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觞说着将手上的盘龙枪一横,隐现出阵阵肃杀寒光,仿若季长风的首级已被他稳稳拿住。然而片刻后他却又陷入另一重思索,沉默许久才仿若自言自语道:“只是眼下,季长风把无殇城守得滴水不漏,怕是还得想些法子攻城。”

入夜后,流觞又与几位将领,以及熟悉月国地形的诸侯商量对策,沈茹月因为连日赶路实在倦极,便回马车里略眯了一会儿,以便为后面的战斗养精蓄锐。

醒来时,他们的议事已然结束,沈茹月便行至流觞身畔问道:“可有商讨出攻城良策。”

流觞点了点头,然而眸中却有忧虑隐现。他将身后斗篷取下,披上沈茹月的肩头。沈茹月这才觉到入夜后自己的手竟有些发凉。流觞又替她将鬓角垂落的发丝绾至耳后,才道:“眼下之计唯有兵分两路。”

“兵分两路?”沈茹月有些疑惑的看向流觞,听他继续说来:“季长风若要夺取政权,最困难的并不是刺杀月国少主,而是得到月国众臣的支持。眼下他虽握有兵权,又收买了不少朝臣,但仍有部分朝臣坚守旧主,且更多的是在中间观望,这也是为何他虽将少主握在手里却也不敢轻易处决。”

“原来如此,可又该如何兵分两路解月国之危?”沈茹月渐渐明晰其中利害,于是迫不及待的追问。

流觞便叹了叹,摊开无殇城地形图,指向其中的各处要地对沈茹月道:“而今之计便是本王带领肃国主力自这条路正面攻向无殇城,吸引季长风的全部注意,再由月儿率月国军队由侧面至无殇城前。待两军汇合,便以女王之旗号攻入无殇城。届时本来观望的势力见女王归来,又有肃国相助,必然向季长风倒戈。如此,可解月国之危。”

沈茹月依照流觞所言,仔细端详那地形图,俨然战局已在眼前,忽然间似乎意识到什么,于是攥了流觞的袖口恳求道:“此计自然是好,只是,茹月不想和大王分开。茹月愿和大王一同攻打无殇城。”

见沈茹月眸中已有晶莹闪烁,流觞心下亦是不忍,便拥她入怀,解释道:“本王亦不忍月儿独行,然而前路凶险,只怕要耽搁许久,月儿需以女王之名从侧路先至无殇城下获取诸侯们的支持,才好里应外合攻下无殇城。而本王若不出现在肃军,季长风必定起疑,也就起不到牵制他的作用。”

沈茹月将他这番话细细思来,也知这确是最上的一种方法,为了大局,她也只能接受,然而一想到在这兵荒马乱中与流觞分离,一颗心便乱得不成样子。

她将脑袋埋在他胸口,费了好些力气,才不叫那泪珠儿落下,相拥许久,她终于抬头,却不忍与他相视。

“便如此吧。”她嗫嚅着,似极无奈的叹息。下一刻却又伸出双臂将他环得更紧,她想起蒙荒战场上的恐惧与无奈,想起平城一役中受伤的流觞躺在面前时,她心底的绝望,明知此刻应该坚强的她却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害怕。”明知此刻不是撒娇的时候,向来不喜撒娇的她却忍不住在最不恰当的时候说了不恰当的话。

然而流觞却只是一遍遍抚着她的发,默然不语,片刻后却放开了那个怀抱,在沈茹月委屈的表情中将盘龙枪递到了她的手里。

“这…”沈茹月捧着盘龙枪,不知他为何意。

流觞却吻了吻她的发道:“爱妃拿着这盘龙枪,至无殇城前定要还给本王。”

沈茹月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便是要她安然无恙的到无殇城与他汇合,然而沈茹月却不敢相受,忙道:“万万不可,盘龙枪是大王的武器,怎可交给茹月?”

