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形势比她估计的还要严峻,穆元华大惊失色,也顾不上这时候自己还在和丈夫生气了,连忙转身,与越奕棋面对面,问他:“吴家人不是都对漠北地形特别熟悉吗?!而且吴老将军诸多儿子,也不仅吴守可用吧?!”

吴守,便是越奕棋口中殉了国的吴小将军,也是他早年在漠北的知交。

“吴守已经是吴家这辈人中的翘楚,他都拦不住匈奴人,其他吴家人去,也只是送死而已。”

微弱烛光下,穆元华看到丈夫一脸沉痛,不由得抬手,抚摸他的额头,想要将他蹙起来的眉头抚平。

夫妻两人面对面,久久没说话。

抚过越奕棋的额头,再抚过他浓密的眉毛,神色坚毅的双眼,笔挺的鼻梁…

用食指轻轻勾勒着越奕棋的唇形,穆元华最后抬头在他唇上落下一吻,道:“去吧。我不拦你。”

越奕棋并没有因为穆元华这句话惊喜,反而一脸不舍地搂住了她:“太医说了,你身子不好,我怕我不在你身旁,你不会好好照顾自己…我想一直陪着你,直到孩子出世,你们母子平安。”

穆元华眼含着泪,在他怀里摇摇头:“你要对我有信心呀。而且孩子才三个月。他出生的时候,也将近年关了。那时候天冷,匈奴人捱不住严寒,也该退兵了。还有七个月呢,我和孩子等你。”

“这…”

越奕棋还是在犹豫。

“我知道你犹豫是因为你很想去。既然是你的心愿,就不要因为我被绊住。去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穆元华一再保证她一个人也能行,越奕棋听得是又心痛又伤怀,久久才开口道:“你一定要好好的,为了我,也为了孩子们。”

穆元华郑重点头:“好。”

第2章

五月,越奕棋向皇上毛遂自荐,征战匈奴。

皇上准了,并命其三日后启程前往漠北。

散了朝,太子拦住匆匆往家赶去的越奕棋,将他拖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揪着越奕棋的衣领往墙上一推,低声喝到:“你疯了吗?!”

越奕棋整整自己歪掉的衣领,答:“我没疯。吴守殉职后,放眼整个大周朝,除了我,再无第二人能担此重任。”

太子冷笑一声:“越奕棋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大周人才济济,还差个带兵打仗的?”

“大周朝是不缺将领,但是对漠北地形熟悉,对漠北军熟悉的人,就只有我。”

越奕棋没被太子这一声冷笑激怒,答得无比诚挚。

“夜郎自大!”太子又骂他一句,“趁着你还没出京,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我去和父皇说,不让你去,换个人去。你就在家里好好地和元华过日子,这事也别告诉她,让她担心。”

听到太子这话,越奕棋静默片刻,答:“她都知道的。”

说完,越奕棋顿了顿,又补充:“而且在我还纠结的时候,是她让我去的。”

太子微微一怔,不敢相信:“是她让你去的?!”

越奕棋点点头,答:“是。”

看着太子神色异常,越奕棋叹了一口气,道:“阿谨,我知道你这是为了我们好…可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时正值国家危急存亡时候,我等理当挺身而出,为君分忧为国解难。再者,如果大周失陷,我和元华又如何能安稳度日。”

越奕棋言之拳拳,太子无力劝阻,最后也只能问一句:“此去凶多吉少,你可想过如果你战死,元华当如何自处?”

越奕棋被太子这话给问住了。

如果我死了…元华…

改嫁?

不成!

为我守贞?

…也不成!

殉节?

喂越奕棋你在想点什么!!

看着越奕棋脸上走马灯似地变换纠结的表情,太子知道他想不通了,最后好言相劝:“你明明就舍不得她,你怎么忍心她守寡?”

越奕棋独自纠结了好半响,终于得出了结论——

“既然我舍不得她,那我不死不就结了?”

说完,越奕棋还在太子的肩膀上拍拍:“多谢阿谨为我俩操心。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死的。”

面对自信心爆棚的越奕棋,太子…无言以对。

————

散朝回到家,迎接越奕棋的,是母亲越夫人扔过来的茶碗…

然后是腰枕,点子盒子,茶壶茶盘…

越奕棋一一闪过越夫人掷来的暗器,最后看到一个硕大的花瓶飞过来…

这回越奕棋不敢闪开了,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个花瓶,告饶:“母亲消气!这花瓶可是先帝御赐的!好好的一对儿粉青觚,碎了一只就不好了!”

