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茹月于是将绢帕丢回桶里,抓住他的一只手臂扯了扯算是同意了他方才的一番猜想,流觞也很快明白她的用意,一张宛若冰霜的脸上难得展露出生动而又完整的笑容。

待沈茹月出得屋来,那两名侍卫却已伫立在夜幕里等候多时,她便忙回身先将门关好,生怕自小习武的流觞听出外面多了两人的气息。

她打着手势示意二人往远处行去,待至瀛江边才压低了声音吩咐道:“你们二人即刻快马加鞭赶回无殇城把宫里最好的御医请来!”

“是,属下遵旨!”两人抱拳领命,却又听沈茹月补充道:“这件事先不要让少主知道,连同本王的下落也不可透露任何风声出去。”

待那两名侍卫辞她而去,沈茹月提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了下来,三年前流觞就是被肃军内的奸细出卖才中了埋伏,而这三年内肃国是否生出反叛势力也未可知,眼下流觞遭此劫难联系肃国怕是不妥,便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月国,毕竟那里还容她说上两句话。一二六、初现端倪(一)

次日,沈茹月一早便起身,到厨房里的灶上把米粥熬上,又同阿喏的奶奶聊了一会儿天,才往屋里去,而当她端着熬好的粥来到屋子里时,流觞还在睡梦中。

沈茹月于是放轻了脚步,把粥碗搁到一旁的机上,而后来到床榻边坐下。

记忆里已经有很久都没有这样安静的看着他的睡颜,而凝视着那俊美无铸的面庞,她还是忍不住伸手触向那纤长的睫羽氤氲的影,可还未触上他的面容,却见他的眉忽然皱了起来。

沈茹月被这突如其来的表情变化惊得缩了回去,可通过他面上逐渐清晰的不安和不断颤动的睫羽,她又明白过来原来他是被梦境给魇住了。

她于是再度伸出手去,却是毫不犹豫的抚上了他的面额,而在她掌心的宽慰下,他于梦中过分激动的情绪也终于渐渐平缓下来。

耐着性子替他一丝丝理顺鬓角的发丝,沈茹月将那张睡颜愈发看得痴迷,嘴角不觉间已浮起浅笑。

可就在这时,情况却忽然急转直下,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的梦魇卷土重来,睡梦里的流觞似乎很激动,沈茹月yu再安抚,可腕上一阵剧痛传来,却是被他死死扼住。

那两扇睫羽掀开,露出灿若晨星的瞳眸,然而他的神思却并没有随之清醒,他拉扯着沈茹月,几乎将她拽离地面。

沈茹月见他满身杀伐之气,知晓他定是梦见了战场杀戮之景象,亦知若在此时唤他的名或许能使他清醒,却又偏偏不敢出声,便只好强忍疼痛,将他的撕扯都生受了。

然而流觞却没有就此罢休,他猛地将沈茹月拽至近旁,明知他此刻是看不见的,然而逼至近前的瞳眸却还是令沈茹月惊惧非常。他紧紧抓着沈茹月的双臂,暴怒的情绪俨然是要将她撕裂的模样,连那两瓣薄唇都好似满载怒意,于她耳边怒吼:“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去做月国女王!”

沈茹月被他吼得几乎失了神智,一面摇着头一面往后退去,然而这退缩却激起了他更多的愤怒,只见他自床榻上翻身而下,再次将沈茹月擒住,满身戾气大得惊人,直逼得她退无可退。

沈茹月又是惊惧又是委屈,想要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甚至无法开口,泪水刹那间夺眶而出,她只得任由流觞握着她的双肩,仿佛要将她吞噬那般狂怒:“你说啊!为什么背叛我!”

浓烈的杀伐之气不仅令沈茹月畏惧,更将过往种种杀戮景象带入了她的脑中,她害怕极了,想要躲藏却又被他所制而无处可藏,便只能蜷缩起身子以手堵住双耳,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挣扎间竟连机上的陶碗被撞翻在地也不知晓。

也许是被屋子里陶器碎裂的声音吸引了注意,阿喏和阿喏奶奶冲进屋来,见流觞正拉扯沈茹月,阿喏奶奶便忙呼道:“快住手!这是怎么了!”

