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大打出手,这厢楚老爷早便几步过去到了太平知府的身旁,向着我一指:“大人,就是这女人擅闯我宅,如何轰都轰不走,还请大人替民做主!”

那太平知府在我脸上一阵打量,问道:“这位姑娘因何硬闯楚府,可否说与本官听?”

这事当然无法同他细说,然而若不说明我便是理亏一方,一时间倒让我无从开口。楚夫人见状以为我终于怕了,赶上来几步指着我的鼻尖怒道:“你也知道怕了?天子脚下也敢如此猖狂?!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下贱的女人有什么资格见我儿子?!”

“资格?”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本王倒是想问问楚夫人,究竟要什么样的资格才能踏足你楚家大院呢?”

循声望过去,见竟是逸王爷身着便服迈进门来,身后跟着十几名侍卫,见门内正在打斗,王爷便只随意挥了挥手,身后跃出四名侍卫来冲入战阵,顷刻功夫便将一干衙役制伏当场。

楚老爷夫妇并不识得王爷,还在发愣中时那位太平知府却早已快步过去向着王爷深施一礼:“不知王爷驾临,还恐惊了王驾,望王爷千岁恕罪。”

王爷仍只随意挥了挥手,只管行至楚老爷夫妇面前,淡淡地道:“本王方才的问话二位未曾听见不成?”

楚老夫妇这才明白过来面前这人身份,慌得连忙下跪叩头,更是不敢作答。

王爷也不逼迫,负了手淡淡环视场中,尊贵之气毕现无遗,在场众人被这王者气度震得大气也不敢出,听他问向楚老夫妇道:“本王且问二位,贵府这院子本王可有资格踏足?”

“…有…有…”楚老夫妇慌得边磕头边答道。

“那么,钟情也一样有资格踏足,”王爷淡淡地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本王已认了钟情为义女,她现在是我逸王府正经的女主子,是天龙朝正经的小郡主,经由本王首肯,许她到贵府来寻楚龙吟说话。二老,请问——本王女儿可有这个资格么?”

伏线千里

楚老夫妇满脸的惊讶慌张和难以置信,他们只怕想不通我这个昨日的奴才今日怎么就飞上了枝头变成了郡主。皇权至上,夫妇二人自然不敢反抗,连连应道:“有!有!只是…”

“只是什么?”王爷一挑眉,一股无形压力骤然而生,直吓得原本直起身来的楚老夫妇再度伏下身去。

“回、回王爷千岁的话,犬子龙吟…他、他此刻的确不在府上…”楚老爷颤声答道。

“那他现在何处?”我急问。

“他…回郡主的话,犬子他、他三个月前就一个人离了家,不知去向了!”楚老爷似也因此事心急,说到后面不由落下老泪来。

我一时僵在原地,突然之间大脑空空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离家时可有人知道?有没有留下口讯?”王爷问道。

“回王爷的话,犬子是悄悄走的,走时只留了一张字条,说是有事要办,叫草民夫妇不必挂念,待他办完事自会回来…”楚老爷边说边看了我一眼。

“你…你说谎!”我瞪着他颤声道,“我家老——楚龙吟他一直被你们下药,药得他连床都下不得,他一个人要怎么离开你们家?!”

此言一出直把楚老夫妇惊得坐在地上,楚夫人一时激动,叫道:“你血口喷人!这根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虎毒不食子,我们怎么可能对自己儿子做出那种事?!请王爷明鉴哪!”

王爷走至我的身旁,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以作安抚,问向楚老爷道:“本王听说龙吟年前时忽然告了病假,究竟什么症状?几时病愈的?”

楚老爷跪正了回答道:“回王爷的话,龙吟这病来得蹊跷,毫无前兆地便病倒了,头晕眼花还嗜睡,浑身乏力站都站不起来,草民恐清城那边的郎中医术不足,只得带他回了京都就医,奈何他这病总是反复,服了药才刚见好没两天就又重了,如是这般病了七八个月,三个月前才突然见好,却谁知…他摞下一张纸条人就不见了!”

我在旁死死盯着楚老爷说话时的神色,却不似做假,看样子竟连他都不知道楚凤箫给楚龙吟下药之事。再看向旁边的楚夫人,同样的带着疼惜与焦急之色,绝不似装出来的。

心念电转间,倏地一道灵光闪过,我急声道:“曾可忆呢?我要见她!”

