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念于孟夏的牺牲之心,沈茹月亦长叹一声,迎上前去将他扶起道:“你心中所想本宫已知晓,待本宫先去说与大王听,再行定夺。”

孟夏却不肯起,又朝沈茹月俯身一拜:“谢娘娘成全。”

在得知无其他转机的情况下,沈茹月只得向流觞禀报了孟夏的请求,流觞亦细细思忖了这件事,念及当下孟冬已逐渐接手礼司的诸多事务,只等及冠礼后担当官职,而孟夏尚在历练中,暂无合适的职位与他担任,且礼司事务繁多,前任主事又因年迈欲告老还乡,若是孟冬走了,一时也难再寻出可以担当之人,眼下孟夏所言之法,却也不失为一计。

流觞又反复思忖了数日,终于还是应允了他的请求,同时西夜使团也结束了在肃国的行程准备返行。

使团启程时,沈茹月又赶至太邺城的城门前相送,并提前命人准备了一应衣衫和各式物什,唯恐孟夏在西夜过得不好,俨然是将孟夏当做亲眷的阵势。流觞问起时她只道眼下做得足些,也叫那西夜女王只道孟夏的分量,日后莫要薄待了他。

流觞因怕孟冬知道此事后会再生出变故,所以直到孟夏离开后的第二日才将他自天牢里放了出来。看到孟冬捧着孟夏留下的书信万般悲痛的神情,沈茹月心下难过亦不亚于他,就连珠儿得知此事也时常叹息。

沈茹月深知孟夏此番远去西夜,多少与成全孟冬和珠儿之情有关,又道孟冬得知孟夏离开后定然需要一段时间缓和,所以关于对他和珠儿赐婚之事也只得暂时搁置,打算待此事过去之后再行商议。

西夜使团离开后,日子终于平静了一段时间,沈茹月每日里只是观花赏鱼,努力让自己不再卷入朝堂之事,偷得一时清静。

然而理想的日子总是短暂,宫里很快传来了沧王病逝的消息,想起那位总是优雅如兰的公子如今已不知魂归何处,沈茹月便难免忧思丛生,继而又想起未来的野史中对流觞结局的诸多踹测,便愈加杞人忧天起来。

流觞对于一统天下的野心却一日也不曾消减,他一面派人追查戎王下落,一面频频派官员出使月国,纵然这些事情他都有意避开沈茹月,但宫中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所以沈茹月在多次试探都被他避开话题之后,终于再也安奈不住,在得知流觞正对月国有所图谋之后,至宏肃宫中求见了埋身政事,许久未曾在丹霞宫里出现的流觞。一五五、一朝为后(一)

“而今西域三国皆已归降,沧王交出王权,戎王也在逃亡中,戎国早晚都是囊中之物,放眼七国,只剩月国尚不在版图之内,大王打算以何处之?”沈茹月开门见山的对流觞说出自己的疑问。

流觞目光之中果然有闪烁,见再无法回避,便握了沈茹月的手道:“此事本王自有定夺,你就莫要忧心了。”

“是因为我曾在月国为王,所以才故意令我回避吗?”沈茹月却还是直指问题的关键处,而流觞听后默然的态度更是证明了她已说中他的心事。

“被我说中了,对吗?”见流觞不曾回应,她便又行至他面前追问,直到他终于不耐的对她下逐客令:“本王已说过,这件事你无需忧心,本王眼下还有许多朝政之事尚待处理,且不能陪你,待晚上再去丹霞宫看你可好?”

沈茹月却也不是轻易放弃之人,也不顾正拿起奏折审阅的流觞是否愿意听,兀自将心底的那些话说与他听:“茹月本不是一个坚强之人,过往遇到事情总是先想着逃避,这许多年来也总是这样做了,可渐渐的我却发现,任何一件事都不是躲着不去面对就可以避开的,这样做的结果往往还不如一开始就迎难而上。”

沈茹月说着,露出自嘲笑意,而流觞的目光虽还落在书简上,但显然没有再看进去一个字,只听她继续说来:“月国之事亦是如此,三年的时间,会对一个国家产生感情并不奇怪,而不忍看着这个国家灭亡也是人之常情,可是而今天下形势已定,既然已是注定的结局,与其让别人以残酷的方式将这一切结束,我宁可亲自去面对。”

说至此处,沈茹月的情绪已十分激动,她踱至流觞面前,隔着案几于他面前跪下:“请大王准许茹月亲身前往月国劝降。”

流觞终于将手中书简放下,却斩钉截铁的说道:“不允!”

