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麟果然露出一脸讽刺笑意,转过来看向沈茹月道:“如果本候没有记错,沧王和娘娘三个月前才举行了大婚,怎么会有四个月的身孕。”

沈茹月心道不好,踟蹰间随意寻了个由头搪塞道:“我与沧王早就情投意合,即便是先有了身孕又有何奇怪。”

这理由虽然合情合理,但她方才犹豫的表情却还是被轩辕麟捕捉至眼中,他忽然俯身逼至沈茹月近前,换作调笑的语气质问:“你本是肃王的宠姬,怎么又同沧王情投意合,莫不是这孩子根本不是沧王的,莫不是你在大婚之前就与肃王珠胎暗结?”

“当然不是!”想不到他竟会一语中的,沈茹月免不了有些心虚,但还是毫不犹豫的加以否认,生怕再被他看出什么端倪,又强装愤怒的对她吼道:“你莫要胡说八道!”

轩辕麟却不再追问,反而直起身子在床榻边抱着臂看她,一脸玩味的说道:“本候方才不过是随口试探,你却如此急于否认,眼下本候倒真有几分怀疑。”说完他又转头对身后的随从道:“你立刻去向大王禀报,就说本候今日有急事上奏。”

待那名侍从领命走后,轩辕麟也扔下沈茹月往屋外行去,至门口处却忽然转过身来道:“这一场好局,不若赌上一赌。”

一四七、波澜又起(二)

其实对于轩辕麟知晓腹中胎儿不是萧明玉的这件事,沈茹月最担忧的还是他将这个消息放出去,传到沧国国内。毕竟萧明玉才坐上王位,眼下正经不起半点动荡,若是因为此时引起了沧国的内乱,又波及到月国,那么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将付诸流水。

然而轩辕麟那日离开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又给她带来了更多的不安,她隐约中总觉的事情也许会朝着更加可怕的方向发展,纵使如此,她却又努力自我安慰,只道那轩辕麟并没有证据证明孩子不是萧明玉的,只要她坚决不认,再想办法传消息给萧明玉让他早作应对,或许就可以蒙混过去。

正在沈茹月急着想办法把消息传到沧国去时,戎王却忽然将她招去审问,并同时告诉她了一个更加令人惊骇的消息。

沈茹月万万没有想到,戎国的轩辕氏王族的两个兄弟竟活脱脱就是两个疯子,他们竟打算以沈茹月腹中的孩子为人质,要挟流觞与他们签订永不侵占戎国领土,并在平定了其他几国后共享天下河山,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且不论在她不说明的情况下,这腹中的孩子属于流觞的几率有多大,即便这孩子真的是流觞的,他也未必在意,这一点她沈茹月比任何人都有发言权。

与此同时,沈茹月也十分忧虑,倘若戎王真的欲拿她做威胁肃王的人质,那么她要想安稳度过这怀胎十月而后安然返回沧国几乎是不可能的了。而她若想自戎国逃走则更是难上加难,萧明玉派来护送她的两千禁卫也只送到沧国边境便不得不撤离,而随她前往戎国的那些侍从,除了一两个她费劲心力留下来的,其他统统都被戎王发配到远方城池去了,眼下她也算得上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惨境地。

然而惊讶也好,忧虑也好,肃王都不是那般好相与的,经戎王这样一番不知死活的挑/逗,原本攻打月国正攻打得尽兴的流觞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这片被他忽略许久的北方土地上,如此所造成的结果就是,肃王挥兵北上,直接攻到了戎国的内陆。

这样一来,饶是以城池坚固自诩的戎王也顿时慌了神,忙派战无不胜的轩辕麟前去迎战,自然也不忘带上沈茹月这个筹码。

来到双方对峙的城中时,因沈茹月始终被囚禁在城中驿站内,对于战局则全然不可知,虽然她也有尝试向看守在门口的士兵们打听,可饶是她费尽口舌也没有人理会。好在这几日轩辕麟为战事焦头烂额,没有时间来扰她,也顺道可以看出战局显然没有偏向戎国这一方。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直到一日轩辕麟的两名手下把沈茹月押到了城楼上,她才知城下已然黑压压的驻扎了一片肃军。

具体的情况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轩辕麟已自身后一手押着她的双臂,一手掐住她的后颈,将她押在城楼的护栏上,直将她半个身子都探到了高高的城楼外。眼见着城楼上的沙石自她眼前坠落在城下,然后碎裂成块,沈茹月心下自然十分恐惧,却也强迫自己坚强起来,硬是不肯发出丝毫惊呼声。