沈茹月说着便要将盘龙枪退回流觞手里,却又被流觞阻回。他将她握着盘龙枪的手包裹进掌心,柔声道:“这段时间,我不在你身边,就让这盘龙枪代我保护你。”

沈茹月迎向他的双眸,将那眸中万般言语看进眼里,终是接了盘龙枪拥入怀中,摩挲着其上栩栩如生的龙鳞,好似这样就不必与相爱之人分离。

因时间紧迫,翌日清晨,沈茹月便与那几位月国诸侯一道往无殇城侧面的山路行去。流觞对她放心不下,又唤了锋湮和另两位将领护送。

启程时,沈茹月一再回头,遥望以流觞为首,驻马相送的众人。他骑在黑色良驹上的身影由清晰至模糊,那一幕几乎是刻在了眸子里。沈茹月下意识的握紧了那盘龙枪,直到山峦彻底遮盖了他的轮廓才终于不舍的转过头来。

说来,山间的路并不好走,但终究极少有敌军埋伏,所以路虽走的不易,沈茹月一行终于也还是到了无殇城下。

此时还没有流觞的消息,沈茹月隔着最后一道山峦遥望紧闭的城门,一颗心不禁忐忑起来,然而当她触上手中的盘龙枪时,却又似被重新赋予了勇气,所以当城中诸侯暗地里来与她相见时,她终于还是稳住了心绪,将戏演来。

“尊驾果然是女王陛下吗?”那名月国诸侯好不容易混在流民中自城里逃出,纵使衣着褴褛,也难掩举手投足间的尊贵。他伸长了脖颈,仰看骑在马上的沈茹月。对于女王的诸多传闻,他仍抱着似信非信的态度,语调中更是充满了疑虑,而他不加掩饰的怀疑亦引起了所有人的沉默。

静默中,沈茹月却下了马来,端了步子缓缓向他靠近,直到那位诸侯看清了她的面容,而后惶恐的垂下头来方才停住。一一四、别君欲绝(四)

“若非本王,还有何人甘愿冒死前来救少主之困!”连沈茹月自己也不曾想到,她手握盘龙枪字字铿锵的模样竟十足的不怒自威,直叫那位方才还存有疑虑的诸侯跪倒在地,连声呼着“女王万岁”。

她却又装模作样的将那诸侯扶起:“爱卿谨慎,应该嘉奖。至于本王是否为真,如爱卿这般令本王倚重的臣子想必最为清楚。即便是不清楚,一会儿见了少主,真相也是要大白于天下的,爱卿说是不是?”

那位诸侯额间已有豆大的汗珠争相出现,连声道:“女王英明,女王英明…”

见他已打消疑虑,沈茹月暗自庆幸方才借着女王的威名竟没有被识破,便继续询问道:“城中情况如何?王弟可安好?”

那诸侯自沈茹月话中听出她对少主的关切之情实在不假,便彻底卸下防备,叹着气道:“那贼子将举国兵力移至城中,把王宫团团围住,对朝臣威逼利诱,一个也不许出城,微臣也是费尽心机才得以乔装出城。至于少主,当下还在贼子挟制之下,因少主英明事先已将国玺藏起,那贼子碍于此才不敢对少主下手。”

看来流觞推测的不错,沈茹月一面想着,一面依照流觞早前的吩咐对那诸侯道:“你且回城中替本王传旨,对那些朝臣说本王已至城外,不日将携大军攻入无殇城,这期间若有臣服于乱臣贼子者皆以叛国罪论处。同时,尔等还需集结城中一切可集结之力量,待本王发出信号时与本王里应外合,一举将贼子拿下。你若听明白了便回城吧。”

“是,属下领命!”那月国诸侯答得干脆,转身便往来时的暗道而去。

沈茹月看着那人背影渐渐远去,方才暗自里舒了一口气,却忽而听到一声惊呼自前方响起,抬头之间但见片刻前还与自己说话的月国诸侯已躺在血泊之中,头颅更是为利箭贯穿,惨状令人不忍直视。

她还在为这过于惊骇的场景出神,锋湮等人却已举起兵器于她身边形成阵势。“都给我提高警惕,保护娘娘安危!”锋湮一面警惕的向四周查看,一面向手下发号施令,冷冽的语调为这本就肃杀的气氛更添了几分危机之意。

就在所有的人都绷紧了那根弦时,敌方埋伏已久的暗兵终于自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其数量之大,来势之凶猛,实在估量之外。

