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沈茹月这句话,裴凌霜和阿喏便不敢再提过往之事,只与她闲话家常了许久,至末时,还是阿喏忍不住,复又跪于沈茹月面前拜道:“阿喏今日前来求见娘娘,实则是有一事相求,请娘娘应允!”

沈茹月见他又行拜礼,便忙扶他起来:“你且说来听听,何苦这般一句三叩的。”

阿喏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起身,坚持跪在地上对沈茹月道:“阿喏此番自前线赶回太邺,就是为了请娘娘去一趟毓城。”

他这话说出口,一切已经了然,沈茹月倒也没有急着作答,只听他把前因后果道来,原来那萧明玉在与月国联名向流觞宣战之后,突发呕血之症,不过几个月间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将举国兵力集中在毓城,坚持抵死相拼。而今流觞与他对峙,若是硬攻则难免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对他劝降又显然无用,便只能这般耗下去,好不容易等得萧明玉有松口的痕迹,却是派人送来书信欲见沈茹月最后一面。

听到这个消息,沈茹月一方面惊叹于萧明玉突发急病之事,一方面却又明白过来裴凌霜把阿喏领进宫来的意图,于是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果真是来做说客的。”

沈茹月面上流露出似自嘲般的表情令立在她面前的二人顿生惶恐,阿喏更是急得伏在地上,同时自衣袖中取出一只书简,将其高高的举过头顶,方才向沈茹月恳求道:“如今大肃之国运就在娘娘这一念之间,还请娘娘三思,大王亦交待过,若是娘娘有所犹豫,便请先过目这份书信。”

“不必了。”当沈茹月说出这三个字时,阿喏已急着将诏书托到她的面前,却又听她忽而说了一句:“明日启程前往毓城。”

阿喏还没反应过来时,裴凌霜便已欣然辞了沈茹月,拉着他出了丹霞宫,行至丹霞宫门外,阿喏还不忘向方才一直侍立一旁的珠儿抱怨:“娘娘好似不像你说的那样。”

珠儿亦皱了眉,也仿佛没有思忖明白,兀自疑惑的低喃:“之前明明是那样,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儿。”说完她却又似放下一切,绽开一脸欢喜笑意:“不管是什么原因,娘娘愿意去毓城与大王团聚就好!”一五一、表露真心(二)

数十日后,沈茹月抵达毓城,肃王远远派了亲卫前去迎接,至城中两人只略打了照面,沈茹月便坐上一乘软轿,由城西的侧门进入沧国王都。

暮春时节的毓城正是一年中风光最盛的时节,浅草碧柳拂着清风暖面,粉瓣红香漾着水波柔光,只是当年歌舞升平都成了一片衰败景象,原本人头攒动的繁华街市早已变得萧条,街边的铺子大多都关了门,掌柜伙计们逃难的逃难,参军的参军,街道上只剩下不时列队经过的沧国驻军。七国之中最为富饶的沧国而今成了这般模样,实在令人唏嘘。

沈茹月放下了轿帘,不再看外面的景象,只觉那软轿又向前行了半柱香的功夫,再转过几个弯,至某处停顿了片刻,似是入了王宫中。

到了昭明殿前软轿便停下,殿门前相候已久的侍从将沈茹月引至殿中,却觉那殿中依旧是药气弥漫。想起离开沧国之前她还和萧明玉一同来此殿中探望病入膏肓的沧王,而今躺在病塌上的人却成了萧明玉,想他本也可以成为胸怀天下的一代仁君,可叹天妒英才,他年少辛苦好不容易争来这王位,却生生被遏止于命数之下。

再道这沧国王室之中,自文宣候叛乱后,几乎已无血脉留存,而今萧明玉亦没有子嗣,以至他重病卧床之后,朝野顿现纷乱之势,各方势力揭竿而起,都企图趁着这时机握住王权,再加之肃国大军在城外觊觎,如此内忧外患之下,而今的沧国王权已然行到末路。

沈茹月且叹且行,又随内侍入职肃王的寝殿,侍立门口的几名婢女和侍从相继退至两旁,让出中间的一条道路。沈茹月便顺着那条路踏入寝殿,又绕过几层幕帘,放到那萧明玉的床榻前。

与他引路的侍从正准备隔着床榻前最后那一层轻纱帘幕向萧明玉禀报沈茹月已到,却被立在一旁的侍婢拦住,只道沧王这两日状况不好,刚刚才又昏睡过去,而透过纱帐隐约透露的影,床榻上握着的那人确实也不曾有半点儿动静。

