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是那灿若辰星的双眸里宛如初见的疏离,沈茹月觉得自己定会控制不住向他的怀中奔去。

他就这般站在她的面前,一切恍如隔世,依旧是玄色的衣袍,依旧是俊美无铸的面容,都是她在梦境里一遍又一遍重温着的,只是当他对她说了第一句话,她才知晓一切确已不再是过去。

“女王陛下。”他朝她拱了拱手以示尊重,伴于他身侧的女子亦将探究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清澈的眸子果然惹人怜爱。那女子紧随流觞身边,直到流觞示意她退下,方才福身离开。

看着女子窈窕的背影,她才终于明白过来,他还是那个威霸天下的肃王,而她却已是月国的女王,曾经的山盟海誓,或许已由别人代替她说与他听。

三年了,她用了三年的时间去怀念一个人,用了三年的时间强迫自己活下去,只为寻找那个让他复活的秘密,然而此刻,这个人就在面前,却如陌生人那般与她对视。

这一刻,她原本应该有无数的问题要问,有无数的话语要向他倾诉,却都在他不含感情的眸光里退缩回去。

“本王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女王,可否借一步说话?”流觞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威严的语调仍似过去那般不容推拒。

浣琴不安的攥了攥沈茹月的衣袖,暗示她不要应允,但沈茹月却似着了魔一般,固执的示意她退下,而后独自跟随流觞的脚步向远处走去。

浣琴并不知晓,对于流觞来说要取她性命何其容易,过往的三年里她就曾无数次的祈祷,愿以她的性命弥补这混淆时空的错误,换取他的重生。眼下上天终肯垂怜,令他活了过来,无论是命运也好,是阴谋也罢,她都愿兑现自己的祈愿。

流觞并没有注意到她心底这一番激烈情绪,只是停下脚步看向她低垂的眉眼,却不知她正看着地面上两个人的影,如过往般相偎相依,令人艳羡。

“本王的盘龙枪在月国丢了,不知女王陛下可曾见过?”流觞凝视着她的眼眸问道,平淡的语调竟带着质问之意。

“盘龙枪是大王珍爱之物,若能得见,自是求之不得,只是肃王的东西怎会在本王手里。”衣袖之下的指尖已开始颤抖,她却还是忍不住说了违心的话,既然他已不肯相认,她又怎可不为月国女王坚守那最后一点儿尊严。

“如此,也罢。”流觞愣了偏刻,方才道:“月国与肃国既然已经结盟,日后更应合纵连横以对其他几国,日后也好共图天下。”

“那是自然。”沈茹月垂下头,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然而眼前的地面却不争气的变得模糊,她于是在广袖下攥紧了双手,指甲嵌入血肉的刺痛或许可以暂且缓解心上的痛楚。

然而,在他面前的一分一秒都是如此难熬,过去就是如此,她总是不善于在他面前伪装,只要稍稍说谎,就马上被他拆穿,所以此刻的她越来越心虚,越来越害怕,只怕自己忍不住了便会什么都不顾。

好在流觞并没有停留那样长的时间,她只是看见他衣摆动了动继而听到他说:“如此,便不打扰了,告辞。”说完他已转身离去。

沈茹月没有再抬头看他,因为即使不曾见那背影,泪水已不能自已。

见她涟涟而下的泪珠,刚行至她身畔的浣琴焦急询问发生了何事,只是问了几遍她都不语,默然许久才渐渐止住泪水,呓语般道:“回月国,即刻启程。”一二零、七国会晤(二)

直到坐上回程的马车,沈茹月仍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车身颠簸,连带着眼前丝锦的垂幕也跟着摇晃,她将自己关在马车中,不与任何人说话,也不掀开车帘来看。她咬着指腹陷入呆滞,有太多的事情匪夷所思:为什么那些梦境里都是他与月国女王的缠绵?为什么他明明还活着却不与她联系?为什么明明他曾对她山盟海誓,而今却判若两人。