楚老爷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王爷,一时未动,王爷便淡淡道:“没听见郡主的话么?”楚老爷这才不敢怠慢,连忙令旁边跪着的一个小丫鬟去后宅叫人。片刻后见那丫头带了曾可忆向着这边快步走来,曾可忆一眼看见我,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可忆,楚大人他去了何处?”我几步上前拉住她问。

“我…我不知道…”曾可忆低下头,声音里带着惊恐。

“你…你可曾、可曾与他同房?”我咬牙问出这句话,一阵锥心刺骨的心痛。

曾可忆没有吱声,只管低着头不言不语。那厢王爷的手下屏退了一干杂人,太平知府也带了衙役离去,只剩下楚老夫妇、王爷、曾可忆和我,王爷的侍卫都远远的站开,在场无一外人。

见曾可忆不回答,我看了眼旁边正盯着她的楚夫人,便向王爷打了个招呼,径直拉着曾可忆到了一处避人的所在,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道:“可忆,纵然我以前男儿身的身份是假的,可你我之间的情分却不掺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这件事上你若有什么难言之隐,请相信我,告诉我,我们两个都是受害者,更应该携起手来去解决问题,你说对么?”

曾可忆仍旧低着头,过了良久才抬起眼来,眼底满含着泪水,哑声道:“钟…钟姑娘,我听丫头说,你已经成了王爷的义女是么?”

“叫我情儿罢,”我握住她的手,“是的,承蒙王爷恩宠,我…我已认了他做义父。”

“王爷对你好么?真的很宠你么?你的话他是不是都肯听?”曾可忆连连追问。

“可忆,你想说什么直管说,我能帮你的一定会帮。”我知她问这话必有原因,轻声安抚她道。

“钟…情儿,情儿,请帮帮我!救救我们曾家罢!我——我给你磕头了!”曾可忆突然跪了下去,“我知道你和楚大人两情相悦,倘若你能帮我曾家这一回,可忆立即自裁以成全你和楚大人!求求你…”

我连忙将她搀起来,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与你的家人有何关系?”

曾可忆一边落泪一边道:“是…是楚凤箫…楚凤箫他逼我给楚大人下药…这七八个月来,都、都是我…我给楚大人下药让他缠绵病榻不得起身的…情儿,莫要怪我,我是身不由己,楚凤箫他要挟我…你还记得你与我家签的那份买卖契约么?”

我骤然间想起楚凤箫对付曾合伙划破我脸的那四家人的手段来,也骤然间明白了当初我与曾家合作时他为什么制定了那许许多多的条款——原来那个时候的他就已经开始未雨绸缪,早早布下了一着棋,以防日后有用得到的一天,当真是伏线千里!

——楚凤箫…他,他太可怕了!

“他说,若我不按他的话去做,就会以楚大人的身份对我家的买卖展开调查,那份契约看似合理,其实模棱两可之处甚多,只要他略用些手段就足以以此定我曾家的罪,届时非但会令我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只怕连我爹娘都难逃皮肉之刑…”曾可忆边哭边道,“情儿,我全家上下的命运全被他捏在手里,我不得不听从他的指示,请你原谅我…”

我将曾可忆轻轻拥住,一时间哑然无语。

事已至此,怪她又有何用?况她也是被楚凤箫那恶魔操纵的棋子,我和她都是受害者。

叹了口气,我拍拍她的背,轻声问道:“楚大人是怎么脱困的?”

曾可忆抹了把眼泪,道:“楚凤箫特别警告过我,要我绝不能让楚大人有开口的机会,想来他就是怕楚大人说服我,而我也确实担心自己被楚大人说得动摇了从而害了自己的家人,所以一直以来我都照着楚凤箫的话去做,根本没有给楚大人开口说话的机会,他…他始终都是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虚弱不堪,一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然而三个多月前的一天,我自己也病了,伤了风,婆…楚夫人怕我过了病气给楚大人,便不许我与他同房——情儿,我虽与楚大人同房而居,却绝没有与他同榻共枕!我只是在房中小榻上休息而已…

“楚夫人怕我过病气给楚大人,硬将我安排去了别的房间,此前给楚大人喂药的都是我,只有这样才方便在喂药的时候替换掉那种致病的药物,然而这一次我却没有办法了,那药需三天一喂,我一病就病了四五天,好容易病好又回去了楚大人的房间,见他仍在床上病着,便没有多心,只道他因这药服得多了,拖的时间长些也没有关系。

