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却不恼,一方面她觉得刘彦直是乡下人不懂规矩,另一方面实在是被这篇文章所折服,写的太好了,谁说大清没有能人,草莽之间遍布英才,都被埋没了啊,看来这八股科举制度确实该废了。

“小李子,去把这个姓周的叫来,哀家要和他唠唠。”慈禧道。

片刻后,周嘉睿来到,他倒是个懂规矩的,三拜九叩行大礼,慈禧赐座,他再三推辞不敢坐,最后推不过才将屁股放在椅子边缘,诚惶诚恐的样子让慈禧非常满意。

刘彦直继续出去值宿,周嘉睿怎么忽悠的慈禧他不知道,只知道周老师在屋里待了两个多小时才出来,满面的春风得意。

“怎么样?”刘彦直问道。

“成了,老佛爷派我即刻进京,协助李中堂与洋人交涉,还给了我一个总理衙门五品章京的差使。”周嘉睿志得意满,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将来,“我起步就是五品,等议和完成,肯定还得提,再过几年等大清完蛋的时候,我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家底子,我想不想当李鸿章,更不能当袁世凯,我当盛宣怀那样的人物就满足了,富可敌国,流芳千古。”

“即刻回京,那敢情好,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吧,我可不想当什么侍卫。”刘彦直道。

“你现在的身份可不能说走就走,太后对你恩宠着呢,舍不得放你,要走就偷偷地走。”周嘉睿左右看了看,“我在城外等你。”

“那林怀远呢?”刘彦直问道。

“随他去,反正现在咱不欠他了。”

次日一早,李莲英来伺候老佛爷梳头,心惊胆战地向她报告一件事,巴图鲁蓝翎侍卫刘彦直留下一封书信不辞而别。

“为何要走?”慈禧大为不解,要知道摆在刘彦直面前的可是锦绣前程,大清正值内忧外患之际,少不得要动刀兵,他这样好的身手,一刀一枪博个总兵、提督不在话下。

李莲英奉上书信,信上寥寥几行质朴的毛笔字,只说自己喜欢闲云野鹤的生活,不愿受功名官职的束缚,同时留下的还有那件御赐黄袍马褂。

“罢了,随他去吧。”慈禧哀叹道,昨夜她还感慨祖宗护佑,给大清赏赐了一文一武两个世外高人,没成想一大早的武将就跑了,好在还留下一个文官,这是不是象征着大清若想富强,不在于整军经武,而在于变法图强呢?

“小李子,林怀远呢?”慈禧忽然想起了这位倒霉的知府,若不是他,自己也遇不到这两个高人隐士。

“奴才这就去宣。”李莲英颠颠地出去,不大工夫,林怀远进来跪拜请安,慈禧问他,这周嘉睿和刘彦直,到底是你哪门亲戚。

林怀远汗都下来了,天威难测,他不敢欺瞒,便一五一十道来,当然把重要的部分省略了,只说这两人是来自南洋的归侨,因为在酒楼高谈阔论被自己听到,有心想请他们为国效力,没想到自己先遭难下狱,两位义士颇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春秋古风,不远千里来京营救,还特地预备了一盒糕点,就是为了西狩路上献给太后。

慈禧听了默然许久,这个答案非常符合她的心理预期,这两个人真的是上天赐给大清的人才。

“林怀远,你也不用伴驾西行了,赐你一道懿旨,你回江东去吧。”

“谢太后隆恩!”林怀远大喜,以头触地,砰砰直响。

打发了林怀远,慈禧又叫来几名王公大臣,让他们草拟一份《罪己诏》,这是周嘉睿献上的良策第一步。

刘彦直和周嘉睿星夜兼程,京师在望,此刻北京城正被八国联军的铁蹄蹂躏,身为中国人却无能为力,两人沮丧而愤怒。

周嘉睿奉旨返京,但他却不准备进京,因为现在根本没得谈,整个北京城也没有支撑场面的大臣,慈禧留下善后的荣禄也逃往保定去了,所以周嘉睿打算去上海,与即将被任命为议和大臣的李鸿章碰头,见见这位传说中的大清裱糊匠。

