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生堂这边,梁赞年纪大了,没精力亲自教授,但他坚持收陈子锟为关门弟子,让弟子陈华顺教他咏春,一起练拳的还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名字叫叶问,他喊陈子锟小师叔,两人经常一起对练。

据说叶问的学费是十二两黄金,可见陈华顺的名气之大,含金量之高,刘彦直没打算占人家便宜,分别给了梁赞、陈华顺和黄飞鸿各一千英镑,权当学费。

这样一来,师父们教的更加用心了。

父子俩在广东待了半年,粗略学了咏春、洪拳和无影脚,五郎八卦棍,罗汉十八掌等,学成之后北上湖南,前往陈永仁的老家宁乡县寻根。

刘彦直根据陈永仁的回忆,找到了陈家祠堂。陈永仁是陈家村人士,十七岁娶妻生子,后来离家经商,一走就是十余年不见踪影,先前还有书信往来,这几年连信件都没有。

家里还有人认识陈永仁,带他去祖坟祭拜了先祖和父母,又领着他来到一处坟前,说这是你堂客的坟,旁边是你儿子的坟,烧点纸钱吧。

刘彦直看到墓碑上写着陈永仁和陈刘氏的名字,想到这个可怜的女人悲剧的一生,不免叹息,少了些纸钱,再看旁边的墓碑,上面赫然写着“陈子锟”的名字。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陈永仁会给自家儿子起这个名字,原来是为了纪念他夭折的儿子…

第四十二章 替身雪恨

陈家是大族,祖坟园子很大,风水好的都被族中有势力的占据了,陈永仁家的坟在最外围的角落,坟地是阴气最重的地方,即使是白昼,刘彦直也能看到这里游荡的阴魂,就是一些负能量体,它们的存在使得整个墓园的温度都下降了两摄氏度,而陈刘氏的坟下面,就有一团郁结不散的黑色负能量团。

刘彦直无法和这团能量对话,就像他无法和一直跟在身边的白饭灵魂对话一样,但他可以想象,一个没有丈夫在身边的弱女子怎样苦苦支撑家庭,被族中亲戚们欺压,最终含恨而死的景象。

“这里埋的是谁?”小陈子锟问他。

“是你陈永仁叔叔的妻子和儿子,他也叫陈子锟。”刘彦直指着小小的坟茔说道。

小陈子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天空中飘起了细雨,湖南的冬天冷的刺骨,墓园的小路湿漉漉的,路边几茎小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天上有乌鸦在盘旋聒噪,刘彦直在“弟妹”的坟前鞠了三个躬,带着孩子跟着本家小兄弟回村。

这小兄弟叫陈阿庆,是族里的旁支,靠当佃户为生,人倒是热情又厚道,论辈分他该喊陈永仁一声五叔。

“五叔,美国远么,坐船得多久才能到?”陈阿庆充满向往的问道。

“美国和咱们大清之间隔了一个太平洋,坐船要三个月才能到,怎么,你想去美国?当华工可不是好出路撒,还不如去闯上海滩。”刘彦直对这个小伙子很有好感,谆谆劝诱。

“美国我是不敢去,上海滩太远,长沙城还差不多。”陈阿庆说,“我有一个堂哥叫陈阿生,十年前跟人去了美国,听说在旧金山开店,这几年也没个信来,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太远了,离家几万里,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家里也不知道,你说这多吓人撒。”

刘彦直心中一动:“陈阿生,他是跟谁去的美国?”

阿庆说:“阿生哥跟林大人当听差,林大人死后,他陪着小姐去美国找姑爷。”

“林大人是江东布政使?叫林怀远,林家小姐叫林素?”

“五叔,你咋知道?”

刘彦直仰天大笑,他记得林素是湖南籍,没想到转了几个弯,居然彼此之间都能扯得上,这真是缘分,不过这事儿和阿庆就不用细说了,说了他也不懂。

有了这层关系,刘彦直更觉得阿庆亲近,便问他五婶是得了什么病死的,这下阿庆吞吞吐吐起来,顾左右而言他。

刘彦直觉得有蹊跷,停下正色道:“阿庆,你觉得五叔好糊弄么?你五婶子死于非命,她在棺材里都不瞑目,你还故意瞒着你五叔,你不怕你婶子夜里去找你?”

陈阿庆左顾右盼,欲言又止,刘彦直知道他顾虑的是什么,便道:“你觉得五叔没本事报仇吧,你看这是什么?”说着打开皮箱,里面放着一摞衣物,衣物上赫然摆着两把锃亮乌黑的驳壳枪。

刘彦直抄枪在手,两手在皮鞋跟上蹭了一下上了膛,看也不看,朝天两枪,两只黑漆漆的乌鸦坠地。

陈阿庆目瞪口呆,没想到文弱的五叔竟然是彪悍的双枪悍将,他扑通跪倒哭道:“五叔,俺婶子死的冤屈啊。”

刘彦直道:“你慢慢说,五叔不会让亲人死不瞑目。”

墓园门口有一座看坟人的小屋,看坟人不在家,三人坐在屋里避雨,听陈阿庆讲述五婶的死因,他语言表达能力不强,啰啰嗦嗦的絮叨了半天,刘彦直把线索事件捋了一下,真相渐渐浮出水面,有了大致的轮廓。