沈茹月便在床榻边立了许久,萧明玉似又醒转过来,隔着幕帘询问侍从那封信可有递到肃王手里,说话间气息微弱且伴有密集的咳嗽声。侍从应道信早就送与肃军中,王妃殿下已在此相候,萧明玉便喘着气唤沈茹月近前。

沈茹月挽起幕帘走上前去,看到萧明玉缠绵病榻的样子,到底心里还是十分不忍。听闻他得的是呕血之症,自两年前就染上的毛病,拖到今日已是诸多名贵药材堆出来的。沈茹月只觉难以接受,那时在沧国为质,确见萧明玉有咳症,也只道他是冬日里染上了风寒,也不曾听他提起过,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到这般田地。

“你来了。”简短的一句话,萧明玉说来却也甚是费力。他仍卧在床榻上,只略侧过脸看向沈茹月,苍白的脸上依旧无甚表情,唯有双颊因方才剧烈的一阵咳嗽而呈现出异样的潮红。他显然已无力坐起身子,便只能向床榻外伸出手,示意那侍从退下。

待侍从走后,沈茹月又靠近些,他才复又开口:“事到如今,本王竟不知该唤你何名。”沈茹月被他说得一愣,亦不知如何作答,却听他继续道:“是月姬也好,嬛儿也罢,终究你我无缘…前生无缘,今生亦无缘。”

原来萧明玉始终还是将她认作了故人转世,只是这句话却说得甚叫人摸不着头脑,沈茹月也不曾否认,只感念于他而今模样,安慰道:“沧王陛下且安下心来养病,这世间诸多烦恼也都会有迎刃而解的那一日,总归会有一个结局。”虽然嘴里这样说,可沈茹月自然也知晓对于沧国和萧明玉来说这所谓的结局必不是完满的,但而今之际除了劝他接受,也再无法。

萧明玉自然听出她话中深意,沉默了许久,才又对她道:“萧氏王朝命数已尽,本王请肃王妃来唯有一事相求。”

见萧明玉说到此次千里迢迢唤她前来的目的,沈茹月便忙应道:“陛下请说。”

萧明玉又咳嗽了好一阵子,许久才平复下来,对她道:“只求王妃劝说肃王…若是沧国归入肃国版图,沧国的臣民就和肃国的一样…而天下百姓的心亦都是一样…唯有施以仁政…视其为至亲,才可长久…”

或许是方才触发了疾症,萧明玉一段话说得甚是费力,断断续续总算把意思表达完整,见他百般叮嘱都是天下苍生之事,沈茹月自是毫不保留的应了,同时又为他壮志未酬的结局再度唏嘘一番。

这时,在外面等候的侍从却进到屋内,向萧明玉禀报称肃军见沈茹月入了城中许久还不曾出去,便一再于城外催促。沈茹月心下怨怼流觞的杞人忧天,正欲告辞,萧明玉却让侍从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王诏递到她手里。

摊开那诏书一看,里面写的竟是归降之语,萧明玉以肃王的身份主动归降肃国,并承认从今往后为肃国的属地,唯一的要求便是占领沧国后的肃王不可伤害任何一个沧国旧臣,亦保证以护佑肃国子民的全力之心,护佑沧国子民。

沈茹月难以置信的看向病榻上的男子,却也终于看懂他的良苦用心,原来他宁愿将亡国之罪孽尽数加于己身,为的便是保全举国的臣民。

心怀对这位仁义之君的敬仰与钦佩,沈茹月收起诏书至床榻前向萧明玉深深一拜,继而与他别过准备回归肃营。正待转身之际,却又听闻一个恍若清雅无波的声音似叹非叹道:“如有来世,只望可以先遇到你。”沈茹月于是顿住脚步,却终于没有回头,复又往沧王宫外行去。

至毓城城门处,流觞竟亲自携了一队人马在此等候,见沈茹月出来似才略有消解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流觞便将盘龙枪递到属下手里,而后走上前来握住沈茹月的手,这一次沈茹月却没有躲开,只与他一道回了城外驻扎的营地里。

进入主帐后,沈茹月将沧王亲书的归降诏书递到流觞手里,继而说道:“沧王愿意归降,唯一的条件便是善待沧国臣民,想必大王可以做到吧?”