从北京前往上海,最便捷的方式是从天津乘海船,两人径直奔向天津,经历过血战的天津已经基本恢复了社会秩序,刘彦直和周嘉睿摘去了头上的假辫子,在租界买了两套洋装穿上,暂且冒充日本人,买了票子搭乘英国太古轮船公司的船票,目的地上海。

经过两日海上漂泊,两人来到了世纪初的上海滩,黄埔江上桅杆如林,外滩岸上的建筑物还没那么多,但已小有规模。

“在这儿花几两银子买块地皮,一百年后拆迁的话,就是亿万富翁。”刘彦直兴致勃勃道。

“得了吧,未来八十年充满动荡,没人能幸免。”周嘉睿有些沮丧,“我的黄金时期也就是这一二十年,攒够了资本,还是要移居海外才行。”

火轮船停泊在太古码头,并排停靠的还有远渡重洋的邮轮,巨大的钢铁船体,飘扬的五彩旗帜,撑着阳伞的欧洲贵妇人,穿着旧西装来华淘金的冒险家,还有来自安南、印度等地的旅客,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真有些国际大都市的范儿。

客人们提着行李排队下船,岸边聚拢大批苦力,吆喝着洋泾浜英语要帮旅客搬行李,忽然刘彦直想起一件事,问周嘉睿:“今天几号?”

“八月初一,怎么了?”周嘉睿扶了扶眼镜,他拄着文明棍,穿着白西装,看着像个假洋鬼子。

“我约了人,兴许在等我。”刘彦直答道,举目四望,在人群中寻找,他目力极佳,但码头上人太多了,看都看不过来。

周嘉睿问他在找谁,刘彦直据实以告,周老师嗤笑道:“那也不能在这儿等啊,这是外洋轮船停靠的租界码头,他们只会在老城厢那边内河码头等你。”

两人租了一条舢板,沿江而下,不远处就是上海县城,一座城墙包围着的城市,临江处是大片的码头,在这儿停靠的都是内河航运的中式木船,扛大包的苦力,要饭的乞丐,表情疲惫麻木的旅客,和太古码头的景象差了一个世纪。

刘彦直找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林府老管家。

“刘义士,真的是你!”老管家眼泪汪汪,喜上眉梢。

第七十九章 书寓

老管家蓬头垢面,一身衣服散发着汗臭味,从上次一别就没换过,按说刘彦直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不该落到如此窘迫的境地才是。

大喜过后就是大悲,老管家嚎啕大哭,说对不起自家老爷,没能照顾好小姐。

刘彦直心里咯噔一下,忙问小姐怎么了?

“小姐她…她她她…呜呜呜”老管家只顾哭,就是说不出口。

“快说怎么了!”刘彦直竖起眉头,揪住了老管家的前襟,恨不得把他丢进黄埔江清醒清醒。

“小姐她沦落风尘了。”老管家一跺脚,说出石破天惊的一句。

“风尘?”刘彦直眼前一黑,差点跌坐在地,风尘是什么意思他很清楚,就是那种站在怡红院二楼上挥舞着手帕媚声招揽嫖客的娼妓,每天接待五花八门的嫖客,只要给钱就得陪睡,不听从就得被老鸨打骂,林小姐如此文静素雅的千金小姐,竟然落到这步田地,管家和师爷是怎么照顾的!

