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茹月将来龙去脉道来,流觞却几乎拍桌而起:“荒唐!这件事若让裴相知道,叫本王有何颜面见他!”他说着,在帐中来回踱了两遭,对沈茹月吩咐道:“速速遣人将她送回太邺,一刻也不可耽搁。”

见流觞态度如此坚决,裴凌霜急得都快要哭出来,却又惧怕于他而不敢吭声,只得暗地里扯了扯沈茹月的衣袖,一脸委屈的看向她。

沈茹月将她的诸般表情看在眼里,内里只恨自己总是禁不住心软,嘴上却对流觞道:“即使此刻将裴姑娘送回太邺,这件事也早已瞒不住,如此只会令裴相与大王生出嫌隙。莫不如大王此刻亲自修书一封遣人送至相府,说明实情,同时询问裴相的意思,从而显示大王对这件事的重视及对裴相的尊重,如此待相府回信,再依照裴相的意思处理,想来便可妥帖。”

听了她这一番分析,流觞沉吟片刻,方道:“细思来,爱妃说得不无道理,便依照爱妃的意思去办吧。”话音刚落,帐外已有将领求见大王,流觞于是又行至裴凌霜面前道:“相府来消息之前你且好生跟着王妃,切不可擅自行动。”

裴凌霜又惧得一阵肃瑟,却还是鼓起勇气低声道:“是…”

得了她的应允,又见沈茹月甚有把握的朝他点了点头,流觞这才放下心来,向沈茹月交待了一些事情之后便出了帐外。

瞧着这件事情算是暂时过了流觞那一关,沈茹月正抚着胸口舒了一口气,却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呼声吓得差点噎住。她忙回过身来,只见那裴凌霜正满脸喜悦的手舞足蹈,嘴里还不时欢呼:“太好了!我终于可以上阵杀敌了!”再瞧那满面春风的脸上哪里还有方才惊惧,沈茹月只得感叹狡兔奸猾,弯起嘴角无奈的摇着头。

旅程起初总是充满新奇,时间久了就会了无生趣,对于第一次出远门的裴凌霜来说,这句话也十分在理。在看腻了沿路的风景之后,裴凌霜也变得有些无精打采,于是央着沈茹月讲肃王过往的英勇事迹。沈茹月被她闹得无法,只得依照回忆一一道来。

“大王明明那么凶,想不到竟也是个温和的人。”听着沈茹月的描述,裴凌霜撑着下巴眨巴一双大眼睛,眸子里却露出疑惑的神情。

沈茹月笑了笑,心叹流觞这暴虐的性情想必是深入人心,不然历史上也不会将他描述为暴虐残忍的一代枭雄,继而解释道:“其实大王虽然外表严肃,内心却十分关心百姓…”她正yu列举几个关于流觞的正面案例,以帮助他在民众面前树立些威信,却被内侍的声音打断:“前方离平城已近,大王下令在此扎营,特命奴才来请娘娘。”

“太好了!终于到了!”方才还一脸倦意的裴凌霜一听说到了驻扎地,整个人又活蹦乱跳起来。

她一骨碌便跳下了马车,惊得立在马车前的内侍四脚朝天的摔在地上,她自己却稳稳立住,而后颇有文士风度的弯着腰向沈茹月伸出手。

瞧她这仿佛假小子的好身手,沈茹月却也被逗乐了,便掩嘴笑着伸出手来搭上她的手,下得车来。

沈茹月带着裴凌霜行至流觞车马前,却见他正忙于应付几名将领,便也不曾靠近就折回身来。她亲自督着内侍扎好流觞居住和议事的几个主帐,又帮忙收拾其他的几个副帐,这一切完成后却也没闲着,又去医帐查看了药草的配备。这次随军的首席医官又是薛太医,有过之前的一些交道,与沈茹月渐渐熟络起来,两人便就治疗伤员的心得讨论了片刻,直到一旁的裴凌霜快要坐不住了才离开。