“那是自然。”流觞不假思索的应了,同时展开手里的诏书看了片刻,却又突然想起什么,对沈茹月解释道:“其实月国屠城并非…”

“其实这世间之事真真假假,不必多做解释,既然大王说不是,茹月就选择相信。”沈茹月打断了他面的话,却仰起头来,满脸真诚的看向他。

流觞似有所动,伸出掌来试探的覆上她的手背,见她没有躲闪才放下心来将那只柔荑握在掌中,唇上则轻柔的唤了一声:“月儿。”

沈茹月的视线便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大王可曾想过那个孩子有可能不是大王的?”

流觞的掌又握紧了些,目光却落在她的眸子里,继而应道:“见到月儿之前,也曾怀疑过,可见到之后,便不曾怀疑了。”

沈茹月点了点头,也不再追问,只是安静的与他相视而立,又见他抬起另一只手,替她将鬓边发丝绾至耳后,停顿了片刻方才道:“我以为你不肯来。”

沈茹月却只是低下了头,未有接过话题,而流觞见她似有回避之意,便又追问道:“可是因为见过了阿喏?”

沈茹月便又沉默了许久,却仍低垂了眉眼,只略摇了摇,继而低声道:“只是这半年来,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情。”说着,她复又仰起头来迎向他的目光,才发现那灿若辰星的瞳眸始终注视着自己:“过往我总是患得患失,百般纠结只为避开一个不好的结果,而今我却明白了,或许结果已经注定,过程却可以选择,既然如此,何以不追随自己的心意…”

她说了许多,但也觉不够表达自己想法,便索性依入流觞怀中,当久违的暖意将她包围,便愈加确认了那颗心,于是在耳畔聆听着他的心跳,沈茹月才终于表露真心:“猜忌了这么久,怀疑了这么久,茹月觉得很累,便索性什么都不想了,只要可以在大王身边就好,无论是怎样的结局,只要有大王在,茹月都可以面对…”

流觞则由着她啰啰嗦嗦的说了这许多,沈茹月见他没有应答,只当他是又同她恼了,便自她怀里抬头看他的表情,片刻间那薄唇却已覆上了她的,只将更多的话语尽数堵了回去。

一五二、西夜归降(一)

见沈茹月与流觞双手交握的回到肃王宫中,珠儿难掩欣喜,忍着那一颗想知晓事情经过的心,只上来布了茶,便忙退至殿外,又顺手把殿门给关了。

殿中两人却并不知晓她一番心思,才不过相视片刻,沈茹月便又羞赧的垂下头。

流觞将她拥至身前,俯身于她唇上落下清浅的一吻,柔声道:“朝堂上还有些事情等着处理,晚上再来看你。”

沈茹月乖顺的点了点头,微微欠身道:“恭送大王。”

流觞又不舍的将她的手握在掌中,许久才肯松开,转身往殿外行去。他才行至殿门处,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回过身来对沈茹月道:“我让阿喏带与你的书信你可有看?”

沈茹月细思来,阿喏确实曾在劝她去毓城时提到过一封书信,可她那时急着出发赶路,便也将这件事情忘了,便抬起头来答道:“尚不曾。”

听了她的回答,流觞露出一脸失望表情,长叹一声道:“唉…枉费我好一番情真意切的言辞。”

沈茹月不禁有些茫然,又怕流觞恼她,于是行至他身旁解释道:“那时着急赶往毓城,所以才不曾看。”说完便作势唤珠儿问那书信的下落。

珠儿还没被唤来,流觞便已阻止了她,只道他已命人将那书信取回,又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了恰当的时机,他再重新将书信交还至她的手里。

说得这般神秘,倒勾起了沈茹月的好奇,偏生她央求了几遍,可流觞就是不肯松口,也就只好作罢,心叹不就是封情书吗,何必如此遮掩,可一想到自己竟收到了瀛江霸王亲笔所写的情书,一颗心便又难免跳脱,所以直到流觞离开许久,沈茹月还捂着胸口兀自一脸笑意。

珠儿踏入殿中,正见她痴笑模样,只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慌忙放下手里的物什,兴匆匆的拢至沈茹月身边询问因由,可沈茹月却只道无事便不肯多说,珠儿自然不信,又拉着她软磨硬泡的聊了许久。