“后来我又照常三天给他一喂那药,他每次喝完就翻个身面向床里躺着,我丝毫没有起疑,后来才发现,他原来是把那药悄悄地吐在了枕头下面。其实也是我病刚好头脑还不清醒,若在以前,我都是在楚大人昏睡中硬掰开嘴往里灌的——这也是楚凤箫嘱咐的,他就怕楚大人清醒时把药吐掉,而我此前也是严格按照他说的做的,只是这一次疏忽了,才给楚大人创造了机会。

“像这样过了十来天,有一日我陪婆…楚夫人去寺里上香,碰巧那天楚老爷也不在,等我们从外面回来时发现楚大人已经不在房中了,桌子上留着字条,说他要去办事,办完事再回来,其他的什么也未多说。

“楚老爷派人几乎找遍了全城也找不见他,还往清城衙门去过信,回信上说楚大人并未去复职,后来又听说…听说楚凤箫与你成了婚,直把楚老爷气得第二日就起程亲自去了清城,结果那时你和楚凤箫也不在城中,楚老爷没有办法,只得又回了京都。

“如今楚大人身在何处我也无从知晓,我生怕楚凤箫得到楚大人脱困的消息后对我的家人展开迫害,情儿——请你帮帮我,帮我向王爷求求情,请他阻止楚凤箫对我家人将要做的一切,我愿自请休书一封,绝不阻碍你与楚大人的大好良缘…”

听罢曾可忆这一番叙述,我为楚龙吟的身体日夜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放了一半下来,起码他现在脱困了,终于不必再受那药物的伤害。可是他人呢?去了哪里?不在京都,也不在清城,他会去哪里呢?

莫非…在洛城?他脱困之后一定会去清城找我,而若他去了清城就定然会知道楚凤箫已经与我成婚的消息,他见我和楚凤箫都不在清城的话,肯定会想办法打探寻找,以他的聪明很可能会查出我和楚凤箫的行踪,就算查不出,只要他一直在清城待着就总能收到我发到清城衙门的信件,所以他现在身在洛城的可能性很大,他,他一定是去找我了!

一想至此我就再也待不住了,握住曾可忆的肩头道:“眼下唯一能帮你的途径就是找到楚大人,你同我一起走罢,我会帮你去求王爷从中照顾的。”

曾可忆摇了摇头,珠泪纷坠:“我…我不能走,至少现在我名义上还是楚大人的…妻子,不能弃了公婆不管就擅自离家…”

曾可忆到底是个古代女子,这些封建家族里的规矩她还没有勇气敢完全罔顾,我不强求她,只用力地将她抱了一抱,安慰道:“可忆,你的难处我全都明白,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楚大人,然后尽力妥善解决所有的事,不管最终你我的结局会如何,我都会理解你所做的一切。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会寻求一个对大家都好的结果,等我消息罢。”

与曾可忆话别,我随着王爷离开了楚府,临走前王爷交待给楚老夫妇,要求他们一旦等到楚龙吟回家便立即到王府报信。

回到王府,我向王爷提出了要去清城的事,当然是我自己去,王爷对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不能总让他掺和在这汪浑水里。王爷却不肯放我一个人走,他分别给清城和洛城两地的知府去了信,要求二者在全城秘密搜寻楚龙吟的下落,然后才令人打点行装,要同我一起前往清城等着楚龙吟回去。

我实在想不通自己究竟何德何能竟令堂堂一位王爷如此的帮护,我原以为他只是看在楚龙吟是他师弟的面上才对我施以援手,可现在我明显能感觉出来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他在楚府时曾说认我做了义女,这也绝非他心血来潮顺口一说,那天回到王府之后他便立即写了折子呈上御览,根本没给我推脱的机会,第二天便得了皇上亲笔御批,赐我“毓秀郡主”之封,正正式式的成了他的义女。

由于只是民间义女,所以我还没有资格进宫面圣谢恩,这倒省了不少的麻烦。王爷在王府专门辟了一处院子给我住下,他说:从此本王的家就是你的家,本王就是你的亲人,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再欺你,辱你,负你,谁敢冒犯,本王必诛不饶!

义兄义父

楚龙吟若在洛城找不到我,一定还会回到清城来的,为了避免再次与他擦肩而过,我才决定前往清城,就在那里守着。

王爷无论如何也要与我同行,他说他反正是个闲散王爷,一天到晚闲得没事干,不陪着我到处走走难道还要陪着宫里的老太监打嗝放屁逗闷子么?