侍从们未得到女王停下歇息的指令,只得夜以继日的赶路,接连几个日夜,整个使团已是人卷马疲,而沈茹月却还神思恍惚的睁着眼睛。

“女王陛下,眼下已到我国境内,前方有驿站,可要歇息一夜再行赶路?”浣琴的声音隔着帘幕传来,显然已受不了旅途的奔波才大着胆询问。

觉察到她声音里的倦意,沈茹月意识到自己这段时日失神,竟忽略了众人的感受,委实心下内疚,于是忙答道:“便在此停留一夜吧,叫大伙都好生歇息。”

“是。”浣琴应过之后便着手准备驻马停车,安排好一切之后,她又亲自来掀了垂帘迎沈茹月下车。

此时天色已晚,那驿站却是灯火通明,沈茹月借着浣琴手里的灯火瞧见一众铁甲兵士整整齐齐的守在驿站门外。从数量上来看,这些人显然不是她随行的卫队,然而他们身上的银甲铁衣却都是禁卫司的统一着装。

沈茹月疑惑的朝四周看了看,确认此刻确实还在月国边境城镇之后,转头向浣琴询问:“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禁卫司的人。”

浣琴却也不知详情,答道:“奴婢已派人前去询问,想必眼下就有结果。”

浣琴话音还未落,果然见一个腰佩利剑的将领往这边行来,至沈茹月面前,即刻撩起衣摆跪拜行礼:“末将韩彦拜见女王陛下。”

听他铿锵有力的一通自述,沈茹月又是一惊,便往他面前靠近几步,待确认那人确是禁卫司统领韩彦之后,愈加讶异道:“你怎会在这里,怎么不在王宫里保护少主?”想起月虹在宫中可能面临的种种危机,沈茹月的一双眉瞬时拧成了麻花。

韩彦却不为她的焦急所染,只是拱手,将身子躬低了些,恭敬道:“少主此刻正在驿站中等候陛下。”

“驿站里?”沈茹月抬头看了看驿站里的灯火,仍然有些不可置信,自无殇城到此边境之地路途遥远,乘坐马车来到这里尚需不少时日,除非她走后没多久月虹自无殇城出发,否则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快带本王去见他。”沈茹月说着便往驿站里去,心里又不免为朝中局势担忧。倘若月虹一早出发,致使朝中空虚,令有心人钻了空子,岂不白费她这三年的心思。

她正想着见了面要如何埋怨月虹,却见面前两扇驿站大门忽然自内里开启,月虹便已立在了她的面前。

他仍着一袭月白色的常服,自屋外投射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竟有些哀婉落寞之意,尤是他此刻与她对视的神情,竟让她忆起当年那个被囚禁的无助少年。

“王姐回来了。”月虹淡淡的开口,嘴角一弯,忽然绽出笑意,仿佛刚才的落寞表情都只是月色里产生的错觉。

“恩。”沈茹月低声应了,却将方才想好的许多责怪之词忘了个干净。她默然跟随于他身后行至早已安排妥当的房间,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怕王姐见了肃王就不肯回来了,所以骑着马日夜兼程的赶来迎接。”说话的时候,月虹仍保持脸上的笑意,语调也似平常说话那般。然而,以这般故作平静的态度说着宛若害怕被抛弃的话,却令沈茹月不知如何作答,唯觉心下涌起酸楚之意,只得默然看着他那双澄澈得好似山间清泉的瞳眸。

月虹却转过身去倒了一盏茶水递到沈茹月手里,继而敛目,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七国会谈后,虹儿听闻肃王竟然活了过来,有得知他这几年令亦川候监国,实则是藏在深宫里韬光养晦,以图天下,所以没有多想就赶了过来。”

他说着顿了顿,又抬眼向沈茹月看去,脸上的笑意却更加别扭:“其实虹儿心里也没有底,在这里等了三日,还以为王姐真的不会来。”