陈永仁是陈家同辈兄弟中排行第五,但一母同胞只有个姐姐早就嫁到外地去了,家中就他一个独子,十七岁那年,家里通过媒人给他找了个媳妇,是本县花明楼的刘姓女儿,和永仁同岁,知书达理,贤惠文静,两家结了亲之后,陈父就亡故了,没了父亲管束的陈永仁一心想闯荡世界,老母亲和已经身怀六甲的妻子管不住他,只得任由他一意孤行。

起初,陈永仁只是在长沙城晃悠,后来结识了一帮外地朋友,心更野了,竟然抛下老母娇妻,要漂洋过海去美利坚花旗国做生意见世面,家里给他凑了几百两本钱盘缠,含着泪将他送上去广州的马车,这一别就是十年。

陈永仁走后,陈刘氏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根据族谱和陈永仁早就准备的名字命名为陈子锟,起初陈永仁在檀香山做生意,还汇钱回来,家里也寄了儿子的照片给他,但是后来渐渐就失去了联络,族中人谣传陈永仁客死异乡,再后来陈刘氏的儿子暴病夭折,家里没了后人,只有老母亲和小媳妇,族里那些小人未免起了觊觎之心,一个叫陈永泰的家伙,仗着是族长的亲侄子,霸占了陈永仁的宅子,将老太太和陈刘氏赶到村外的破屋栖身。

陈刘氏不服气,找到族长申诉,族长假意为她伸冤,暗地里却不知道做了什么,总之陈刘氏第二天悬梁自尽了,老母亲悲愤交加,无人照顾,没多久也病死了,陈刘氏的娘家人告到宁乡县衙,衙门也派了仵作验尸,大老爷问案,但最终还是不明不白的糊弄过去了,娘家人没精力经年累月的打官司,也只得吃了哑巴亏,其实大家都知道,陈刘氏含冤而死,逼死她的就是那些占了陈永仁宅子和田地的一帮人。

刘彦直听完,长叹一声道:“阿庆,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懂的。”

阿庆眼睛通红道:“叔,我有数,您老千万保重。”

刘彦直拿了十块鹰洋打发了阿庆,带着小陈子锟去了宁乡县城,先在悦来客栈住下,吃了饭之后,开始和儿子谈话。

“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刘彦直问道。

“把坏人全都打死。”小陈子锟两手比划着手枪形状,嘴里砰砰砰的叫着。

“孩子,今天我给你将两个成语,一个叫匹夫之勇,一个叫意气用事。”刘彦直谆谆教诲起来,“凭我的本事,把整个村子的人杀光都没问题,可是你觉得杀了他们,泉下之人就能瞑目么?不,杀人是最简单的办法,也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有很多办法比杀人还要狠,你想不想见识一下?”

小陈子锟懵懂的点头。

刘彦直从箱子里拿出香港买的洋装穿上,礼帽皮鞋文明棍,外面罩着英国毛呢的大氅,墨晶眼镜鼻梁上一卡,拿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五品章京的名帖去县衙拜会大老爷。

宁乡县天高皇帝远,平时哪能见到京官的帖子,刘彦直自称是总理衙门五品章京周嘉睿的好友,也是美国洋行的买办,在上海有大生意,江南制造局,汉阳炼铁厂的机器都是他进口的,和袁世凯袁大人的二公子袁克文也是好朋友,他说的头头是道,县太爷一个乡下土鳖哪能分得清真假,别说县太爷了,就是长沙知府,湖广总督来了,也得被忽悠住。

县令摆酒款待刘彦直,席间提起一事,说有一名英吉利牧师最近总在县里寻衅滋事,请陈先生帮忙摆平此事,若是能成,自当重谢。

十年前庚子之变,八国联军打进了紫禁城,把京师都给占了,西太后和光绪皇帝仓皇西狩,战后大清与列强签订庚子条约,赔偿四亿五千万两白银,这一战,败的不但是国运,千年以来中华上国的民族自信心全都覆灭殆尽,偏偏地方官吏不通洋务,办差办的不好,经常闹出龃龉来,惹出事端来,上面的道台、总督只会惩罚地方官,这就更使得地方官畏惧洋人如虎。

刘彦直才不怕什么洋人,问知县大人,这位洋人牧师来自哪国,知县却说不上来,只说是高鼻子凹眼睛,黄毛长腿的真洋人。

“洋人也分三六九等,有一等列强如英美法德,二等列强奥地利俄国日本等,三等列强就更多了,有些欧洲小国还不如宁乡县大,无兵无舰,凭什么逞凶?”刘彦直一番话更让知县如拨云见日,约定明天会见洋人时请刘彦直作陪,盘盘对方的道。

次日,刘彦直依旧是一身洋装,来到县衙义务帮忙,他出手大方,从门房到三班六房全都打点一个遍,散碎铜钱拿不出手,打赏都是白花花得墨西哥鹰洋,吹一口气放耳朵旁,嗡嗡的响哩。

知县奉茶款待,聊了一会儿,洋牧师来了,果然是颐指气使,盛气凌人,整个县衙大气不敢出,刘彦直却听出了门道,对方哪里是什么列强国家的牧师,分明是个土耳其冒牌货。

土耳其就是奥斯曼帝国,想当年也是横跨欧亚的辉煌帝国,动辄饮马多瑙河,扫荡欧洲,打得一票南欧国家不要不要的,可是这几年走了下坡路,和大清帝国一样都是日暮西山,被列强欺压的对象。

刘彦直附耳对知县说了此人的来历,知县按捺住激动:“当真?”