“想来他们已埋伏多时,故意待我们到达此地再一举围剿。娘娘莫要惊慌,且随末将突围。”混乱中,锋湮已移至沈茹月身侧,亲自相护。

沈茹月最惧血腥,原本已吓得发抖,可指腹触碰到长枪上的龙鳞时,忽然想起流觞与她在无殇城下相见的约定,便强自镇定的朝锋湮点了点头,而后尽量不去看不去想,只随着他的步伐往前挪去。

通往前方的每一步都走得艰辛,中途更有乱箭不时自耳侧飞过,沈茹月下意识的缩着身子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却发现几名敌军已将锋湮与她隔开。

那些敌军倒也不曾向沈茹月下手,只是形成合围之势,争先恐后的向锋湮攻去,显然是做好了先歼灭锋湮再来对付她的打算。

锋湮虽与袁乾同为流觞最得力的干将,然而在敌人以多敌寡的围攻之下也渐渐隐有不敌,又因敌军众多,所有人都在混战当中,一时也找不到人来助他。

锋湮不断的挥剑砍杀,尽管已是汗流浃背,尽管身上已披满流血的伤口,却还是不肯停下奋力的战斗。

沈茹月满心焦急,眼见着他以剑挡开一人的险要攻击,又反手将另一人击倒在地,然而他弯腰击倒那人的瞬间疏漏却已将自己的命门暴露在敌军面前。

伺机以待的敌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疏漏,只见那名身手了得的敌军将领提起利剑向锋湮的后胸刺去,沈茹月yu提醒他避开却也为时已晚。

一道剑光闪过,鲜血喷涌在锋湮的战甲上时,连他自己都满面惊讶。他低头看向倒在血泊里的敌军将领,盘龙枪还没在那人的身体中,而枪身的另一侧则被沈茹月握在手里。

此时的沈茹月显然受到极大的惊惧,呆愣的看着地上尸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牢牢握住盘龙枪的一双手即使沾满血腥也始终不肯松开。

然而此刻危急之下并不是停留的时机,得以脱困的锋湮助沈茹月拔出盘龙枪后便护着她往山下的安全地带突围。

经过一番厮杀,敌军的埋伏终于得解,然而沈茹月一方也死伤惨重。锋湮在听完下属对死伤情况报告之后,便去临时的营帐里看沈茹月的情况,却见她仍如方才那般蜷缩在角落里发呆,侍从们递来的水也不喝,干粮也不肯吃,只是紧紧抱着盘龙枪,旁人如何劝解也不肯放下。

锋湮无奈的叹了叹,正yu起身却听到微弱的声音自沈茹月口中传来:“大王何时到无殇城下。”她说得失魂落魄,连声音都在颤抖。

见她终于缓过神来,锋湮心下却是松了一口气,忙应道:“娘娘放心,大王至无殇城近前会令肃军与季长风部署的军队对峙,以吸引兵力,而后携一队精兵暗地里走另一条路到此与娘娘汇合,想来很快就会到。”

听他说完,沈茹月再未发一言,目光始终落在盘龙枪上,仿佛那里寄托着她的全部希望。

就在这时,却听得一阵欢呼自帐外传来,呼的竟是大王已至。沈茹月听到大王二字便忙起身奔至帐外,顺着人们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山地后面一片湖泊对岸有一队人马正靠近,隐约中可见那飘扬的旗帜上画着盘踞的玄色巨龙,正是代表着肃国王室的图腾。

想来流觞旨在出其不意才决定自这条水路来与她汇合。在周围众人的欢呼声中,沈茹月终于展露笑颜,泪水却也在同时自眼中汹涌。她自模糊的视线中看向那个遥远的身影,只觉这短短几日的分别好似已过了几个世纪。

“那里怎么会有狼烟。”不知是谁呼喊了一句,才提醒众人关注那不正常的滚滚黑烟。

对岸的流觞似乎也觉察到这一点,正停下前进谨慎查探,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沈茹月甚至来不及看清那些埋伏的敌军是自哪里出现的,流觞一行已被团团包围。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沈茹月不可置信的摇着头,甚至怀疑眼前所见皆是梦境,然而可怕的却是不容推拒的事实,对岸埋伏的敌军数量极多,流觞纵使率领精兵却也终有不敌。

眼睁睁看着流觞身中数箭又被敌人追击,沈茹月只觉自己的心也一道被刺穿,拼命的向湖边跑去:“是流觞!我要去救流觞!”尽管锋湮将她拦住,她却仍疯了般挣扎哭喊:“我要去救他!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去救他!”