得了他这句话,沈茹月便愈加赖着不肯起身,流觞亦焦躁道:“山河一统的大计,自有大肃铁骑为本王实现,本王绝不会再让你离开太邺、亲身犯险。”

见流觞话语中透露出欲以武力征服月国的想法,沈茹月心下更加焦急,仍保持跪地不起的姿势,以双膝向前又挪了数步,再放软了脾气向流觞请求道:“如若以武力攻取月国,肃国又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且难免伤及月国无辜的百姓,如此既非大王所计又非茹月所期,何不允茹月前往月国劝降,月王念及当年姐弟之情,必不会对我如何,我再对他晓以大义,事情就可平和而解。”

“求大王成全。”说完这些推心置腹之话,沈茹月又伏在地上向流觞一拜,态度可谓坚如磐石。

在她百般请求之下,流觞终于松了口,自坐塌上行了下来,拥着她起身,同时对她道:“这件事且容我明日早朝与诸位朝臣商议过后再做定夺。”

事情总算是有了转机,沈茹月面上立刻绽出灿烂笑意,边连声说着“谢大王!”边提了裙摆起身,奈何跪得久了,腿上酸麻,一个踉跄便跌进了流觞的怀里。抬眼间看到他满脸忧心与责备的表情,却又忍不住偷笑起来,便索性赖在他怀里做了个鬼脸,直到流觞百般无奈的摇了摇头才作罢。

后来流觞确也同朝臣商议了出使月国之事,朝臣们听闻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方法,自是欣喜不胜,当然也有部分人持反对态度,然而经过一番辩论与商议之后,沈茹月的提议终于还是在大多数朝臣的支持下得到实践。

前往月国的时间定在年后,阴雨霏霏的时节正与她第一次踏入月国时的情形一样。当无殇城的夕阳在头顶上蔓延时,沈茹月又想起那个目光澄澈的纤柔少年,想起她曾对以怨怼的语调对自己说“不要扔下我”,而今她却要以肃国使臣的身份劝他归降,心下未免难安。

沈茹月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放下那些繁复的思绪,这一路她都在对自己催眠,只道那月国终究要为肃国所吞并,而今由她出面招降,或可减少战乱与杀戮,何况她一再的向流觞请求,月国归降之后不可伤害月王性命,或由他以诸侯身份继续统领月国,或择一处安静天地,由他过普通的生活,而流觞也知晓当今月王羸弱,却也都应了。

“说来,对于月虹来说,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了。”沈茹月这样对自己说着,索性停下了銮驾,只拣了两名贴身的随从便往月王宫的方向步行而去,只因看着那些熟悉的街景可给她带来更多的力量,不至于在见到月王时说不出话来。

然而当她将一切准备妥帖后,无殇城里的诸般景象却令她生出些许不祥之感,但见那些街边商铺虽还同往日那般开着,却也早已不及往日繁华,且城中家家户户都挂着白绸,据她在月国为女王的经验,如此阵仗唯有遇到大的天灾或者国丧时才会出现。

沈茹月却也不再揣测,只端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加快了脚步行至王宫前,然而当那两扇紧闭的宫门出现在她面前时却仿佛有千金重。她似下了极重的决心才终于抬手敲响大门,同时口中呼道:“肃国使臣求见月王,还请代为通传。”

守城的将领却并没有入宫通传,好似知晓沈茹月一行会在此时来到宫中一般,直接引了她往凤贤殿行去。

眼前的亭台楼阁皆如昨日相伴那般熟悉,沈茹月行走在月王宫中,不禁错觉那三年的时光又回到了身边,便也难免有些恍惚。然而当她踏入凤贤殿时,那满殿随风扬起的白绸却再一次赫然于目,她甚是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似不忍心揭开某样事实。

隔着重重锦帘,她隐约听到女子的哭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掀开了帘幕,那熟悉的大殿里却是空荡荡的,唯有一名宫装女子跪伏在地上,想来方才的哭声也是自她而出。

那女子抬起头来时,面容十分眼熟,沈茹月这才想起是当年贴身服侍自己的浣琴,便忙迎了上去,亦跪坐在地上同她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月王呢?”