这一路,因沈茹月同裴凌霜住在一个帐中,流觞也不便在此留宿,只在晚间过来问候了几句便回到主帐歇息。

夜里,裴凌霜的兴奋劲儿却还没过去,直道明日定要去看将军们练兵,又央着沈茹月允她上阵杀敌,纵使被沈茹月严词拒绝了几番却还是拉着她谈天说地的聊到了半夜。

奈何第二天,这丫头却还精力充沛,天才刚亮便起来张望,直叫沈茹月感叹自己是不是老了。裴凌霜透过帐帘瞧见远处的临时校场上正在练兵,便闹腾着要去参加训练。

沈茹月被她扰得几yu崩溃,便揉着惺忪的双眼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才知原是袁乾正在训练那一队主力精兵,正拿裴凌霜无奈间却忽然有了主意。一零四、木兰从军(三)

营地里临时搭建的校场上,肃国最精锐的一队士兵正在烈日下接受训练。纵使骄阳炙烤,每一个人却都竭尽全力,随着格斗动作,不时于口中迸发出极具威慑力的喊杀声。然而这原本极其肃穆甚至带着几许壮烈的场景却被一阵叫好毁得面目全非。

一身将领着装的袁乾仍是一脸不苟言笑的表情,却皱起眉宇回过身来,见沈茹月向校场这边行来,便忙倾身行礼。正在训练的一众将士便也追随他单膝跪地,动作间整齐划一,气势非凡,直看得裴凌霜连声惊呼。

对于裴凌霜仿佛游园参观的行为,沈茹月深觉尴尬,却也只能佯装镇定。她忙迎上去道:“袁将军快快请起。”待袁乾起身后又压低声音道:“莫要扰了士兵们训练,本宫是来寻将军的,有一事相求。”

袁乾恭敬的应了,吩咐副将继续训练之后又折回身来等待沈茹月发话。沈茹月正想着该如何将裴凌霜委托给袁乾照顾,却听到裴凌霜的声音先一步响起:“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将军大人。”

“噢,正是。”见裴凌霜一双眼睛毫不避讳的在袁乾身上来回打量,便忙打圆场道:“不仅是传说中的将军大人,还是我大肃最英勇的袁将军。”

“可是我听闻,将军都是坐在大帐里指挥士兵的,怎会亲自到校场里训练?”裴凌霜却丝毫未能觉察沈茹月的尴尬,继续问道。

沈茹月只好再答:“将军也是要上阵杀敌的,当然要训练。而且裴将军行事谨慎,所以训练下属也一定要亲力亲为,正因为如此,裴将军座下的这一队兵才能成为肃国最精锐的一队兵。”

裴凌霜却忽然骤起一双秀眉,两只水灵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委屈的神情:“娘娘定是敷衍凌霜

没有想到这裴凌霜竟是个刨根问底的主,还一句比一句语出惊人,眼见着袁乾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沈茹月实在后悔自己将这个惹祸精带在身边,正头痛不已,却听袁乾开口道:“在下确是禁军统领袁乾,公子若不相信,可见此物。”说完已从腰间取下代表身份的令牌递到裴凌霜面前。

裴凌霜将令牌翻来覆去看了几遭,又将上面的字一个个念出来:“禁卫统领,袁乾…”她念着念着,一双眉却彻底纠结在一起,本就波光粼粼的眼睛也泛起水汽,满脸失望表情俨然好似心中信仰的什么东西崩塌了一般。

袁乾的表情更难看了。沈茹月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尽快结束这段对话,于是扯出一脸笑意,对裴凌霜道:“好了,你就在这里看袁将军训练士兵吧,本宫先去医帐瞧瞧。”

说完正yu落荒而逃,岂料裴凌霜默默扯住她的袖缘,哀求道:“凌霜到军队里来不是为了看练兵的,而是为了参加练兵。”

沈茹月只觉努力维持的那一点平静正在一点点崩塌,于是拼命压制情绪正色道:“让你随军已是大王格外开恩,你莫要得寸进尺。”

裴凌霜却不依不饶,反而跪在地上更加坚持道:“若不能参加训练,凌霜便在此长跪不起,求娘娘成全。”

她这跪地请求的模样已引得几人侧目,沈茹月的理智几乎土崩瓦解,于是侧过头向袁乾求助:“袁将军意下如何?”

