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彦直气笑了:“我不是大侠,也没工夫…等等,你是地头蛇?”

少年感觉到希望,眉飞色舞道:“你想找什么人,尽管问我。”

刘彦直说:“我可没钱给你。”

少年纳头便拜:“师父在上,受我一拜,孝敬师父是徒弟的事儿,我有钱,我请师父吃饭。”说着从乱蓬蓬的长发里摸出一卷皮筋扎着的大团结来,刘彦直愣了,刚才怎么没搜出来。

看在一卷大团结的份上,刘彦直脸色缓和多了:“张强,我告诉你啊…”

“师父,张强是我随便编的假名字,我叫韦生文,外号小鬼。”六指少年狡黠一笑,“师父,你想吃什么?莫斯科餐厅还是阅江楼?”

刘彦直说:“我得想想,对了,还有一个人呢。”

他们没注意到,巷子里,趴在地上的汉子用死鱼眼恶狠狠盯着他俩。

英语角,关璐被青年们众星捧月,都尊称她为老师,她也不吝赐教,纠正大家的英语发音,有些女青年看着关璐的时髦衣服,难掩羡慕之色。

“老师,你是华侨吧?”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青年问道,“你的发音太标准了,和收音机里一样一样的。”

关璐笑道:“我不是华侨,只是在美国留学过一段时间,口语这个东西,要靠语感和环境,要大胆的说,不要怕丢人。”

“关博士。”刘彦直喊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关璐笑语盈盈和大家道别:“朋友们我有事先走,有机会咱们再探讨。”

青年们依依不舍,送别关老师,等她一走,窃窃私语起来。

“原来那个女的是还是博士啊,怪不得这么有风度。”

“肯定是高干子弟,要不然哪能轮到出国…”

“那不一定,人家可能有海外关系。”

关璐听不到这些议论,她沾沾自喜道:“想不到这个时代的人这么好学,他们可不都是大学生,很多是自学成才的,咦,这个小孩是谁?”

刘彦直说:“什么小孩,他至少比你大十八岁,喊一声叔叔不委屈你。”

关璐吐吐舌头,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孩子明显是七十年代前期生人,自己是八十年代末的生日,可不得喊叔叔么。

韦生文听不懂他们的话,这孩子倒也大方,自我介绍道:“师娘,我叫韦生文,外号小鬼,你喊我小鬼就行。”

关璐惊诧道:“小大叔,你喊我师娘做什么,刘彦直,这怎么回事?”

刘彦直一头雾水,干脆不解释,直接下命令:“小鬼,你叫她关博士,关博士,你叫他小鬼。”

韦生文挠挠头:“哦,不是师娘啊,怪可惜的,师父,关博士,你想吃西餐还是中餐?”

关璐说:“必须中餐啊,我跑八十年代来吃什么西餐啊。”

二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阅江楼菜馆,这里是近江很上档次的饭店,年轻人能在这里举办婚宴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今天不是什么大日子,所以饭店大堂里很空,他们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能俯瞰淮江东去,景色壮阔。

“芳草萋萋鹦鹉洲,晴川历历汉阳树。”关璐不自觉的念道,她去过二十一世纪的阅江楼,虽然还是这条江,但是景色大为不同,眼前的淮江更加淳朴亲和,空气更加清新,远处的客运码头上,一艘江轮正在下客,江面上白帆点点,汽笛长鸣,海关钟楼上,时针指向六点。

穿白罩衣的服务员慢吞吞走过来,将一本油腻的菜单丢过来,拿出铅笔和白纸,准备点菜。

关璐拿过菜单仔细看,不时发出赞叹声,服务员很不满意,扭头走了。

小鬼怒道:“什么态度,人家可是归国华侨。”

服务员哼了一声,理都不理。

关璐奇道:“怎么这个样子,不是说顾客是上帝么?”

小鬼很老道的说:“国营单位就这样,要是去吃个体户的摊子,服务态度比这个强多了。”

过一会儿经理来了,笑容可掬地赔礼道歉,亲自为客人点单,关璐点了六个菜,一瓶啤酒,两瓶可口可乐,小鬼自作主张要了一包红塔山香烟。

菜很快上齐了,果然不负盛名,国营大型餐饮企业的厨师技术精湛无比,菜式如同工艺品一般,小鬼用牙咬开可口可乐的瓶盖递给关璐说:“这东西外面可买不着,涉外商店才行,阅江楼有招待外宾的资格,所以才有供应。”

酒过三巡,刘彦直进入正题,他问韦生文:“小鬼,我需要弄些钱,你有什么路子。”

小鬼眼睛一亮:“劫富济贫,师父你果然是大侠!”