…于是我们原班人马就又从京都折去了清城。一路上我无心赏景也无力“到处走走”,每天就只陪着王爷在马车厢里闲聊。自从突然与他成了父女关系,两个人相处时的感觉就有些变了,他明明年纪还不大,三十来岁的样子,而我的心理年龄做他的妹妹还好,做女儿的话…还真是有些别扭,“父王”什么的也叫不出口,好在他根本不介意这些称谓,允许我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仍旧称呼他为王爷。

抵达清城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的中旬了,天寒物馁,满城萧索。王爷的别苑我已来过一次,如今却是以主子的身份住了进去,这世间的事还真是难以预料。才一安顿下来我就请求王爷派人去清城衙门里打问楚龙吟的消息,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就连楚凤箫都失去了踪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接下来的日子只有耐心等待,我每天足不出户地待在王爷给我安排的小楼里,练字帖,学刺绣,看书,以及…照看孩子。

我终究还是没能抵御得住母亲天性,看着那孩子一天天长开的小脸儿,那眉眼,那唇颊,如此生动,如此鲜活,是我十月怀胎孕育出来的,曾在我的身体里律动过的,与我血脉相连心灵契合过的,他对这世事一无所知,他一清二白的来到这个人间,他甚至还没有睁开眼睛看清楚这繁华尘世,他还有一辈子的时光去享受幸福——我怎能,怎能如此冷血地剥夺他的生命?!孩子…的确是无辜的,他没有义务去为他的禽兽父亲承担恶果。

我的转变有很大一部分归功于王爷,从我临生产之前时起他就在天天给我讲宫里那些小皇子小公主儿时的趣事,他的心意我完全明瞭,对这个孩子的隔阂在他的努力下被我深深埋入心底,我不确定我能否像其他母亲那样全心全意爱这个孩子,目前我只能保证自己绝不会再兴起杀掉他的念头。

王爷比我更喜欢这个孩子,每天都要将他抱在怀里逗弄上一番,他要我给孩子起个名字,我不肯,他就只好赐了孩子一个小名儿,叫作康康,他是在告诉我,做为一个母亲,孩子能够健康长大应是她最大的幸福。

眼看距我与楚龙吟分开的那一天将满一年的时光了,时间越久我就越觉得以前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显得那样的不真实,有时候我甚至怀疑那些片断都是我臆想出来的,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楚龙吟这个人,根本就没存在过我与他的那段情。

这就是时间的可怕力量么?如果连爱都可以淡化,那么我本最不擅长的恨是否也会渐渐变得不再那么刺痛?我会不会因为孩子的关系而在数年之后接受了楚凤箫?人真是可悲又可耻的生物,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又何以去控制命运?

说到一年,我忽然想起了和庄夫人的那个约定,当初因为楚凤箫要公开操办我和他的婚事,我怕庄夫人听到消息后逼庄秋水自裁,却因被楚凤箫禁锢着没法脱身,就让楚凤箫去把庄夫人安抚住,他向来口灿莲花,又善于拿捏人心,最终果然被他安抚住了,只是庄夫人无论如何不肯撤销一年之期,这已经是她的底限了。

于是我便找到王爷,对他说了我想认庄秋水为义兄之事,没有提及我被他看过身子的尴尬事,只说他曾救过我一命,无以为报,只好认他为兄,愿同他一起为庄夫人养老。王爷听罢笑了起来,道:“他若做了你的义兄,便成了我的义子,我倒是无所谓,平白捡了个闺女又捡了个儿子,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庄夫人这个义夫人我却是不敢认的,被人说成我变着法子讨庄夫人过门儿,这罪我可担不起!”

知道王爷是在开玩笑,我不由也轻笑不已,道:“情儿又给您添乱了,原本这件事去年就定好了的,只不过因为突然之间出了那么多的事,这件事儿就给拖住了。再说义父女、义兄妹这类的关系没有连带性,您是您,庄夫人是庄夫人,不能合成一家来认的。这一层情儿问过府里的老嬷嬷们,她们就是这么说的,所以情儿才敢跟您提起这事,否则以庄先生仵作的身份我也不会让他跟皇家人沾上关系。既然认义父女、义兄妹不能混为一谈,这样的话情儿便也没什么顾忌的了。”

王爷笑着抚了抚我脑后发丝,道:“就这样罢,我替你做主,亲笔一封,你拿了去给了庄夫人,顺便带你那位义兄到咱们家来吃顿饭。”

我点头应了,拿着王爷的亲笔书信,带着小江出得门来。一路直往清城衙门,从偏门进去,寻到庄夫人母子的小院,庄夫人正在院子里晾衣服,一见我穿着女装进来先是愣了一阵,而后才认出我来,几步过来拉住我的手,满脸心疼地道:“我的情儿!一年未见,怎么瘦成了这副样子!快快——快进屋说话!秋水!秋水!泡茶!”