一时打开话匣子,许久未见的两人便有许多话说,从沧国的见闻,到太邺而今流行的服侍风潮,天南地北的说开去,须臾便到了下午。

流觞终于处理完朝政归来,见到沈茹月便道这几日怕是会十分繁忙,只因西夜国的国君将携使团前来拜访,他也想趁此机会劝其归降,如此可免去以武力争夺之繁琐。

侍从们这时也布好晚膳,沈茹月边听流觞说着边往他碗里盛了些羹汤,可流觞却停箸踌躇:“婼羌与楼兰本就是方寸之地,举国所食之粮米皆依附我肃国而来,早已同属国无异,这才轻易归降,而沧国与戎国王权本已出现动摇,再以大军攻之,故得以拿下。而今西夜却不同,虽不及中原四国,在西域却也算得上大国,再加之与我肃国相距遥远,其地多沙漠,若以军队攻之,即便可以夺取王权,也必有一番损失。”

见流觞双眉深皱,沈茹月便顺着他的话问道:“既如此,可不必以武力攻之,何不劝其归降?”

“非以战争而降之亦是诸位朝臣之期许,只是怕也不易。”流觞先是赞许了沈茹月劝其归降的观点,但随即又提出其他的疑虑:“西夜国人十分重视王族血统,宁可拥立女王也不肯将王权交与旁系,如此情形,只怕要他们交出王权比交战还要艰难。”

沈茹月沉吟了片刻,却又忽然灵机一动,对流觞道:“既然西夜国和其他几国皆不相同,不能简单囊括至肃国之内,何不以两制之法。”

听她说了个开头,流觞却被勾起兴趣,便追问道:“何为两制之法?”

沈茹月故作神秘了笑了笑,却嗔道:“大王若要茹月往下说,便先把这碗汤羹饮了。”继而见流觞果然将抬碗饮尽,她才又继续说来:“西夜王族重视血统,定然也不肯交出百年来不曾动摇的王权,所以大王可对她说,归顺肃国后,西夜人仍由西夜王族统治,国中一切事务仍依其旧法,唯一的区别只是西夜更名为肃国的属地,每年向大王交纳税赋,而西夜遇到灾害或别国入侵时,肃国也如对待自己的国土一般施以援手,此为两制之法。”

流觞于是默然将沈茹月的话品味许久,继而赞不绝口:“如此待西夜国半似盟国半似属地的归顺之后,再加以时日潜移默化,便可实现山河一统。不愧是本王之爱妃,所提之法当真妙哉…”

话还不曾说完,流觞便吩咐侍从召集诸位大臣进宫商讨招降西夜国的详细计策,接着急匆匆辞了沈茹月便往殿外行去,那一桌子菜还没得及动筷,沈茹月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悔道自己不该这般急着将那些话说出,却也只能由得他去。

翌日晨间,西夜国使团果然抵达了太邺城,沈茹月一早便忙着起身,待梳妆罢,赶往德庆殿与流觞一同接见使团。

西夜女王此番不仅亲自来到肃国,还带了许多西夜的奇珍异宝进献与流觞,显然是见肃王而今称霸瀛江两岸,故而身先示好,以求结盟。流觞自也不敢将其怠慢,一早便令人布了宴,以歌舞佳肴款待之。

为彰显大国威仪和招降之诚意,此番盛宴不仅集结了各司统领官员共同策划,席中更由孟氏兄弟二人亲自引领最为得力的侍从于内外侍候。

说来这孟家二位公子已近及冠,不便于宫中行走,便被流觞安排至朝堂上当差,虽仍百般信任的用着,沈茹月却已是许久不得见。前段时日,珠儿还时常在她耳边念着孟冬的好,沈茹月知晓此次宴中他二人将至,便着意携了珠儿赴宴,也好助她消解相思之苦。

果然一到德庆殿中,珠儿得见孟冬前后忙碌,一双眼睛便再不曾自他身上移开,脸上亦展露微红。

沈茹月看在眼里,暗忖待孟冬及冠后便将珠儿赐予他,也好成全一对眷侣,可转念又为孟夏忧虑,他对珠儿的心倒也令人动容,若是将珠儿许了他人,只怕他是要伤心。想到这里,她又发现今日殿中竟不见孟夏,唤了侍人来问,才知他因不善言辞,主动要求服侍殿外应候之事,便只得叹了叹,不再追问。

席间西夜女王与流觞聊得也算投机,原以为这一夜宴会于后续招降和谈算得一个完满的开端,耐何却发生了一桩变故。

事情本也不大,只不过微醺的西夜女王偏指了孟冬去与她添酒,本非侍从的孟冬也应了,端了酒壶往她面前的琉璃觞里倾倒,可她又执了觞往那酒壶上迎去,也不知是她酒觞没有拿稳,还是素来谨慎的孟冬一时失手,那酒便撒到了女王的手背上。