沈茹月这一问却又引得她一阵啜泣,好一阵子才略平和下来,抽抽嗒嗒的对沈茹月道:“少主…薨逝了…”

沈茹月蓦的瘫坐在地,似不能相信她的话,又自言自语般低喃:“你说什么…”

“昨夜少主将自己关在西南角的偏殿里,不知怎么的就起了火…”浣琴愈发哭的伤心,断断续续的说来:“那里原本偏僻,待被人发现时火势已大,原以为无人,竟不想少主在里面…待灭了火却什么也不剩了…少主只在凤贤殿里留下了遗诏,命我等将此事封锁于无殇城内,待女王回来…再将此信交与女王陛下…”

沈茹月颤抖着接过浣琴递来的绢帛,其上所书皆是月虹亲笔,内容言辞恳切,均是对她的思念之情,最后又道自知月国气数已尽,他终究做了亡国之君,对不起月氏列祖列宗,却也不忍与王姐阴阳相隔,故追随王姐而去。

沈茹月因悲伤情切,却也不曾看出这心中端倪,只顾涕泪涟涟,直到浣琴抹着眼泪道出实情她才知月虹原本早已知晓她不是月姬,而浣琴亦是他派往她身边监视之人。又道流觞失明时落入深谷后的那场火也是他放的,为的是将错就错,将她永远留在月国。

“少主虽是为了借女王之威平定天下,然而对你的心却从来不假,他将你视作至亲,即便知晓你是肃王派来的细作也不肯有半分薄待。”浣琴渐渐收住眼泪,痴痴的说着关于过往的话:“那年冬日你因受了风寒发热不退,少主便整夜的守在你床榻边,亲手侍喂汤药,亲自为你添衣加被,少主身子本就不好,熬了两日把自己的身子也熬得旧疾复发却还不肯回去歇息,待到你退了热才肯作罢,你醒后却又因怕你担心而不肯承认连日来的辛苦。”

听她说着这些话,沈茹月心下愈发不是滋味,只得将月虹亲书的那最后一封信紧紧攥入怀中,痛苦之情不胜言语,却见浣琴抬袖抹了抹双颊泪痕,面上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平静。

她缓缓立起身来,俯身又看了一眼沈茹月,见她仍陷在悲痛之中,唇畔竟露出一丝欣慰笑意:“罢了,见你而今这般为少主伤怀,且可知少主的心不曾白费,浣琴亦完成了少主交待的最后一件事,而今大可去了。”

就在沈茹月突然反应过来她话中之义,继而惊骇的起身准备拉住她时,却还是晚了一步,那浣琴竟忽然朝着一旁的立柱上撞去,顷刻间已有鲜血自她额上涓涓而出,而她的身子已如那殿中垂落的白绸飘落在地,一缕芳魂早已香消玉殒。一五六、一朝为后(二)

月国招降之事进行得格外顺利,然而沈茹月自凤贤殿出来后就浑浑噩噩、寡言少语,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肃国。

当她亲手捧着月国的传国玉玺递交到流觞手里时,周围的喧嚣与欢呼声都在脑中黯淡下去,而那些不断回放的却全然都是与月虹相处的一点一滴。

她想起他身着月白色的寝衣于半夜立在她床榻前说害怕的样子,想起他第一次穿上龙袍接受群臣跪拜的样子,还有他送她远行时默然而立的样子,他的所有表情和言语都还那么鲜活的存在于记忆里,可为什么那样惹人怜爱的少年,那样一个命运坎坷的君王,不久前还为沧国和亲之事与自己争执,而今却已化作孤魂,连一具冰冷的躯体也俨然不存。

她无比的责怪自己,万般悔恨为何自己没有快一些,为何没有早一天到达无殇城,没有在那把火烧起来之前阻止他。

就在沈茹月为这些思绪纠缠,快要不能承受时,却觉一双携着暖意的手握在了她的臂上。抬眼间是流觞灿若辰星的瞳眸,她便由着心底的悲伤蔓延开来,在眼中结满雾气。

流觞却不言语,只对她微微摇了摇头,继而当着在场众臣将她扶起,执了她的手道:“宸妃忠勇果敢,亲身赶赴月国劝降,以助我肃国完成统一大业,实有母仪天下之风范,着册封为王后,自即日起执掌封印,居仪宁宫。”