“但凭娘娘吩咐。”袁乾答得毫不犹豫,果断将难题又抛了回来,沈茹月于心底暗叹人心不古,他这分明是将刚才裴凌霜的无礼报复在她沈茹月的身上。

正为难间,沈茹月却又忽的灵光一闪,于是看了看袁乾,于唇畔弯出一个微笑,缓缓道来:“也罢,本宫倒有个主意。”

裴凌霜见事情出现转机,方才还耷拉的脑袋瞬间抬起,一脸期待的看向沈茹月,听她道:“你先起来说话。”

“是。”裴凌霜欢欢喜喜的应了,站起身来等候沈茹月吩咐。

沈茹月则一脸神秘对裴凌霜道:“你可愿与本宫打个赌,若是赢了就让你跟随袁将军参加训练,若是输了则乖乖回到帐里呆着,哪里都不许去,否则就派人送你回太邺。”

裴凌霜素来喜欢冒险之事,于是爽快的应道:“凌霜愿意一赌。”

“好!”沈茹月于是继续将立赌的内容说来:“众所周知袁将军只训练最优秀的士兵,你要跟着袁将军就得证明你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士兵。”

“当然可以!”裴凌霜已有些迫不及待,直拍着胸口自信道:“我裴凌霜自小习武,刀枪棍棒样样使得!”

沈茹月却将她打断,冷静道:“口说无凭,不妨给你个机会和袁将军一决高下,若是你赢了那么当之无愧参加训练,若是输了…”

“我绝不会输,只是若我赢了便说明袁将军名不副其实,这将军该由我来当!”裴凌霜说着,已开始摩拳擦掌。

如此说定之后袁乾唤人取来各式武器任裴凌霜挑选。裴凌霜将一众兵器审视遍后挑了一把称手的利剑。那利剑外表朴实无华,并无吸人眼球之处,然而剑锋薄如蝉翼,迎风断发,确是难得一见的好兵器。沈茹月看在眼里不禁感叹这丫头倒也是个行家,竟不为那些空有花架子的笨重兵器所动。

接着轮到袁乾挑选兵器,他却只手一挥示意侍从将兵器架抬走,而后步至校场中央立定,朝着裴凌霜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竟是打算赤手空拳与之较量。

他的这一行为严重刺激了裴凌霜强烈的自尊心,只见她原本娇俏的一张脸都因愤怒扭曲的变形,举起利剑便向裴凌霜狠劈过去。

原本并无多少人的校场顿时被围得水泄不通,连方才还在训练的士兵们也停下来等着观看。因为裴凌霜一路身着甲衣,除了沈茹月和流觞以外并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其他人都只当她是哪个朝臣家的少爷,仗着与王室亲近恃宠而骄,竟敢与大肃第一神勇的袁将军一较高下,便都围了过来,打算看一场好戏。

起初裴凌霜使出什么招数,袁乾却都只守不攻,总是立在原地不动,由着她杀到近前,眼见着就要刺中他的身体才猛的一转身叫她扑了个空。

于是本该一两招间结束的比试硬是进行了半盏茶的时间。偏生那裴凌霜也是个死心眼,明明百刺不中却也不肯放弃,重又一次次发起攻击。周围看热闹的人们却甚是过瘾,不时为袁乾精彩的防御迸发出喝彩。

眼见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沈茹月不禁心焦,于内里暗自埋怨,不过只是叫他略微让裴凌霜长个教训,平日里素来谨慎的袁乾怎的今日却如此反常。