西夜女王当即发怒,竟借着酒意抽出身后侍卫的佩剑驾到了孟冬的脖子上,俨然是要将他砍杀的阵势。原本欢歌笑语的大殿顿时肃杀起来,在场众臣皆鸦雀无声,流觞也放下杯盏,皱起双眉静观事态。

眼前珠儿的手已将衣摆绞得一片褶皱,沈茹月的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且不论西夜女王若在德庆殿中杀了人对招降之事有何影响,孟冬说来也是她丹霞宫里的人,如何也不忍见他命丧于此。可流觞未动,她也不便前去阻拦,只得满心焦急的看向流觞,奈何许久都不见他发话,情急之下,她正欲起身却听得那威严的声音似漫不经心的自王座上响起。

“何必为了一个七品官员扫了女王的兴致,孟冬,还不跪下向女王请罪。”流觞之言似顺了西夜女王的心意,待孟冬果真跪下之后,却又忽然话锋一转:“只是我肃国自有肃国的律法,却也不敢劳烦女王教导臣子。”

流觞话音落下,殿中更是鸦雀无声,西夜女王却还不肯罢休,仍端着那柄剑道:“此人冒犯于本王,本王难道还不能杀了他?”

流觞却也不答她的话,只唤来司管刑律的官员问及冒犯天颜该当何罪,那官员将涉及到的律法逐条背来,道冒犯天颜虽是重罪,可也罪不至死,当发落天牢交由刑司审判,再行定罪。

待那官员退下,流觞便又看向西夜女王道:“诚如肃国律法,此人即便冒犯于本王尚且罪不至死,而今他因失手触怒了女王,自然该罚,着打入天牢,交由刑司判罪,女王觉得可行乎?”

又是好一阵沉默,就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时,只听一声铿锵,西夜女王竟将那柄剑退回了剑鞘内,气氛总算缓和下来,西夜女王遂执起酒杯,侧过身来面向王座道:“肃王如此禀公处置,本王亦十分信服,便以此聊表敬意。”

宴会总算有惊无险的继续下去,至筵席散后,珠儿一路扶着沈茹月回到丹霞宫,却终于忍不住哭啼,沈茹月无法,只得安慰她,称大王打发孟冬去天牢乃是权宜之计,待这件事过去就会放他出来,又暗地里着人去天牢里招呼,叫那处的官差莫要薄待了他,这件事情才算告一段落。一五三、西夜归降(二)

接下来几日流觞都在与西夜国女王紧锣密鼓的进行磋商,只是效果却不尽如人意。西夜国女王虽同意每年向肃国进献贡品以示盟友之谊,却坚持不肯以属国身份自居,唯恐西夜国人被肃国人所奴役。

流觞亦为谈判的结果不满,好不容易得了空,便至丹霞宫中与沈茹月抱怨。沈茹月见他自踏入殿门就一脸愁容,那半盏茶也饮得心不在焉,于是行至他身边安慰道:“大王莫要忧虑,既然一时间不能如意,不如先放下片刻,且由臣妾引着西夜女王出宫去游看一番,说不定能令其转意。”

听了沈茹月的请谏,流觞放下手中茶盏,沉吟了许久,方才应允:“月儿所言也不无道理,毕竟同为女子,反而更易相谈,只是记得多带些侍卫,行动间也多加小心…”

见流觞知晓她欲出宫后,婆婆妈妈的交待了许多,唯恐不尽的模样俨然与他君王的威严大相径庭,便禁不住绽开笑颜,主动寻上他的手握住,柔声道:“不过是在城中略行走一番,大王何必担忧,茹月跟着大王何处不曾去过,且放心就好。”

当夜,沈茹月便命人递了帖子请西夜女王明日出游,而女王也答应得爽快,沈茹月于是提前差人做好一应准备,次日一早便去女王下榻的宫殿相请。

为便于探访,两人都是着的便装,随从也只带了可靠的数人,流觞又于暗中布置了禁卫,出了宫去,便且行且谈的往市集上去。

近几年来,日渐强大的肃国已成为七国的中心,其国都太邺则更汇集了天下的繁荣与昌盛。眼前的集市早已不是当年模样,便是沈茹月自己看了也颇为惊诧,且莫论常年生活在西域的西夜女王。