说罢他又令侍从宣读早已拟好的封后诏书,继而暗地里催促尚在呆滞中的沈茹月接旨。沈茹月侧头看向他轮廓美好的侧脸,终于恍恍惚惚的谢恩,接过那道王诏。在群臣的跪拜中,她却觉面前画有玄色巨龙的书简甚是眼熟。

当流觞俯身来将她扶起时,沈茹月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脸上却裂开一丝自嘲的笑意,她以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这个就是那时大王让阿喏送来的书信?”

在她质问的目光中,流觞却没有否认,只是同样压低了声音于他耳畔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眼下是立后的最佳时机…”

“臣等恭贺大王,不但收服了月国,戎王也顺利被捕获,眼下册立王后正是三喜临门,实乃我大肃之兴!”流觞的话还未说完,却已被裴相恭贺之词打断,接着躺下群臣便都顺着他的话一再向流觞和沈茹月敬贺。

然而山呼万岁中,沈茹月仰起头似不可置信般向流觞求证:“戎王已经找到了?”

流觞一面抬手示意众臣平身,一面小声道:“十来日前来的消息,已在戎国一座边城里找到,只因你在路途之中,还未来得及告知,稍后与你细说。”

待辞去众臣后,沈茹月便已迫不及待的向流觞追问戎国之事,流觞也不推辞,细细将情况说来,只道那戎王扮成平民在边城中躲藏了近一年之久,进来实在受不了贫苦和四处逃窜的生活,竟主动向肃军揭露了身份,同时表示愿以国玺换他一世衣食无忧。流觞得了国玺,立刻增派驻军,全面控制了戎国,总算是走完了他统一七国的最后一步棋。

“戎王这么做倒也符合他的做派,只可惜那些为了保住王权而牺牲的戎国士兵,若是知道自己丢掉性命,保住的却是这样一个君王,那魂魄又如何安宁。”听了流觞说的这些,沈茹月忍不住一番叹息。

“对了,还有一事。”沈茹月又忽然想起什么,向流觞问道:“肃军进驻戎国都城时,可有见到一个名唤芝兰或者程锦芝的人?”

待流觞摇头时,她便又难免失落,心下暗忖那时程锦芝为了救她身中剧毒,又扑向四处搜寻他们二人踪迹的戎国军中,已是生死未卜,即便他还活着,在沧国已然沦陷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向肃军表明身份。

流觞见她展露一脸忧思表情,便又关切道:“发生什么事了?可是与这个人有关?”

沈茹月却强装无事,勉强露出笑意,故意似轻描淡写的解释道:“不过是在戎国为质时认识的人,对我也算有救命之恩,这才想寻他来报答。”

“原来如此。”流觞一脸紧张的表情才放松下来,又安慰她道:“待我吩咐下去,让他们留心些,若有此人消息就前来向你我禀报。”

得了他的允诺,沈茹月便笑着点了点头,由着他展开双臂将自己拥入怀里,而后贴着耳际轻声呢喃:“而今天下初定,你我也终于可以免于四处征战之辛,再不必天各一方,从今往后便可长相厮守,月儿可欢喜。”

听着他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语,沈茹月本想学着那些朝臣对流觞说些恭贺之话,然而想起萧明玉和月虹之逝,又道史书中关于流觞的结局倒还不若他们明晰,那些话却再也说不出口,只得略点了点头,伸出双臂与他相拥,仿佛只有这样,才得以真实的感觉到他的存在。

封后大典在一个月后的吉日举行,那一日红绸拂满金殿,宫乐盈满天地,君臣在德庆殿前山呼千岁,百姓在太邺城中欢呼雀跃,正可谓是普天同庆,流觞甚至下令大赦天下,以为新王后和肃国河山积福积德。