“我敢打保票。”刘彦直笑道,“老父母尽可以将此人痛打板子,那奥斯曼国断然不敢和咱们总理衙门叫板撂话。”

即便如此,知县还是不敢造次,万一这洋人有个英美亲戚咋办。

刘彦直只得亲自出马,用流利的英语将此人痛斥一番,被揭穿老底的假列强只好面红耳赤,灰溜溜的跑了。

知县开怀大笑,这是宁乡县乃至长沙府第一次办洋务还赢了的案例,说到湖广总督那里去都有面子,都替朝廷争光。

“老兄,你此番回乡,有什么需要兄弟帮忙的,尽管开口。”知县拍着胸前的补子夸下海口。

刘彦直道:“老父母严重了,不过小弟家里确实又一桩冤案,还需大人帮忙昭雪。”随即将状纸拿出递了过去。

知县浏览一遍,一拍桌子,义愤填膺:“简直没有王法!”这案子是他的前任办的,不干他的事,这种欺负孤儿寡母的事情在乡下司空见惯,状纸上应该所言不虚,趁着办洋务大胜的劲头,知县决定再当一回青天大老爷,发发官威,惩处几个乡下的恶棍劣绅。

第四十三章 父子游历

古语有云,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县令只是小小的七品官,但在全县百姓面前就是父母官,天一般的存在,哪怕是乡绅财主,只要没有过硬的靠山,知县想弄的他家破人亡,那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如今知县老爷要为陈老爷出头,哪用得着亲自出马,发一张牌票,快班的衙役就把几个被告用铁链子给拘来了,陈家族长在村里耀武扬威,到了县太爷的大堂上两腿都站不住,陈永泰是秀才出身,仗着功名竟敢不跪,两旁皂吏拄着水火棍在地上连续猛捣,齐声低吼喊着堂威,没见过大世面的小百姓哪里受得了此等威吓,不自觉的膝盖就弯了。

古语云,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陈氏族长好歹也算一方乡绅,即便遇到官司也不怎么惧怕,无非就是花钱撒,但是当他看到坐在县太爷公案旁的洋装男子时就傻眼了,那不是陈永仁么,居然活着从花旗国回来了,而且混得人模狗样,公堂上都有他的座位,这可上哪儿说理去。

“堂下何人,为何不跪!”县太爷一敲惊堂木,陈永泰壮着胆回答:“回老父母的话,小人是光绪三十年的秀才,有功名在身…”

“大胆!既是秀才,自当饱读圣贤书,怎么还做那伤天害理之事,你这功名,不要也罢,明天给督学打个招呼,把你功名革除!”

陈永泰吓得三魂七魄都飞了,扑通跪倒:“冤枉啊!”

县太爷又是一拍惊堂木:“还敢狡辩,苦主没说冤枉,你这凶犯倒先喊起冤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听话听音,案子还没开审,县太爷的态度就很明显的偏袒原告方了,这案子的审理结果可想而知,命案重大,一天审不完,两个被告被押进牢房,择日再审。

决定一件案子的输赢并不在公堂之上,而是在私底下,陈家族长入狱之后,家里就开始上下打点了,银子流水一般往衙门里送,三班六房的衙役书吏们都是看人下菜碟的精明角色,这案子有大老爷偏袒原告,被告送再多的礼也是白搭,他们自然不会据实相告,就拿模棱两可的话哄着被告,可劲的收取贿赂。

刘彦直不想在此多耽搁时间,他出手可比被告阔绰多了,动辄就是一百两银子这样的大手笔,整个衙门上上下下都被他打点了一遍,案子进展神速,没三天就出了结果,陈永泰侵占财产,逼死人命,革除功名,从严判处秋后问斩,族长的罪证模糊,即便判决也不会很重,刘彦直索性买通牢头,两个狱卒半夜里将族长用被子蒙了,拿灌了铁砂的布袋一顿乱锤,全是内伤外表看起来好好的,第二天人就死了,衙门就说他旧病复发,瘐毙狱中。

族长暴毙引起了事端,陈家村的村民们在别有用心的人的唆使下,居然集体前往县衙闹事,说要讨个说法。

县太爷大怒,冷笑一声说这些不知死的刁民,且看本官的巡防营如何收拾他们。

庚子之耻后,各省都在努力办洋务,开厂矿,造机器,编练新军。湖南乃穷乡僻壤,不比京师、江南,虽然也在练新军,但穿的还是号坎,拿的还是火铳,只不过名字从绿营变成了巡防营,宁乡县就有一支装备后膛枪的巡防营,打洋鬼子不行,镇压老百姓还是绰绰有余的。

巡防营连枪都没放,拉出阵势来就把老百姓吓跑了,刘彦直又花钱请了说书先生在各处宣扬陈永泰的恶行,众口铄金,全县的百姓都知道了这档子事儿,陈家村的族人就再没脸出来闹事了。

族长横死,家里的田地房屋也全都卖光,变得一穷二白,这一脉一蹶不振,被族中其他支脉取代,陈永泰罪有应得,上报刑部复核之后,明年秋后就开刀问斩,至于自缢身亡的陈刘氏,刘彦直花了一千两银子,请知县代为奏报,给她在村口立一个贞节牌坊。

刘彦直担心明年辛亥革命的不确定因素影响陈永泰的死刑,又花钱买通人给他饭菜里下了药,即便免了死刑也活不了几年,办完了这些事,他觉得勉强能对得起陈刘氏等人冤死的魂魄了,再去墓园查看,果然怨气淡了许多。