被阿喏奶奶这样一呼,流觞似乎清醒了不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然而剧烈的喘息却还不曾平息。

他试探着伸出手触上沈茹月的脸颊,这一举动吓得沈茹月缩着身子躲避,却还是叫他触到了她眼角坠落的泪花。

他便愣在那里,忽而展开双臂不由分说的将沈茹月拥进怀里:“对不起,月儿对不起…”他不断重复着道歉的话,却让沈茹月的委屈彻底爆发出来。

她一开始本还推拒着他的怀抱,待发现那推拒没有任何作用时便索性放开一切将脑袋埋进他的胸膛嘤嘤哭了起来,这一瞬间她甚至忘了自己本该伪装,也忘了那些所谓的国威与尊严。

此般情形之下,也只有阿喏还牢记自己对王妃娘娘的许诺,又见大王这般抱着娘娘不放,唯恐穿了帮,便忙上前打圆场道:“公子认错人了,这位是李姑娘,不是王妃娘娘。”

经他这一提醒,流觞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忙将沈茹月放开,而沈茹月亦记起自己此刻的身份,以袖拭面,渐渐收住眼泪。

后来,沈茹月又帮着收拾了碎碗,才发现手上红肿了一大块,想是方才打翻那碗粥的时候烫的。她本说这只是小伤,并无妨碍,奈何阿喏和他的奶奶却都大惊小怪的非要找来药草替她敷上。

敷药的时候,流觞则坐在一旁。一直不曾开口的他缓缓抬起头来,似极尴尬的对沈茹月道:“对不起,方才在梦里将姑娘错认做别人,一时失手,望姑娘责罚。”

他说的这些话却叫沈茹月满心寒凉,心下只叹原来在他心里对自己竟怨恨到这般田地,俨然是要亲手将她斩杀方才罢休的架势,但面上却还努力保持镇定,勉强牵出一丝笑意对着阿喏摇了摇头。

阿喏立刻便会了意,欢欢喜喜的对流觞转述:“李姑娘说她不怪公子。”

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沈茹月便扶着流觞出门散心,因他一直念着要去瀛江边坐,她就只好多拿了件衣衫方才同他出门。

来到瀛江边,流觞却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江水边听波涛一阵阵拍打岸边的声响。江面上烟波浩渺,将远方的天空和云朵都变得不真实起来。缓缓流逝的瀛江似从时间的尽头而来,又似一个苍茫老者,勤恳诚实的以婉转之笔书写历史。

沈茹月见江风渐起,潮湿的空气附着在身际,颇有些凉意,于是将那件外衫为流觞披上。这一举动却打破了他的沉思,他竟忽然顺着衣缘握上了她的手,这令沈茹月一惊,慌张着yu将那只手收回。

她的躲避令流觞觉察到自己的失礼,于是忙松了手,转过头来道:“唐突姑娘了,对不起。”而后不等沈茹月做出反应便又说道:“姑娘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和一位故人相似,所以才错认了。”流觞说着,声音忽然柔和起来,似在向她解释,又似自言自语。

见他再度面向瀛江时的落寞神情,沈茹月心下一动,一时就要管不住自己对他说出实情,却见他忽的将肩上的衣衫扯落,而后摸索着塞进她的手里:“江边风大,还是姑娘自己穿上吧,莫要着了凉。”

他的语调里已携上惯有的疏离,也让沈茹月如梦初醒,自他手里接过衣衫,却只是紧紧攥在了一双手心里。

经过了几天的休养,流觞的身子恢复了许多,只是双眼却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这让沈茹月十分担忧,却也不敢在流觞面前流露出来。

偏偏流觞最忌别人的同情,纵使双目不能视物,样样事情也偏要自己来,过往在肃王宫里好着的时候,他事事都要唤她来伺候,到不见如今这样的勤勉,这令沈茹月十分头痛,却也只得由着他。

这几日他身上的几处伤才刚结了痂,便嚷嚷着要出去活动筋骨,沈茹月被他扰得几乎失去耐心,却也还是提了盘龙枪跟着他来到江水边。

流觞先舞了一阵枪算是热身,随后又捡起几片落叶放进沈茹月手里:“一会儿,你把这些树叶往天上扔去。”说完便已退出一仗开外摆好阵势。

沈茹月知晓他的用意,这一方法常常被用在肃军中,是训练习武者灵敏度的法门,由一人将树叶抛向天空,另一人在树叶落下的短短几秒内以利器刺穿这些树叶,刺穿的数量越多则越强。

过往这样的训练对流觞来说是不削一顾的,无论是十几或是二十几片,他每每都是尽数刺穿,从无遗漏。

然而那是他看得见的情况下,眼下他双目还没有恢复,又如何能做这样的训练,这般想着,沈茹月只觉手上的那十片树叶异常沉重,竟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见沈茹月许久都没有反应,流觞显然有些失去耐性,便冲着沈茹月这边提高了声音道:“姑娘,请!”