锋湮似乎也不忍看那过于惨烈的景象,他背对着湖水,以宽厚的身躯挡住沈茹月:“请娘娘冷静!大王有令,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命我等倾全力保护娘娘,在此等候大王的消息!且那湖泊宽远,娘娘即便是渡水过去也无济于事了。”

于此同时,沈茹月却忽然停止挣扎,原是她全然呆滞的眼中,亲见已然身负重伤的流觞在敌军追击之下连人带马落入湖泊之中。

“不!不…”沈茹月几近西斯底里的向着湖泊呼喊,而后双目一黑晕倒过去。

通风报信的士兵夜里才至,到临时驻扎的营中,锋湮一见他额上白绫便脱力般跪倒在地,如他这般血性男儿竟也泣不成声。

许久方才止住泪水,锋湮便朝着肃国的方向匍匐在地叩了三次,方才吩咐士兵退下,亲自入帐内向沈茹月禀明。

帐帘掀起时,沈茹月正跪坐在榻上,以绢布擦拭盘龙枪的枪身,见锋湮进来,也不抬头,一双早已红肿不堪的眼睛始终看着那盘龙枪道:“且等等,这枪身上沾了血迹,等我把它擦干净,到时候还给流觞,他才不会怨我。”

沈茹月说得极其平静,声音却因悲伤而变得沙哑,她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枪身,仿佛永远也不会停。

将她的情状看在眼里,锋湮却终于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再一次喷涌而出,他以哭腔向沈茹月喊道:“方才报信的士兵已至营中,他说…因肃军中奸细出卖,大王所领军队遇到埋伏,为毒箭射中要害,落入湖泊,已然…薨逝…”

说到最后,锋湮已是泣不成声,而沈茹月手里的盘龙枪也在这一瞬间坠落在地,撞击在那坚硬的地面上,发出“铿锵”的声音。

沈茹月如木偶一般呆愣了许久,终于如梦初醒般掩面而泣:“流觞…流觞…”她一遍又一遍唤着他的名。

这一夜,哀思之情盘踞了整个无殇城,将云翳遍布天际。

当清晨来临,肃杀的氛围却并没有随之消解,这一日的肃军仿佛在这异国他乡里迷失了方向。锋湮正与月国的几位诸侯和将领商量接下来的对策,却见沈茹月手提盘龙枪自营帐里出来。

她虽面无表情,然而本该悲痛万分、埋头哭泣的王妃娘娘忽然出现在眼前,还是令在场的众人因惊诧而陷入沉默。

却见沈茹月径自绕过呆滞的众人,至驻马之处将她的坐骑牵出,而后爬上马背将盘龙枪横至身前道:“而今我yu以只身匹马杀入无殇城中,以盘龙枪亲取狗贼的头颅,解救少主,为肃王报仇,为万千英魂报仇,尔等可有愿与我同去者!”

沈茹月每一字都说得恳切有力,语调里满是决然之意,直叫所有人都惊诧的不知如何开口。

“我愿同去!”也不知是人群中的哪一位兵卒带头喝了这一句,接着便有无数人响应。

“我愿同去!”

“我也是!”

“我也去!”

尽管没有将领的号召,没有将军的命令,那些士兵却纷纷举起手中兵器yu随沈茹月前行。

“我等愿听从女王陛下号令!”就连月国的诸侯和将领亦拱手向沈茹月表示愿意同去。

“臣等愿跟随娘娘为大王报仇!”锋湮带领肃国诸将向沈茹月单膝跪地。

一时间,整个大军,无论是隶属于月国,还是自肃国而来,所有人都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然而沈茹月脸上没有欣慰亦没有恐惧,她只是提起盘龙枪,在队伍的最前面,纵马向无殇城的城门而去。