来到集市里的西夜女王顿时褪去了身为女王的冰冷面具,边听着沈茹月的介绍,便拾起铺子里或是摊贩前的各式商品,无论是月国的器乐还是沧国的丝锦,甚至连婼羌的香料都与当地无异。

摊铺里的伙计精通各国语言,以不同的口音和各式各样的异国人激烈的讨价还价。集市中又间或有商队经过,或是收了货品准备出发,或是风尘仆仆的抵达目的地。其间不同种族,不同服饰的人们将整个集市塞得满满当当,当真一派热闹景象。

沈茹月指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商品,自豪的对西夜女王道:“这些都是从七国各地运来的货品,大王曾颁布法令,要求肃国官员对于来此经商或是长期居住的民众,无论原籍,无论种族皆一视同人,若有偏颇被举报者,一经查实则据其情节严重程度量以刑法。所以各国的商队都愿往太邺一行,不仅太邺,肃国其他城镇亦是如此。”

西夜女王若有所思的听她说来,对于常年锁国的西夜人来说,太邺的繁华确实需要一段时间来进行消化。女王沉思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对沈茹月发问:“肃王这般放开国门,就不怕异族人图谋不轨,或者霍乱了肃国的血统。”

沈茹月见她已勾起兴趣,便与她详细说来:“在肃王看来,若是一个国家被异族人入侵,绝不会是因为商业和文化的交流主动放开国门,而是因为不够强大所以被迫为人以武力冲破国门,再说所谓血统,其实一个国家,乃至一个种族要不断发展,则必须不断的学习和吸收,将别的种族优良的部分乃入进来,这其中也包含血统,盲目的认为自己的种族是优质的,其他种族都是劣等的,这种想法只是夜郎自大。”

延续这个话题,沈茹月又接着说了许多,而西夜女王竟也听得认真,不时提出自己的困惑,又或偶尔与那些同样来自西域的商队交谈,对于沈茹月的说辞,从他们的话中得到应证,自集市上出来时对于肃国的看法已是大有改观。

西夜女王毫不掩饰的向沈茹月吐露自己的想法,称在西夜人眼里,肃国就是四处征战,霸占土地和财富的凶猛国家,用强权和武力奴役着其他几国的百姓,想不到而今看来那些所谓被奴役的人们竟也过得十分惬意,他们中有许多甚至觉得而今的生活比旧国还要好,这当真令人叹服。

西夜女王一再的赞叹了肃王的英明与广阔胸怀,就连对待沈茹月的态度也由一开始的心怀戒备,转变为后来的侃侃而谈。所以当沈茹月提出领她去参观驻扎于太邺的军队时,她亦是十分乐意的应了。

至营中,部队正进行战略和战术的应用训练,见士兵们不时派出变化多端的阵型,西夜女王则再一次面露惊诧之色,向沈茹月问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沈茹月早已向熟悉各国军事情况的官员们取过经,得知西夜国虽大,可常年盘踞西域,与其他国家也并无来往,故而在中原国家已经以灵活多变的战略和五花八门的阵型来作为抗战的主要形式时,西夜采取的还是以武力蛮抗,以人数硬拼的征战方法,也难怪西夜女王会如此惊讶。

沈茹月于是根据之前所做的功课,把军队布阵中不紧要的部分说与她听,那西夜女王听得甚是入神,又顺着她的话追问一些,最后更是叹服不已。

参观过军队后,见时辰还早,沈茹月本想带女王去茶馆里坐会儿,岂料她竟对这军中之事格外有兴致,又道要两国猛士切磋一番武艺。

经由军中将领同意后,沈茹月便也应了,与西夜女王一同至校场边的帷盖下观战。肃国这边由一位校尉的出战,西夜女王则指了随侍的一名护卫。

那护卫生得膀大腰圆,一脸横肉,往校场中央一站可谓气势十足。西夜女王又见肃国这边出战的将领身形精壮,行动间也是彬彬有礼,心下便有十分把握,一脸得意的往沈茹月并肩的软榻上坐了,迫不及待的等着比试开始。

沈茹月得了她的眼神,便吩咐侍立的官员开始比武,那官员朝着校场高喝开始,那比武便拉开了帷幕。西夜女王一开始还甚是不以为然的边品着茶边观战,待到那名肃国将领一掌将西夜武士推到校场边时,她则再也定不住了,忙将手里茶盏放到一边,倾了身子往前看去。