沈茹月知道自己终究是拗不过他的,便只好将手一扬,顿时那些树叶在天空中散开,又伴着江风飘摇而落,几乎是同时,流觞的身影亦在面前闪过,随着盘龙枪的枪身流转而过的辉光,一切最终归于平静。

沈茹月忙跑过去查看,只见那盘龙枪的枪刃上刺穿了许多树叶,细数来共有八片,便不禁于心下暗叹,不愧是瀛江霸王。

可当她兴高采烈的把那些树叶取下来放到流觞掌中之后,流觞却渐渐握紧掌心,直到那些树叶碎裂成片才将它们尽数散落在地。而后他又踱至瀛江边,狠狠将手里的盘龙枪插入江水中,随着浪花的拍打,不断有江水没过他的脚面他竟也都不知。

沈茹月顾念他眼睛看不见,便忙追了过去,急着yu将他往回拉,然而触上他的衣袖时,她才注意到他面上的神情充满了愤恨与不甘。

这些天来,沈茹月还在暗地里叹服流觞的强大,明明已双目失明,虽然大夫说有恢复的希望,却也不知是在何时,便是她亦许久都不能接受。他自己反倒仍像个没事人儿一样,除了被梦魇住的那几次失态,来到这个村落之后他竟一次也不曾流露出这样强烈的负面情绪。

在这样的情况下,沈茹月全然不知该怎么办,便只得陪着他立在江水边,远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发着呆。一二七、初现端倪(二)

午后时分,沈茹月正坐在院子里和阿喏奶奶聊天,却见远处有三个人影往这边过来,定睛一看走在前面的是她派回无殇城的两名侍卫。

两人向她默然行礼之后,将身后那名留着山羊胡且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引至她面前。沈茹月抬眼向那名正低头躬身的男子,确定他就是月王宫里最妥当的御医,才放下心来让他去屋子里给流觞诊病。

这时,阿喏也刚好从镇子上回来,便依照沈茹月提前教授于他的说辞,对流觞说这位是他刚从镇上请来的最好的大夫。

许是害怕为敌方奸细知晓他目前的所在和情况,流觞先是犹豫了片刻,可见阿喏说得笃定,又把怎样遇上这位神医,以及这位大夫在远近几座城镇中是如何受人追捧,他花了多大一番口舌才把大夫给请来的等一系列过程描述得绘声绘色,终于还是接受了,于是坐下来让这位大夫诊脉。

候在一旁的沈茹月见他接受医治,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当她看到那位御医一言不发的搭上流觞的脉,而后一脸严肃的以指闻脉时,却比身为病患的流觞还要紧张。

她虽是安静的坐于一旁的榻上,一颗心却跳得咚咚直响,偏生屋子里的空气凝滞直叫她连呼吸都险些敛起,一双眼睛恨不能长在大夫的脸上,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她心下的万般难熬,大夫自然并不知晓,将这病看得仔细却也慢条斯理。他先是对流觞切了许久的脉,又起身揭开他头上的绢布将伤口查看一番,最后将他的眼睛研究半天才终于回过身来向沈茹月躬身道:“启禀…”

那御医话才出口就被沈茹月的手势打断,这才反应过来,忙略过那些宫中惯用的礼节,直接进入主题:“这位公子脑中因有淤血阻滞,才导致不能视物。”

这结论倒和阿喏先前请来的大夫所说一致,然而沈茹月更关注的是结果,于是示意阿喏问道:“公子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好?”