同时,轩辕麟亦冲着城下的肃军高呼:“肃王在哪里?快叫他出来!”只是握着人质的虽然是他,那呼声却缺乏些底气。

“本王在这儿呢!”随着一声威武的应答,城下巍巍而立的肃军顷刻间让出一条路,身着玄色铠甲、手握银色长枪的男子便撑着战马自人群中而出。

流觞毫无顾忌的行到了队伍的最前面,而后抬头看向城楼上,沈茹月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唯觉心下五味陈杂,说不出是怎样的情绪,只是眸中凝聚的那片雾气已将一切都变得模糊。

见肃王出现,轩辕麟便又丧心病狂了些,他加紧力道将沈茹月往城墙外压了压,那巨石铸成的墙壁将沈茹月的手臂和前襟勒得青紫一片,而后又提高了声音吼道:“肃王可看清了?”他的意思显然是指沈茹月。

这时的沈茹月多想为自己分辨,说她不是沈茹月,说她腹中的孩子也和肃王没有关系,至少不会在他面前显得如此狼狈,奈何轩辕麟早以用绢布堵住了她的嘴,直叫她一句清晰的话也说不出口。

就在轩辕麟提着心等待肃王的反应时,流觞却自唇边溢出一声轻笑,举起盘龙枪指向城楼道:“戎王怕是找错了人,你手里的是沧王的妻儿,你该唤沧王来看才对。当然,戎国的城池本王却十分乐意笑纳,尔等可速速交出。”

想不到流觞一句话撇的干干净净,沈茹月虽知这是最好的结果,心下却也难免酸楚,一时竟于眼中噙聚泪滴,却又强撑着不肯令其落下。

轩辕麟却还不肯死心,又对流觞道:“既然肃王不在意,为何见听说她在城中就停止了攻城。莫道肃王还是个怜悯苍生之人不成?”

“侯爷如此急着献出城池,何不乖乖下来束手就擒,本王可赏你个全尸!”流觞略带调笑的说着这些话,待话音落下,他身后的一众将领便也跟着起哄,俨然不把轩辕麟放在眼里。

轩辕麟已是满脸不悦,冷哼一声将沈茹月拉了回来,终于脱离危机的沈茹月扶着墙干呕了许久,又听轩辕麟对手下的士兵吩咐道:“把她押回去,严密看守。”

“是。”那士兵铿锵的应了,便又把她押回驿站中看守,沈茹月在那间方寸之地的屋子里转悠了半天,正寻着逃出去的办法,却听得一阵叮叮哐哐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接着屋门打开,原是来了那送餐食的奴隶。

“先放下吧,我稍后在食。”经过方才一番闹腾,沈茹月早已没了胃口,只吩咐那名奴隶将食物放下,便催促他出去。

然而那名奴隶却不肯动,反而行至沈茹月身旁,跪下道:“娘娘看我是谁。”

熟悉的声音瞬间引去沈茹月的注意力,向那名奴隶看去才发觉竟是芝兰,她便似寻到一丝希望那般边将他扶起边道:“你怎么来了?”

“下奴替了军营里一个粗使的奴隶进来,眼下也只能长话短说,这是难得的时机,还请娘娘做好准备,待下奴想办法来接应娘娘。”一个奴隶竟能在如此慌乱之机保持沉着的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沈茹月愈发断定芝兰的来历不凡,但也不曾多想,便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下奴不便在此多待,以免引人疑虑,娘娘保重。”芝兰说完便掉头欲出门,却又被沈茹月拉住衣袖,回头见她压低了声音于他耳畔道:“方才去城门路上,我见路边有许多蓖麻,你想法子弄一些枝叶混进士兵们的菜食里,想必能引起一阵骚乱。”芝兰听后便又点了点头表示已然知晓她的用意,而后慌忙退出了驿站。

见到芝兰之后,沈茹月的心下忽然增加了不少底气,便强迫自己睡了一阵子,以便养精蓄锐为后面的逃亡做好准备。

果然,傍晚时分日头才刚落下,城内便起了一阵骚动。轩辕麟调拨了大量人马急着抓捕下毒之人,再加之大部分士兵都忙着腹泻,沈茹月这边自然疏于看守。不一会儿便听门口仅剩的那几个守卫闷声倒下,接着一身黑衣的芝兰已推门进来。