任由她百般焦急,校场上的战局却仍旧十分激烈。裴凌霜攻击了百十个来回,到最后已有些力不从心,却还是又举起剑朝袁乾扑过去。

就在所有人都在期待袁乾会以怎样惊险的方式躲过这一招时,却见他猛的伸手,俩三招间已将裴凌霜一只手制住。

裴凌霜则不肯认输,反手又将利剑刺向他的要害,接着只觉一阵剑花闪过,众人还没看清是什么情况却见裴凌霜往后连退数十步方才稳住身形,接着发间系带不知何时被剑锋调开,一头乌发顿时飘散开来,至于那柄剑,则已落入了袁乾手中。

“竟然是个娘们。”人群里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瞬间引起一阵骚动,那其中甚至夹杂着讪笑和口哨声。

裴凌霜忽然意识到什么,惊慌失措的便yu往校场边退去,然而因为走得太急,方才打斗中又已耗费过多力气,脚下一软却又瘫坐在地上。或许是扭了脚,她重又试了几次,却都不得起身,一双大眼睛霎时聚满泪花,俨然是要哭的样子。

立在她对面的袁乾则整个人愣在原地,显然没有想到方才与自己交手的竟然是个女子,只顾望着她呆立着,连手里的剑落到地上也不自知。

校场边观看的沈茹月见如此情状愈加焦急,顿时悔恨万分,怨自己做了错事,正提了裙摆准备亲自冲到校场中间去。却见袁乾忽然迈动脚步,行至裴凌霜面前,竟弯下腰来将已是满脸泪珠的裴凌霜整个人打横抱起。

裴凌霜想来是被吓着了,仍沉浸在悲愤中,却也不挣扎,乖顺的由他抱着。人群霎时爆发出一阵更激烈的呼声,又在袁乾的授意下,被副将以“王妃面前不得无礼”之名压了回去。即便如此,也过了好一阵子,直到袁乾三人入得营帐中,人群才渐渐散去。

碍于避嫌,袁乾只将裴凌霜送回沈茹月帐中便起身离开,于是留下沈茹月一个人忙活。她一会儿唤来薛太医替裴凌霜查看伤势,一会儿督着侍从熬制活血散瘀的汤药,直到下午才好不容易闲下来。却又不得不面临安慰裴凌霜的重大难题,毕竟祸是她自己惹下的,再不容易也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沈茹月轻手轻脚的行入帐中,卧在塌上的裴凌霜却还抱着被子哭得伤心。她踟蹰了许久,终于还是走上前去在床榻边坐下,正想着该如何开口,却不料裴凌霜忽的坐起身来,猛然扑进她怀里:“他欺负人…娘娘要为民女做主啊…”一零五、天地为媒(一)

裴凌霜在沈茹月怀中啜泣了许久,直到沈茹月违心的答应了待士兵训练结束就让袁乾来向她赔礼道歉之后方才罢休。

关于这件事,沈茹月觉得自己实在有愧于袁乾,所以当袁乾果真在士兵散去后来到帐外时,她只得溜出来,背着裴凌霜歉疚道:“委屈袁将军了。”

然而袁乾毕竟是在外征战,什么场面都见得的,对于此也只是简单与沈茹月客气了两句,便毅然掀了帐帘进去。

未免影响到袁乾发挥,沈茹月并没有跟着进去,正准备转身去医帐看看,却被一名侍从唤住。这名侍从虽不是流觞近旁的,却也看着眼熟。他手上捧着一卷羊皮,因为比竹简轻便易于携带,常作为需远距离传递书信所用的材质。侍从向沈茹月躬身行礼,面色恭谨,似有踟蹰之色:“奴才有一事,可否请娘娘赐教?”