“她在那家妓院?”刘彦直喝问道,同时迅速盘点身上的钱够不够给林素赎身。

“我认识,就在四马路上。”老管家羞愧难当没,以手掩面。

还是周嘉睿冷静,他看看周围,道:“这儿太吵,换个地方说话。”

三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离开了码头,谁也没有注意到栈桥边有个闲汉拿着二尺长的纸牌蹲在地上,牌子上写着一行黑字:近江 刘彦直。

他们来到码头附近的一家面馆,给老管家点了一碗肉丝面,可怜老管家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早已饥肠辘辘,但是看到美食却根本没法下筷子,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他们乘船离开近江之后就出了事,周师爷心灰意懒,对刘彦直营救林怀远丝毫不抱希望,船到南京的时候他带着林知府的大姨太私奔了,而且卷走了所有的银两。

好在船钱已经提前预付,其余三人依然按照和刘彦直的约定去往上海,抵达之后却举目无亲,流落街头,林素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柄玉如意,却又不舍得拿去当铺换钱,上海是洋人的大本营,每天报纸都刊登北方传来的消息,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城,大肆屠戮义和团,死伤无数,原先的希望又变得渺茫起来,无奈之下,二姨太出了个馊主意,带林素下海了。

二姨太本是林怀远从青楼里买来的头牌,从良没几年,这会儿重操旧业倒也轻车熟路,只是她不该把林小姐也捎带上,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入了娼门,这以后林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这个决定是背着老管家做的,他毫不知情,知道了也无力回天,林小姐的牌子都挂出去了,一气之下上街当了乞丐,每隔初一十五跑来码头守候,只盼能出现奇迹,没想到菩萨慈悲,真让他等来了。

“我家老爷如何?”老管家这才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没事。”刘彦直不愿意多说,掏出一枚铜圆拍在桌上付了帐,道:“现在就去四马路!”

1900年的上海分为租界和上海县两个部分,前者就是后世的外滩一带,后者是南市老城厢,县城一圈还留有城墙,街道狭窄,建筑陈旧,而租界则是宽阔马路,欧式楼房和中式建筑交相辉映。

四马路是和大马路二马路并行的一条道路,沿街都是妓院和报馆,办报纸的新派文化人工作累了,就去找烟花女子放松一下,倒也相当益彰,不过刘彦直一想到林小姐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遭遇,心里就跟开了锅一样煎熬。

老管家带路,领着二人来到四马路上一处两层小楼,却不像刘彦直想象中的那样充斥着淫靡放荡的气息,反倒有些优雅静谧的气质,白墙灰瓦,墙内有郁郁葱葱的竹林,门上挂一块小竹牌,上面墨笔写着“梅兰书寓”四个字。

“就是这儿。”老管家咬牙启齿,恨极了二姨太。

周嘉睿一看就长出了一口气,对刘彦直道:“放心好了,你家林小姐没失身。”

“什么意思?”刘彦直有些搞不懂了,做妓女哪有不失身的道理。

“这儿是长三书寓。”周嘉睿说的头头是道,“不是幺二,更不是咸肉庄,而是上海滩最高档的青楼,是官员、商人谈事情,文化人消磨时间的沙龙,吟诗作对抽大烟,喝酒饮茶打麻将,这才是日常节目,你以为是咱们那个时代的洗浴中心啊,相中了就进炮房来一发,古代人没你想象的那么庸俗。”

刘彦直上前敲门,说是敲还不如说是砸,咣咣的砸门,不一会儿,门开了,里面站着个睡眼惺忪的男子,张口一嘴吴侬软语,语言不通,但是能听懂大致意思,还没营业,请客人傍晚再来。

“我来找人。”刘彦直推开这名龟公就往里闯。

龟公急忙返身阻拦,书寓的先生们昼伏夜出,这会儿都在睡觉,惊扰了她们可就不好了。

刘彦直单手将龟公举了起来,吓得他手舞足蹈,高声叫喊,二楼的窗户推开了,露出一张尖尖的瓜子脸:“吵死特勒,侬撒拧?”