“你怎会这样想…”沈茹月看着手里的茶盏,方才他不经意间触上的指尖,凉意似还残留在她的手背上,她本想安慰几句说她身为月国女王怎会抛下自己的国家和弟弟离开,却又想起那时她初到月国,确也曾经行过类似之事。

正踟蹰间,却听月虹喃喃的唤了一声“王姐”,她于是刚心虚着应了,却忽然受到一阵冲撞,竟是月虹忽的将她拥住,若非她眼疾手快,只怕手里的茶早已撒了满身,即便如此却也尽数倾到了地板上,茶盏里已然所剩无几。

还未等沈茹月反应过来,月虹却已于她耳畔诉道:“虹儿不肯一个人守着王宫里是因为害怕,怕王姐又如那时一般将虹儿抛下,怕孤零零一个人在宫中没有尽头的黑夜里守着天明,怕黑暗里藏着的明刀暗枪都要我一个人面对。”

他一连三个怕字说得沈茹月不免为之心下动容,刚想伸出手抚着他的后背安慰几句,可才一动他却如惊弓之鸟,愈发加重了双臂间的力道,显然是误解她要逃跑。

“对不起…过往都是王姐不对,王姐向你认错。”沈茹月说着这些安慰的话,唇角却不禁微弯,过往她一心将自己埋葬于流觞的逝去,竟从未发现,原来在这个陌生的时空中,纵使处处尔虞我诈,纵使日日机关算尽,却也还有人将她视作至亲,依赖着她。便是这一点依赖,令已经一无所有的她觉到那一丝一毫的欣慰。

她又接连安慰了几句,然而月虹都没有回应,本以为是他同自己怄气,时间久了却觉察出几许异样来。原本只是拥着她的身子忽然变得沉了许多,她注意到月虹的双手甚是冰凉,然而身子的热度却高得异常。

“虹儿!虹儿!”沈茹月连着唤了两声,却只得到月虹宛若梦呓的一声含糊回答,于是瞬间变了脸色,忙将他拉至身前。

沈茹月这才注意到他的神色已有些不清晰,原本无甚血色的双颊泛起异样的酡/红,原本澄澈的眸子也不知从何时起布满血丝。眼见着他身子有倾倒,就要令她无法支撑,她于是忙将他搀至床前坐下,随后将手掌覆上他的额际,只觉烫得吓人,便忙皱了眉怨怼道:“竟烧得这样高?怎么也不说?”

“不过是在马上吹了风…不碍事…”月虹仍强撑着低喃了两句,可才说完便倒在了沈茹月的肩上昏睡过去。

沈茹月忙唤了随行的医官前来查看,自己则坐在一旁焦急等候。她心知月虹因早产自小便身子羸弱,后来季长风把持朝政亦受过不少折磨,所以身子上也有几样病根,眼下病成这般模样,也不知是触了哪里的病根,凶险到何种程度。

好在那医官把了片刻脉便来向沈茹月禀报:“请陛下放心,少主是因为连日驰马赶路,染上了风寒,又加之路途劳累,才致高热,待微臣开几服药,再调养两日想就可大好。”

听了太医的话,沈茹月悬着的心算是暂且放了下来,可转念一想月虹也是为了她才驾着马日夜兼程的赶路,这才为疾风所侵伤了身子,心下却也难受起来。

她便打发了众人下去熬药,自己则坐到床边,以巾帕沾了凉水一遍遍擦在他额面上为他缓解高热,直到以手触上他的额际,那热度稍许消解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服下的药起了作用,到下半夜,月虹的脸色潮红终于褪去,然而睡梦里的他却还皱着眉,俨然是被噩梦给魇住了。沈茹月就守在他身边将他的手握住,果然他便好了许多。