刘彦直说:“别闹,说正经的。”

小鬼想了想说:“我知道富山煤矿财务科每个月都要从银行拉一笔钱用来发工资…”

刘彦直朝他脑袋扇了一下:“活腻了你,这事儿能干么!”

小鬼捂着头说:“是啊,干了就成了二王了,全国通缉,跑都跑不掉,那咱就只能黑吃黑了,我知道一个赌场,咱去抢了…”

关璐留意到有人过来,连忙预警:“嘘。”

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位食客,男的长头发蛤蟆镜,西装喇叭裤格子衬衫,拎着一个密码箱,女的大波浪茶镜,牛仔裤蝙蝠衫,看着就比街上的老百姓洋气,开口居然是明显带有粤语味道的蹩脚普通话。

小鬼挤挤眼睛,刘彦直会意,就冲这俩移动钱包下手。

五分钟后,蛤蟆镜上厕所,小鬼尾随过去,不大工夫回来,一脸得瑟,应该是得手了,刘彦直冲关璐使了个眼色,关博士无可奈何,只得配合,站起来扇了刘彦直一个耳光:“你骗我!”

突如其来的举动果然吸引了那位茶镜女士的注意力,小鬼趁她不备,将放在座位下面的密码箱用脚推出来,提了就走。

刘彦直用眼角余光看到小鬼出门,嘴上还在争吵:“君子动口不动手。”

茶镜女吃吃地笑,关璐一瞪眼:“笑什么笑,没见过两口子打架么,港灿!”

笑声戛然而止,茶镜女面色冷下来,狠狠摘下眼镜,瞪着关璐:“你再多港丫次!”

关璐狐假虎威,立刻认怂,刘彦直也不想节外生枝,拉着她结账走人,出了阅江楼大门,却看不到小鬼的影子了。

“妈的,这小子不会自己独吞了吧。”刘彦直骂道。

“师父,你冤枉我了。”小鬼从电线杆子后面现身。

三人迅速离开阅江楼,在江滩上找了个偏僻的蒿草丛,小鬼先拿出两套证件来,是从蛤蟆镜身上摸来的,分别是港澳通行证和香港身份证。

“果然是港灿。”关璐说。

密码箱的开锁有些棘手,最后还是刘彦直找了块石头把锁头砸开了,里面赫然是一沓沓的大团结!

“这两个香港人,有问题。”刘彦直摸着下巴,陷入了思索。

第二十五章 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

刘彦直沉思的时候,两个香港人炸了窝,身份证件和密码箱在眼皮底下被人偷走了,阅江楼是涉外国营饭店,担不起这个责任,经理迅速打电话报警,因为案子涉及到港澳同胞,所以不到五分钟,一辆长江750挎斗摩托车就开到了门口,车上下来三个穿白上衣蓝裤子的民警。

这两个香港人男的叫何长荣,女的叫崔曼莉,据他们自己说是来大陆旅游探亲的,丢了身份证件和一个密码箱,箱子里有给亲戚的礼物。

民警详细记录了案情,向经理了解了另一桌客人的体貌特征,基本断定是他们进行的盗窃。

“何先生,我们马上进行侦破。”民警严肃地说,“一定在最短时间内破案,追回失物。”

“没想到祖国大陆的治安这么不好。”何长荣很不满。

“早说不来了,你非要来。”崔曼莉也很不爽。

报案完成,两位香港同胞也没心情继续吃饭了,正要离开饭店,一辆悬挂警用牌照的上海牌轿车驶来,车上下来三位器宇轩昂的民警,亮出证件,原来是刑警大队的。

“两位,跟我们走一趟吧。”刑警队长詹树森说道。

“有什么事,阿SIR?”何长荣问道,“我们是香港公民,大英帝国属土…”

“有什么事你们心里清楚!”詹树森威风凛凛,高大伟岸,两个宵小之辈在他面前原形毕露,丑态百出。

面对公安人员黑洞洞的五四枪口,两位香港同胞束手就擒。

江滩,刘彦直拿着一张港澳通行证比对着关璐的脸:“嗯,你要是烫个头,再稍微画丑点,和崔曼莉小姐差不多。”

关璐说:“你和这位何长荣先生也…实在不像,不然咱们就能冒名顶替了。”

小鬼说:“你们对这箱子钱没什么说法么?”