“何事?”沈茹月目光流连于侍从手里的羊皮,疑惑的询问。

“禀娘娘,是太邺相府送来的书信,可是大王一直在帐中议事,奴才怕耽搁了,这才来求娘娘…”那侍从缓缓道来原委,又将那卷羊皮往前递了递。

“交给本宫即可。”沈茹月说着,已将书信接过手中,示意侍从退下后便展开来细瞧,只是她瞧了片刻,面色却渐渐变得凝重。

正在这时,却听得身边一阵窸窣声,是袁乾自帐中出来。沈茹月忙收了书信迎上去,见袁乾如来时那般衣冠齐整、面色平静,皮面上亦没有明显的伤痕,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于是对袁乾再三谢过之后才又入账内。

然而当她见到裴凌霜时,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见方才还一脸委屈,抱着被子啜泣的裴凌霜此刻竟哼着歌收拾床榻,脸上还不时露出笑意,似想起什么欢喜的事情,连沈茹月靠近都不曾察觉。

沈茹月凑至近前,像看怪物那般将裴凌霜看了许久,惊讶之情溢于言表。裴凌霜正出神,无意间触到沈茹月的袖袍才猛的回过头来,捂着胸口笑道:“娘娘怎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把民女给吓的。”

“你…这是做什么?”沈茹月犹豫的伸出手指向她正忙着的活计。

“整理屋子啊。”裴凌霜想也不想的答道,俨然又回归初见时那般利落的模样:“民女想过了,只要到了战场,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为了这场战争的胜利而努力。听闻娘娘慈悲,怕宫婢们受不了苦,所以连一个婢女都没带,如今民女能做的就是伺候好娘娘,为大王分忧。”

她这一番言辞直叫沈茹月听懵了去,半晌才回过神来,却还不信,试探着追问道:“你想通了?”

“民女想通了。”裴凌霜停下手里的活,甚是认真的看向沈茹月,面上忽然露出憧憬的表情:“上阵杀敌的心愿总有一天也会实现,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眼下我且做好分内的事也一样是英雄。”

“方才袁将军…”沈茹月不可置信的喃喃,抬手指向帐帘的方向,似乎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

“方才袁将军同民女说了些话,让民女豁然开朗。”裴凌霜不等沈茹月犹豫便大方的说来。

“只是说话吗?”沈茹月仍端着一脸的不可置信,见裴凌霜又笃定的点头,才终于接受事实,却咬着指腹自言自语道:“不得了啊…”

这袁乾当真是不得了,平日里看起来不善言辞的一个人,连这么难缠的丫头都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安抚下来,实在是不得了。下次与别国谈判时,定要向大王好生举荐一番。

沈茹月正暗自在心底盘算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帐帘处响起:“何事不得了啊?”抬头一看,却是流觞正跨步进来。

这几日他忙于同诸将领商讨战局,难得有空过来,眼下听他声音爽朗,想来是心情不错。沈茹月于是展露笑颜迎了上去:“看大王心情不错,想来形势应是利于我方。”

“爱妃所言甚是。”流觞一面应着,一面将盘龙枪搁置一旁,自己则握了沈茹月的手于软榻上坐下。

裴凌霜原本对流觞是极惧怕的,但一路听沈茹月将述他的诸多事迹,对他的看法也渐渐改观,然而眼下见了却也退于一旁,恭敬的垂手而立。

即便如此,在面临惧怕的人或者物时,占尽先机的却往往还是好奇之心。这条定律显然适用于裴凌霜,她不过才安静的待了片刻,便眼睛晶亮的望向盘龙枪惊呼起来:“这个就是传闻里说到的盘龙枪吗?”