浣琴进来催了几遭,问她可要先回房歇息片刻,沈茹月见他终于睡得安稳,刚想起身,却觉被他攥住的手一紧,再看他却已是满头大汗,嘴上不住的唤着:“别丢下虹儿!王姐,王姐…”

不知他是不是又坠进了年少时的回忆里不能自拔,沈茹月最能体会这种不断被同一个噩梦纠缠的无助与恐惧,便一时心软下来,遣了浣琴离开,而后索性重新坐回床榻边等着天明。

迷迷糊糊中还是睡了过去,梦里反反复复都是流觞的身影,她看到他时而向她走来,时而又与她相聚遥远,最后的一幕却定格在他满是怨恨的眸光里。

“都是因为你!”他满身血腥的靠近她,眼里全都是痛苦与不甘:“我本可一统天下,为至尊王者,可都是因为你…”

她害怕的后退,却被他擒住双臂,可当她抬起手来才发现满手都沾染上鲜血,他的鲜血。她拼命的想要抹去,想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可费尽力气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王姐!王姐!”模糊中总算是有一个声音将她从恐惧的情景中拉了出来,沈茹月喘着粗气睁开眼睛,才发现一切只是梦境。

“可是梦魇了?”月虹俯着身子关切的问道,而因昨夜发热,他的脸色显得很是苍白。

沈茹月忍不住抬手去探他的额,确定热度已然正常才长舒了一口气,却忽然发现自己竟躺在床榻上,于是边挣扎着起身,边自责道:“我怎么就睡过去了,本该照顾你才对的。”

岂知她还没坐起来便被月虹横过来的一条胳膊给压了回去,侧头却见他整个人靠过来将她拥住道:“王姐,我们今日启程回宫吧。”

见他说话都有气无力,沈茹月忙皱了眉道:“那怎么行?要等你身子养好了才能走。”

“王姐,求你,虹儿想回去了。”月虹索性把脑袋埋进沈茹月的颈窝里,胡搅蛮缠起来,只是说到最后语调里却落寞起来。

沈茹月拿他这招最无奈,便只得应了:“罢了,今日回去就是。不过你好歹也是储君,还这般不成体统怎行?”她指的正是他与她同榻而卧的行为,尽管她将他视为亲弟,诸般亲昵都不觉污hui,然而规矩总是不能不顾的。

可月虹却是愈发得寸进尺,一双手把她又搂紧了些,祈求般低喃道:“一会儿就好,虹儿很久都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搂着王姐睡觉了。”

看着月虹一脸沉醉的表情,沈茹月便又忍不住心软。童年时期的他父母早逝,自小生活在压抑的深宫里,诸事皆需按照规矩而行,不能出一丝差错,所有人对他亦都只有冰冷的恭敬,或许对于他来说有着亲缘关系的王姐是唯一的依赖。想到这里,沈茹月也只好摇了摇头,伸手抚了抚他的发丝,算是默认了他的请求。一二一、沧肃之战(一)

回到月王宫的凤贤殿里,覆着丝绢的兵器架在偌大的宫室里格外显眼。沈茹月行至近前,踟蹰了片刻,终于还是将许久不曾揭开丝绢掀起,盘着九条蛟龙的长枪便在眼前泛起金属特有的寒光。

以手抚过冰冷的枪身,不禁想起三年前那人将这柄枪交道她手里时,枪身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转眼物是人非,盘龙枪上的血迹已然干涸,许久不曾饮血的枪刃连杀伐之气都弱了许多。

脑海里忽然纷乱起来,战场上激烈的喊杀声犹如近在耳旁,沈如月痛苦的闭上双眼,以为这样久可以缓解,却不想梦魇里的一幕幕更加清晰的在眼前浮现。

“我本可为天下王者,都是因为你!”她恍若又看到梦里的那个流觞,浑身是血的对她说着怨恨的话语。

一瞬间,她便彻底乱了心魂,只能以手攥紧胸口的衣襟,也只有这样才可以缓解心里的绞痛。她急促的喘息了许久,方才从恐惧的景象里脱离出来,可是当她展开手掌却当真见到了满手的血腥。

她害怕的连连后退,险些就要跌到地上,还是浣琴前来扶了一把才叫她稳住身形。她仍无限恐慌的看着自己的手,却见浣琴自怀中掏出帕子缠上了她的手指:“陛下向来是不碰这长枪的,今日竟割伤了手指,当真是奴婢的错!”