我跟着庄夫人进得屋去,见屋内还是那熟悉的摆设,庄秋水正从窗边桌旁站起身,眸子在我的脸上定了一定,而后道了声:“情儿。”

“先生。”我冲着他笑了笑,顿时一股曾经沧海的情绪油然而生。这一年来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可无论周遭经历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男人却始终淡淡然然地立在那里,不被任何事任何人所影响,始终如一,从未改变。

一时泡上茶来,庄夫人请我落座,看她的神色很有些复杂,我也不想解释太多,直接把王爷的信拿给她看,她看完后脸色更加复杂了,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我便微微笑道:“伯母,情儿知道您的风骨和气节,更知道庄先生的为人清清白白,您当真不必再证明什么,都说老天有眼,老天一直在看着,您是什么样的人,庄先生是什么样的人,老天他都清清楚楚,所以无须再证明了,眼下既然有了这么一个两全齐美的结果,您再强求的话可就脱离本意了。情儿一直敬服庄先生为人处世之道,今日既有王爷亲自做主,您何不索性放开手,和我们一起接受这个圆满的结局呢?”

庄夫人低头沉默了一阵,终于长叹了口气,道:“罢了,许是我老了,猜不透你们年轻人的心思。既然情儿你都可以坦然放开,我这老婆子又有什么放不开的呢?再说…王爷这手谕上写得明明白白,已认了秋水为义子,我又岂敢逼着他自我了结?罢了,罢了。”

王爷的手谕我并没有看内容,原本认义父义子这种事就只是仅止于双方之间的关系,譬如王爷认了我做义女,不代表我的兄弟姐妹就都成了他的义子女,这种关系只存在于当事人双方之间而已,也就是说,如果我认了庄秋水为义兄,不代表他就成了王爷的义子,可听了庄夫人这么一说我才知道,王爷竟在他的手谕里直接认了庄秋水为义子,如此一来等同于王爷和庄秋水之间产生了直接的关系,王爷这是替我上了双保险,也许仅让我认了庄秋水为义兄还不足以令庄夫人回心转意,可一旦庄秋水成了王爷的义子,那么庄夫人就再也没有办法逼庄秋水自裁了。王爷虽不知道我要认庄秋水为兄的目的,不过聪明的他还是为了最大限度的帮我,毅然无视了庄秋水仵作的身份,将他认做了义子。

见庄夫人终于不再坚持,我也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心情顿觉轻松,亲亲热热地叫了庄夫人一声“娘”,连义字都省去了,庄夫人被我这么一叫也开心起来,她本就是个爽快人,想来也觉得自己再纠结此事没什么意思,便彻底抛了开去,喜气洋洋地就要下厨去给我做几样好菜。

我提出了王爷要请庄秋水去别苑用饭的事,庄夫人只好作罢,对庄秋水千叮咛万嘱咐一阵,惟恐他去了王爷府上后失了礼数,最后亲自把我和庄秋水送出了门外。

庄秋水换上了我曾给他买的那件袍子,一路上仍然是少言寡语,我便问他可曾见过楚龙吟,他摇头说不曾,我便未再多问,带着他回至王府别苑。

王爷一向不爱讲排场,因此晚饭就在小厅里摆了一小桌,我们三个人围桌而坐。饭间王爷细细问过庄秋水的年龄家世以及兴趣爱好和平日的工作状况,庄秋水也都一一老实答了,王爷又问他愿不愿去做郎中——毕竟仵作一职在古代属于下九流的行当,王爷虽不在乎身份尊卑,可毕竟他身后还有整个皇族,不得不顾及皇上的面子。

我本以为庄秋水属于爱尸成癖…咳,的那一种人,起码是对验尸这个职业相当感兴趣的,一准儿不会答应王爷的提议,却不成想他居然一口答应了,这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怕他是不敢违逆王爷的话而勉强答应,我趁王爷起身去如厕的空当悄悄问他:“先…大哥,你若不喜欢当郎中就直管同王爷说,王爷不会介意的。若你不好意思出口,我便替你去说…”

“不必,”庄秋水淡淡地道,“做什么都一样。”

“真的么?”我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真的,”他看着我,“我没有骗你。”