流觞也被她一惊一乍的语调给惊到,将手里的茶盏漾起几圈波纹,却也耐心答道:“正是。”

“民女可以看看它吗?”裴凌霜的眸子仿佛镶在了盘龙枪上,片刻也不肯移开,满脸憧憬却又小心翼翼的问道。

流觞倒也慷慨,便拿起盘龙枪递到她手里,见裴凌霜如获至宝的捧着枪身来回抚摸上面的龙纹,接着说道:“说来每次征战沙场,都是这盘龙枪立下汗马功劳。”

一提到征战二字,裴凌霜整个人都兴奋起来,索性搬来软榻坐到流觞身旁,再三央着他讲过往征战中的见闻。流觞却也不推辞,顺着她的追问一个一个解答开来。

坐于一旁的沈茹月见俨然没有自己插话的余地,便起身辞道:“薛太医邀我今日探讨医理,我本应了却也一直不得空去,大王且在此和凌霜说话,茹月就先告退了。”转身间,流觞似yu相阻,却被裴凌霜拉了回去,便也就此罢休。

退至帐外,沈茹月却又忍不住回头,听到裴凌霜爽朗的笑声不时自帐中传来,心下便有些不是滋味,索性狠了狠心转过身去。

她并没有往医帐那边去,方才说薛太医邀她探讨医理的话也是随口胡说的,只是想自方才的情景中脱身,出来后却也不知该往何处而去。

她于是漫无目的的走着,不时有士兵或侍从对她道:“娘娘万安。”旁晚十分,有风渐起,吹散了日间暑气,却不能缓解胸口憋闷的感触。

不知不觉已来到驻地边缘的山坡上,这里不常有人路过,但沉入山间的夕阳却透着苍茫之美,叫人看了忍不住想要落泪。她于是在山坡上坐下,独自看着远方发呆,目睹如血残阳自天际一丝一毫的弥漫开来。

熟悉的场景勾起同样熟悉的旋律,她不禁跟随记忆浅吟低唱:“当时明月,饮流觞。柳蔓深深,杏成行。明月光,江水长。云巷深深,桂酒香…”

“如此夕阳美景,爱妃怎的一个人在此独享。”当流觞带着几许委屈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沈茹月才意识到自己面上已有泪痕,于是悄悄的用袖子拭了,才转过身来低着头不看他。

“怎么?有谁惹月儿生气了?”见她许久不发一言,流觞于是抬起她的下巴询问道,微红的双眼便一览无余。

“没有。只是夕阳太过壮烈,不知不觉就落了泪。”沈茹月自知逃不过他的眼睛,于是寻着理由解释,却又想起方才他与裴凌霜在帐中嬉笑一幕,便忍不住道:“大王何不多陪陪裴姑娘,到这里来做什么?”

见她一脸吃味表情,流觞却勾起唇角:“那丫头吵闹,怎能和温香软玉相提并论。”说完便伸了双臂yu将沈茹月揽入怀中。

沈茹月却撅着嘴闪躲,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羊皮书信,递到流觞面前道:“相府的书信都来了,说是让裴姑娘留在军中,还请大王多多照顾。”

流觞诧异,展开书信看了一遍,又见沈茹月满脸不悦,嘴上都能挂茶壶的模样道:“既如此,茹月怎好打扰大王‘照顾’裴姑娘。”却愈发笑开来,随手将那书信仍在一旁,强将沈茹月锢进怀里,由她如何挣扎也不放手。

沈茹月反抗了半天都没效果,索性破罐子破摔,只将脑袋耷拉在他的胸前,暗自生着闷气,也不知怎么的,他越是有哄她的意思,她就越是控制不住要同他闹别扭。

岂知那罪魁祸首反而笑出声来,又贴着她的耳际低声道:“原来月儿竟是这样大的一个醋缸,想来这几日军中的饮食都要酸得不能下咽了。”

灼热的气悉贴着耳际滑过,直惹得沈茹月又羞又恼,终于忍不住怒意,捏着拳头往那可恨之人身上捶打起来。

流觞却还是一脸调笑模样,同她嬉闹了许久才握了她的手,一脸正色道:“本王愿以王的身份起誓,这一世视为妻子的只有月儿一人。”

“哼,男人的誓言都是不可信的。”沈茹月一脸愤恨的反驳,心下却十分受用。

不想流觞倒是十分认真,锁着她的瞳眸诚恳道:“今日本是你我大婚之日,却因为战争而不能如期举行婚礼,你可曾怨我?”