听她这般说着,沈茹月才注意到那盘龙枪的枪刃上有一抹猩红格外刺眼,一颗心也终于平缓下来。

她由着浣琴为她包扎,口中却又如呓语般道:“替我传话给靳大人,就说那件事不必再劳烦他了。”

浣琴想了想,知晓她的用意后刚应过,却又听她说道:“还是算了。”

浣琴自然不明她如此反复是为何,却也只是低了头答了声“是”,而后才伺候着沈茹月将身上染了血的衣裙换掉。

沈茹月面上虽平静,可心里却反反复复想着那个梦境。连日来,她都不断被各种各样的梦境纠缠,而那些梦境都太过真实,已让她分不清到底是所谓女王的记忆、是未来的预料、还是仅仅只是梦境。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关于流觞的那个梦境都太过可怕。曾经她一心想要改变历史,希望因为她的到来而使得关于流觞的历史在这个时空里延续下去,只是那时的她却没有想过,或许也有另一种可能,一种她甚至不敢设想的可能。

假如那梦境是一种对未来的暗示,那么她扰乱时空的行为很可能会带来可怕的灾难,如果真是如此,唯一可以防止这种灾难的发生便只有一条,就是她从这个空间里退出,回到原本属于她自己的时空里。也只有这样,交错的时空才能恢复原本的轨迹,而流觞也至少可以活到七国统一之时。

沈茹月正沉思着,却见浣琴领着两名侍从进来,而那两名侍从正抬着一摞堆成小山的书简,待到殿前立定,浣琴便躬身禀道:“陛下,今日奏折已至,可还依照惯例直接抬去少主那里。”

自从沈茹月做了月国女王,表面上由她把持朝政,实则所有的国事都是由月虹在处置,这些书简虽每日都会先送来凤贤殿,但也只是走个过场,待她下令后就送去月虹那里。

沈茹月于是如往日那般挥了挥手道:“送去少主那里吧。”然而那两名侍从刚欲退下,她却又忽然改了主意道:“等等,先拿来本王瞧瞧。”

“是,请陛下御览。”浣琴一面应着,一面将最上面的那个竹简呈到沈茹月手里。

沈茹月本是斜倚在矮机旁,随意的摊开书简来看,可才看了片刻却整个人正襟危坐起来,继而又对浣琴吩咐道:“再拿两份过来。”

“是。”浣琴应了,又呈上两份奏折。沈茹月将它们一一展开来看,面上的申请便愈发凝重起来。却见她忽然将那几道书简收起,自软榻上起身道:“随本王即刻去见少主。”

沈茹月领着浣琴和那两名侍从来到长阳殿时,月虹正与几位臣子在殿中议事,似乎争论得很是激烈,不时溢出“战”与“不战”的争吵。

得知沈茹月的道来后,月虹却马上停了议论,将那几位臣子都遣散,而后才换了一脸笑意向沈茹月迎来:“王姐今日怎么有兴致到长阳殿来。”又瞥见她身后两名侍从抬着的那一摞书简,便似会过意来,便对那两名侍从训斥道:“尔等愈发懂得偷懒了,竟劳陛下亲自送来奏折。”

“你无需责怪他们,是我自己要来。”沈茹月打断了他后面的话,指了指那些书简道:“你且看看那上面说的什么,想来你也知晓,刚才只怕还与那些朝臣商讨过。”