当沈茹月着那一身凤袍接受祭司的加冕,那漫天的红霞忽然变得悠远,一切不真实起来,她甚至怀疑事到如今都只是一场梦,待梦醒时分,流觞却不在她的身边。

然而当睨视天下的君王在袖袍下握住她的手时,那熟悉的温暖也总算打消了她的疑虑,她忍不住痴痴的看向夕阳中与自己并肩而立的男子,心底也似生出许多的勇气。

封后的程序甚是繁复,沈茹月端着架势被人折腾了整整一天才终于结束,她实在不愿猜想,待到流觞宣布建立大肃皇朝,举办登基大典的吉日,又会是何等可怖的景象。

大典结束后,离晚上的宴会还有一段时间,沈茹月便决定先回宫中休息片刻,便唤来珠儿引自己去仪宁宫。

侍从们早已张罗着将丹霞宫里的物什搬了过来,待沈茹月进入肃国历代王后的居所仪宁宫中时,只觉那主殿甚是富丽堂皇,殿后还有七八间厢房,一应都是琳琅珍宝摆满内室,更有一方庭院在主殿后方,植满了雍容花木、芬芳怡人。

自踏入主殿里,珠儿嘴里就不断的发出赞叹之语,将沈茹月安置下来后,便忙前忙后的四处查看,又来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与沈茹月听。

“不愧是历代王后的宫室,果然与别处不同,便是丹霞宫与这里比起来也是禽鸟与凤凰的区别,奴婢此生得见仪宁宫真容,也算是无憾了。”珠儿兀自在那里说得激动,直叫沈茹月无奈的摇了摇头,叹道:“我倒觉得丹霞宫好,特别是院子里的桂花树,还记得那时中秋…”

沈茹月本想说那年中秋,她与珠儿、孟冬还有孟夏四人在园子里赏月弹琴,当真惬意,却又想起孟夏,心下一时难过便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珠儿亦觉察她心中所想,心下也是万般无奈,一双杏眼顿时盈满了泪花,却也生生忍耐着,对沈茹月绽出笑意道:“娘娘若是喜欢那棵桂树,日后命人移到仪宁宫里就是,等到秋日再摘了桂花做芳枝玉露糕与娘娘吃。”

两人总算不再替那些伤怀之事,沈茹月正点着头道甚为怀念芳枝玉露糕的味道,外面却有人来求见。珠儿便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这些朝臣内眷当真勤勉,这么快就有人来求见娘娘。”

沈茹月只当那来人如珠儿所说,是朝臣命妇前来向自己献殷勤的,也就懒得与她们周旋,便辞道:“本宫身子略有不适,想歇息偏刻,有何事一会儿宴上再说也是一样的。”

岂知那前来通传的内侍却面露难色,愈发躬了身子犹豫道:“禀王后娘娘,来者是从西夜远道前来,道手中有一封书信定要当面呈给娘娘方才放心,今夜还要连夜启程赶回去复命,所以…”

一听那人来自西夜,珠儿已忍不住欲攥住沈茹月的袖角,而沈茹月亦是惊讶非常,忙对那侍从道:“快传进来。”一五七、一朝为后(三)

来者是西域使者,此番乃是跟随前来恭贺的西域使团前来,见到沈茹月又自称是那时跟随孟夏去往西域的侍从,今日求见王后是为孟公子传递书信。

沈茹月忙接过书信,细细辩来果真是孟夏的笔迹,再看那信中内容,却是孟夏有心,特意写来书信向她报平安。据孟夏所写,西夜国虽偏远,然而女王却待他不薄,知晓他的才干后便封了官职与他,另赐了宅田和金银也够他这一生无忧。

难得得到这远道而来的好消息,沈茹月原本郁结的心绪也明朗起来,后来到了宴中,她甚至难掩欣喜多饮了几杯,宴会散后之事都甚是浑浑噩噩,也不知是怎么回的仪宁殿,只知道再醒来时已是天明。

沈茹月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只觉脑袋还沉重得厉害,喉间也如火烧。她撑着床榻勉强起身,正欲倒些茶水润喉,可那锦被才刚顺着身子滑下去一半她却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又钻回锦被里一看,脑子便瞬间惊醒,原来她锦被下的身子竟是一丝不/挂的。