经他这样一提醒,沈茹月这才想起今日确是吉日,之前忙于与月国结盟,半路又被裴凌霜一闹腾,倒是将此事忘得干净。

见沈茹月半晌没有回应,流觞似有些急了,顿了许久,才又开口道:“其实方才去帐内寻你,是想同你说对不起。”一零六 、天地为媒(二)

说来,一个君王,特别是如流觞这样暴虐成性的君王会当面说出“对不起”这样的字眼,实在是一件比鬼怪出没还要猎奇的事情。

沈茹月其实早已心软,却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别扭道:“大王的王后是月国女王,与茹月何干?”

她故意侧过身去作势不理他,又忍不住以余光偷觑他的反应,却见他默然敛目,自袖中取出一支银质发簪递到她面前。

甚是朴素的一支簪,除却簪首上一朵并蒂莲雕得颇有灵性,再无其他坠饰,远不及王宫里为妃嫔准备的饰物那般精巧名贵,却将过往的记忆清晰的勾勒于眼前。

原是在边城时,她随手于摊贩处拿起的一支簪,后来因为废除奴隶制之事和流觞闹了别扭,他便买了这银簪哄她开心,还在月下与她说了那些话,再后来她决心忘记他远赴月国,又于危难中为他所救,他追寻她直至崖底,却愤怒的将银簪折断。

沈茹月注意到银簪中间有一处细小的隆起,想来是重新接合时留下的痕迹,于是下意识的摩挲着那一处痕迹。

回想过去诸多往事,不过几年间,却也恍若隔世,这才发觉自己与他竟已有了那么多的记忆。明明隔得那么远的两个人,自那一刻时空交错,命运便一点一点的联系在一起,不知不觉已化作一团乱麻,纠缠不清。

或许这就是缘分,只是自第一眼见到这个男人,到后来不断的试图逃离,两个人的缘分却是越来越深,以至于令她对这个陌生的时空产生依恋,这到底是命运不幸还是幸运。

沈茹月凝视着握在掌心里的银簪,渐渐模糊了视线,却觉到温暖的触感将她的双手覆盖。他缓缓开口,对她道:“那夜在边城所说的话,我依然在等你的回答。”

沈茹月讶异的仰起头,自眼眶滑落的那一滴泪便坠在他的手背上,原以为那时的话只是一句戏言,却不想他竟一字一句重复来:“你可愿做我的娘子。”

与她对视的瞳眸如那夜一般灿若辰星,他俊美无铸的脸在夕阳下太过炫目,令她忍不住想要避开,却又仿佛着了魔一般挪不开视线。见沈茹月只是看着他发呆,流觞顿了片刻,又继续问道:“不是王后,不是王妃,只是娘子,月儿可愿?”

他说完,微弯嘴角,笑容温暖的看向她。夕阳鼓起他玄色铠甲下的猎猎衣袍,随风飘散的发水墨一般不真实,明明是谪仙的一样的人,却实实在在的立于面前。这一刻似乎忘却了曾经有过的所有怀疑与忧虑,沈茹月觉得自己好似被人下了蛊,痴痴的便点了头。

而后的情景便更让人怀疑是在梦中。那威严摄天却又衣袂翩跹的男子向她伸出手来,交握的十指宛若命运一般纠缠。他以天地为媒,向她许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她从不曾想过,会在如此山色靡荡,夕阳漫天中与他拜过天地,结成夫妇。

这过程里,泪水始终不停的滑落,那并非是悲伤之泪,而是难以言喻的一种情感,就好像漫无边际的大海中漂泊许久的船只终于抵达港湾,原本悬在空中飘摇的一颗心,仿佛找到了属于它的位置,从而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定和宁静。