月虹没有应她的话,也不曾去翻看那些奏折,俨然知晓她所说何事,于是遣了一众侍从和婢女退下,行至沈茹月面前道:“七国会晤,表面是肃王将各国国君聚集在一起共商国事,实则是肃国一家独大,对其他国家提出诸多无礼要求。除了对我月国,其他各个国家被他要求割让疆土。”

被她这样一说,沈茹月不禁陷入沉吟,那时会谈,她终日深思恍惚,却是连谈了些什么也不知道,眼下才知那所谓和谈不仅没有起到合纵的作用,反而有挑起战乱的趋势,流觞图谋天下的心思昭然若揭。

月虹则继续说道:“而今沧国不肯割让城池,流觞便要带兵攻去,还送来传书至我月国说肃、月之盟仍在,让我们出兵与他共同讨伐沧国。还说…”

说到这里,月虹已有怒不自胜之倾向,一句话断在了半截,在屋子里踱了几遭,才又会回到沈茹月面前道:“还说要女王亲自领兵,这…这全然是将我月国视作了他的属国啊!”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听他一股脑儿的说完这许多,沈茹月却没有评判,只是平静的向他询问。

月虹沉吟片刻,而后便似下定决心般道:“我心意已决,这仗自然要打,只是不是帮肃国,而是帮沧国!”

见他这般语出惊人,沈茹月顿时蹙了眉,不解道:“何以如此?肃王韬光养晦三年,想必早有准备才会挑起这场战争,如此贸然行动,只怕非但帮不了沧国,反而与肃国结仇。”

“结仇又如何?他肃王打的什么主意,难道还不清楚?眼下西域三国都畏惧肃国,戎国又始终中立,我们只有和沧国一同抵抗,才可免于将来被肃国吞并的恶果。”月虹说着,愈发激愤起来。

沈茹月却有另一重忧虑,而今流觞已是来者不善,月国为肃国吞并亦是历史的必然,如若月虹仍拼死抵抗,难以想象日后会落得何等下场,而依照流觞的性子,只怕连月国的百姓也会受到牵连。

思及此,她便只好再劝道:“如此与肃国冒然撕破脸皮,只怕不是上策,虹儿怕是还要三思。”

然而她本是一番好意的劝解,月虹听过却怒意丛生,竟不客气的与她道:“肃国欺压其他五国,却独独宽容我月国,如今出战又偏偏要王姐同往,甚至肃王时时带在身边的那名女婢竟也与王姐有三分眉眼相似,肃王如此顾念王姐,想必王姐也想随肃王去吧?”

月虹的话说得字字怨毒,听到沈茹月的心里宛若针扎,她一时便灰了心,直怨他不识好歹:“王姐在你眼中便是这般不堪吗?你怎不想想,经过季长风那场叛乱,月国的损伤到何种程度?而今抵御外敌的能力又有几分?倘若肃国真的攻来,让百姓历经战乱之苦,月国四处生灵涂炭,你可忍心?”

沈茹月接连的发问说得月虹无从答起,然而月虹却仍十分固执,索性背过身去不发一言,态度则显然已经摆明。

沈茹月又劝了几遭,奈何平日里极亲近的姐弟俩在这件事上却硬是卯上,月虹也坚决不肯转寰。沈茹月终于失了耐心,拂袖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也可看看这些奏折,想必主助肃国出兵者数众。我今日便下旨出兵,你且遵循王命便是。”

这是沈茹月第一次拿女王的份位来压月虹,他心里的怨怼自然多了些,竟一连数日不与沈茹月说话,直到她带兵出征那日,才遣人来递了份折子与她。

沈茹月已行至无殇城的城门前,展开折子,里面尽是要她注意身体和安全一类的关切话语,然而回头望去,茫茫人海中却终于瞧不见他的身影。

沈茹月撇嘴笑了笑,心道孩子就是孩子,明明心里已经认可了,却还死抓着面子不放,便对那送信的侍从道:“对少主说,他的关心王姐都记在心里,打王仗就回来与他团聚。”