周嘉睿仰头拱手,一口字正腔圆的京腔:“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五品章京周嘉睿,西桑,冒昧了。”

“西桑”是吴语先生的发音,那瓜子脸听他南腔北调,噗嗤一声笑了,这一笑真是倾国倾城,千娇百媚。

龟公也是个有眼力价的,见先生笑了,便知道这几位是贵客,立即变了嘴脸,客客气气迎他们进去奉茶。

书寓的客厅不大,古色古香,琴棋书画俱全,一水的紫檀木家具,明代的宣德炉里焚的是龙涎香,墙上挂着的古画也大有来头,是石涛的真迹,总之屋里的每一个物件都是价值不菲,恰到好处。

刘彦直急不可耐的想上楼,周嘉睿劝他稍安勿躁:“既来之则安之,这儿又不是龙潭虎穴,大家都是斯文人,别急嘛。”

一盏茶的功夫,那位瓜子脸女子聘聘婷婷下楼来了,满头的珠翠,浑身的绫罗,走起路来仪态万方,周嘉睿眼睛都直了,刘彦直却心不在蔫,坐立不安。

一番简单的寒暄,先生是苏州人,名沈小红,会说苏州话和北京官话,在四马路开书寓有两年辰光,平日里接待的都是豪绅富商,文坛雅士,穿洋装的新派人士还是头一回接待。

“这位是我兄弟刘彦直,太后亲封的正六品蓝翎侍卫,我们想找一个叫林素的人,可在先生这里?”周嘉睿问道。

“哦,这位小哥就是素素口中的赵子龙了。”沈小红美目顾盼,瞄了刘彦直一眼,“人是在我这里,不过已经签了卖身契了。”

“多少钱,我给。”刘彦直道。

“给钱还不行,我出三个对子,你能对得上来,才让你上楼。”沈小红吃吃笑道,拿起一个精致的水烟壶,点火抽烟。

刘彦直一个粗人,哪里会吟诗作对,从怀里掏出柯尔特左轮枪拍在茶几上:“我不会对对子,它会。”

恰好龟公奉茶上来,惊得差点打翻托盘,沈小红也吓得花容失色,她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这位爷如此的不解风情,如此风雅有趣的事情,这么一闹大煞风景。

“好好好,我这就叫她下来。”沈小红赶忙起身,亲自上楼去请人,没走两步就看到林素在上面楼梯口垂泪而立。

林素和二姨太款款下楼,双方见礼,时隔不过一个月,林素变化巨大,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神中的柔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坚韧和执着。

人都到齐了,周嘉睿开始揭开谜底,他是教师出身,口才没的说,将这段传奇经历加上一点演绎娓娓道来,大家听得入迷,沈小红手拖着腮帮,雾蒙蒙的大眼睛看着周嘉睿,看得他心猿意马,调整心神接着讲,不过把自己又神话了一番。

龟公跑来添茶,听的说的天花乱坠,比评弹还过瘾,茶壶里的热水溢出了茶杯还在不停往下流,引起一阵笑声。

得知老爷官升一级,老管家喜极而泣,林素也忍不住哭泣,二姨太性情中人,更是眼泪啪啪的往下掉。

“都是喜事,哭什么,今晚我做东,大家不醉不归,嘻嘻,醉了也不用归。”沈小红笑道,风尘女子洒脱豪迈,更有一番韵味,周嘉睿五迷三道,怕是已经将小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众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又谈起林素加入书寓的事情,说来二姨太和沈小红是多年的交情,两人本都在苏州为妓,这次来上海也是误打误撞,按说上海的长三书寓是有很严格的规定,先生必须会唱昆曲,弹琵琶,而且要能说一口流利的吴语,二姨太勉强及格,林素是湖南人,又在京城长大,琴棋书画没问题,唱曲儿和说吴语就难为她了,所以实际上沈小红真是收留她,并没打算让她出来陪客。

刘彦直大为感激,拿出慈禧太后赐给他的翡翠扳指奉上:“先生,身无长物,这个扳指还值些钱,就当是林小姐和二姨太叨扰几日的费用了。”

沈小红只是瞄了一眼,淡然道:“翡翠物件我这儿多得是,不稀罕,你要真想感谢我,就做一件事。”

“上刀山下油锅,一句话。”刘彦直道。

“我出三个对子…”沈小红狡黠地笑道。

第八十章 红罗帐

刘彦直连连摆手:“小红姐姐,刘某一介武夫,对对子是万万做不来的。”