嗯…那就是真的了,庄秋水不会说假话。我放下心来,其实我也是个俗人,真心觉得做仵作到底不如做郎中,一来郎中比仵作收入高,二来也更容易被人接受,否则以庄秋水这样的性格只怕连媳妇都不好找。

于是等王爷一归座我就立刻央求他派人在清城最好的地段儿帮忙租个店面给庄秋水开医馆,惹得王爷故意满脸醋意地说我有了哥哥忘了爹,还有什么以权谋私吧啦吧啦的,我也不去管他,又不是白落他一间铺子,总归庄秋水赚了钱后会还给他的,尽管可能还债要花的时间会长些…

整件事情的结果高出我的期望值甚多,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是头一回如此高兴,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庄秋水在喝到第二杯的时候就醉倒在桌,被王爷派人架去了客房睡下,又让人给庄夫人带了个信儿以免她担心,最后桌上就只剩下我和王爷两个人,你一杯我一盏地喝了个痛快。

从小厅出来时我已经醉得东倒西歪,王爷也不让侍女过来掺和,亲自扶着我下了台阶,慢慢地穿过花园往我所住的小楼行去。月上中天,清冷中透着无限落寞,王爷仰起头来赏月,未防我脚下趔趄了一步跌在他怀里,被他轻轻搂住,未再放开。

“情儿…”我听见他在耳畔低喃。

“王爷…谢谢您…”我仰脸诚挚地望住他,“我知道,一万个谢字也报答不了您对我的恩情,是您帮我重生,帮我振作,我…我现在什么都不求了,只求能这么安安静静地度过此生,孝敬您老,做您真正的女儿…”

他在我耳畔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低低地道:“…唉,罢了,终究你是你,而非那个人,谁也替代不了谁…我还奢求什么呢?老天待我已不薄了…做女儿罢,女儿总归是一辈子的情分…”

再遇故人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送庄秋水回衙门,顺便给庄夫人送些王爷从京都带回来的特产。到了下午的时候,王爷许诺给庄秋水的那间城中心的店面就搞定了,办事效率快得惊人,于是接下来的两天我就每天跑到庄夫人那里帮她和庄秋水收拾家当,正式向清城衙门的代理知府提交了辞呈之后就直接搬进了那店面后面的独立小院儿。

小院儿是四合式的,庄夫人专门为我把西厢房留了出来,说是只要我啥时候想都可以随时过来住。庄夫人是长辈,自然住了北面上房,庄秋水住东厢,没花多少时间就把小院儿收拾得妥妥当当,完全就是个温馨精致的小家庭了。

王爷好人做到底,还借了不少人手过来替庄秋水采买了各种药材和医用器具,庄秋水的医术是跟他已故的父亲学的,他父亲就是位郎中,原来也经营着一间医铺,听说后来惹上了一起医疗官司,被当地衙门罚光了家产,他父亲也被罚杖刑,放回家没多久就病逝了,身无分文的庄夫人和庄秋水只好投到了清城来,庄秋水这才做了仵作。庄夫人说庄秋水当初在家里医铺未倒之前就已经开始挂牌行医了,所以他的医术是不必担心的。

对于庄夫人我是真心地觉得亲近如母,因此这几天就总在她这里住着,顺便帮忙把前期工作做好,这医铺的招牌还是我的笔迹,叫做“乐安堂”,药屉上的草药名称也都是我一张一张写好贴上去的。

差不多准备就绪,只等年后一开春就开张营业。

接下来就是要准备年货过年了,王爷那边当然用不着我操心,我就索性一直留在庄夫人这儿帮忙,王爷原本派了小江对我贴身护卫,可现实生活中哪儿会有那么多的危险随时发生呢?所以小江护卫的作用没有起到,倒是被庄夫人抓了壮丁,这天中午一吃罢饭就和庄秋水两个去了城外乡下买猪肉,那猪都是现宰现杀,城里人家庭条件不算太差的,一到年根儿下都跑到乡下去买,因此到了那儿还要排队,一来一回估计就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了。

我和庄夫人便在家里计划着还需准备什么东西,一一在纸上列出来,分类汇总,然后一人拿着一份分头行动,各自到街上去采买。我要买的是各类干果和零食,手里拿着纸一边走一边抬头找店铺,找到店铺也不能立即就买,还要货比三家,毕竟我现在没有什么收入,虽然被王爷认做了义女,却也不能就真这么白吃白喝白花他的钱。在庄夫人面前我只说这是我自己挣的钱,且也打算过年的时候到这边来,好说歹说了半天她才允许我出钱往家里买东西,比起王爷来自然是她这里更不能白吃白住,所以一是不能让庄夫人为了我花钱,二是不能多花王爷的钱,买起东西来当然要精打细算。