“这个就说不准了。”御医此话一出,沈茹月心下已凉了半截,却又听他慢条斯理的继续说来:“左不过就是一个月的时间,只是具体几日便说不准了。”

听到这里,沈茹月黯淡的双眸却又重新闪烁起光芒,脸上难掩激动的露出喜悦的表情。那御医则又向她躬身请命道:“在下需对这位公子施以针法打通经络,再辅以汤药服用,纾解阻塞,一个月以后公子会觉得眼前模糊有光,慢慢的就会清晰起来,直至彻底恢复。”

见御医说得这样有理有据,沈茹月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为流觞治疗,而后则与阿喏他们一同到屋外等候,以免干扰大夫医病。

这期间阿喏的奶奶却不肯闲着,硬说流觞的眼睛可以医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便拉着阿喏去厨房里准备好菜。沈茹月知晓后也去帮了把手,所以当御医为流觞施完针后出来,那一桌子菜也做得八九不离十了。

沈茹月又向御医和那两名侍卫一再强调了今日之事务必保密之后才令她们离开,而后回到屋子里查看流觞的情况,见他脸色与状态都还不错才终于放下心来。

这时,阿喏已忙活着将菜陆续的端进屋子里,甚至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瓶酒,便吆喝着开饭了。

沈茹月也忙将流觞扶到机前坐下,这些日子因他身子有伤,便一直以白粥度日,连她也不得不陪着喝了许久的白粥,眼下见了这许多丰富菜式,心下别提有多欢喜。

可尽管面对满桌的菜肴,流觞却还是那样一副不冷不热,没有胃口的表情,以至于沈茹月满心的热情顿时被浇熄了大半。

说来还是阿喏机灵,一面促着沈茹月往流觞碗里夹菜,一面介绍着这些菜式的来历,硬生生把那几盘清淡小菜说出些许门道来。

其实眼下这一桌菜肴比起那年沈茹月来到谷中时已不知丰盛了多少,还记得那时候阿喏家里穷困,常常只能扯些野菜以水煮了裹腹,更莫要提肉食一类的东西了。后来因流觞赏了他一笔银子,便在镇上买了家店面,每日采了山里的东西去卖,却也渐渐富足起来。如今家里盖了新房子,三天两头还能换着花样买些鱼和肉吃。

这些都是阿喏一脸满足的告诉沈茹月的,沈茹月便问他可愿意离开山谷去外面闯荡,却被他摇了摇头委婉拒绝,他道眼下的日子已经很快乐,何必要去多找些烦恼回来,人活着不过都是一辈子,想要的那么多,最还还不是一样躺在泥里化成一培土。

沈茹月将这些话细细咀嚼一番,又联想起各国王宫里权位至高者所面临的险恶与惊心,方觉这世间所谓英雄或是枭雄也许活得都还不如这一介草夫明白。

“这是什么?”沈茹月正出神,却被流觞忽然的言语惊醒,侧过头只见流觞正将那桂花糕往嘴里送,似在品味糕点的滋味,又似陷入忧思。

“是李姑娘做的桂花糕。”不等沈茹月反应,阿喏便抢先答道:“李姑娘做得好吃,难怪公子喜欢。”

确如阿喏所说,前几日沈茹月便注意到瀛江边有几株桂花树,眼下又是八月,正直桂花盛放之际。她闻着空气里漂浮的丹桂香气,忽然就想念起当年丹霞宫里的味道,便依照记忆做了些桂花糕,倒不曾想过竟引起流觞的注意。

自这一盘桂花糕打开话题,屋子里的气氛终于缓和起来,阿喏也似乎放下了拘谨说着在镇子上的见闻,阿喏的奶奶不时插上几句,数落着阿喏说漏嘴时透露的那些瞒着她的事情。

难得一顿饭吃的这样和谐,就连流觞也颇有兴趣的向阿喏询问了许多话,俨然一副微服出巡的君王样。

饭后,沈茹月同阿喏争夺了半天,最后还是被他抢走了盘碗拿去厨房里刷洗,她便只好留在屋子里收拾,可正拿起抹布往那用饭的机上擦洗却被流觞拉住了手臂。

“山谷里日子清苦,李姑娘可愿虽我离开。”流觞并没有做过多的铺垫,毫不遮掩的直入主题。

若是寻常女子得此俊美的富贵公子相邀必定欢喜非凡,可对于眼前这个人,虽然说她不曾看透他的心,但对于他的所为尚且有所了解。她想起七国会晤之时跟随他左右的那名女子,默然凝视他时眼中的恋慕之情,定与此刻她将他看进眼里的时候一样,便不禁有些自嘲。

流觞见她未有反应,只当她是不能言语,便又说道:“姑娘若是愿意与我一道离开便扯一扯我的衣袖吧。”说着他将头侧向右边的手臂,似再对她进行催促。

然而沈茹月只是立在那里不发一言的看着他,自嘲的笑意越来越深,脸上的泪水顿时成行,直到他脸上露出微不可查的失落神情。

“既然姑娘不肯,便罢了。”说罢他垂了眼帘,却又似叹息一般自言自语:“她也是这样顽固,若是勉强将她禁锢,她就会想尽一切办法逃走,想必姑娘也是如此罢。”