入秋后的夕阳总是格外浓重,自天际铺撒,在月国女王身后蔓延开来,温暖而又苍茫的辉光融化了她的红裳,亦将她脸上的笑意晕染,那侍从也看痴了去,半晌才回过神来回应,只是重新凝聚了目光时,女王却已领着大军策马而去。

那侍从便急匆匆的往城楼上赶,小跑着至长身而立的少年身旁,才发现夕阳已将他月白色的衣袍染上霞光。

明明只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周围却好似氤氲着一股不容接近的气场,他不懂什么叫不怒自威,却深深的明白这位少主即使不曾开口,也时常透露出令人恐惧的危险之意,眼下虽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也觉察到他身上的寒意。

侍从心惊胆战的擦了把汗,颤颤巍巍正欲开口传话,却听得一个平静如水的声音道:“我都知道了,下去吧。”一二二、沧肃之战(二)

三年前,肃军为营救叛党挟持下的月国少主,遂放弃已攻取的西陵等三座沧国城池,只留少量精兵镇守,主力则前往月国,后来萧明玉果然反攻,很快便占领那三座城池。此番流觞借机攻打沧国,其目的正是重夺这三座城池,并打算以此为据点,一步一步占领沧国。

看到流觞亲笔书就的信函时,沈茹月对这一切已谙然于心。这些年的相处,她对流觞再了解不过,一旦是他决心得到的东西,就算强取豪夺也一定要得到,而他一统天下的图谋也是早就深埋于心的。沧国恐怕只是一个开始,一旦攻取,接下来便是肃国、月国乃至西域三国。

沈茹月又一次不争气的想要逃避,她差人四处寻找雕有龙凤的双棺,命靳风加紧探寻招魂之术的秘密。她如此急切做着这些,其实全是因为害怕,命运往往令人不可捉摸,三年前她便是在这座城池里与他许下一生之诺,而今与他在这里相聚已是盟国,未来有朝一日若以敌人的身份与他在战场上对峙…

想到这里,沈茹月已没有勇气再以目光触碰眼前熟悉的风景,刚垂了眼帘,却有人来报:“启禀陛下,肃王知悉我军已至,故命人来邀请主将往肃军营中共商战事。”

沈茹月沉吟片刻,却侧头对身后一位身着将军铠甲的将领道:“便请周将军以主将之名前往肃国大营。”

那名姓周的将领却犹豫着未有应答,沈茹月于是回过身去,对他道:“周将军有何想法,不妨说来,许你无罪。”

周将军又踟蹰了片刻,终于还是拱手答道:“回陛下,肃王信中说的是让月国主将前往,而今陛下在军中,又叫末将前去肃军大营,只怕…”

后面的话他虽未说,沈茹月也已明了其忧虑之事,便当着众将把心中所图解释开来:“肃王亲书要我月国出战,又强调望本王亲自统领大军前来,而今周将军前往肃营,告知肃王月国大军已在其统领下前往支持肃国,一方面说明我月国确实应邀出兵,担得起两国间的盟约,另一方面并未完全依他所言由女王亲自领兵,也是为保全月国的国威,告知肃王月国并只是他的盟友,而非他的属国。”

“所以,尽管本王已然身处此地,却不可亲自去见肃王。”沈茹月说着,又将目光投向那周将军,见他若与所思却又心事重重的模样,便又道:“周将军不必忧虑,肃王而今的目标是沧国,断然不会做出有损肃、月两国盟约的事情,你可放心去往肃国大营。”

这句话显然说中了周将军的心思,却见他顿时现出尴尬神色,终于向沈茹月行了君臣之礼,yu辞行前往肃军大营。

“等等。”沈茹月却又将他唤住,令浣琴从她一路乘坐的马车里取出一支长枪。她接过长枪,抬手抚过枪身上栩栩如生的九条蛟龙,而后长枪一转递到了周将军的手里:“还有一事,有劳周将军亲手将这柄长枪送交给肃王,告诉他在月国境内丢失的盘龙枪本王已为他找到。另外,你见到肃王后尽量与他周旋,令我军得以坐壁上观,不到万不得已则不出手。”