待看到他黑色面纱之上那双秀雅胜于女子的双眸,沈茹月终于明白为何会觉得此人熟悉,原来他就是那日肃国边城中刺杀轩辕麟的黑衣人。此人身份果然有来历,然而此刻已容不得沈茹月思索他属于哪一方势力,唯有跟着他先逃出去再做打算,于是二话不说便跟着他出了驿站。

出了驿站才知城中已是一片混乱,也不知到底是那蓖麻太过厉害,还是戎王不懂得居安思危,治军也不够严明,无论如何这都是极佳的机会,芝兰也不知从哪儿寻了一块灰色的麻布让沈茹月披上,继而拉着她隐入夜幕之中往城郊逃去。

“穿过城郊那片树林便可至瀛江,那里下奴已安排人接应,顺流而下可至沧国。”芝兰一面头也不回的赶着路,一面加快语速对沈茹月说道,只是半晌都不曾听到回应,于是回头来看,但见她已是一脸苍白。

芝兰不得不停下脚步对沈茹月询问道:“这是怎么了?”沈茹月却只是捂着小腹摇头,同时还坚持的往前走。

自方才在城楼上受了惊吓,沈茹月便觉不适,后来跟随芝兰马不停蹄的赶路,眼下腹中已开始隐隐作痛,可一想到若是错过这个几乎便再无逃出之可能,甚至还会连累无辜的芝兰,便努力咬牙坚持下去。她强撑着抬头看向芝兰,以虚弱的声音道:“我没事,轩辕麟怕是已经发现我逃了出来,我们得在他找来之前穿过树林。”

沈茹月的估算果然没错,他们两人才刚进入漆黑一片的密林中,身后便有举着火把的戎国士兵寻了过来。一四八、江流不息(一)

看着那些火把逐渐靠近,沈茹月二人只好加紧步伐前行,可饶是如此也还是被搜寻的士兵发现了踪迹。双方免不了又是一番缠斗,好在芝兰身藏武艺,虽然以少敌多,但也总算杀出一条血路。

眼见着追捕他们的士兵越来越多,他们两人也便也不敢硬闯,只能先寻了一处偏僻的山石间藏身,再另找时机冲出去。

“唉,眼见着就要出了这片树林,轩辕麟的手下找起人来手脚倒麻利。”沈茹月躲在巨石后查看远方闪烁的火把,嘴上则不禁自嘲的打趣。

“那是自然,最重要的筹码丢了,他眼下怕是遣了所有的士兵来寻你。”身后的芝兰亦断断续续的答着,喘息间的声音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沈茹月觉得不对劲,便忙转过身来,借着微弱的月光才看清芝兰正捂着腿一脸痛苦表情,而腿上的伤口处还涓涓冒着鲜血,想是方才混战中受的伤。沈茹月于是忙扯下衣摆为他包扎,同时安慰他道:“再坚持一下,等到出了城我就想办法找大夫,天亮之前我们一定会出城。”

“你说得没错…天亮之前一定要出城…”那伤口深可见骨,芝兰的头上不断冒出豆大的汗珠,面色也因失血变得苍白,他颤抖着声音道:“若是轩辕麟亲自寻来,我们再想逃几乎是不可能,一会儿我先冲出去引开他们的注意,你就沿着反方向的暗处往前跑,很快就能到树林的边缘。”

“不可!”沈茹月急忙否认了他的提议:“你本就受了伤,如何抵御那些追兵,我们另想办法。”

芝兰却忽然坐直了身子握住沈茹月的手臂道:“来不及了,何况我即使逃出去也免不了一死,轩辕麟用兵歹毒,兵士随身的佩剑上很多都是淬了毒的。”

“怎么会这样?”沈茹月不可置信的看向兰芝,却见他唇上果然现出异色,在俯身查看他的伤处,流出的血也具是浓黑之色,心下便不禁慌乱起来:“怎么办?我现在先帮你把毒吸出来。”说罢她先是以布条在他大腿处系紧,防止毒素顺着血脉蔓延至脏腑,再握住他的伤处准备俯身去吸,却被芝兰一把推开。

“没有用的。”芝兰扶着胸口,面色愈加苍白:“方才奔逃之间这毒已入心髓,我已封住几处穴道勉强护了心脉,尚可支撑一时,我们现在行动,还来得及。”