沈茹月自然知晓他所指是谁,可又偏偏猜不透他心中真正所想,心下一时间纷乱异常。眼见着脸上的泪水越来越多,她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几欲爆发的情绪在他面前漏了陷,于是不顾一切的捂了嘴逃到屋子外。

到了院子里流觞不那么容易听到的地方,沈茹月便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纵的哭了起来。她本以为这只是人后的发泄,却不想阿喏的奶奶此刻正在院子里借着那点儿夕阳的余晖补衣裳,看到她哭得这般伤心,便关切的上来寻问。

“好好的怎么哭了,可是和大王吵架了。”人在难过的时候总是这样,本来自己哭一哭便好了的,若是有人劝解便愈发把情绪勾了出来,所以沈茹月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哭得更加卖力。

阿诺奶奶却也没有多问,只是将她扶了起来,一脸慈爱的说道:“老身要与娘娘说的话,其实那一年都已经说过了,只是不知娘娘是否贵人多忘事。”

经阿喏奶奶这一提醒,沈茹月果真想起那时她坠入谷中,踌躇于未来时曾被阿喏奶奶劝解的那些话,连同当时对自己与流觞这段感情的诸般纠缠与决心也都清晰起来,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还能够依然那时的想法去做吗?

不论如何,沈茹月的情绪还是因这一通发/泄好了许多,擦着脸上残留的泪水却又忍不住问阿喏奶奶:“每次窘迫的样子都被奶奶看见,奶奶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用?”

阿喏奶奶却反而笑了起来,伸手把沈茹月揽入怀中,拍着她的后背道:“若娘娘容老身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老身眼里你们都是孩子,心里觉得委屈,哭过了就好。”

她这话一说又勾得沈茹月鼻子发酸,索性由着性子扑进奶奶的怀里,当感受到那属于母亲特有的气悉,竟错觉又回到了在妈妈身边撒娇的日子,一时便也将那许多的不快抛到脑后。一二八、初现端倪(三)

或许是因为晚膳时在阿喏的劝解之下饮了两杯酒,沈茹月和阿喏奶奶本在院子里坐着聊天,可才说了几句脑袋就有些沉了。她本想早些休息,无意间瞥过仍燃着烛火的屋子却又实在放心不下,还是不由自主的往屋子里行去。

推开门却见流觞已然沉入梦乡,只剩下机上的烛火偶尔于夜风里摇曳,沈茹月便在床榻前坐下。秋日的月华似乎也携了凉意,自她身后的窗棂滑过,铺撒在他紧皱的眉宇。想到他定是又陷入梦魇,沈茹月心下生出不忍,抬手欲抚平他眉间褶皱,然而还未触及之时却又顿在空中。

这般望着月色里俊美无铸的那张脸,沈茹月不知自己望了多久,只是渐渐的就生出些困意,最后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所以当流觞醒来时,首先觉察到的便是身畔清浅的呼吸。他先是宠溺的绽出笑意,却又忽然警惕起来,伸手就要去摸那盘龙枪,心底更是自责一向机警的自己,怎的竟大意到连身边多了个人也不知晓。

就在这瞬间,一个软腻的声音自他耳畔响起,显然是梦呓的含糊语调,却令他探出的手也愣在了半空中。

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那声音却停在了半截,倒是趴在床边的脑袋似不满于他坐起身时引起的响动,略挪动了些位置。

流觞如梦初醒般侧过身来,伸出手触上床边那人,由于他双眼仍不能视物,故而只得以指尖摩挲着感触。

先是光洁的额,再是柔软的发,又寻着发髻触上女儿家的饰物。那发间的饰物并不繁琐,不过只是一支银质的发簪,还是极朴素的样式,然而当那发簪的形态随着手中的触感在他的脑海中逐渐呈现出来时,他却连整个人都愣住。

沈茹月本睡得迷迷糊糊,难得的一夜无梦让她格外留恋这一场觉,可恼人的是偏有人不许她继续安眠,恍惚间老觉得有只手在她脑袋上动来动去,实在讨厌。

“别碰我,走开!”她想也不想的嘟囔了一声,本打算翻个身继续睡,可才稍微一动身子上就酸疼得不得了,一双手臂更是没了知觉。

沈茹月龇牙咧嘴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极不情愿的清醒过来,然而当她揉着惺忪的双眼将眼前景象看清时才知晓原来昨夜竟在流觞的床榻边趴着睡着了。