办妥了陈永仁的家事,刘彦直辞别了知县,带着小陈子锟继续北上,游历祖国名山大川,有火车就坐火车,有轮船就坐轮船,没有先进的交通工具,就租马车牛车,雇二人抬小轿子,从湖南走到湖北,在武昌乘船西进,游览三峡名胜。

父子俩包了一艘船,每日除了观风景就是练枪,习武是强身健体和自卫为主,想要有所作为,必须娴熟操作枪械,二十世纪的中国,最风靡的就数盒子炮了,也就是刘彦直皮箱里这两把毛瑟C 96自动手枪。

盒子炮是大型手枪,对于十岁小孩来说沉重无比,小陈子锟是当做冲锋枪一样端着来打的,这孩子枪感极好,刘彦直买了上百个葫芦当浮动靶子,一个个往江里丢,他练了几天后就能弹无虚发。

三峡风景壮美,两岸尽是雄浑大山,极目远眺,能看到山间的悬泉瀑布和山顶的奇异松柏,偶有猿猴在高处啼叫,声音凄惨婉转,江里礁石不断,行船艰难,有时候要靠岸上的纤夫来拉,纤夫尽是贫苦百姓充当,衣不蔽体,赤足行进,让小陈子锟饱览了人间疾苦。

船经过夔门和白帝城,抵达了重庆,在码头靠岸,数百级台阶上是古老的重庆城楼,青灰色的城墙下熙熙攘攘尽是人,重庆是个大码头,江湖气息浓郁,到处都是袍哥的天下,袍哥就是哥老会,与青帮、洪门并称三大江湖帮派。

刘彦直为了让儿子多些阅历,在重庆盘桓数日,打了几场架,结识了一帮袍哥兄弟,尝够了火锅,这才西进成都,再沿着茶马古道进入西康境内领略高原风景,再往西就是西藏了,这个季节不宜深入,父子俩原路折回,坐船回到汉口,改乘京汉路火车北上进京。

蒸汽机车托带着载满旅客的车厢,一路从汉口越过大别山,经过孝感、信阳、驻马店、许昌、郑州,穿过中国第一座横跨黄河南北的钢结构铁路大桥,再途径新乡、邯郸、石家庄、正定、保定、终于抵达京师正阳门火车站。

火车站前的马路边,残雪犹在,正阳门箭楼巍峨耸立,呈现着帝都的荣光和凋敝。

第四十四章 那年我也在北京

正阳门火车站有两个,京奉线停东车站,京汉线停西车站,一东一西,遥相呼应,车站前停满了人力车,这种两个大细胶皮轱辘的洋车在上海被称作黄包车,在京城被称作胶皮,火车站是趴活的好地方,旅客们拎着行李,拖儿带女从出站口走出来,车夫们围上去招揽生意,遇到远路的就喜不自禁,遇到近路的索性不拉,做派和后世同行们一脉相承。

这父子俩穿的气派,一出站就吸引了在车站周边讨生活的人们的注意,一群乞丐凑上来要钱,刘彦直见他们和儿子差不多的岁数,一个个流着清鼻涕穿的破破烂烂的,心中不忍,拿出一把铜钱来撒出去,引得他们哄抢,抢完之后一哄而散,只剩下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哭鼻子,因为一个大子儿没抢到,还把捡来的一罐子烟蒂弄洒了。

刘彦直拿出一枚龙洋,拍拍儿子的肩膀,指指那孩子,小陈子锟走过去,将银元放在小孩手中,不顾对方错愕的眼神,转身跑回来,开心的不行。

父子俩继续前行,前面一排胶皮团的伙计都站了起来,招揽着生意,排在前面的尽是身强力壮穿着干净利索黑棉袄的车夫,刘彦直却看都不看,目光越过这些青壮,落到洋车队伍的末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车夫身上,那车也破的不行,车漆都快掉完了。

父子俩上了这辆四处漏风的破车,车夫千恩万谢,先把腰间的布带子杀紧,这才拉起车把,迈着小碎步往前走,头也不回的问道:“这位爷,您上哪儿去?”

“前门,小肠陈。”刘彦直毫不犹豫的回答。

一下火车就直奔卤煮去的主儿,这是老北京啊,小肠陈卤煮那是北京城的名吃,主料是猪小肠和猪的各种下水,用花椒、豆豉、大料、小茴香、葱、姜、蒜、醋、豆腐乳卤,味道极其浓郁,解馋开荤,价钱又低,出苦力的叫上一碗卤煮,加俩火烧,连汤带水下肚,那就是一顿美餐,只是没想到这贫苦人喜欢的吃食,富贵人家的先生也好这一口。

万没想到的是,到了小肠陈在前门的摊子,刘彦直叫了两碗卤煮,一碗给儿子见识北京特色小吃,另一碗却端到了车夫面前。

“先生,您这是?”车夫愣了。

“你有两天没吃饭了吧,再不吃就得死路上了。”刘彦直道,他能看到人身上的能量情况,这车夫已经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饥饿让他抬不动步子,但是不拉车干活就没有嚼谷,不光自己得饿死,一家老小都得饿死。

车夫和着眼泪将这碗喷香滚热的卤煮吃下了肚,人是铁饭是钢,一碗卤煮下肚,明显身上就有了力气,刘彦直怕他不够,又叫了一碗,坚持让车夫吃了再上路。

吃饱喝足之后,车夫精神抖擞,浑身上下热腾腾的,连刺骨的北风都不觉得冷了,迈起步子来也利索了许多,心情好了话就多,和先生唠了起来,得知这一大一小两位贵客是从汉口过来的,并不是京师本地人,车夫就热情的给他们介绍住处。