沈小红笑道:“现在想起来喊姐姐了,刚才还掏枪吓唬人家,不行,绝对饶不了你,对得出也得对,对不出也得对。”

周嘉睿帮腔道:“西桑,别难为刘侍卫了,有什么冲我来,别说对对联了,作诗也是可以的。”

林素也帮着刘彦直说话:“姐姐,三个对子太多了,少些吧。”

沈小红笑眯眯道:“你们都帮伊说话,好吧,就出一个对子,对得出就饶了你,对不出晚上多吃一坛老酒。”

刘彦直见躲不过,硬着头皮道:“出吧。”

沈小红不慌不忙,从老妈子手里接过火折子,优雅地吹了一口,火焰明亮了许多,她点燃水烟袋,吧嗒吧嗒抽了几口,高深莫测道:“阿拉先要问侬一件事体,答得出,对子才能出。”

“请讲。”刘彦直心里七上八下直打鼓,这回怕是要出丑了,晚上一坛子黄酒躲不过去。

沈小红道:“侬知道什么叫自来水么?”

刘彦直哑然失笑,自来水对于清朝人算是先进玩意,对自己来说就是身边的寻常事物,沈小红煞有介事的,莫非要在这上面做文章。

“知道一点。”刘彦直道。

沈小红说:“十几年前,杨树浦有一间英国人开的自来水厂,水管子通到全城,只要拧开水龙头,清水哗哗的就流出来了,不分早晚,随时都有,我出的这个对子呢,所以叫自来水,阿拉出的这个对子,就和自来水有关,刘侍卫,侬听清楚了。”

所有人都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沈小红清脆的声音响起,同时傲视众人。

果然是绝对啊,林素也是饱读诗书的高门千金,平素也能吟诗作对,她自忖这个对子自己对不出,一双秀眉不由得皱了起来。

刘彦直低头做苦苦思索状,其实暗自偷笑,他刚苏醒那阵子每天上网,恰好看过这个对子,沈小红难不倒他。

周嘉睿跃跃欲试,想在佳人面前露一手,但是沈小红不给他这个机会,看刘彦直半晌不说话,这才道:“其实这个对子不光你对不出,上海滩的这帮文人雅士也对不出。”

刘彦直抬头道:“你需要几个答案?”

“哪能?”沈小红一愣。

只听刘彦直中气十足的念道:“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山东落花生花落山东,山西悬空寺空悬西山,西湖垂柳丝柳垂湖西,黄山叶落松叶落山黄,怎么样,够么?”

“侬是武夫?呸,我看是状元郎吧,特地跑来消遣人家。”沈小红怔了几秒钟,随即恢复了常态,挥舞着手帕娇嗔道,但是可以看出,她深深被刘彦直的文采所折服。

林素也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心上人如此文武双全,看来自己的担心真是多余。

唯有周嘉睿心中暗骂刘彦直无耻,靠百度来的东西抢了自己的风头。

有了这段小插曲,气氛变得更加融洽,傍晚时分,一个小厮拿着纸牌子回来了,满脸的不高兴,原来每到初一十五,沈小红都会派人去码头等候刘彦直,今天喜出望外,忘了把人叫回来了,刘彦直当场赏了小厮一枚银元,于是皆大欢喜。

沈小红推掉了当晚所有的局票,闭门谢客,只招待京城来的贵宾,附近饭庄送来一桌上好的合菜,两坛陈年花雕,大家欢聚一堂,开怀畅饮。

书寓的餐具极其精美讲究,象牙箸,说不出名堂的瓷器晶莹剔透,刘彦直只认识喝酒的杯子,敞口浅腹,杯壁上绘着雄鸡引吭高歌,只是不清楚是明代成化年间的鸡缸杯,还是清代仿造的杯子,总之拿到现代,拍卖个几百万应该不成问题。

沈小红这种书寓先生平时应酬的宾客非富即贵,自然长袖善舞,极会调节气氛,周嘉睿当了半辈子教书先生,满腹经纶找不到倾泻的出口,如今有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在旁边烘托着,他自然精神抖擞,夸夸其谈,一番高论把沈小红听的倾心不已。