整整一密码箱的大团结,粗略计算了一下,大概有十万块之巨,因为都是十元票面,所以看起来怪怪的,有种钱不是钱的感觉。

“拿走。”刘彦直说,密码箱太招眼,而且已经砸坏,小鬼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个麻袋,把钱装起来,三人大摇大摆向繁华地区走去,准备奢侈一把。

“我要买点纪念品带回去。”关璐兴高采烈,“还得买些衣服,小鬼,带我们去最大最好的商场。”

小鬼说:“咱们近江最大的商场当然是百货大楼了,不过卖的都是些国产货色,不适合关博士和我师父,我带你们去另外一个地方,一般人根本进不去的高档商店。”

他说的高档商店是近江市友谊商店,店面不大,两层小楼,还带个院子,大铁门外挂着白色木牌,上写两行红字:“本店接待外宾,无关人员勿入。”

关璐咋舌道:“果然高大上,咱们算外宾么?”

刘彦直扬了扬手里的证件:“当然算,咱们是香港同胞,一等公民。”

友谊商店里果然商品琳琅满目,不乏进口货,各种市面上需要凭票供应的紧俏商品,诸如电视机、双卡收录机等都可以买到,售货员态度也比较热情,明显比其他国营商店里的从业人员素质要高。

关璐看中一件丝绸衣服,打算买下来,可是结账的时候出了问题,友谊商店不接受人民币,也不接受外币,只接受外汇券。

“外汇券是什么东西?”关璐愣了。

身为香港同胞不知道外汇券是什么东西,这是不正常的事情,在售货员发现端倪之前,赶紧溜吧,刘彦直以眼神示意关璐别多嘴,走人。

出了门,刘彦直才给她科普,外汇券是用外币在中国银行兑换的一种和人民币等额的特殊货币,可以买到普通老百姓买不到的所有好东西。

关璐到底是学霸,一点就透:“明白了,这是一种特权货币,因为当前的中国物资供应紧张,和市民的迫切需求形成了极大矛盾,为了满足和方便外国友人,所以在同一个国家,发行两种货币。”

小鬼插嘴道:“外汇券可硬了,黑市上比人民币高三成。”

有过一次穿越经历的刘彦直也说:“外资公司的员工发工资都是用外汇券,绝对的高人一等。”

他们搞不到兑换券,只好去百货大楼采购生活必需品,近江市百货大楼原名红星商场,坐落于近江市中心,大商场里摆满木质玻璃柜台,天花板上吊扇忽忽转动,营业员们带着淡淡的倨傲神情,坐在柜台后面聊天,对顾客爱答不理。

与21世纪不同的是,现在的商场真的是什么都卖,大到电视机洗衣机自行车,小到针头线脑,电器柜台前人头攒动,一帮人正在选购电视机,叽叽喳喳热闹得很,柜台上摆着三台同样款式的玉兔牌十二寸国产黑白电视机,都通了电,天线拉的老长,球面屏幕上正在播放中央台的节目,年轻的赵忠祥老师用充满磁性的声音播送着新闻。

人群的核心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子,瘦瘦高高的,灰色涤纶衬衣的口袋上插着两支笔,人们都称呼他为“关工”看他熟悉摆弄电视机的样子,应该是个电子方面的专家。

关璐驻足观看,神情困惑。

“怎么,想买电视机啊?”刘彦直问道。

“不,那个是我爸爸,好像是,我不能确定。”关璐低声道,继续盯着家电柜台前的关工看。

关工似乎感觉到了,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他瞬间脸红起来,继而手忙脚乱,语无伦次,方寸大乱。

刘彦直揶揄道:“你把你爸迷住了。”

家电柜台前的工友们顺着关工的目光看过来,也发现了关璐,大家嘻嘻哈哈,硬是把关工推了过来,刘彦直也很识趣,带着小鬼到一旁的副食品柜台买零食去了。

关工走到关璐面前,很腼腆地挠挠头,搭讪道:“逛商店啊。”

“是啊,随便逛逛,你帮朋友买电视呢。”关璐忍着笑答道,她看过家里相册,爸爸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是这幅样子,文质彬彬的,听妈妈说,当初爸爸木讷的很,毫无情趣可言,没想到还会在外面搭讪女孩子。

“你买电视么,我帮你挑。”关工憋了半天才说出来下一句。

“我家里有了。”关璐说。

关工很失落,又没了下文。

“如果有朋友要买电视的话,我会找你帮忙的。”关璐一句话给他解了围,小伙子立刻兴奋起来:“好啊,不光电视机,收录机也行,我还会修,你家的电视要是坏了,尽管找我。”

关璐心道你个花心大萝卜,见了漂亮妹子就搭讪,我妈怎么办,不过转瞬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心间,老爸不会把自己当成老妈了吧!

