿想知道,您是否有取缔百姓婚姻的权限?”我颤着声问。

王爷轻轻摇了摇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就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也不能随意剥夺百姓的婚姻,我朝史上从无此类先例,倘若硬要这么干,怕是难以平息悠悠众口。”

“那么怎样的情况下才能令双方解除婚姻关系?”我问。

“除非男方休妻,或是夫妻双方自愿和离,否则就算双方分居而住,也视为有效婚姻。”王爷望着我,“情儿,你与楚凤箫成婚显然非你所愿,是他强迫你的么?你不必有所顾忌,只管对本王实说,本王必会替你做主,绝不让你白白受这么大的委屈。”

我知道王爷会帮我,若我实话实说,只怕他会立即叫人将楚凤箫拿下正法,可…这样的话楚龙吟要怎么办?当他知道真相后他的弟弟早已下了地狱…那是他最爱的弟弟…

我摇头:“情儿谢王爷关怀,只是…情儿还是想等见过我家老爷后再着手解决这件事,望王爷成全。”

王爷看了我一阵,终是长叹了一声:“罢了…你这丫头的执拗劲儿本王早在另一人的身上领教过了,知道你们这样的都是痴人!认准了什么事任谁都说不回头的。你的身子可歇好了?若恢复得差不多了,过两日咱们就继续起程进京罢,本王是绝不许你一个人走的。”

我起身谢过,未再多言。

三天后我们再次踏上了行程,这一回随行的多了一辆马车,坐着奶娘和几个专管伺候孩子的嬷嬷。有时走在路上,那孩子的哭声会传到我们这辆马车上来,直听得我肝肠寸断,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跳下车冲到那辆车上去将他抱进怀里好生安抚,又好几次恨不能拿了刀子过去将他狠狠捅死。

至爱与至恨两种情绪反复在心中煎熬折磨,使得我原本因怀孕时养胖的身子在短短十几天内就消瘦了回去,吃不下,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的掉落,抑郁,焦躁,甚至变得神经质。

终于,在十一月的一个落叶凋零的下午,我们一行四辆马车进入了天都太平城。我的一颗心开始惴惴不安,瑟瑟地蜷缩在马车里的小榻上,王爷不得不坐到我的身边护着,以防我因颤栗得太过厉害而跌落榻下。

马车先回了王爷的王府,因周车劳顿,我没有急于去找楚龙吟,在王府中休整了一晚,次日上午才梳洗了出得门来。

王爷本来执意要随我同去,被我婉言谢绝:有些事暂时还不能让他知晓,总要同楚龙吟见过、商量过才好做决定。不过我带上了侍卫小江,以防有什么突发状况。

打听到了楚府的所在之处,我叫了辆小型的马车同小江直奔而去。越是临近我脑中的思绪居然越是诡异的清楚单纯,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忽然平静得如同无波古井,好似我的潜意识里已经完全接受了命运安排,无论等待我的将是什么,都不会再让我的生活激起更大的波澜。

楚府的大门就在眼前,不算很大的一个宅子,楚老爷是个迂腐的人,不喜欢铺张奢侈,这一点还算可取。

上前敲开门,指名要见楚龙吟,看门的小厮便问我的姓名,我也如实告诉了他,他便请我在门外稍候,关上门跑去里面通报。很快便听见一阵脚步声匆匆过来,大门开处,楚老爷一张怒气冲冲的脸便出现在眼前。

“你这妖女!你——你居然还敢找上门来?!”楚老爷一手指着我怒喝,“来呀!给我把她绑了立即送官!”

一声令下,左右七八名小厮便齐齐应了上来捉我,我站着未动,小厮们才刚上前就被我身旁的小江一手一个拎着脖领儿扔了回去,吓得其余几个僵在原地不敢再动。

“你——你还敢动手?!”楚老爷愈发气急,“来人!去报官!去报官!”