“说说,北京最好的客栈是哪家?”刘彦直问他。

“那您可问对人了,最好的当数东交民巷里的六国饭店,住的那可都是洋人和南边来的大生意人,您知道那地方一宿要多少钱?五两银子!我拉车一个月下来都挣不到这个数。”

“其次呢?”刘彦直已经打定主意,让儿子住几天六国饭店,见识一下西洋宾馆的气派,当然老北京的旧式客栈也得领略一下。

“那就东安市场旁边的东华客栈,一宿也得一两银子。”车夫边跑边说,嘴里呵着热气,如同一列奔跑的火车,“依我说,东华客栈就挺好,出门就是东安大市场,想买什么都有,多热闹啊,六国饭店进出都不方便,东交民巷那是驻着洋人军队的地方,冷清着呢,想吃一碗卤煮都找不着地方。”

“那就下榻东华客栈。”

东华客栈是中国式旅店,算是档次比较高的了,要论价廉那还得是城外的鸡毛店,大通铺,连被褥都没有,垫鸡毛取暖,一宿才几个铜板,刘彦直心疼儿子,哪怕是体验生活,也不会去那种地方。

到了客栈,刘彦直多给了车夫一角小洋,登记了姓名,住的是二楼的上房,里外套间,古色古香,家具陈设都是老物件,但是屋里没有自来水,更没有洗手间,洗脸要打热水,洗澡要去专门的浴室,唯一的好处是吃饭便利,北京城的名吃都可以叫外卖。

当天晚上,父子俩去东来顺吃了一顿刷羊肉,酒足饭饱回来睡觉,次日一早起来逛东安市场,市场很大,店铺鳞次栉比,卖各种蜜饯果子南北货,还有经营书画、古玩、印章的店铺,类似于文化市场,小陈子锟最爱吃糖葫芦,刘彦直干脆给他买一草把的糖葫芦,扛着边走边吃。

接着俩人又去了茶馆、戏院、天桥等具有北京特色的地方,吃了各种小吃,烤鸭、爆肚,以及各种北方风格的甜点果子饽饽,听了梅兰芳、谭鑫培、杨小楼等名角的戏,也欣赏了天桥上的把戏和相声,小陈子锟玩的不亦乐乎,乐不思蜀,说北京好玩,比上海、广州、重庆都好玩。

“看来你和北京有缘啊。”刘彦直知道儿子将来的人生轨迹确实和这座城市密不可分,再过十年,这儿将是青年陈子锟当主角的舞台。

东华客栈住够了,父子俩转住东交民巷六国饭店,他们乘着洋车来到东交民巷使馆区进口,这儿有黑色的大铁门和执勤警卫的英国兵,刺刀雪亮,军装笔挺,精气神十足,和小陈子锟在湖南见的那些围着缠头,穿着宽大号坎袖子耷拉到膝盖的巡防营士兵天壤之别。

使馆区是不许中国人随意进出的,英国兵拦下洋车检查,刘彦直亮出汇丰的旅行支票,说自己是来兑付现款,入住六国饭店的,英国兵立即放行,进入使馆区之后,道路两侧尽是西洋风格的建筑,万国旗帜迎风飘扬,来往行人也都是西装革履的洋人,偶尔有东亚人,也以留着仁丹胡子,身材矮小的日本人为主,中国人多是买办和佣人,这儿连路牌都是英文的,东交民巷标注为“使馆大街。”

使馆区不但有使领馆,还有许多兵营,驻扎着各国的使馆卫队上千人之多,走在路上,时不时能听到军队操练的声音,看到成队的士兵在巡逻,穿长到脚踝灰色大衣的俄国牲口,穿蓝色军装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卡其军装的英国陆军,还有刺刀枪比人高的日本兵,不同的行进步幅,不同的摆臂方式,不同的语言口令,令人目不暇接。

小陈子锟很不解,为什么大清的都城里会有一个类似于唐人街的地域,住的全是外国人,而且还有那么多的士兵。

刘彦直就等着给他科普历史知识呢:“孩子,这要从五十年前说起了…”

五十年前就是1860年,那时候东交民巷还叫东江米巷,这儿设有礼部和鸿胪寺,常年接待安南、蒙古、朝鲜、缅甸的使节,已经隐隐有了外交区域的特征,到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列强根据《天津条约》进驻东江米巷,英国公使住进了淳亲王府,法国公使住进了安郡王府,俄国公使住进了东正教堂,从此东江米巷改名东交民巷,各国改建使馆,增设银行、邮局、医院,几十年间出现了大批西洋建筑。

到了庚子年,西太后向列强宣战,东交民巷打成了一锅粥,使馆卫队和西洋侨民坚守数十日,终于等到了八国联军,外国军队打进了紫禁城,占领了北京城,把太后和皇帝赶到了西安,在北京大开杀戒,大肆劫掠,杀的十室九空,至今南城有大批的空房子无人居住,户部里连压库的银子都被抢走了,皇宫里的宝贝也大量丢失。

刘彦直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当年的场景,小陈子锟不禁问道:“叔,你知道的那么清楚,是不是当年也在啊。”