沈茹月心下实则也万分紧张,俨然眼前的比武就是肃国与西夜的战局,若是赢了,那么西夜归降之事多有眉目,要是输了前面的努力或许都会白费,所以纵使她表面上佯装平静,握着杯盏的手指却已泛白。

场上的战局亦是十分胶着,尽管西夜女王的武士只会使用蛮力,但毕竟是女王身边的护卫,必定也是国中的佼佼者,再加之其身形庞大,肃国将领只能以巧力取之。

一开始,双方都在互相试探,渐渐的战局就胶着起来,然而随着几个来回的切磋,肃国将领逐渐得其要领,终于在一连串一对为进的防御之后,给了对方致命一击。肃国将领先行闪过对方一掌,趁其不备移动至那人身后,再寻着那人因身形巨大,转过身时略迟一步的空隙回身以腿击中西夜武士的后背,终是得那人一个不稳搀出了校场,而那位肃国将领则回过身来,稳稳的落在了校场中央。

整个过程西夜女王都看得目不转睛,比武结果昭然后,沈茹月一方面长舒了一口气,一方面又提着心观察女王的表情,但见她先是眉间微皱,似陷入沉思,片刻后却忽的站立起身。就在沈茹月担忧她会不会因为比武输了而大闹军营时,却见她忽然鼓起掌来,大叹一声:“好!”

女王赞叹罢,又转过头来对沈茹月道:“肃国的武士果然英勇,倒叫本王开了眼界,本王素来最敬英豪,而今可要好好赏这位英雄。”

沈茹月点了点头,将那位比武的将领传至近前,对他道:“西夜女王要给你赏赐,还不快谢恩。”那将领便忙拂了衣摆单膝跪地,西夜女王竟随即取下身上带着的一把银质匕首递到了他的手里。

待肃国将领谢恩退下后,时辰也已不早,沈茹月便同西夜女王一道回了宫中,又用过晚膳方才回了丹霞宫。

才一踏进殿门,端了一天王妃架势的沈茹月便迫不及待的放松下来,也懒得梳洗,正去了外衫往那床榻上躺下,却觉得身子一紧便被人锢入了怀中。

睁眼间正对上一双灿若晨星的瞳眸,尚且来不及做出反应,那两瓣薄唇偏又寻着她的芬芳贴了上来,便这般半推半就的与他缠绵了一番,沈茹月终于寻着空子伏在他怀里喘息的问道:“大王怎的过来了?”

流觞则撑着额角在床塌上将她俯视,只道:“你一整日都在宫外,本王不放心,故来看看。”继而眼角眉梢间又现出些委屈的情绪,边探出指沿着沈茹月的面颊勾勒其形,边继续说道:“这几日忙着应付西夜女王,都不曾有机会同爱妃亲近,本王而今甚是想念,只求爱妃相助,以解这相思之苦。”

说罢他的指尖已划过她的蝴蝶骨,在胸口的衣襟处顿住,不待沈茹月做出应答,更深入的缠绵已然拉开序幕,屋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旖旎,随着那撩拨人心的浅yin弥漫开来,夜色也似坠入了迷雾一般朦胧。一五四、西夜归降(三)

数日之后,待流觞再次踏入丹霞宫的殿门,沈茹月便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不等将他迎入内室已急着问道:“商谈招降的结果如何?”

却见流觞一副愁丝万千的模样,欲言又止的踏入内室,择软榻坐下,而后似沉吟般应道:“西夜女王终于松口,愿以属国自居。”

“既然如此,大王又为何事思虑?”见招降之事已成,沈茹月悬了多日的心也算放下大半,却又实在不解流觞面上的复杂表情。

她于是也寻了他身旁的软榻坐下,一面往那茶盏里添了茶水,一面听他说来。

原来西夜女王此番前来本就有归降打算,偏一开始端着不肯说,又以那日德庆殿之事加以试探,得知流觞竟是个愿为自己的臣民得罪他国君王的明君,后来与沈茹月去太邺城中探访,亦了解到肃国的宽容与强大,便愈加动了心。接下来几日经过流觞和裴相的诸般晓之以利益,西夜女王总算放下疑虑同意归入肃国版图。

流觞心下高兴,便允了诸多中原的粮米丝锦,又加各式雕琢精细的金银玉器,许她一道带回西夜。岂料那西夜女王却道她还欲向肃王讨一个人,如若肃王答允,她将万般欣喜,日后定当勤勉不倦,维护西夜和大肃之间的关系。

说到关键之处,流觞却停下来叹了口气,沈茹月被吊在半空中,急不可耐的向他追问:“女王所求之人是谁?”