就在杀声震天之时,紧闭的城门却自内部缓缓开启,天际的阴霾终于已到了不能承受之地步,一声惊雷如乱石崩云坠落在地,然而当沈茹月看清城中景象时,却不得不驻马而立。

那俨然是被战火蹂躏过的城池,血腥浓重,尸骸遍地,但这一切都不足以令人震惊,真正叫沈茹月停下脚步的是那跪了满城的臣民。

为首的少年身着储君的华丽锦衣,秀雅的面容亦如多年前初见他时那般惹人怜惜,干净得好似永远都不会与杀戮牵扯上关系。

只是而今的他不再微笑唤着王姐,而是以尊贵之身将剔透的美玉举过头顶:“臣弟恭迎女王陛下回朝!”一一五、绮梦无殇(一)

“当时明月,饮流觞。柳蔓深深,杏成行。明月光,江水长。云巷深深,桂酒香…”有歌声飘荡在天空,恍惚间不知是在梦境还是现实。残阳自天际弥漫,普照以远离死亡与悲伤为名的古老城池。锦旗在城楼上迎风而舞,融入漫天猩红,金丝缝制的“月”字在夕阳的照耀下灿烂得刺眼。

守城的士兵目视远方,眸子里却再没有警惕的杀意,三年的时间,足够恢复一座城的辉煌,也足够使人们淡忘曾在此上演的杀戮和血腥。然而繁华市井间,说书人的记性总是比其他人好些,仍在街头巷尾摆着摊子,诉说着那一年的光景。

三年前,逆贼反叛,将月国王族的尊严玩弄于刀刃之间,残暴的叛军肆意凌杀所有可能忠心于王族之人,无殇城血流成河。

然而,至此千钧一发之际,为逆贼所谋害,薨逝多年的女王却出现在城下。她脚踏战马,手持银枪,宛若天神降世。

或许是为女王的神力所助,月国少主最终守住无殇城,斩杀了逆贼。他率领全城臣民,就在那城门之前将传国玉玺举国头顶,迎女王归朝。

自从女王重掌朝政,昔日的安宁与繁华便似乎也跟着回来了。人们都说是上苍眷顾月国,所以才令其女重降人世,守护月国的平安与荣耀。

故事说到这里,人们总忍不住将虔诚的目光投向无殇城里最高的那幢建筑,高贵而又神秘的宫阙,属于至高无上的王族,亦属于那个命中注定来拯救月国的天女。

然而,对于王宫的侍从来说,故事终究只是故事,再如何的绮丽迷幻,也没有他手上的那卷竹简来的重要。

那是少主亲自交待他送往凤贤殿的,一句:“此事关乎月国存亡”便叫那不足二两的竹简宛若有千金重。他于是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连歇个脚都不敢,躬着身子一气儿便从长阳殿跑到了凤贤殿。

即便到了内殿前,侍从仍不敢松懈,一脸恭谨而立,随时听候女王的旨意,实在等得久了,才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额间豆大的汗珠,又偷偷抬眼往里瞧了两遭。奈何浮满香气的宫闱内室,层层叠叠的挂满了帘帐,便是连个影儿也瞧不到。

正当他暗自唏嘘时,却有窸窣之声至帘后传来,辨来应是杨柳腰身、莲步轻移,他慌忙理了理衣袖,恢复一脸恭肃表情,将书简捧过头顶,低垂了眼眸只看着地面。映入眼帘的却是盘着绣纹的细身裙摆,刚盖过半只绣花鞋的裙摆,走起路来却如香风拂荷,叫人看着便不禁有些痴醉。

“公公这是发什么愣?”女子温软的声音响起,才勉强扯回他的心魂,刚想陪笑两句,却又觉察到她语调里的责怪之意,便吓得忙噤了声。

说话之人是女王的贴身宫女,名曰浣琴,人长得秀丽,声音也好听,又是极忠心主子的,就是性子太过不苟言笑,再加之对其他宫女内侍都十分严厉不讲情面,所以宫中人多敬而远之。

“你想啊,原是把好琴,可偏以水浣之,怎能不令人惋惜。”闲暇时,宫女们长以此来调笑,借以打发无聊的时光。

从一系列瞎想中回过神来的内侍见浣琴眉间隐约已有皱痕,便忙将手里的书简举高了些道:“少主命小的将此书亲手交给娘娘,还请姐姐代为通传。”