“是啊,那年我也在北京。”刘彦直想起夏飞雄和燕胜男,想起使馆里致命的一枪,西什库教堂前的神棍,还有西狩路上的腥风血雨,不禁唏嘘万千。

第四十五章 走东口

“那,我爹也在么?”小陈子锟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向往和崇拜。

“你爹当然在,他一身白袍,手持银枪,在拳匪中杀了个七进七出…”刘彦直眯缝着眼睛,给儿子讲起当年的故事。

小陈子锟听的入神而自豪,时而叫好,时而紧张的捏紧拳头,对滥杀无辜、愚昧野蛮的义和团恨的牙根痒痒,对侵略中国的八国联军更是恨不得立刻长大,为国杀敌。

八国联军依然存在,而且就在眼前,这让小陈子锟郁闷无比,无法理解为什么十年前打了败仗,到现在还没找回场子。

刘彦直说:“把列强彻底赶出中国,要靠你们这一代人了,所以你要好好学习知识和武艺,将来做个大将军,保国安民,振兴中华。”

小陈子锟说:“我一定会当大将军,杀洋人,还要杀义和团,对了叔,等我长大了还有义和团么?”

刘彦直笑道:“义和团啊,当然有,一百年后还有呢,只不过不敢在大街上杀人放火了,改在网上了。”

不知不觉,六国饭店到了,这是一栋西洋建筑,门口站着头发油亮的西崽帮客人拿行李叫洋车,看到华裔客人上门也丝毫不敢怠慢,谁知道来的是檀香山华侨还是东南亚富商,反正能住六国饭店的都是华人中的翘楚。

北京最豪华的西洋饭店果然名不虚传,有自来水和电灯,还有抽水马桶和白瓷浴缸,对得起一天五两银子的天价。

父子俩在六国饭店住了一段时日,见识了洋人的舞会和正宗的西餐,虽然小陈子锟是美国长大,但在唐人街吃的是中餐,在孤儿院吃的是土豆面包,没经受过西式礼仪的熏陶,对此孩子还有些抵触情绪,对着盘子两边一排排大小不一的勺子刀子叉子撅起了嘴。

刘彦直说:“用刀叉吃饭确实不如筷子方便,但行走世界,需要接触各式各样的人和文化,正所谓入乡随俗,在六国饭店那就得用刀叉吃西餐,以后你去了印度,去了阿拉伯那些部落,还得用手吃饭呢。”

六国饭店住够了,刘彦直拿旅行支票去汇丰银行兑了五百两银子,在城里买了一座小四合院,又在东安市场租了个铺面,雇了老妈子,人力车夫和看店的伙计,从其他商家那里进了一些南北货,正儿八经的干起了生意,他倒不是想赚钱,而是常住北京需要一个正经的营生,也好融入当地生活。

刘彦直还给儿子请了家庭教师,教他写字算数,这孩子天资聪颖,一教就会,唯独不爱写毛笔字,先生拿戒尺打手心也不行,当爹的溺爱孩子,就说不学就不学吧,反正以后毛笔字也不常用,不过不练毛笔,硬笔必须练,他带着儿子去了一趟东交民巷,找了家德国人开的商店,买了一支自来水笔,牌子不大行,是前几年才开张的,叫Montblanc。

小陈子锟在北京跟着一位穷酸翰林学了小半年的国文,百家姓千字文,四书五经都学了个囫囵,唐诗宋词也能背诵几十首,基本上可以脱离文盲范畴,但是距离吟诗作赋,出口成章还有很大距离,那也不是刘彦直的期望,他对先生说,我们这孩子将来干个账房先生足矣,搞得老翰林扼腕叹息了很久,说这孩子假以时日,金榜题名不在话下。

转眼就到了夏季,满北京都是聒噪的蝉鸣,刘彦直带着孩子去拜访了一位故人,京城镇武镖局的赵避尘。

十年前,赵避尘护着林知府的家眷前往近江,与刘彦直有过一段交情,听说他现在走的是库伦这条线的镖,正巧刘彦直想带孩子走遍大好河山,这口外漠北是必须要去的,何不请赵师傅帮忙。

赵避尘正巧在家,奉茶待客,刘彦直开门见山提出来意,说想去库伦做趟买卖,想请赵师傅引见一下,跟随商队出发,也好有个照应。

桌上放着四包礼物,另有一张日昇昌票号的一百两银票,算是介绍费,赵避尘当即答应下来,问客人有多少货物,几峰骆驼。

“没走过东口,还请赵师傅指点。”刘彦直虚心请教。

这东口就是张家口,山西历来是人口大省,地少人多,青壮劳力为了找活路纷纷出塞前往内蒙外蒙,主要有两条路,一条就是著名的走西口的杀虎口,还有一条就是这张家口了。

赵避尘说,这库伦可不好走,从京师到张家口是四百三十里,从张家口到库伦又是一千九百里,要穿过两个沙漠,水源很少,戈壁大漠上动辄就是狂风沙暴,一般人吃不了这个苦,尤其是带个孩子,你可想清楚了。

刘彦直淡淡一笑:“无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嘛。”

赵避尘只当是普通生意,看在钱的份上应允下来,反正到了口外各安天命,真死在半道上谁也怪不着谁。

生意谈妥,赵避尘帮刘彦直购置五峰骆驼拉货载人,安排进大盛魁的驼队一起出发,现在是旧历七月,正是骆驼掉毛体虚的季节,不宜出发,要等到九月份凑够了人才走。

刘彦直起身告辞,忽然看到院子里的落兵台上插着一根红缨小花枪,顿时想起十年前闹义和团时枪挑“猪八戒”的往事,忍不住拿起长枪抖了个枪花,只是随意的一抖,赵避尘眼睛都看直了,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位爷是练家子啊,他顿时刮目相看,道:“陈先生可曾练过枪法?”