见芝兰打定自弃的心思,沈茹月自然不肯,直拉住他坚定道:“我不能扔下你一个人走。”

芝兰沉吟了片刻,却忽然提起另一个话题:“其实芝兰并非我本名。”沈茹月正惊慌,一时未从他的言语中反应过来,便疑惑的听他说来:“我的名字叫程锦芝。”

“程锦芝…”这个名字让沈茹月想起了另一个人,于是看向他道:“锦素姑娘是你的…”

“是我亲姐。”芝兰不假思索的答了他的话,继而仿若陷入沉思那般恍恍说来:“那年程家败落,姐姐和我为沧王所救,我们便做了沧王的门客,后来为了报答沧王救命之恩,我来到戎国当了细作,便是而今救娘娘亦是我身为细作的分内之事。”

“原来如此。”沈茹月若有所思的低喃,唯觉许多疑惑竟在这一刻解开,难怪总觉得他的眉眼看起来熟悉,细想起来确是与程锦素有三分相似,也难怪他想尽办法混到她身边,想来那一日在侯府中摔碎酒器,以及调拨到她园中为奴都不是巧合。

“其实,在踏上去往戎国的路上时我便知道,这一世再没有回头的可能。”明明说着这样感伤之话,程锦芝的面上却还挂着笑意,她看向沈茹月道:“而今我只有一事放不下。”

“何事?”沈茹月已隐有预感他要向自己询问些什么,于是顺着他的话问道。

程锦芝略顿了顿,便继续说来:“我姐姐一心只在沧王身上,而今你却做了王妃,她可还好?”

提起程锦素之事,沈茹月多少有些心虚,但为了令程锦芝安心,便只得避重就轻的答道:“她而今过得很好,只是不再执着于对沧王的感情,愿为自己而活。”

“好一个为自己而活,如此我也可放心了。”程锦芝忽然笑得开怀,那模样却令沈茹月担心起来,于是尽量宽慰他道:“我再如何同你描述都不及你亲自去看她,想必锦素姑娘也十分思念自己的弟弟…”

“没有机会了。”程锦芝打断了她后面的话,那笑容虽挂在脸上,却有种伤怀之感:“只望娘娘回到沧国后替我带话给姐姐,就说我对她甚为挂念,还有…”他说着转过头来极其郑重的凝视沈茹月的双眸,又道出最后一句:“莫要辜负了锦芝为娘娘的牺牲。”语霸却已不顾沈茹月的阻拦往林子里冲去。

沈茹月愣然望着树林中那些快速向程锦芝包围聚拢的火把,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又想起他冲进树林里的最后一句话,终于咬着牙往相反方向的暗处隐去。

她不顾一切的往前奔跑,耳畔只有风的声音,不知跑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树林的边境,瀛江水就在目光可及的地方,沈茹月心下大喜,忙提起裙摆打算一鼓作气的跑去江边。

“她在那里,快抓住她!”

“侯爷有令,抓活的!”

就在这快要逃出升天的焦灼时刻,她暴露在树林外的身影也很快被追兵发现,随着身后一阵嘈杂的呼喊,不时有利箭贴着她的耳际和身侧飞过,却不知是因为幸运还是轩辕麟要抓活的这一命令,那些利箭竟都没有将她射中。

沈茹月于是更加拼尽全力的往瀛江边奔跑,很快那江水已在眼前,接应她的船伐亦在岸边等候。然而身后的追兵也越来越近,心想着只要上了船就安全了,她便拼命抓住渡船人递来的茅绳,可就在她一只脚已迈上船伐的同时,后胸处却传来一阵剧痛。

沈茹月不可思议的低下头,那滴血的箭尖竟已穿透她的身体,还来不及觉察到来自血肉的疼痛,她只觉身子一软,继而眼前便只剩下茫茫江流。那不息的江流最是无情,轻易便可消融刺目的猩红,转瞬便已抹灭生命的痕迹。

再次睁开眼睛时,沈茹月觉得自己一定是到了天堂,耳畔再没有嘈杂的追兵,鼻间嗅不到血腥的气悉,身侧也觉不到湿漉漉的粘腻。眼前的幔帐宛若烟云,朦朦胧胧的样子很是好看,周身的暖意亦仿佛告别了寒冬,更有惬意的香气萦绕的口鼻间,沁人心脾。