她正懊恼的捏起拳头锤着脑袋,抬头间却撞进一双瞳眸。明知道他而今是看不见的,可她还是不自觉的移走了目光,同时也注意到流觞的表情有些奇怪。

沈茹月于是忙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衫和刚才趴过的床榻,见并未有异样才稍稍舒了一口气,又努力回想昨夜饮酒过后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失态的事情,奈何怎么想都是一片空白,正暗自气恼间,却觉到腕上一痛竟被流觞捏在了掌中。

“完了完了。”沈茹月不禁在心下暗叹,昨夜她才拒绝了随他一同离开的要求,却还偏偏不识趣的在他床榻边睡了一夜,眼下定是惹恼了这个暴君,只怕还是要赶紧逃离现场才行,不然他脾气上来了还不定怎么拿她撒气。

这般想着,沈茹月也开始盘算怎么才能从他的掌下脱身,然而才试探着挣了挣那只手腕,却被他握得更紧。腕间的疼痛叫她忍不住直抽气,她正埋头与那只掌做斗争,流觞的声音便在这时自她的头顶响起:“你到底是谁?”

不用去猜想她也知道此刻的流觞必定盛怒,因为凭着过往与他相处的经验,她深知在极度愤怒的状况他说话的语调反而会是平静的,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的,但这时却也往往是最危险的,下一刻那暴风雨多半是要爆发,而结果更是令人不忍直视的。

这时的沈茹月十分怨恨自己怎么偏生要扮成哑巴,她多想为自己辩论,告诉那个暴君自己不是敌国的奸细,奸细是不可能这样照顾他且容忍他如此恶劣的脾气的。

几乎是在同时,她又听到了流觞的另一句质问:“还要继续装哑巴吗?还是不敢告诉本王你到底是谁…”他停顿了片刻,而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后半句:“沈茹月…或者说,该叫你月国女王?”

听到他如此笃定的念出自己的名字,沈茹月只觉脑中一片嗡鸣,接着却陷入空白。她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竟连挣扎也忘了,似乎还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觉腕上又是一阵剧痛,她整个人则被流觞扯至近前。

眼见着流觞朝自己扬起了手,沈茹月下意识的yu躲闪,却见他只是伸手至他的发间,下一刻她满头的乌丝便尽数散落。

当看清流觞手里握着的那支并蒂莲银簪,沈茹月才终于意识到这个极大的疏忽。这三年来她几乎是将这个银簪当成是一种习惯,无论那发上是坠满金饰还是毫无装点,这支银簪却是从来不会少的,以至于在谷中也一直戴着。

她的悔悟却还是太晚,流觞将那支银簪紧紧攥在手里,质问的语调咄咄逼人:“别告诉我世间还有这等巧事,偏偏这一模一样的发簪就到了你的手里。”

事已至此,沈茹月实在不知作何反应,想要寻来阿喏帮她编个谎话可又不得脱身,只能硬撑着死不开口。

流觞却在她的沉默中渐渐失去了耐心,又将她往回拽着yu再行质问,拉扯间他竟从床榻上跌落下来,不偏不倚将她扑倒在地。他便索性就着这个势头将她禁锢在双臂间,急怒中,他挥起拳头向地面砸去,那拳风便擦着她的脸颊而过,直吓得她闭上了双眼。

“这又是怎么了?”当阿喏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沈茹月觉得自己就像听到了救世主的福音,拼命挣扎的以手势向阿喏呼救。

阿喏忙过来拉扯流觞,然而此刻的流觞俨然已失去理智,伸手便扼住了阿喏的脖子,转而向阿喏逼问:“你说!她到底是谁?”

沈茹月才摇晃着身子从地上起来,抬头看见在流觞掌下挣扎的阿喏却又是一惊。即便面色已因喉间的禁锢憋得通红,阿喏却仍一口咬定沈茹月是村子东边李老头家的闺女,是他特意请来照顾大王的。

这时候阿喏奶奶也寻着屋子里的吵闹来到了门口,一见孙子这般情状自也是满脸惊慌,而流觞却愈发加重了掌上的力度,对阿喏威胁道:“你若不说实话,本王现在就杀了你,不,不止杀了你,本王还要全村人的性命!”