被他拥入怀中的一刻,沈茹月忽然觉得无比心安,好似事情原本就应该如此,他们理所应当的就应该属于彼此。

“月儿,我从未如此高兴,连登上王位之时也不曾。”流觞垂首于她耳畔说着缠绵的情话,轻易便叫一颗心融化成春日的湖水。

沉醉间,他的唇已落在她的侧脸,而后绵延,化作缠绵而又冗长的吻辗转于她的唇齿间。这一次她不再逃离,从接受到生涩的回应,她从未如此坦诚的以行动表达自己的心。

爱人之间的温存仿佛美酒,酿得越久越令人痴迷,不知不觉便已沉沦其中,忘了空间与时间。感受着彼此最为亲近的呼吸,好似这样便会天荒地老。

直到身体里残存的空气耗尽才终于不忍的分离,却又为更深的拥吻所取代。仿佛被柔情抽取了肢体的全部力气,沈茹月只得攀附流觞的胸襟才得以勉强维持,脑袋里只剩白茫茫一片,身子却轻飘飘的恍若游荡在云端。

忽而腰间一紧,却是流觞不满于两人间仅剩的那一点距离,以掌支撑她的身体,又顺道将她的身体彻底贴上他的,一丝缝隙也不曾留。

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心跳,纵使隔着铠甲亦十分清晰,沈茹月的双颊忽然染上绯红,而后蔓延至脖颈。那润泽的微红很快吸引流觞的注意,他便终于舍得撤离朱唇,寻着肌肤上晕染的色泽一路攫取她身体的芳香。

触到那得来不易的空气,沈茹月不禁大口喘息,然而一连串落在肌肤上的吻却又带来另一重奇妙的体验。宛若虫蚁噬咬的触感,时而急促时而清浅,没有任何规律可循。沈茹月微眯双目,仰起颈项,早已没有反抗能力的任他处置。

自此她已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觉身子忽然变得很敏感,每一个吻都仿佛落在心尖上,并在那里点起了一把火。

追逐着她逐渐剧烈的心跳,他的吻已一路寻上她的蝴蝶骨,随即而来的是他带着更多热度的掌,甚至沿着衣襟探向那不曾为人触碰的地带。离心最近的胸口被他握在掌心里,仿佛被握住的是她的心脏,她已不胜其力,下意识的伸手攀上他的手臂,仿佛想要拒绝却又不忍。

她拼命的喘息,与他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乱作一团,又觉到他另一只手沿着腰腹辗转滑过,纤长的指已寻上腰间系带。

山谷间刮起的风携着凉意,缓解了几yu沸腾的热度,也令沈茹月寻得最后一丝清明。她忽然意识到此刻身处的正是山峦之间的广阔天地,纵使是在营地边缘,入夜后也会有哨兵巡逻至此。想到这些,她忽然觉得满心羞怯,于是使出残余的最后一丝力气覆上流觞的手背,阻止他的进一步动作。

“求你…不要在这里。”她的声音也因喘息而变得断断续续,险些在他眼中又燃起一把火。但终归流觞还存有一丝理智,然而见沈茹月已因方才的吻而脱力,便索性将她打横抱起,拥着她一路往营帐里去。

从山坡到营帐的距离不算遥远,然而沈茹月却觉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

眼下刚入夜,士兵们都已结束训练,正是晚饭之后的闲暇时间。在这相对太邺显得十分寡淡的边城,士兵们并无其他乐子,只得三三两两在营地里闲逛。所以当他们看到大王抱着略有些衣衫不整的王妃娘娘穿过营地时,虽都恭敬的退至一旁行礼,却也免不了多看两眼。

不用抬头沈茹月也能够感受到那无数到或探究或好奇的目光,顿时羞赧得恨不能就地挖个洞钻进去,只得将脑袋埋入流觞胸怀,缩了缩身子,自欺欺人的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心下又不免对流觞生出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