然而当眼前的景象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她似乎也看到本不该出现在天堂里的人,先探到她面前的是珠儿那张满面愁容的脸,也不知为了何事泣得梨花带雨,鬼吼鬼叫的哭号着:“醒了,终于醒了。”

沈茹月还在思忖她这是在说谁醒了,却又见到一个让她揪心的面容,当流觞的掌心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其中,她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尚在人间。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急于弄清楚此刻的情况,贯穿身体般的一阵剧痛却疼得她险些再度晕倒过去,流觞已顺势将他搂入了怀里,纵使她想着逃离,却也实在没有力气,便由得他将莫名其妙的一滴泪落在了她的颈项里。

觉到那熟悉的温暖气悉,沈茹月却又忽然想起另一桩事,便忙将手伸到锦被下,抚上小腹,然而莫名的空虚感却让她彻底陷入呆滞。“孩子呢?我的孩子呢…”她呓语般下意识的喃喃,也不顾拥着自己的那人正是流觞,便抓了他的臂几乎将指尖嵌入皮肉,再一次追问:“我们的孩子呢?”

流觞却只是收紧了双臂将她更深的拥入怀里,阵阵叹息竟携了不可言说了悲痛,没有人见过流觞露出这般痛苦表情,即便战场上身受重伤,危在旦夕,也只是抿唇不语。立在一旁的珠儿也已然哭成个泪人,却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沈茹月挣扎着自流觞怀里坐起,回过头来攥紧他的衣袖欲再询问,却觉身子一紧,再一次被他锢进了怀里,在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时,他才终于在她耳畔低语:“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流觞的话说得很是隐晦,其义却不言而喻。

沈茹月仿若被人抽去了魂魄那般,一双眼睛没有焦距的望着前方,直到所有人都担心她会不会就此呆滞不醒,她才终于落下了第一滴泪,继而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她攥了拳头一下又一下捶打着流觞的后背,流觞却仍紧紧将她拥住不肯放手,亦不再发一言,只由得她撕心裂肺的一遍又一遍哭喊。

一四九、江流不息(二)

接下来的许多日,沈茹月都在恍恍惚惚中度过,任谁同她说话都不答,每日只是坐在床榻上发着呆,失魂落魄的样子当真急坏了肃王宫里的一众人等。

旁的宫女侍人见了她这幅模样,只都避着不敢与她交谈,只有珠儿每日孜孜不倦同她言语,也不顾她有无应答。

除此之外便是流觞每日总要抽空来瞧她,但近来七国战乱不断,朝政上亦是万般繁忙,不得脱身之际却也要差人带些赏玩之物来,只盼她早日恢复神思。

这一日午后,沈茹月刚歇罢午觉,珠儿就捧着一只宝瓶急匆匆拿来与她看,将那形态色泽好生夸赞了一番,又把大王得了婼羌国的贡品后怎样急着挑出最好的,如何惦记着第一时间送来丹霞宫细细言说了一遍,见她仍然盯着锦被发呆,一句话也不答,却也只得讪然说了一句:“这宝瓶我先摆在屋子里,明日一早再去园子里采些带露的花,定然十分好看。”

说罢她便将那宝瓶至于床榻对面的矮机上,刚转身准备往屋外去却听得身后一个恰似失魂的声音响起:“把这宝瓶拿出去。”

珠儿便急忙回过身来,也顾不得沈茹月方才说的什么内容,只是紧了步子行至沈茹月床榻前跪下,欣喜得险些就要落下泪来。她不知以何言语才能表达此刻的欢喜之情,伸了手去将沈茹月的双手握住,激动道:“娘娘终于肯和珠儿说话了,太好了!”

见珠儿眼中已噙满泪花儿,沈茹月面上虽无表情,却抽出手来覆上她的手背,似安慰一般轻拍了两下,继而以略显沙哑的声音说道:“这些时日半梦半醒间,总觉得孩子还在,又想追着它一道去了,可细想来又觉我这样做太过自私,总归也要替它报了仇,才有脸面去见它。”

沈茹月话虽说得平静,然内心诸般哀思却也从字里行间显露出来,竟是丝毫没有减轻。珠儿听出她话中情思,一时心急如焚,却也不知该如何助她,便只得安慰道:“娘娘莫要因为悲痛伤了身子,娘娘的仇,大王自会替娘娘做主。前几日珠儿也自孟冬公子那里听闻,说大王自瀛江中将娘娘救起之后,得知那戎国侯爷的诸多恶迹,便生生将他逼至绝境,已致他五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而那位侯爷也身负重伤,落入瀛江后再无踪迹。”