一时间沈茹月已羞红了脸,圆睁着一双眼睛努力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却始终只有乱哄哄的一团,然而当她定睛往屋子里看去时,那满地凌乱的衣衫已足够说明一切。她又侧过身子将手覆上一旁的床榻,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流觞的气悉,再加之腰腿间传来的阵阵酸痛,很显然昨夜那家伙又趁着她醉酒占了不少便宜。

想到这里,沈茹月已然是恼羞成怒,可惜那罪魁祸首早已上朝去了,她便是要讨回公道也寻不着对象,只得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兀自懊恼。

这时,珠儿的声音却隔着帘子传来:“娘娘可是醒了?”沈茹月正焦躁,便不耐的顺口答道:“还没醒呢,让我再待会儿。”

珠儿素来最会察言观色,多半她恼了便不会再纠缠,可今日却十分反常,只听帘帐发出一阵窸窣声响,珠儿便又道:“娘娘昨日请了冬公子入宫,可是不去见了?”说话的语调已半是试探,半是失落。

沈茹月便猛的从床榻上坐起来,直怨怼自己险些误了正事,于是慌忙起身,更衣梳洗过后便往御花园里赶去。

到了约好的地点,孟冬果然已等候多时,远远看到沈茹月便欲上前行礼。沈茹月则令珠儿在廊前等候,独自一人往孟冬所在的凉亭里行去,随后两人略寒暄一番就聊了起来。

沈茹月自袖中取出孟夏的书信递了过去,孟冬将那封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眼眶已然有些泛红,于是伏倒在地对沈茹月跪拜道:“多谢娘娘关怀,微臣得知远亲近况,一时难掩欣喜,在娘娘面前失态了,还望娘娘恕罪。”

沈茹月则慌忙将他扶起:“收到家书而感欣喜乃是人之常情,又何罪之有,只是而今孟夏在西夜过得安逸,你也可以安心了。”

孟冬默然点了点头,已有泫然欲泣之势,又叹息了一声,方才对沈茹月道:“近一年来,微臣每每思及此事,心下总是歉疚难安,若非为了代替微臣,家弟又怎么会背井离乡,而今得知他过得好,也稍许宽慰些,只是不知他心下对我是否存有怨怼,何以将这家书寄给娘娘,而非给微臣?”

“你也莫要多想。”沈茹月一面将孟冬扶起,一面安慰他道:“孟夏递来书信想必也有他的考虑,这宫里人多又杂,那位送信人又急着回去复命,一时间要寻到你想也不易,倒不若送到本宫手里,且宫中侍从得知是西夜使臣送与王后的信,自然也不敢怠慢。再者他信中还有事情求本宫去办,自然这信要送来本宫这里。”

沈茹月说着,已将柔荑指向信中一语,其上所书却是孟冬与珠儿之事,他只道路途遥远,不能回太邺来讨一杯喜酒,故而求王后娘娘代他送去祝愿,其言下之意正是提醒沈茹月莫要忘了孟冬与珠儿赐婚之事。

话既已说到这个份儿上,沈茹月便索性顺水推舟道:“你与珠儿的婚事,本宫心中已有定夺,待今日大王下朝本宫就求大王与你们赐婚,你道可好?”

岂料那孟冬去抬起头来忙着推辞:“万万不可,珠儿本是家弟心仪之人,我怎可…”

沈茹月一听,便难免有些恨铁不成钢,颇为激动道:“你…你真是…孟夏都已将这件事放下,怎的你反倒婆婆妈妈起来?”说罢她又来回踱了几遭,复又行至孟冬近前,安奈住性子问那孟冬:“且不论孟夏与你们之间的纠葛,本宫只问你一句,你对珠儿是否有心?”

孟冬又沉默了许久,抬眼间目光却停留在远处珠儿所立之处,心下似乎正做着激烈的挣扎,沈茹月也不再追问,只一味旁观,等着他想通了答来。

等了许久,孟冬才终于犹豫着点了点头,沈茹月心下便有了底,于是终于绽开笑容道:“如此便罢,这件事且这么定了,孟夏的那杯喜酒,本宫自会代她饮了。”

只说罢这些,沈茹月见时辰不早,便也不多留他,只辞了他往凉亭外行去,见到珠儿一脸担忧的神情,便故意逗她道:“冬公子难得见一次,你不去与他叙叙旧。”