“这是真正的国士啊!”沈小红心中暗想,她平素结交的那些人虽然也有些才情,但仅限于经商为官吟诗作赋,哪有周嘉睿这样天文地理军事政治无所不通,更令人称奇的是他说的一口流利的英文,更让沈小红艳羡不已。

“周大人,侬教我洋文好不好?”沈小红娇滴滴地哀求道,身子凑到周老师身旁,香风都快把他熏醉来。

“好说,好说。”周嘉睿扶了扶眼镜,“洋文也分很多种,英语法语俄语德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我懂得不多,只会说八国的语言,看你想学哪一国的?”

沈小红想了想道:“咱们这儿是英租界,就学英语吧。”

周嘉睿卖弄道:“这儿不是英租界,准确的说是International Settlement,公共租界,美国人也占一半的,你是要学英国伦敦牛津腔呢,还是学美国波士顿口音?”

沈小红佯怒道:“让你教个英语,哪有那么多花头,不学了。”

周嘉睿忙道:“那就英国牛津腔,大不列颠贵族说话都这个调调,美国人虽然有钱,终归是暴发户,没底蕴没涵养,就是一帮乡窝宁,拿不出手。”

刘彦直和林素相视而笑,两人对话不多,交流都在眼神里,老管家在旁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老爷因祸得福,不但官升一级,还得了个乘龙快婿,可谓双喜临门,那姓周的师爷若是知道,不得把肠子都悔青了。

沈小红忽然指着刘彦直道:“状元郎,你得多喝几杯。”

周嘉睿道:“这么好的酒都便宜了刘侍卫可不妥,不如咱们来划拳,谁输谁喝。”

沈小红拍手赞道:“好,有一个算一个,不许退席,也不许代酒的。”

大家兴致勃勃,酒意正浓,猜拳行令,喝的痛快,除了老管家不胜酒力喝了几杯就去门房睡觉之外,其余人等一直喝到深夜,菜也凉了,酒也残了,沈小红酒量过人,又命人添酒回灯重开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刘彦直是铁打的硬汉,低度数的黄酒喝再多也不上头,其他人都已醉意朦胧,沈小红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她早就看出来刘彦直和林素郎情妾意,借着酒劲嚷道:“今晚趁着长辈在,就帮你们把婚事定了,兰姐,你说呢?”

兰姐就是二姨太,她一个妾室,出身又卑贱,哪有什么发言权,不过这回林家遭遇大难,大姨又跟人私奔了,是她护着小姐找到安身之处,虽然是处书寓,但总比流落街头来得强,所以自以为立了大功,索性装一回大,娇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爷不在,妾身就善作主张了,你们一对璧人情投意合,不做夫妻老天都不答应哩。”

沈小红道:“对,兰姐做主,我做大媒,挑日子不如碰日子,就今天了,林小姐喝醉了,状元郎,春宵一刻值千金,还不扶新娘子上楼去。”

林素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三从四德牢记于心,可是最近经历的事情太多,下狱,逃难,沦落风尘,各种悲欢离合交织折磨下,人的心境总会潜移默化的改变,再加上喝了一些酒,满面绯红,半推半就,虽然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沈小红使了个眼色,老妈子和丫鬟上前将林素搀扶上楼,她媚眼如丝看着刘彦直:“状元郎,你不去找林小姐共度良宵,难不成看上姐姐我了?”

“哎,刘侍卫不是那种人,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周老师赶忙打岔。

“我…”刘彦直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想说这进度也太快了吧,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周嘉睿伸过头来,满嘴酒气道:“傻小子,装什么假正经,这儿可是青楼,就是干这个买卖的地方,上去吧,生米煮成熟饭,给你老丈人弄个外孙子。”