“不仅如此。”珠儿说着愈发激动起来,只恨自己唇拙嘴笨,不能把当时情形绘声绘色的描述出来让沈茹月解气:“待那戎国侯爷失利之后,戎国便开始节节败落,我肃军于是乘胜追击直至其都城,并占领了戎国王宫,只可惜那戎王逃得快,一早离了都城。不过也无妨,一个连自己的王宫都弃了的君王,想必也残喘不了几日了,而戎国早晚也是我肃国的版图。”

说到最后,珠儿面上已难以掩饰自豪的表情,她仔仔细细的把肃王如何英明决断、如何骁勇却敌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生怕沈茹月因为这几个月来在病中错过了肃军称霸北方的精彩故事。

可是任她说得唾沫横飞,沈茹月却仍旧哀思沉重,自始至终只是默然听着珠儿的描述,面上亦无欣喜神色,末了方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对珠儿道:“你说的这些,而今我也知道了,先退下吧。”

珠儿只当她刚恢复过来,身子轻易就倦了,于是急忙的告退,临走时也不忘应了她方才的吩咐把那只宝瓶搬到外间去。然而珠儿出了屋子后的第一件事却是跑去宏肃宫去求见大王,迫不及待的把沈茹月终于清醒过来的事情说与流觞听。流觞原本正同几位大臣商议朝事,得知之后便辞了众人,急匆匆往丹霞宫赶来。

流觞推门进来时,沈茹月正歪在床榻上假寐,看到他便撑着床榻坐起身来。见她终于对来人有些反应,流觞难掩欣喜,忙跨至床榻前欲将她扶进怀里。岂料她偏要强撑着自己起身,勉强靠在床头前,却不肯抬头看他。

流觞深知她失子之痛一时难以消解,又道那日战场之上,为了迷惑轩辕麟曾说出那些无情之话,定然也伤了她的心,便耐着性子在床榻边坐下,复又开解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本王心中之痛却也不亚于你,可孩子没了,这已经是一个不能改变的事实。”想到那未出世的孩子,流觞便忍不住握紧了掌心:“本王已替我们的孩子报了那一命之仇,你也要想开些,莫要为此再伤了身子。”

流觞的话虽然恳切,沈茹月心下郁结却也不似他想的那般简单,过往数年,一应纠缠之人与事都盘踞心头,不得纾解,眼下见到他又愈发提醒了那失子之痛,一时心乱如麻。沈茹月便索性别过头去,冷冷说了一句:“我想一个人呆会儿。”说完便只垂了头,再无言语。

流觞见她忧郁之色,愈发勾起失去孩子的痛楚,只得长叹了一口气,复而转身离开了丹霞宫,接连几日里都把自己埋身于朝政,只每天遣了掌事的公公前去询问几遍沈茹月的情况,却也少再去见她。

如此,直到沧王萧明玉联合月国送来战书,一则向肃王索要王妃,一则索要王姐,竟欲以沈茹月居于肃国之事挑起战事。萧明玉自然不肯应允,又道沈茹月本就是他肃王亲封的妃子,岂有拱手相让之理,再则他平定七国一统天下之心从未搁下,此番倒也省去他寻别的由头,于是当着众朝臣的面,将战书摔在了地上,又绞杀了送信的沧国使臣,三日后亲自率兵赶赴前线。

临行前日,流觞只到丹霞宫看了沈茹月一眼,却也不曾说出开战之事,见她还是恍恍惚惚,便同他一言不发的坐了一下午,方才离去。

次日肃军启程,珠儿急匆匆冲到了沈茹月面前,连头上的汗也顾不得擦,只急道:“大王就要起行,娘娘当真不去送一送。”

沈茹月还在慢条斯理的拂着手里的茶水,得知流觞又要出外征战,便随口问道:“可是戎王有了踪迹?”