原以为珠儿会欣喜答应,岂知她一双眼睛虽追随着亭中孟冬的身影,面上表情却愈加纠结,一双手反复绞着衣摆,最终还是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她这一系列情态都被沈茹月看在眼里,心下难免不忍,于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们的事情本宫已有打算,便不必忧虑了,等着本宫的好消息就行。”说罢她便扔下一脸莫名立在原地珠儿,一脸惬意的往宏肃宫去寻流觞。

见到流觞后,沈茹月便将孟冬与珠儿的事情绘声绘色的说与他听,又把孟夏为了成全兄嫂而牺牲自己的精神好生渲染了一遍,果然令流觞大为动容,当即便下令拟旨,为他们二人赐婚。沈茹月又念及珠儿出身贫微,家中也无至亲可依,便认她做义妹,也好周全她的脸面。

待至他们二人成亲当日,沈茹月倒真如嫁了亲妹那般,又为她寻得佳婿而高兴,又为她将来不能常在自己身边而伤怀,一时间竟也不顾王后威严,又是落泪又是笑的,直到亲眼看着珠儿披着红盖头坐上花轿方才作罢。

当前来迎接新娘的孟冬着一身红裳向沈茹月谢恩时,沈茹月便又拉着他嘱咐了许久,一再的说了日后不许欺负珠儿,若是对珠儿不好,她这个做姐姐的狠处自然是有的,如此反复的告辞过后,才终于令孟冬引着花轿往大王钦赐的宅子里拜堂去。

因孟冬而今官职尚低,大王和王后也不便出席他们的婚礼,沈茹月便只能伸长的脖子往宫门的方向张望,不禁又回忆起自己和流觞在边城时相许的情形,一时感慨万千,难免又落下泪来。

回道仪宁殿,流觞已忙完朝政来看她,见沈茹月两眼通红,显然是刚哭过的模样,便放下手中奏折关切来问:“今日送嫁可还顺利。”

他这一问倒彻底勾起沈茹月心下诸般忧思,原本压下去的情绪一时又爆发出来,便也罔顾那些礼节,径直扑进了流觞怀里。见沈茹月难得主动投怀送抱,却又是一副涕泪潸然的模样,流觞便也不再多问,只伸出手去将她拥紧。

过了许久,沈茹月的情绪才得以平复下来,她渐渐收住眼泪,却忽然想起什么,自流觞的怀里退出,抬起袖子试了试眼角,继而对他怨怼道:“见我如此失态模样,大王怎的也不提醒?”

流觞却露出一脸委屈表情,无奈道:“这将爱妃姊妹娶走的人是孟冬,怎的倒怨起本王来,真是好生冤枉。”

沈茹月自知眼下是自己失了理,便也不再争辩,只撅了嘴不语,却又听流觞换了一副语调,忽然俯身凑到她耳边道:“令妹之事也算是了了,而今是否该好生筹划你我之事?”

阵阵喷撒在耳边的呼吸已让沈茹月如坐针毡,她便下意识的提起警惕,被他勾着问道:“何事?”

那薄唇便又凑近了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灼热的掌也隔着衣衫覆上她的脊背,直觉告诉沈茹月眼下的情况十分不妙,可是正当她准备自他的势力范围中逃窜出来时,眼前已是一阵天旋地转,她便下意识的攀附上他的脖颈。

将她横抱在双臂间的流觞连呼吸都已变得粗重,他却偏又俯身将一张脸凑到她近前,仿佛在贪婪着她的气悉。待到沈茹月惊慌失措时,他才接着方才的话将另外半句说完:“自然是为我大肃造出个继承人之事。”

说罢那近在咫尺的薄唇已然牵起弧度,那张俊美无铸的脸刹那间邪美至极,沈茹月不觉已被他迷惑,待缓过神来时,床榻却已在眼前,再反抗早已没有任何意义。一五八、宫宴之祸(一)

日子转眼已至深秋,趁着这秋高气爽,沈茹月也对裴凌霜和珠儿格外想念,便向流觞提出在宫中摆宴,邀请诸位朝臣的家眷前来赏菊食蟹。流觞听后,忖到如此也可起到笼络人心的效果,便欣然的应了。