很有这个可能,当年两个人同在轻工系统工作,爸爸是电子厂的技术员,妈妈是轻工局的团委干部,应该有所接触,而且自己和妈妈年轻时候酷肖,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据说当年爸妈是自由恋爱结婚,但是一波三折,主要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爸爸又胆小自卑,鼓不起勇气追求心上人,一桩婚事差点黄了。

关璐的心开始砰砰跳,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促成了父母的姻缘,既然来了,就得发挥点作用,她嫣然一笑,说道:“小关同志,明天你来我家找我玩吧,记得给我带礼物。”

关工惊呆了,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打得晕头转向,结结巴巴道:“好好好,我下班去找你。”

关璐心说你个不解风情的呆爸爸,可别弄巧成拙,赶紧交代了一句:“不要乱买东西,给我带一束花就行。”

“好好好,一束花。”关工点头如捣蒜。

关璐扑哧一笑:“好了,选电视机去吧,你朋友都等急了。”

关工脸红了,“那我先过去了,明天见。”

“明天见。”关璐冲他抛了个自以为含情脉脉的媚眼,嘻嘻笑着跑开了。

可怜的关工久久不能自拔,望着梦中情人的背影发呆,还是工友们把他拉了回去,一帮人跟着起哄。

“关工请客吧。”

“快乐的单身汉日子到头了。”

关工不好意思地讪笑:“没别的意思,就是一般同事关系。”

在副食品柜台,刘彦直买了一堆点心、肉脯,因为没有粮票,只能高价购买,然后和关璐会合,三人来到二楼服装柜台,各自挑选了一套衣服,拎着大包小包出来,又在就近找了家大光明理发厅,给小鬼把油腻的长发给剃成了清爽的小平头。

天色渐晚,八十年代的近江没有丰富的夜生活,晚上怎么住宿成了问题,持港澳同胞通行证住友谊宾馆显然是不现实的,那俩香港人绝对已经报案了,去投宿就是自投罗网,而普通旅社也都是国营的,入住需要介绍信和工作证。

小鬼说:“不如你们住我家吧。”

刘彦直问:“你不是父母双亡的流浪儿么?”

小鬼说:“我是父母都不在了,可我也有家啊,我奶奶还活着呢。”

刘彦直征求了关璐的意见,一致同意暂时住在小鬼家。

小鬼家位于城市东南角的一片棚户区,土路,臭水沟,野狗,木头电线杆和墙上的文化大革命标语依稀可见,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处小院落外,小鬼正要推门进去,忽然从旁边的巷子里窜出四辆二八永久自行车来,车上坐了八条大汉,歪戴军帽,军装领口敞着,军挎包里沉甸甸的似乎装了砖头,人造革武装带上别着三八军刺。

“就是他!”头上缠着绷带的死鱼眼汉子指着刘彦直喊道,正是被他踹飞的那个蟊贼。

第二十六章 雨巷的约会

原来是小偷团伙寻仇,这帮不知死活的扒手居然找上门来,小鬼兴奋地直搓手,又可以见到师父大展身手了,关璐也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架势,接过刘彦直手里的东西,嘱咐道:“别打死人。”

刘彦直脱了上衣,冲这伙人淡淡道:“这儿太窄,找个宽敞点的地方,我教教你们怎么做人。”

众人被他的傲慢激怒了,为首一人将烟蒂猛地弹飞,说:“有种,河边见。”

附近有一条臭水沟,周围有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大家来到此处,摩拳擦掌,准备开练。

刘彦直勾勾手:“我赶时间,抓紧上。”

一场恶战展开了,八个汉子在不到一分钟内被刘彦直尽数放倒,横七竖八的躺着,哼哼唧唧,叫苦不迭。

小鬼看傻了,师父果然是绝世高人,就算是少林功夫也得打过十几分钟才结束战斗,师父出手,基本不用第二招。

刘彦直没学过武术,他跟雷猛学的是特种部队专用的一招制敌,全是狠辣无比的杀招,配合他的速度和力度,对付这帮混混简直是杀鸡用牛刀,要不是留了手,现在地上就是八具尸体。

混混们的砖头、军刺、自行车链条还没派上用场就全军覆灭了,八个家伙不由得对这个神秘人士产生了深深的敬畏,刘彦直接下来的举动又让他们佩服的五体投地。

混混们就看到残阳下,那个伟岸的身影勾勾手,一旁的美女递过来一叠钞票,他将这些钱洒在地上,纷纷扬扬的,足有好几百块之巨!