“不曾。”刘彦直将小花枪插回落兵台,冲赵避尘一拱手,带着孩子走了。

转眼到了九月,刘彦直依约带着小陈子锟,加入了大盛魁前往库伦的驼队,驼队在京城西北的黄华驿集结,足有数百峰骆驼,赵避尘作为镖师随同队伍出发,那杆红缨小花枪就悬在骆驼背上的得胜钩里,而有些商队的护卫伙计已经背上了俄国造的水连珠快枪。

在悠扬的驼铃声中,驼队向北出发,经居庸关、土木堡、鸡鸣驿,向着张家口出发,这一路水草富足,不愁吃喝,到了张家口之后,驼队进一步壮大,补充了给养,用木桶装满了够吃半个月的甜水,买了几百张大车轮饼,这种饼子的大小和车轮一般,面发的好,风干彻底,切成条再夯实,在沙漠里就靠吃这个了。而骆驼也吃饱了咸豆饼,饮了上百升的水,接下来十天可以不用饮水。

准备充足之后,驼队的领队还要烧香祷告,乞求神明保佑,沙漠里经常会出现极端气象,摊上了就倒大霉。

驼队沿着张库大道北上,说是大道,其实就是荒芜的戈壁上骆驼和大车压出来的道路,走数日,天气一直很好,驼队顺利穿过浑善达克沙漠西南,前面是噶尔拜瀚海,瀚海的意思就是大沙漠,不知为何,驼队上下被紧张的情绪所笼罩。

当夜,驼队在沙漠边缘扎营,客商们搭起蒙古包,人挨着人在帐篷里睡觉骆驼在外围围成一个大圈,随队护卫的獒犬都放开了铁链子,护卫镖师们拿起了家伙值夜,防的不是贼人,而是别的…

半夜时分,帐篷外狂风怒吼,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这是千军万马厮杀的声音,刘彦直爬起来侧耳倾听,听到了万马奔腾,听到了漫天箭雨,听到了伤兵的哀鸣,听到了前进的战鼓和号角,他不禁有些兴奋,晃醒了儿子:“你听,外面在打仗。”

帐篷里点了灯,驼队的大小伙计们一个个面无人色,瑟瑟发抖,这是遇上了沙漠中最可怕的一幕了,过阴兵。

这沙漠上,有着成千上万的鬼魂,他们是历朝历代的军人,为国戍边战死疆场,魂魄得不到安息,他们忘却了自己已经死亡,依然成群结队的游荡在沙漠戈壁上,每逢月圆,就往来冲杀,金戈铁马,再现当年的一幕。

但是过阴兵会给驼队带来极大的麻烦,这预示着未来几天的天气将会极为恶劣,搞不好会有重大损失。

伙计们吓得不敢出帐篷,刘彦直却无所畏惧,带着儿子走出帐篷,在夜幕下看到戈壁滩上两军冲杀,一方正是当年的匈奴骑兵,另一方则是汉武帝时期的中原骑兵。

赵避尘不是第一次见过阴兵了,他手握着长枪动也不敢动,那可是上千年的阴魂,冲撞不得,看到刘彦直出了帐篷,惊得他拼命挥手示意回去,但又不敢出声惊扰了阴兵。

刘彦直若无其事,居然牵了一匹骆驼,在赵避尘惊愕的眼神中带着小陈子锟直入战场。

一望无垠的戈壁上,沙尘弥漫,似真似幻,刘彦直骑着骆驼穿过哪些亡灵军队的幻影,停在两军阵前,大喝一声,顿时一切阴兵鬼魂烟消云散,月光郎朗,大地安宁,静谧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赵避尘张大了嘴巴再也合不上了,他今天不但见了鬼,还见了神!一语喝退百万阴兵的真神!

第四十六章 东行漫记

荒漠戈壁人迹罕至,寸草不生,连昆虫都少有,广袤的天地间,总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奇观怪事,在城市乡村,人死后的负能量总是以孤魂野鬼的方式出现,很少有群鬼组团,但是在这瀚海沙漠中,却有着难以计数的大规模鬼魂军团往来冲杀,连刘彦直都没见过这样壮观惊人的一幕。

这些或骑在战马上,或步行前进的士兵们铠甲行装各不相同,起初看到是穿汉朝玄甲,手持环首刀,铁盔顶缀着白色羽毛的汉军,继而又出现了穿明光铠额重甲骑兵和戴毡笠背硬弓的宋军和打着大明旗号的部队,甚至还有清朝的八旗劲旅,搞得刘彦直也糊涂了,这些阴兵的番号也太复杂了吧,和他们对战的军队就更难以辨别了,匈奴人,鲜卑人、羌胡人、柔然人、突厥人、契丹人、鞑靼人,反正都是弓马娴熟的游牧民族骑兵,数不清的亡灵军队如同越聚越多,数以百万计的负能量个体形成了巨大的气场,以至于普通人也能看到它们的影子,听到厮杀呐喊的声音,感受到马蹄敲击大地的隆隆之声。

刘彦直并没有喝退百万阴兵,他只是想走到这些密集的负能量团组中去瞻仰膜拜英灵,但万万没想到自己如同一块强磁铁一般将阴兵们的鬼魂像磁铁吸铁屑一般全都吸了过来,这个过程是超越了物理概念的,在一瞬间就完成了,所以才造成了赵避尘以为他一语喝退百万阴兵的误会。

月光洒在戈壁滩上,竟然有些温柔,刘彦直骑着骆驼带着孩子回到营地,赵避尘依然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纳头便拜。

刘彦直手一托:“不敢,赵师傅请起。”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识真神!”赵避尘哪敢起来,刘彦直也不勉强,笑而不语,转身走了。

回到帐篷里,小陈子锟悄声问他:“叔,你把那些鬼魂都弄哪去了?”