“女王陛下正午歇,你且将书简交与我。”听他说明来意,浣琴于是伸出手来,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

岂料那内侍却不肯将书简交出,只道大王一再嘱咐,定要他亲自交到女王手中,看着女王御览方才算完成使命。浣琴却恐他扰了女王歇息,坚持要他留下书简先行离开。两人于是相持不下,压低了声音争执起来。

正激烈时,却听得一个声音自重重帐帘之后传来:“何人在此喧哗?”女王的声音里还透着梦境初醒的倦意,不过随口问了一句,外间两人已不约而同噤了声。

那内侍以为自己闯了祸,低着头不敢出声,却听浣琴禀道:“回陛下,是少主命人递来书简。”

“罢了,叫他进来吧。”听得女王陛下说了这句,内侍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便愈发的躬了身子跟着浣琴往帘后行去。

沈茹月还陷落在方才的梦境里,沈茹月仍有些恍惚,她揉了揉额际坐直身子。见跟随浣琴进来的内侍陪着一脸小心,不禁在心底责怪那月虹待属下总是过于严苛,又常拿她做幌子,以至于朝堂上下从臣子到宫婢都对她又敬又惧,直叫她如今做了女王还不若在丹霞宫的日子自在。

思绪每每停在这里就不忍前行,沈茹月微叹了口气,接过书简来略略览过,便令那侍从退下。

自窗外投射到书简上的夕阳却转移的她的注意,她于是起身行至床前,无殇城的全景便尽收眼底。

“今日可是八月初五?”她似不经意的问起,目光却流连于城门处天地交接的霞光。

“回陛下,今日确是八月初五。”侍立与她身后的浣琴略思索了片刻后答来。

“如此,已过了整整三年了啊。”沈茹月喃喃自语,声音已如梦呓,眼前之景不知不觉便模糊一片。三年的时间虽铸就了表面的平静,却又怎么足以抹去记忆,那些残酷的记忆反而如雨后春笋般蔓延,一日一日深入心髓。

不过一时的放纵,泪水便沿着脸颊滚落至指间,她垂下眉眼,便看见那只镶嵌着黄金凤凰的血玉戒指。这个戒指名唤凤鸾,是月国君王的象征,曾带着她穿越千年来到这乱世。季长风被腰斩时,月虹自血泊里捡起了这枚戒指,后来连同传国玉玺交到了她的手里。

就在悲痛欲绝,打算追随流觞而去时,是凤鸾给了她希望。那时她再无泪可流,握着这沾满血迹的凤鸾,只觉讽刺万分,怨怼苍天的残忍,在她生无可恋之时却送来这打开时空裂缝的线索。

然而,当她准备将凤鸾交还给月虹之时,却又忽然顿住。“时空的裂缝…”她低喃着这句话,想起史书里的只言片语。

若按史料记载,流觞的消失是在统一七国之后,那么他现在薨逝只有可能是她的出现改变了历史,也就是说历史是可以改变的。既然如此,她若能找到穿越时空的法门,重回过去,那么历史也许会因为她再度偏离轨迹。

便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沈茹月接受了传国玉玺,以女王之名留在月国,既帮助月虹稳固人心,又同时探寻时空穿越的秘密。

“靳大人到了吗?”沈茹月收回游离的深思,缓缓侧身向浣琴询问。

浣琴于是躬了躬身子应道:“早间已传了陛下旨意召靳大人午后入宫,看时辰,想必也快到了。”

浣琴话音刚落,果然听得殿外有脚步声传来。两人同时回过身来,沈茹月则已迫不及待的往前迎去。然而垂帘拂起,进来的却是身着月白色蟒袍的少年,身形虽还瘦削,眉宇间却已隐有威严之意。那少年一见沈茹月便加快了脚步,移至近前,伸了双臂拥上她身际。

这几年,少年长高了许多,肩膀也宽了些,把沈茹月拦在怀里,直叫她呼吸都不能畅快。她于是笑着怨他道:“虹儿都是执掌朝政的人的,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月虹这才将她松开,却是将她的一张脸端详了半天,眉宇间的威严顿时消失无踪,反而果真如孩子一般皱了眉,撒娇道:“虹儿方才进来时见王姐一脸的失望表情,心下实在不是滋味。”