“拿去看医生。”刘彦直淡淡道,“以后不要欺负我的徒弟。”

小鬼的眼睛都直了,师父帅到没变,比《加里森敢死队》里的中尉还牛逼,自己要抓紧时间练啊,争取做师父身边的“酋长”。

“咱们走。”刘彦直接过关璐递过来的西装上衣,甩在肩膀上,潇洒离去。

小鬼家有三间平房,一个小院,家中还有位慈祥的老奶奶,热情的招呼着孙子的两位朋友。

“奶奶,这是我师父,这是我师父的朋友关博士,给他们腾个地方住几天。”小鬼大大咧咧地说。

奶奶挪着小脚去收拾床铺,关璐蹙着鼻子冲刘彦直摇摇头,表示这地方没法住。

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房子了,屋顶铺的还是灰色的小瓦,地面黑乎乎的,到处弥漫着一股陈年的发霉味道,床铺是那种古色古香的老实架子床,角落里尽是蜘蛛网,被子潮乎乎的,家里唯一的电器是一盏5瓦的白炽灯泡,用拉线控制的。

“凑合住吧,起码安全。”刘彦直说,问小鬼哪儿可以洗手。

“师父,我给你打水。”小鬼跑到院子里,拿起水瓢舀了些水倒进压水井里,然后用力上下摇动,水管里冒出一股清泉,用脸盆接了,拿出一条灰不溜秋的毛巾,请刘彦直洗脸。

刘彦直倒是无所谓,关璐可受不了这么脏的抹布,得亏她在百货大楼里买了一条新毛巾,洗面奶、面膜等护肤品没带,只能将就着用井水洗洗脸,然后问小鬼卫生间在哪里。

棚户区哪来的卫生间,只有五十米外的公共厕所,要么就在家里上马桶,还不是那种江南水乡用的真正马桶,而是一个肮脏无比的陶罐,里面遍布白色的尿碱,骚气冲天,关璐哀叹道:“我不管,我要住带自来水、抽水马桶和浴缸的友谊宾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关大小姐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睡在了厢房,睡前用毛巾把席子擦了十几遍,被子太潮没法盖,好在天气尚热,不会着凉。

入夜,隔壁传来电视机的喧嚣声,邻居家在播放《血疑》,幸子和光夫这一对同父异母兄妹感人至深的狗血爱情故事,声音很吵,刘彦直过去交涉,邻居家的门是敞开的,院子里摆满小马扎,坐了起码二十多个人,正对着十二寸的黑白屏幕津津有味的看着,他也就不忍心说什么了,这年头娱乐太少,看个电视就是享受了。

刘彦直和小鬼睡在院子里的竹榻上,漫天星光下,兴奋的韦生文睡不着,滔滔不绝的讲着近江道上的故事。

前些年,社会秩序非常混乱,近江有大大小小几十个帮派,每天打架斗殴,抢劫伤人,连公安局长的家属都被人抢了。

“他们说,都是《加里森敢死队》闹的。”小鬼说,“把电视剧给掐了不让播,结果还是一样乱,中央吃不住劲了,去年大逮捕,全国统一行动,抓了不知道多少人,近江道上能叫得上名字的好汉,八成都枪毙了,剩下的发配大西北劳改,现在外面混的,都是小虾米。”

去年就是1983年,著名的严打开端,矫枉过正,也就是关璐说的偷看女厕所都能枪毙那种严厉程度,刘彦直觉得庆幸,如果穿到去年可就危险了,指不定犯了什么错就被抓了枪毙了。

“师父,你教我武功吧。”小刀终于绕到正题,夜色下一双眼睛亮闪闪。

刘彦直想了想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今天就教你这一句口诀,你好好领悟去吧。”

忙碌了一天,小鬼也不好意思再打扰师父,刘彦直沉沉睡去,直到凌晨时分被关璐摇醒,原来是喊他一起上厕所。

公厕在五十米外,黑灯瞎火的,遇到坏人就麻烦了,刘彦直拿了手电,陪关璐慢慢走在月色下。

“生活在历史中的感觉很奇妙。”关璐裹紧了衣服,夜凉如水,路灯昏黄,巷口外,清洁工人已经在扫着垃圾落叶,沙沙作响。

刘彦直恍然如同回到了小时候,1984年他七岁,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年幼的自己正在酣睡,再过几个钟头,就要起床上学去了。

公共厕所很破旧,全是老式的蹲坑,关璐心惊肉跳,上完厕所捂着鼻子出来,很自然的勾住刘彦直的胳膊往回走。

“洗手了么?”刘彦直故作嫌弃状。

“我没别的意思啊大叔,就是害怕。”关璐心有余悸道。

“你怕什么?”