“睡吧,不该问的别问。”刘彦直拍拍孩子的脑袋,不是他不回答,是他也不知道答案。

接下来的路程无比顺利,老天爷格外赏脸,戈壁上没再刮过大风,张库大道风和日丽,而赵避尘也没把这个秘密告诉其他人,只是对刘彦直格外敬畏,赵师傅是大盛魁聘请的镖师,身份地位很高,他敬重的人,别人自然更给面子,刘彦直和小陈子锟只需要欣赏沿途壮美景色即可,闲杂事务都由别人代劳了。

二十天后,驼队顺利抵达库伦,这个常住人口不过三万的城市是蒙古的政治中心,在后世叫做乌兰巴托,城市很小,基本没什么固定建筑物,只有几座黄教喇嘛庙,蒙古牧民非常贫穷,大人穿着破烂衣服,小孩一丝不挂,帐篷低矮破旧,但是牲口却养的膘肥体壮。刘彦直曾经与霍去病的汉军一起扫荡过匈奴人的聚居地,眼前的景象和两千年前似乎没有太大变化,这让他不禁感慨,得亏是进入了热兵器时代,弓马娴熟不再成为优势,不然蒙古人还得年年南下打草谷。

驼队带来了砖茶、盐巴、布匹、锤子剪刀、锅碗瓢盆,换回牛羊骆驼,这些牲口带到张家口,能换数倍的利润,生意人们赚的盆满钵满,一个个笑歪了嘴。

驼队的东家们发了财,大大犒赏骆驼把式们,羊肉大葱白菜馅的饺子,汆羊肉丸子热汤面,莜面卷子白面馒头蘸肉酱,还有烧刀子马奶酒莫合烟,可劲的造吧,吃得越多东家越高兴。

欢聚时刻,也是离别的时刻,刘彦直找到赵避尘告辞,说要带孩子去呼伦贝尔看看。

赵避尘一愣,随即释然,仙人的做法和常人大相迥异,不能以自己的世俗眼光揣测刘彦直的举动,他一抱拳:“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帮我找个向导吧,价钱好说。”刘彦直道。

赵避尘有些狐疑,仙人难道连路都不认识?不过转念又一想,仙人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于是他一口答应下来,回去找到相熟的朋友,没过两个时辰,就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来了。

少年是蒙古人,车轴身材,大脸膛,小眼睛,听说以前在庙里当喇嘛,是步行了一千多里从东边跑过来的,别看年纪小,路熟得很。

刘彦直点点头,问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乔巴山。”少年说。

刘彦直在库伦歇息了七天,备足了干粮饮水,带着五峰骆驼,在少年乔巴山的引导下向东出发了,这条路相对好走了许多,只要沿着克鲁伦河往东走即可,一路上草高林密,水草丰茂,不用担心渴着饿着,旅途上也有不少商队可以作伴,总之有惊无险,安全抵达呼伦湖北方的城市满洲里。

满洲里是俄国中东铁路的西起点,也是刘彦直这一段东北之旅的起点,他把五匹骆驼送给了少年乔巴山,当做额外的报酬,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足够这个少年完成一些梦想了。

这儿是俄国人的势力范围,开有华俄道胜银行,刘彦直在北京的时候换了一些俄国银行的旅行支票,兑换成东北境内通用的俄国卢布,买了头等车厢的车票和睡车票,目的地哈尔滨。

这年头的头等舱和卧铺车厢是分开的,但买票必须同时购买,票价昂贵,是二等车厢的三倍,能坐得起头等车厢的都是俄国贵族、军官、富商之类,华人只有这一对父子。

看着西装革履的老毛子和车站外穿灰色军大衣的俄国兵,小陈子锟不禁纳闷,这是到了俄国么,怎么百姓却又都是中国人。

刘彦直教育他说,这儿虽然是大清领土,但俄国人垂涎已久,中东铁路就是他们控制东北的重要工具,老毛子和小日本为了争夺咱的东北,几年前狠狠打了一仗,死了几十万人呢。

“他们打仗,那大清的军队就在旁边看着么?”

“要不然呢,这两边大清朝都惹不起,不过也不算完全旁边吧,暗地里是帮了日本人的,因为日本人的实力和胃口都不算太大,即便胜了,也一口吞不下整个东北,若是让老毛子赢了,那东北可就再也要不回来喽。”

小陈子锟若有所思,他单纯的心灵还不能领会世界政治军事格局和政治家们的平衡之道。

火车开了三天三夜,抵达东北最大的城市哈尔滨,刘彦直带儿子领略俄式西餐,吃大列巴和红肠,喝格瓦斯和伏特加,在马迭尔旅馆里住了三天,又买了两张火车票,从哈尔滨直奔东北最南端大连。

火车过了长春,就是日本人的势力范围了,日俄战争后,东北格局重新划分,这段铁路也是战利品的一部分,被称为南满铁路,沿途护卫的士兵从穿灰大衣背水连珠的俄国兵变成了穿土黄色军装背村田步枪的日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