我偏头向小江道:“守着门,谁也不许出去。”小江依言往门前一站,任谁也闯不出他的十指关。

楚老爷气得浑身哆嗦,一手指着我:“你你——你这贱——”

“楚老爷,”我淡淡截住他后面的话,“我来只为见楚龙吟一面,请将他叫出来,我有话要同他说,说完就走,绝不多扰,还望成全。”

“你——你休想见他!你这妖女!你把我儿勾得六亲不认、大逆不道,你——你该死!”楚老爷怒喝。

“我该不该死不由楚老爷您说了算,我与楚龙吟的事也与您无关,请莫要插手。今日我必须要见到他做个了断,您若阻拦,就恕我失礼了。”我说着抬步便往里走,被楚老爷一把扯住了胳膊。

“你——你竟敢擅闯民宅——”楚老爷又惊又怒地瞪着我。

“这话您可说错了,”我冲他凉凉一笑,“我可是您的二儿媳妇儿呢,公婆的家自然就是我的家,怎能说是擅闯民宅?——怎么,楚凤箫难道没有将他与我成婚之事告诉您二老么?”

“我不承认你这贱人做我楚家的媳妇儿!你给我滚!”楚老爷怒吼起来。

显然他是知道楚凤箫已和我成婚的事了,怕是他不同意也为时已晚,生米都煮熟了,何况成婚不久楚凤箫就带着我离开了清城,楚老爷就是找人去拿楚凤箫也见不到人影。

“如果您不承认就能使我和他的婚姻无效的话,我倒巴不得您去跟全天下人说去。”我讥嘲地笑着,狠狠甩脱他的钳制继续要往里走。

“站住!你这贱人竟然还敢踏上我楚家门来!”迎面带着一大拨婆子丫头气势汹汹地过来的是楚夫人,行至面前抬手就想扇我耳光,被我提前料到,向后一步闪了开去。

“楚夫人,如今我已不是你楚家下人,你无权对我非打则骂。我只想同楚龙吟说上几句话,说完就走,您这是希望我在此处多做纠缠么?”我看着楚夫人平静地道。

“我儿未在府上,你赶紧给我滚!”楚老爷几步赶过来瞪着我道。

“那我就在这里等到他回来。”我不紧不慢地道。

“你——你这贱人莫要欺人太甚!来人——管她是谁,给我打出去!”楚老爷咆哮起来。

顿时又跑过来十几名家丁,个个手持棍棒,兜头便冲着我打过来,小江见状一个飞身落在我的身边,只几下子便缴了所有人手中家伙,然而因他这一分心,便有一个小厮飞快地溜出了门去,想是跑去报官了。

小江怕我有闪失,所以没有去追那小厮,我并不着急,只冲着楚家夫妇冷笑:“咦,怪了,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楚老爷您这是还怕别人不知道您家里闹出来的这档子‘丑事’么?”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贱人没有资格在我府上大放厥词!”楚夫人怒道。

“楚老爷,楚夫人,废话我不想再多讲,我此来只是有话要同楚龙吟说清楚,说完我就离开,绝不在贵府多做纠缠,二位与其同我这般对峙给自己凭添麻烦和恼火,不如请楚龙吟出来与我说清楚更省事一些,二位的意思呢?”我淡淡说道。

“你休想!你这辈子休想再见我家龙吟一面!你这妖女!”楚夫人怒不可遏。

“那好,我有的是时间同你们这样摽着,一日见不着楚龙吟我就在这里耗一日。”我冷声道。

“你你、你真是不要脸之至!”楚老爷气得顿足,一时拿我没了办法。

我冷冷看着他,他要是知道他的小儿子对我做过什么,不知他还说不说得出这些话来。

双方一时进入僵持,很快听得门外传来众多脚步声,扭头看去,正见一伙衙役手持皂棍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穿着大红袍的官员,这一位只怕是太平城的知府大人了,因楚龙吟是清城知府,所以楚府出了乱子这位太平知府也不敢怠慢,竟然亲自登门来解围了。

“大胆民妇!竟敢擅闯民宅!”为首的衙役冲着我一声大喝,挥手便令众衙役上来捉我。

小江眼都不眨,照样一手一个将冲上来的衙役们丢了出去,顿时惹恼了那衙役头,恼声喝道:“呔!尔竟敢违抗官令!左右,拿下!”话音落时所有来了的衙役一拥而上,顿时把小江围了个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