沈茹月心下一急正要上去帮阿喏,岂料阿喏竟拼着所剩不多的那口气对奶奶说:“快带…李姑娘…离…开…”

阿喏奶奶踟蹰了一瞬,却还是冲到沈茹月身边拉上她便往外跑去。这一路直跑到瀛江边,沈茹月终于忍无可忍拼命甩开阿诺奶奶的手道:“阿喏是无辜的,我怎可连累他。”说罢她便又往回跑去。

然而当她气喘吁吁的跑回屋子里,见到的却是阿喏和流觞两人相安无事的样子。流觞显然还余怒未消,正坐在床榻边低头不语,阿喏则满脸笑意的倒了茶水放在他旁边,就好似刚才被他扼住喉咙的是别人。

沈茹月的满腔情绪便这般被生生堵了回去,可她也不敢再惊动了流觞,于是蹑手蹑脚的示意阿喏出来说话。

“你是用了什么方法?”出了房门沈茹月便迫不及待的向阿喏问道,她看了看阿喏,看了看屋里坐着的那人,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阿喏却只是笑了笑,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只是告诉大王,等过两日他眼睛好了,李姑娘倒底是谁自然就知晓了。”

听到这个说辞,沈茹月不禁满头黑线,却也意识到这个现实的问题,御医所说的一个月时间已然临近,到时流觞双眼恢复,她又该如何自处,于是叹息道:“你这话答得倒也不错。”只是语调里却携了些许失落。

这一日,沈茹月再没有胆量去测试流觞的脾气,索性一直呆在院中帮阿喏奶奶干活不进屋子里,然而正当她拿着衣服去瀛江边浣洗时,却在半路遇上了被村民领进来的一行人。

来人皆扮作商人模样,没有骑马,亦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所有人都身着朴素的青灰简服,然而上好的丝锦衣料纵使没有任何坠饰却也透漏出其身份的高贵,再加之举动间的利落果断,稍见过些世面的人都是知晓,这一行人必然是内力深厚之高手。

为首之人很快认出了沈茹月,便领了这十来人在她面前端然而跪,行的是禁卫司军中之礼,其首领又自袖中取出锦书递至沈茹月手里,说的话冷冽而又简短:“少主急书,请陛下御览。”

沈茹月也没有过多追问,只是放下手里装着衣衫的木盆,将那方锦书展开,其上端正娟秀的字体确是月虹亲手所书,内容也十分简短,总共不过八个字:吾思王姐至甚,盼归。一二九、烈火焚情(一)

秋日渐浓,窗台上都有了些要结霜的意思,沈茹月看着缓慢凝结的雾气发呆,却又被药罐里沸腾的声音唤回了心思。她忙打起精神将灶上的火熄灭,而后把倒进碗里的药端至屋中流觞的身边。

流觞正摸索着擦拭盘龙枪,待沈茹月靠近他也未说话,只是将手里的银枪搁至一旁,再接过药碗仰头饮尽,而后递回沈茹月手里。沈茹月接过药碗转身要往机上放,却听到身后之人蓦的唤了一声“月儿。”

那声音似平常一句极不经意的喃语,温暖得就如同过往许多次他唤她的时候一样,以至于让她产生错觉,以为时光又倒退回过去,险些就要张口应了,才发觉现实依然不同往昔。好在她心下还保留着一丝警惕,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又装作不知其所云的取了怀中帕子递给他擦嘴。

流觞就着接过帕子的时机却顺势将她的手握住,不等她挣扎便道:“你便是现在不应又有何用?再过几日我眼睛好了你还能躲起来不成。”这话语似调笑,却又带着些许劝解的意味,俨然是料定了沈茹月不会丢下他离开。

沈茹月听到这里心下就难免生出些戾气,心道明明是他先不肯与她相认,前些时日摸到那银簪时又是怎样凶神恶煞的表情,怎的竟还不许她伪装成别人避着他。明明在月国她是万人尊崇的女王,怎的倒了他面前总莫名其妙的没有了原则,偏生她还上赶着受这些欺负。她于是越想越觉得委屈。

这时,沈茹月又忽然想起方才刚跨进屋子的一幕,流觞侧头看向门口的方向时眼睛竟是微眯起来的,仿佛是想避开自屋外投射进来,过于强烈的光线。意识到这一点,她心下又是欣喜又是惊慌,下意识的要去收回被他禁锢的右手,可越是挣扎却越是被他死死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