“不好吧。”刘彦直嗫嚅道。

“你不上去我可去了。”周嘉睿连推带拽,硬是把刘彦直推上了楼梯,二姨太是个有眼力价的人,推说不胜酒力也退席了。

酒桌上只剩下周嘉睿和沈小红,红烛摇曳,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脂粉气。

“周大人可愿做我入幕之宾?”沈小红幽幽问道。

“求之不得。”周嘉睿道,“只是在下身负重任,不日将随李中堂北上与洋人斡旋,怕是在上海耽搁不了几日。”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沈小红道。

虽然知道对方只是逢场作戏,但周嘉睿也不免动情,低低道:“西桑…”

沈小红轻轻将螓首埋在周嘉睿怀里,周老师软玉温香在怀,忍不住低下头去啃佳人的俏脸,桌上的红烛善解人意的晃了两下,灭了。

与此同时,刘彦直正在二楼绣房里束手无策,南方的房间格局小,一张架子床就占了小半面积,檀香木的家具古意盎然,窗外一轮弯月似美人的眉毛,红罗帐中,那个酷似甄悦的女孩子侧卧着,睫毛忽闪,肌肤吹弹可破,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装睡。

是做一回禽兽,还是禽兽不如,刘彦直陷入矛盾中。

第八十一章 他的角色扮演游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万籁俱寂,连弯月都拉过云彩遮住了面纱,刘彦直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到了床边。

其实林素已经醒了,只是在装睡而已,她早已看到刘彦直一副百爪挠心的样子,其实自己何尝不是犹豫纠结,她对刘彦直早已倾心,此生非他不嫁,可是既然尘埃落定,又何必急于一时,坏了自家的名节。

刘彦直走到跟前,拉过锦被盖在林素身上,转身出门,掩上房门,下楼去了,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林素既失落又欣慰,她的心上人不但文武双全,更是堪比柳下惠的正人君子。

次日清晨,林素早早起床,看到刘彦直赤着上身趴在院子的地上做奇怪的动作,他肌肉结实,线条分明,阳刚健美,动作有力,和那些淮江两岸拉纤的苦力截然不同,这样的男子,才是中国的象征,华夏的未来。

林素不由得看痴了,丝毫没发觉二姨太来到身畔。

“这是…昨晚上没够啊。”二姨太戏谑道,她本是风尘中人,回归主场,胆子不免大了许多,也敢和林小姐开这种不荤不素的玩笑了。

林素虽然未经人事,但到底是大姑娘了,能听出二姨太话里的意思,清者自清,她丝毫不做辩解,只是淡淡一笑:“姨娘,早。”

“早。”二姨太回了一声,又招呼刘彦直:“刘侍卫,您这是忙乎什么呢,地上有洞么?”

刘彦直爬了起来,接过龟公递上的热毛巾,随手赏了一枚铜圆,笑呵呵道:“这叫俯卧撑,可以锻炼胳膊上的肌肉。”

“明明是人,怎么胳膊上长鸡肉呢?刘侍卫真会说笑。”二姨太吃吃笑道,她料定刘彦直会成为林家的女婿,和这一对儿搞好关系,自己虽然永远扶不成正室,但在府里的地位也会更加牢固。

“肌肉就是人身上的瘦肉,瘦肉多了才有力气。”刘彦直一本正经的解释着,扭头看看林素,后者脸上绯红,低下了头。

二姨太看在眼里,更觉得昨夜肯定发生了什么。

时候尚早,但沈小红和周嘉睿还没起床,搞不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在二姨太的强烈建议下,刘彦直邀请林素去逛街,游览外滩和南京路。

二十世纪初的上海滩,黄包车才刚从日本引进,还被称为东洋车,四马路本身就是繁华所在,街上车水马龙,三人各叫了一辆东洋车,先沿着外滩兜风,然后又去大马路上购物,绸缎庄,银楼,卖西洋玩意的店铺,逛了一个够,直到中午才满载而归。

沈小红和周嘉睿才刚起床,浓睡不消残酒,两人脸上还带着倦色,可见昨夜没少折腾,不知道是逢场作戏还是真动了感情,沈小红对周嘉睿温柔细心,宛如新婚妻子一般。

“今天我就得去衙门找李中堂报到了。”周嘉睿道,“毕竟我是太后钦点的和谈钦差之一,彦直,你也别急着去美国,先容我在上海打听一下,这个乔治坎宁安到底在不在中国。”