岁末时节,街上行人比往常更加熙攘,都是出来买年货的,我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不一人儿就是一头的汗,站在小摊儿前问个价都会时不时的被行人擦过肩头或是蹭过后背。正跟一个卖果脯的摊主讨价还价,便被旁边匆匆走过来的一人撞歪了身子,那人歉也不道一声就飞快地扎进了人流中,我此时也顾不上他,边揉着被撞疼的地方边让摊主给我称上二斤,正要掏钱,倏地就发现挂在腰间的盛银子的荷包不见了。

由于受古人的衣服款式所限,银子不好揣在衣服的内兜里,因为看上去会很鼓,所以电视上演的那些古人都把钱袋子挂在腰间,除非带的是银票倒可以折一折贴衣放着。我这个荷包连同里面的银子都是王爷给的,因是他亲手替我挂在腰上的,就没有摘下来,不成想倒成了小偷的目标。

估摸着就是方才撞我的那个人了,我抻着脖子在人群里搜索,见那小偷正因为来往行人太多一时插不进缝去而被堵在前面,此时若追过去还能追上,再向左右一瞧,见街边正立着一位例行巡街的衙役,连忙挤过去跟他说了一遍经过,衙役便带着我向那小偷追了过去。

有警察叔叔跟着我就放心了许多,紧随着他的身后拨开人群向前冲,很快便追上了那小偷,衙役一声喝道:“前面那厮,站住受检!”

却谁知这小偷竟是个硬茬儿,一见情形不妙居然立刻从袖口里掏出把明晃晃的匕首来,大街上到处都是行人,他随便一挥手就能划伤一个,因此一下子有恃无恐了,面露凶相地与衙役对峙起来。

这衙役年纪很轻,没有什么经验,一见小偷想要顽抗便被将上火来,当下一声大喝:“行人退开!衙门抓贼!”紧接着手持钢刀就冲了上去。

行人闻言纷纷吓得惊叫,呼啦一下子退了开去,然而这猛然一退就有人被撞了绊了,正教那小偷随手拽住一个把匕首架在了脖子上,向着那衙役恶狠狠地道:“你给我滚开!退出十丈外去!否则我就宰了这人!”

衙役一时也不敢妄动了,犹豫着要不要依小偷之言退走,我连忙和他道:“差爷,我丢的银子不要了,让他逃罢,莫伤了人命!”

年轻的衙役还在犹豫,他大约觉得就这么让小偷跑了实在很丢面子,立在原地不肯立刻动弹,那情绪十分激动紧张的小偷却已等不及了,抬起手中匕首就往那人质的脖子上戳去,我和围观众人一起发出惊叫,正等着承受那血花飞溅的可怕场面,就听得“叮”地一声响,那小偷手中的刀竟然飞了出去掉在三米以外的地上,在场之人一片惊愕。

是什么东西打中了这刀!我连忙四下去找,而那小偷却更加急了,一弯腰居然又从靴筒里抽出把刀来,再度向人质的脖子上划去,便又听得“扑”地一声,紧接着这小偷发出一声惨叫,捂着手腕弓下身去,我一眼看见他那鲜血淋漓的手腕上竟豁然嵌进去一枚小石子!

有高人?!我惊讶地在旁边的人群中寻找,正看见一位穿着粗布衣衫的年轻男子慢悠悠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径直走到小偷身边,撩起长腿一脚把他踢得飞了出去,正栽在那衙役的面前,衙役连忙上前两下子将其反剪了双臂当场制伏,用挂在腰间的铁镣把他扣住,而后简单搜了下身,把我丢的那个荷包找出来还给了我。

我向衙役道了谢,转头去谢那个粗衣人,见他正双手抱胸地看着我,脸上挂着颇有意味的笑,见我走过来忽地主动开口道:“小美人儿要拿什么谢我呢?”

…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检点?算了,怎么说他也做了件好事,我于是向他福了一福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小女子这厢见礼了。”

“只见个礼这么简单么?”这人坏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说话有点拿腔拿调的。

“那么公子想要小女子如何答谢呢?”我淡淡看着他。

“唔…钱么,本人不稀罕,物么,本人不需要。本人一向最喜欢美人,不若姑娘你谢我一枚香吻好了。”他探身凑到我的面前,压低声音笑道。

我转身便走,不欲再理他,突觉身子一紧,竟被他一抱一抡甩上肩去,扛麻袋似的跃在半空,踩着围观人群的肩膀一路飞掠而去。我拼命地挣扎,被他一只大手拍在臀上:“乱动什么?要我把你丢到房下去么?”