流觞便又叹了叹,才终于答来:“孟冬。”

“什么?”沈茹月惊讶得险些连手里的茶壶都给倾到了地上,在说道西夜女王要讨一人一道回去时,沈茹月想过那日比武时的肃国将领,也想过朝中诸位大臣,却唯独不曾想到而今还被关在天牢里的孟冬,于是不禁再次向流觞确认:“怎么会是孟冬?她不是十分厌恶他以至于险些当场砍了他的脑袋?难道说…”沈茹月低头沉思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来一脸惶恐道:“难道她要将孟冬带回去亲自折磨,我见那西夜女王也不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可那样一件小事,何以要记仇至此?”

流觞见沈茹月担忧得攥紧了他的袖角,便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这一点倒可放心,那日眼中,西夜女王是为了试探本王所以才会有拔剑之举动,且她也说了是因为那日见过孟冬后对他思慕不忘,所以才要将他带回去。”

沈茹月便愈发难以理解,看向流觞道:“哪有这等荒唐之事,我堂堂肃国未来的栋梁,怎可由得他一句思慕就领了去,何况只是见了一面之人,哪有思慕之理?”

流觞却十分为难,只道那西夜女王言辞甚是坚定,若是流觞不肯应允,难说日后不会因此事生出嫌隙,若再反悔了盟约,那么所有的这一切筹谋都将白费。

细思来,这一番忧虑却也不无道理,毕竟西夜女王不知大王对孟冬的期许,只当他是个七品小官,若是大王连他都不肯舍弃,则必然认为是肃国看不起西夜。

为这件事,沈茹月亦费了不少心神,思来想去寻着妥帖的应对方法,只求不要将这位前途无量,又与她亲人无异的公子送去远在天边的西域。

只可惜纵使她费经心机,事情也终不得解,她甚至挑选了十数名貌美少年进献到女王面前,欲以取代孟冬,怎料那西夜女王偏就认准了孟冬,一心要将她带走。

西夜女王看上了孟冬之事很快就传遍了肃王宫,珠儿亦自其它宫女口中得到消息,哭哭啼啼的来寻沈茹月,只道若是孟冬去了西夜,便请娘娘赐她一道同去,哪怕沦落为奴隶也要和他在一起,也好照顾他的起居。沈茹月听心下更是难捱,正焦急万分间,那孟夏却至丹霞殿外求见。

沈茹月传了他至偏殿相谈,知晓他定是来为孟冬之事求情,便准备先说些话将他安抚一番,岂料他一入殿中却在沈茹月面前跪下道:“请娘娘成全,让孟夏代替哥哥去西夜。”

沈茹月还未及反应,孟夏便继续说来:“那日德庆殿举行宴会,我只在殿外伺候,西夜女王定不知我们为孪生兄弟,故而以我代替哥哥随她而去,想必女王也不会发现。”

“不可如此,孟冬是不可糟蹋的国之栋梁,难道你就不是?在大王和本宫眼里,你们兄弟两人从来都是一样的。”深入月只觉他的提议甚是荒唐,不假思索的便回绝了。

孟夏却苦笑着说道:“怎会是一样的?哥哥性子比我好,做事也比我妥当。当年在孟家时,哥哥便是毫无疑问的继承人,父亲也一心期望哥哥能有一番作为。后来孟家败落,若非大王赏识,我兄弟二人早已流落街头,能否活至今日也未可知,而今正是报答大王之恩的时候,我们兄弟二人怎可推拒,既然一定有人要离开,那么我宁愿那个是我。”

说话间他眸中已有泪光隐现,却强忍着,目光坚定的抬眼看向沈茹月:“其实,我可远走他乡也不是坏事,我本也不想再同哥哥在一处,自小他就比我强,什么都做得比我好,周围的人也都只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而今我可以离开他,正是求之不得之事。”

“这么做你是可以离开他,可是珠儿呢?你也心甘情愿离开珠儿吗?”他们三人的感情纠葛,沈茹月早已看在眼里,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直未能下定决心向流觞提起赐婚之事,眼见孟夏去意已决,沈茹月便也忍不住再次确认他的心意。

孟夏果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垂下头去,许久都不答沈茹月的话,仿佛历经了极艰难的斗争,才终于沉声道:“对于一个心中本没有我的人,又何必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