见他清俊的容颜因方才路上行走的暑气沾染上汗珠,沈茹月便抬袖替他仔细的拭了,笑道:“虹儿来了,王姐怎会不高兴,是你看错了。”与他这般肆意调笑,沈茹月却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妥,都说谎话说了三遍也会城真,这几年来她却也真将这位月国少主视作亲弟。说来第一次见他就觉得格外亲近,或许两人当真是有缘,况且有了她的照顾,月虹的身子也好了许多,如此想来,对于冒充月国女王欺骗他这件事,沈茹月的心下便了然了许多。

月虹又与她缠闹了许久,偏以她一时间的表情为要挟,央着她亲手为他煮了茶才作罢。他一面吃着茶,一面还不忘说些称赞之话,直叫沈茹月无奈的摇头,叹月国日后的君王是个顽童。

“虹儿冒着烈阳巴巴的赶来凤贤殿,想来不会是只为吃这碗茶吧?”沈茹月挽袖添茶,故意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月虹则果然顿住,放下手里茶盏,露出一脸心虚笑意:“果然是什么事儿都逃不过王姐的慧眼。”见沈茹月被她逗得失笑,便朝她挪近了些道:“方才我命人送来的书简,王姐可有看?”

沈茹月便朝机塌上努了努嘴,示意自己已经看过,又听月虹道:“过去屠卫与徐秀反叛,都是王姐的威名将其镇压,奈何朝中还有贼臣不死,以为王姐真的身患重疾,仍侥幸兴起风浪。所以明日早朝还需劳王姐御驾亲临,方才能够将他们镇压。”一一六、绮梦无殇(二)

听他说了这许多,沈茹月头也不抬,只是倾了倾茶壶往他的茶盏里又添了些:“想必你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我去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又何必走这个过场,何况我这几日身子懒不想动,便罢了吧。”

自从三年前诛杀季长风一事过后,沈茹月便觉得自己过往都小觑了这位月国少主,原以为他势单力弱在季长风手中受尽凌/辱,却不想实则他是在韬光养晦,关键时刻更是运用谋略将多年宿敌一举拿下。

她果然不出所料的急着推辞,月虹便忙把先前准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这几年虽由我代为监国,王姐也一直称病不出,然而在朝臣的眼里,始终只有王姐才是真正的国君,是受天命的王女,也只有王姐出现,亲自审判那些逆贼,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说完他便一脸希冀的望着沈茹月,任由她如何低头不语,那一双清澈的眸子始终不曾自她面上移开。这一招可谓百试不爽,沈茹月将那一壶茶温了两三遭后终于抬起头来,不过与他对视片刻便拗不过他的坚持,将茶盏引至唇边轻抿了一口,允道:“那便去吧。”

见她终于答允,月虹自然难掩欢喜,硬是抢着给沈茹月倒茶,又说了许多撒娇的话,沈茹月拿他无法,又交待了一句:“我邀了莫将军家的女儿来宫里小住,你晚上记得过来用膳,莫要轻慢了人家。”

这话一说,月虹略思忖了片刻,便愈发的笑了:“原来王姐早有谋算。”

沈茹月却仍是一脸正色道:“倒也不全是你想的那般,把莫姑娘请进宫来,我自有我的用意。”

“是何用意?”月虹仍涎着一张脸,哪里还有储君的样子,又听沈茹月说来:“听闻莫姑娘品貌俱佳,眼下虹儿也快及冠,倘若莫家生变,虹儿却还许她分位,定当感恩戴德…”

这话题说来,月虹便有些受不住了,他又忍不得唠叨,只扯了理由说前朝还有事,慌忙的便与她告辞。沈茹月暗自偷笑,却也允他离开,又吃了一盏茶后,神官靳风才来。

那靳风至殿中,刚弯了腰准备行拜礼,沈茹月却已迎了过去,询问道:“事情可有进展?”

看着沈茹月满脸期冀的表情,靳风不禁有些心虚,惭愧的垂了头道:“禀娘娘,目前尚无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