“那就有劳周兄了。”刘彦直一拱手,接过龟公递上来的水烟袋,学着沈小红的样子,就着火折子抽了几口,他在努力让自己融入这个时代,但是在旁人看来,他依然是个异类,更像是长着中国人面孔的洋人。

午饭后,周嘉睿去上海道衙门觐见李鸿章,刘彦直留在书寓静候佳音。

九月初的上海,气候宜人,一阵风吹过,竹林瑟瑟响,刘彦直站在窗边沉思,忽听身后轻盈脚步声,就知道林小姐来了,回头腼腆一笑,并不言语。

“你要去美国?”林素将周嘉睿那句话记得清清楚楚,一中午心情都不佳,终于等到机会,亲自开口询问。

“我肩负使命,必须去找一个人,哪怕天涯还角也要找到他。”刘彦直道。

“美国远么?”林素问道,向前一步,和他并排站在窗前。

“在大洋的彼岸,有两万里远,坐船要一个月。”刘彦直道,“但是找到那个人,可能会花更长的时间。”

“找到这个人之后呢?”林素继续问。

“任务完成,我就该回去了。”

“回哪儿?南洋老家么?”

“不,我的家在近江。”刘彦直言不由衷的答道,他明白林小姐的心思,但是留在清朝是不可能的,他不是周嘉睿,不是清朝控,再说还有拯救世界的重任等着他呢。

但是这句话却给林素造成了错觉,她脸上绯红一片,认为这是刘彦直在含蓄的表达对自己的爱意,家在近江,意思不就是要迎娶林素,在近江安家落户么。

“不管时日长短,我都等你。”林小姐说完这句话,扭身匆匆而去。

周嘉睿一直到自鸣钟指向九点钟才回来,看脸上得意的笑容就知道此行大获成功,果不其然,他说一下午都在和李中堂促膝而谈,受益匪浅。

“李中堂和我是相见恨晚。”周嘉睿大言不惭的吹着牛,“眼下我就缺一套五品官服了,总穿便装成何体统,朝廷的脸面都没了,这是李中堂的原话,他赏了我一百两银子,让我去定做官服哩。”

沈小红给他倒茶,又站到身后去捶背,笑眯眯道:“我认识一家裁缝铺子,手艺很好,明朝去量体裁衣,你的官袍下摆前面要长,后面要短才行。”

龟公故意在旁问道:“先生,为什么要前长后短?”

沈小红手掩着嘴笑道:“周大人春风得意马蹄疾,走路都把头扬到天上去了,前襟不长点,就不雅观了,那些暮气沉沉的老朽官员,走路弓着腰驼着背,就得做的前短后长。”

周嘉睿喝了口茶,正要说话,忽闻前院有人砸门,一人破门而入,龟公拦都拦不住,此人中等身材,面孔瘦削白皙,体格弱不禁风,看起来就是个柔弱书生。

沈小红沉下脸来,道:“周大人莫要过问,奴家去去就来。”

两人发生激烈争执,吴侬软语就算是吵架听着也悦耳,周嘉睿听了个囫囵意思,这男的是沈小红的相好,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银子,可是这两天却一直吃闭门羹,今天实在忍不住了,闯进来才发现真相。

刘彦直听到吵闹声也下了楼,正瞅见那公子拉扯沈小红,当即上前揪住他的领子,随手一丢,人就飞了出去,撞在假山上落下来,眼见是动不得了。

沈小红慌了,急忙让老妈子去把人搀扶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扇风,好半天人才悠悠醒转,面色惨白,话也说不出。

过了半晌,佣人叫来一辆东洋车把公子拉回去了。

“他会不会叫人过来?”刘彦直很警惕,上海滩鱼龙混杂,最不缺的就是纨绔恶少,这种人来一个打一个,毫不留情。

“刘公子不是那种人。”沈小红叹口气道,“孽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