“不是戎王,大王此去怕也是一场苦战,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归来,毕竟攻打的是月国和沧国,远不同于戎国的空架子。”珠儿好不容易缓下了呼吸,将流觞出战的来龙去脉略略说来,只是她话音刚落,沈茹月手里的杯盏却已碎了一地。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历史的轨迹也并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发生偏离,想到沧国和月国相继都要为肃国所吞并,又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妻离子散,而月国那些被她视为亲人的人们也会因为这场战争失去国土家园,沈茹月心下便愈发乱成一团。

她于是冲出丹霞宫,一路往太邺城的城楼跑去,然而当她登上城楼时看到的却是去往远方的肃国大军,而统领大军的流觞则已远不可及。

自肃军出发后,沈茹月便索性将自己关在丹霞宫里哪里也不去,每日只是等候前线送来的军报,听过之后却什么话都不说,兀自在那处发呆。这可把珠儿急坏了,总想着法子寻些趣事说与她听,然而她虽都应了,但也只是勉强扯出一笑置之。

这般光景一直持续了几个月,直到春末时节袁府的夫人前来求见,珠儿心下忖道多个人来开导她或许有益,便忙着进去通传:“禀娘娘,袁府上的夫人求见娘娘,可要传进来?”

沈茹月听后便问是哪个袁府,珠儿又答来是禁卫统领袁将军的夫人,沈茹月却更加不解,心道袁乾何时竟娶了亲,于是存着疑虑到了一声:“传进来吧。”

待到那袁夫人进到屋里来才见其眉眼明丽,气度上虽添了几分雍容娴静,动作间却仍干练一如往惜,婉然还留着当年颇为英气的一派风骨。袁夫人一看到沈茹月便伏到她近前,双目含泪的唤了声“娘娘”。

郁郁了许久的沈茹月亦在见到那袁夫人之后难得露出了笑颜,她忙迎上去将袁夫人扶起,拉着她打量了许久,半晌才似不敢置信般道:“你是…凌霜…”一五零、表露真心(一)

难得故人相见,裴凌霜拉着沈茹月聊了许久,且把这几年肃国发生的大事都说与她听。

原来无殇城下流觞虽受了那一箭落入湖中,但也多亏上天庇佑,保住了这条性命,可毕竟身受重伤,伤了元气,整整半年都不得下床。

流觞却抓住这个机会,对外宣称肃王于战中受伤,生死未卜,实则为了韬光养晦,一方面稳固军队,令其他六国放松警惕,为后续统一天下做好准备,另一方面暗中探寻那年出卖他的是何方势力。

听罢她那些话,沈茹月也算知晓当年滞于心中的诸多谜团,继而又提起兴致关心起裴凌霜和袁乾之间的故事:“你和袁将军是何时成的亲,只可惜我那时不在,错过了你们的喜酒。”

裴凌霜见话题扯到了她与袁乾身上,原本还甚是端庄的脸上顿时现出小女儿模样,低头支吾了半天才以羞怯的语调说来:“后来大王知道了我们的事,就想给我们赐婚,颁旨前又来问我们两人的意思,谁料那袁乾是个木头,嘴上只说着不敢高攀相府,我一时情急就…”

说到关键处,她竟已羞红了脸,又踟蹰了许久,瞥见沈茹月一脸关切的表情,终于咬咬牙说出后文:“我就去求见大王,说我此生非袁乾不嫁,大王若是不赐婚,就是要逼得相府连半点儿血脉都不留,大王听了当场就允了这门婚事,亲手书了圣旨,当着我的面命人送去袁府上。那一个月后的吉时,我就嫁给了袁乾,又于前不久诞下了一女。也正是因为我孕中胎像不稳,袁乾那家伙怕我知道娘娘回来了定会迫不及待来宫中,所以始终瞒着我,以至于晚了许久才来见娘娘。”

沈茹月一听到孩子,难免又勾起心底悲痛,却也真心为裴凌霜和袁乾二人高兴,便勉强撑着面上笑意道:“你们二人的孩子定然是极可爱又聪慧的。”

“可爱倒是可爱,就是一小就太过调皮,两个奶妈都照看她不住,倒是随了我儿时的情状…”提到孩子,裴凌霜满脸都是无法掩饰的幸福笑意,然而当她注意到沈茹月眸中隐隐透出哀伤神思时,才想起她刚失了孩子,眼下定是触到了她的伤处,于是忙停了下来,尴尬的赔罪:“都怪我,不该说这些话惹娘娘伤心…”

见她一脸懊悔表情,沈茹月便又努力将嘴角弯得深些,反过来安慰她道:“无妨,看到你们终于得成眷属,我心里也替你们两个开心,只是日后孩子大些你也要常带她来宫中走动,我看了也欢喜。”

裴凌霜得知沈茹月并没有因这件事而计较,总算放下心来,忙欣然的应道:“那是自然,等哪一日娘娘有了小世子,我们还要早早的攀了这门亲呢。”