“末将遵命!”那位姓周的将领接过长枪又朝沈茹月行了一礼,而后便转身往肃营行去。

追随周将军行去的方向,沈茹月的目光落在远方,天地交接的地方有炊烟袅袅升起,驻扎的正是肃国大军,而那个人此刻正在其中的一个营帐里同诸将商讨战事。

周将军走后,月国大营里的气氛便有些紧张,一众将领聚集在刚安置好的主帐里,见端坐于主将位的女王一言不发,便也都默然噤声。

眼见着夜色已经降临,周将军去了许久却还没有任何消息。沈茹月纵使方才说得条条是道,心里实际也没有底,流觞的性子暴虐无常,她只能凭借对他的了解进行推断,但那时的她对他的了解到底有多深,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也就是说如若流觞出于自己的考虑,就此杀了周将军,再找个理由顺势攻取月国也是完全可能的。

想到这里,沈茹月的表情愈加凝滞,看到一众将领眼里却是严肃的沉思,方才就流觞与月国决裂之后的应对之策,已然是做了几种方案的讨论,只是综观各种可能导致的结果,却都不多有不善,争论来争论去,最终大家却都停了下来,不约而同的等待女王的裁决。

传闻月国女王英勇多谋,曾多次统领大军出征,亲身担当军师指点战局,然而沈茹月并非真正的月国女王,过往虽跟随流觞参与过几次战争,三年前那一战中亦曾以主帅身份带兵,但都只是摆摆样子,却也没有实际的决策。

方才她派周将军去肃营已不知是否铸成祸事,眼下一个轻易的决定都可能牵扯到几万无辜性命,她又怎可随意抉择。

“眼看都要入更了,周将军还没有回,这可如何是好啊!”也不知道是谁叹了一声,主帐里的空气便又凝滞了两分。

沈茹月却终于将自己从沉吟中拔出,抬头道:“诸位爱卿的提议本王还需再衡量一二,眼下时辰不早,大家便先散了吧。无论是怎样的结果,后续终有一战,且先养精蓄锐再做打算。”

听她这一番劝告,众臣便也陆续散去,只留下沈茹月独自在帐中怅惘,纵使百般掩藏,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心底里她都不希望月国这么快与肃国为敌,然而方才之情景,她若全然摒弃女王的尊严去见流觞,只怕又成了亲手将月国奉送给肃国的罪人,实在是左右为难。

便这般踟蹰到深夜,终于有人前来禀报称周将军归营,她那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算松了半截,忙吩咐道:“快传周将军入帐。”

那周将军入得帐中却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行至沈茹月座下正欲行礼,沈茹月却已等不及迎了过来,忙询问道:“如何?肃王怎么说?”

周将军见她如此焦急,却是略显尴尬的避开她的目光,吞吞吐吐的应道:“肃王只是接过盘龙枪,之后…之后什么都没有说。”

沈茹月知晓他定是误会了,便也尴尬的侧过身去垂了眼帘:“本王问的是战事,不是这个。”

“哦,禀陛下…”周将军这才恍然大悟,忙拱手正色的说来:“末将本已准备好诸多说辞,岂料肃王却主动提出让我军蛰伏于此,先莫出兵,倘若见到肃军以箭头燃火之箭直射向天际,再行出兵相助。”

“如此…”听罢他这番话,沈茹月愈发不明所以。就目前情况来看,肃国经过三年蛰伏,只怕实力远远超过她的预估,而流觞对此战夺回三座城池想必已有十分把握,既如此,又何必将兴师动众将月国大军邀来,难道说仅仅是为了耀武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