咦…他的声音变了,听着好耳熟,是谁呢?

在人群的惊呼声中这人带着我在鳞次栉比的房檐上飞掠了许久,终于在我已经天旋地转眼冒金星的时候停下了身形,从房上跃下地,叉着我的腰把我从肩上举下来,让我面对面地站在他的面前,细看之下我才发觉这张陌生的面孔上满含笑意地看着我的两只眸子竟是相当的熟悉。

“——海盗大叔?!”我脱口轻呼。

“‘海盗’二字你可以不必带的,”海盗大叔笑道,“当然,‘大叔’这个词我更不喜欢。”

——这世界真是巧合不断,居然会在这个地方、这样的情况下遇到他!

“唔!一年多未见,小钟情儿越发出落得有女人味儿了呢!”海盗大叔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一阵坏笑,“再加上今儿又穿了女装,还真差点让我没认出来。”

“大叔你怎么会到清城来?”我的熟人不多,能这样偶遇实在让人欣喜,不由笑着问他。

“啧,你这小丫头莫非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呢?”海盗大叔一叉腰,“我是专门来找你讨酒喝的。”

只怕他是来找花千树的下落才是真的吧。我心下唏嘘,点头笑道:“好啊,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罢。”

“哈!你这丫头比我还痛快呢!”海盗大叔笑着将手一拍,“走!”

我四下里看了看,见此处是个无人的巷子,也分不清路在哪里,只好冲他一摊手,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去‘东风第一枝’?”

东风第一枝是酒馆的名字,是我和他约定的要请他喝酒的地方。海盗大叔抬头看了看天,笑道:“天色还早,不急,你先陪我走走。”

他倒是不客气,拿我当了导游小姐么?可惜这路我却不认识,只好道:“往哪里走?你带路罢,这里我不熟。”

“我熟,”他笑,往巷子深处一指,“我以前就住在那里。”

啊?

见我惊讶,他低低笑了一声,道:“以前,我同千树住在那里。”

啊…

我跟着他往巷子深处走,轻声问他:“千树的下落可有进展了么?”

海盗大叔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些落寞,我忽然发觉我和他的经历有几分相似,同样是失去了爱人,同样的不知下落。

一直走到巷子的最深处,他指着一扇黑漆小门向我道:“就是这里,我与她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如今此院主人早已易主了,千树也下落不明,从未回来过。”

“千树的家人呢?”我问,“她的籍贯是什么地方?你们既在这里住过,不可能不认识几个邻居或朋友的罢?这些人你都查问过了么?”

“千树是个孤儿,”海盗大叔倚在墙上看着我,“她很内向,所以没有什么朋友。我问过这附近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见过她,她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你有贴过寻人启示么?”我追问,“有雇人展开全城搜索么?她常去的地方是哪里?”

“丫头,你要相信,”海盗大叔笑起来,“所有能用过的法子我全都用过了,明的暗的,大规模的小范围的,你能想到的我用了,你想不到的我也全用了,可她就是不见踪影,就是这么的藏了起来…老天,你们女人究竟是什么做的?砖头缝里也能藏下身么?”

“你且让我想想,”我挥了挥手,“如果换作是我,我会藏在什么地方…等等,大叔,你的意思是千树其实是故意躲着你的是罢?”

海盗大叔自嘲一笑:“是啊…那个丫头,跟你一样爱认死理儿,她若是想躲着我,除非她自己后来想通了,否则只怕是一辈子都不肯再见我面的。”

“大叔,你和千树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误会?既然相爱,为什么一个要推一个要躲呢?”我望着海盗大叔,静静等他说出他和千树的故事。

终化心结

海盗大叔揉了揉自己的下巴,眼底带着一丝苦笑,道:“是我的错,我太自私…罔顾她的意愿,强行给她安排了一个结局,我还可笑地认为这是在对她好,这是在给她幸福,可…她根本就不幸福,她想要的,只是和我在一起,可我却生生将她推开了…”

“你认为她跟你在一起不会幸福对么?可实际上她的唯一愿望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于是不懂她的心的你就生生把她推开,安排了一个你自认会让她感到幸福的结局,但是分开之后你就后悔了,你发觉其实你根本就放不下她,你根本做不到与她不见面,当你想去找她重新开始的时候她却已经不见了——对么?”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