“怕鬼。”

路灯下,两人身影拉的很长。

清晨时分开始下雨,雨下的很大,小鬼家的破房子漏雨,外面大雨,屋里小雨,动用了洗脸盆、面盆、便盆都不够,地上开始积水,墙壁也渗水严重,房子要倒塌的感觉。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带着十三岁的孩子,根本没能力修缮房屋,刘彦直看不下去,拿了雨披出门,过了半小时回来了,带了一卷油毡,又让小鬼找了一些碎砖头,爬到屋顶上把油毡铺开挡住漏雨的地方,好歹能撑一阵。

忙完这些,雨也小了,老奶奶要出门买菜给他们做饭,家里的煤球也没了,刘彦直说奶奶您别动,在家歇着吧,这些事儿我们包了。

拿了家里的粮本、煤本,刘彦直带着韦生文和关璐去国营粮店买米买面,打油,去菜市场买肉买菜,又去买了几百块煤球,堆在院子里,用雨布罩上,小鬼会生炉子,用木柴引燃煤球,烧水,和面,剁肉馅,包饺子。

中午吃饺子,猪肉荠菜馅,倒点香醋麻油,掰几瓣蒜,喷香。

“我不能吃蒜。”关璐忽然想起来,“我下午还得约会呢,不能熏着我爸爸,嘻嘻嘻。”

此时此刻,电子元器件厂的职工宿舍里,技术员小关正在用大号搪瓷缸子装满热水熨烫自己的料子裤,衣架上悬挂着他上个月买的的确凉衬衫,床底下摆着刚擦过油的皮鞋,还有桌上放着的宝石花牌手表,这是今天约会的行头。

想到昨天在百货大楼的邂逅,小关就禁不住心旌荡漾,他早就喜欢局机关的小路姑娘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也怕别人说自己攀高枝,小路的父亲是省工业厅的处长,属于高干子女,而自己则是普通老百姓家的孩子,唯一值得夸耀的是1977年第一批高考大学生,正经北清大学机电工程系的高材生。

小路姑娘昨天主动示好,还让自己下班去她家玩,这说明人家姑娘心里早有自己,先前茶不思饭不想的单相思真是可笑,月下老人早就把线牵好了。

下午很难熬,小关心不在蔫,坐在办公室里神游,面前的罐头瓶里插着一束花,是他从厂里后山树上摘的紫色丁香花。

电铃响了,下班时间到了,小关一跃而起,拿着丁香花冲出办公室,进车棚,推出科长借给自己的凤凰牌26男车,车条锃亮,车胎漆黑,崭新的自行车啊,凭票供应的稀罕货。

小关认识路处长的家,穿过一条巷子,有栋两层小楼就是了,小路姑娘就住在二楼,他经常故意从门口经过,可是从来没遇到过意中人。

忽然开始下雨,雨淅淅沥沥,别样的浪漫,小关下车,从后座上拿雨衣,这时候关璐也撑着伞从巷子对面走来了,她凭借童年的记忆找到了外公的家,一栋灰色的两层楼,楼上阳台摆着花盆,自己小时候经常在门口玩耍。

她沉浸在童年记忆中,撑着伞默默站着,想到了外婆,想到了小伙伴们,不禁有一丝哀愁。

远远地,刚套上塑料雨披的小关隔着长长的雨巷看到了撑着伞的关璐,不由得呆了,一首诗脱口而出: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第二十七章 摆不脱的黄牛党

关璐一扭头,看到雨巷尽头的爸爸,展颜一笑,正打算迎过去,忽然身后传来谈话声,是两个姑娘在讨论汪国真的诗,悄悄回头瞧了一眼,倒吸一口,是妈妈和她的闺蜜,打着折叠伞,手拿着诗集,雨中漫步而来。

年轻的妈妈扎着马尾辫,穿着月白色的确良上衣和黑裤子塑料凉鞋,清纯的如同一株莲花,那面容,那身条,和现在的关璐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