沈茹月便将这秋宴定在了八月十六,即可省得扰了各位朝臣们的合家团圆,月色却也还尚佳,再配以新酿的桂酒和肥美的膏蟹,自是再惬意不过的。

待到那日傍晚,朝臣家眷们便陆续乘了软轿进宫,各个都是锦衣华美,朱钗玲珑,想必一早就花了功夫装扮,只望在一众贵妇中脱颖而出,得到贵人的赏识。

珠儿和裴凌霜也相继来到宫中,珠儿更是提前至午后便来求见,与沈茹月团圆后更是有聊不尽的话题,一直说到暮色降临,眼看着就要开宴,方才拉了手往那御花园里行去。

宴中歌舞清雅,菊芳满园,妇人们渐渐搁下拘谨,或谈琴论曲,或议论宫外时风,却也全了沈茹月举办此宴的闲情惬意,流觞更命人送来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直叫在场众人啧啧称奇。

谈笑间,沈茹月注意到席中有一名年轻妇人眉眼间与她有几分相似,细瞧来却是那时七国会盟,跟在流觞身边的女子。

那时,沈茹月只当她是流觞新封的宠妃,后来几经周折在回到肃国事,这件事她也没有再向流觞问过,而今见她已嫁为人妇,才知当时是她冤枉了流觞,不禁又叹这世间最坚固的感情是爱人之心,可最脆弱的也是爱人之心,不过一个假象,即便没有人煽风点火也轻易将那份执着崩塌。

想到这里她不禁自嘲的摇了摇头,便将目光自那名妇人身上移开,却见另一名着装清雅的妇人,赴宴时还携了一名稚童通往,那孩童不过三、五岁光景,正是唇红齿白甚是可爱。

沈茹月看着欢喜,便问了一句:“不知这位小公子是哪家的?”

随着她话语落下,那名妇人慌忙牵了孩童至她坐下行礼:“回娘娘的话,臣妇是亦川候家眷,而他则是犬子。”妇人想来因为常年随亦川候居于庙堂之外,平日里也少来宫中走动,说话间面上虽十分端庄,可一双手却不住颤抖。

沈茹月只叫她莫要拘谨,又招了招手将孩童唤至身旁,近处看了愈发觉得可亲,亦川候本就是流觞的同胞兄弟,这孩子与亦川候生得甚是相像,自然眉眼间也就与流觞有两分相似。

想到这里,沈茹月却又难免忆起那个未出世便夭折的孩子,若是还活着想必也同他差不多年岁,也当是这般聪慧可人,于是越看那孩子就越是伤怀起来,终于再不忍视,便叫人将这孩童领回她娘亲身边去。

眼见着气氛不似方才热闹,沈茹月便又唤人松了些点心过来,那些个桂香满溢的芳枝玉露糕一露面,便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妇人们看着那些玲珑剔透的点心,无不生出感叹,更有人私下揣测起制作的方法,但求回去一试。

沈茹月于是看向珠儿,与她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然而那得意劲儿还没过去,沈茹月的笑意便应席间传来的一阵呻yin中凝结在脸上。

“怎么回事?”待她询问开来,侍卫们已冲到她面前护驾,然而她却顾不得许多,提起裙摆便便往凤座下行去。

待至近前时,那名发出痛苦呼声的妇人已然全身抽搐的倒在地上,神色的污血不断自口鼻中涓涓而出,俨然已有暴毙之势。

那妇人情状甚是恐怖,沈茹月亦被吓得连连后退,这时已不知是谁惊呼一声“糕点中有毒”紧接着杯盘碎落的声音四起,继而又有几位华贵妇人倒地,症状与她面前的那位均是一样。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那些朝臣命妇了惊慌失措的逃窜惊呼,甚至有人扑倒在沈茹月的裙摆下连声哀求,显然将这一切当做是王族所为。

沈茹月不得不强自镇定心魂,先令侍从们稳住各位命妇的情绪,并将她们暂时安定在宫中,而后一方面派人速去传刑司官员过来查案,一方面亲自赶往宏肃宫通知流觞。

流觞听闻此事却让她赶紧将那些命妇都送回各自府中,又派人前去那几名已经逝去的妇人家中送信。

这一举动让沈茹月很是不解,便同他争论开来,只道那投毒的人犯极可能就在那些朝臣家眷之中,若是此刻放她们离开,再想抓回来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