沈茹月知她具是无心之言,便也笑着应了:“那是自然。”

两人正就着这些家长里短聊到兴头上,那裴凌霜却忽然拍了拍脑袋道:“哎呀,糟了,我光顾着和娘娘说话,竟忘了今日来见娘娘的另一桩事。”

沈茹月只当她今日来宫中是为了探望自己,却不知她还有别的打算,便顺着她的话问道:“是哪一桩事,你不妨道来。”

岂料裴凌霜却故作神秘道:“这次进宫,我还带了一个人来。”

沈茹月于是愈发迷惑,心道袁乾也随着流觞去前线打仗了,又还有谁人是她与裴凌霜都熟识的,便道:“何人?”

裴凌霜偏要再卖一个关子,也不肯说与她同来的到底是何人,只笑道:“我这就唤他进来,娘娘见了自然就知晓了。”

裴凌霜得了沈茹月的准许,便令侍从将候在门外的那人引了进来,然而当来人跪在地上向沈茹月行礼时,沈茹月却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末将阿喏参见宸妃娘娘!”单膝跪地的年轻将领说话间铿锵有力,原本清秀的脸庞也因沙场上的磨砺而变得坚毅,虽然五官不曾改变,然而通身的气度却如换了一个人那般,直叫沈茹月不敢相认。

前去相扶时,沈茹月的眼中已然噙了泪水,她握着他的双臂,与他相视许久,才微颤着说道:“阿喏…你还活着…”话音未落,泪水已冲刷而下,沈茹月抬袖拭了拭眼中模糊的泪花,不敢置信的将面前之人上下打量了许久,复而道:“你真的是阿喏…”

阿喏眼中亦有晶莹闪烁,再次俯身对沈茹月拱手道:“回娘娘的话,如今在娘娘面前的正是当年那个山谷中的阿喏。”

“太好了,太好了…”言语已无法形容故人相聚的喜悦,沈茹月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低喃了那句话。

见二人险些就要抱头痛哭,裴凌霜忙过来劝道:“有什么话不妨起来再说,娘娘身上还有伤,怎可劳累,阿喏还不快把娘娘扶起来。”

阿喏于是听了裴凌霜的话,急忙将沈茹月搀扶起来。待得沈茹月与阿喏情绪上稍作平静,裴凌霜便把阿喏的来历说了出来,却道那场山火中,整个村子皆焚烧殆尽,除了少数逃得快的村民幸存下来,其他百十条人命都在火中烧得干净,而阿喏的奶奶也在那场火中过世。

阿喏却因规劝守在瀛江边等待沈茹月归来的流觞逃过一劫,大火还没有蔓延到他两人身边,他便护着流觞顺着瀛江逃出了山谷。后来,流觞念他护驾有功,又见他还是个练武的材料,便令其留在禁卫中,跟在袁乾身边当差。想不到他那时看起来瘦弱,上了战场却十分英勇,为数不多的几次参战,却也屡立战功,不过两三年间就得了这个七品校尉的官职。

提起那场山火,沈茹月便又道出盘踞在她心里许久的一个疑问:“那场火不是源自于肃军吗?怎会连大王也被困其中?”

岂料阿喏立刻瞥了嘴,纠正她道:“娘娘定是听信了外面的什么流言,那场火虽然起得蹊跷,可断然不是肃军放的,且莫说那时肃军尚不知大王身在山谷之中,即便大王于暗中和肃军有所联系,可又怎会如此糊涂,偏趁着御体尚在谷中之时放火,若是那时我们逃得不快,大火烧起来封闭了出路,大王和阿喏都会葬身火海。”

“原来如此。”沈茹月嘴里应着,心下尚且存有疑虑。

阿喏听了却愈发急了,直道外面那些传言多半是有心之人放出,目的就是要大王说成忘恩负义之人,令其尽失民心,以阻碍他一统天下的大计。

立在一旁的裴凌霜也忙着为阿喏帮腔,对沈茹月一再解释道:“大王是怎样的人,别人不知道,娘娘还不知道吗?大王若是要哪座城池,就会以武力去夺取,以仁义去征服,绝不会做那般阴狠毒辣之事,即便月国屠城之事,也不是大王…”

“罢了。”沈茹月却将她说了一半的话打断,抬起头来对裴凌霜笑道:“我只当你是来看我这个故人的,现在看来你倒像是大王派来的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