越夫人扔遍了手边的事物,站起来找趁手的东西好继续扔。

越奕棋见状不妙,连忙冲上去从后头抱住自己的老妈:“母亲!这是怎么了?!我怎么惹了您生这么大气?”

越夫人找不到凶器,心也累了,一把推开越奕棋回椅子上坐下,道:“你人大了心也大了,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上一次是娶你媳妇那事,这一次是去漠北与匈奴人打仗…上一次也就算了,娶谁不是娶呢。可这次这事能一样吗?!这么凶险的事情你也不和我请示请示,就直接和皇上说了?!”

越奕棋走上前去,跪在越夫人膝头,道:“母亲,我和漠北熟,没事的。”

越夫人抬手在越奕棋脑袋上抽了一巴掌,抽得他夸张地哇哇大叫:“母亲!我都是当爹的人了!能不能这样说打就打啊?!”

“你也知道你是当爹的人了,你考虑过你儿子的将来吗?!元华现在还怀着呢,你舍得你们孩子一出生就没爹?!”

说完越夫人自觉不吉利,双手合十念叨几句百无禁忌,再改口:“你舍得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

听母亲这话,越奕棋收了嬉笑的脸,讷讷道:“我不舍得。”

“不舍得你还去!”

越夫人又想抽人了。

“母亲…”越奕棋轻轻地唤了一声越夫人,然后用自己的双手,覆住越夫人的手,“就是因为不舍得,我才要去。匈奴人一日不退,咱们大周就一日不得平安。与其在家坐等匈奴人铁蹄踏入我大周国土,还不如正面迎敌,将他们击退。以攻为守,方是正道。”

儿子说得情深意切,越夫人叹了一口气:“我不懂你那些国家大义兵法阵法,我只想你好好的…但如果你觉得这样做,对,那么你就去做吧。”

越奕棋面色一凛,跪着倒两步,长长伏地磕头:“儿子不孝,让母亲忧心了。在这儿,儿子向您保证——一定,会击退匈奴人,完好无损归家。”

————

准备出发的这三日里,越奕棋告假在家,好好地陪父母妻儿。

穆元华明明心事重重,可又怕丈夫惦记家中事,只能强颜欢笑,陪伴他左右。

阿好觉察到家中诡异的氛围,不再用言语挑衅父亲,安安静静地当一个美小孩。

而神经粗大的阿爽完全没注意,该吃吃,该睡睡,顺带还抱怨一下爹爹怎么都不去校场了他好无聊。

临行前一页,越奕棋趁着妻子去洗澡的时候,领着大儿子阿好去了书房。

赶走书房里的人后,越奕棋坐在椅子上,扶着站着的阿好的肩膀,语重心长地交待:“明天我就要出发去漠北了。我不在家这一段时间里,你要乖乖的,不要惹你母亲生气。如果阿爽不听话,你就帮着你母亲管教他。”

说到这儿,越奕棋想了想,摇摇头:“算了算了,你母亲正怀着小弟弟,你和阿爽都别去打搅她。等等我和你奶奶说说,你兄弟两个这阵子就住她那儿,隔三差五地来给你母亲请个安就是,平日里别去闹她。”

阿好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爹,你要去漠北揍匈奴人吗?”

越奕棋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咱们越家人都是要当将军的。现在匈奴人打进来的事情人尽皆知,你这时候去漠北,除了去揍他们,还能去干嘛?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旅游吗?”

阿好这一番跟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说得越奕棋应接不暇。

尴尬地清咳一声,越奕棋道:“关键时刻,严肃点,别损你爹了。”

阿好认真地点点头:“好。我会注意。”

然后,阿好看着越奕棋的眼睛,严肃地摇摇头:“但是,我就不去奶奶那儿住着了。母亲一个人,太寂寞了,我陪着她。爹你送阿爽过去就成。”

越奕棋想了想,不同意:“阿爽那么皮,你奶奶制不住他,他得和你捆绑在一起。”

阿好垂了肩膀,不情不愿地开口:“那好吧。”

越奕棋用力地在儿子的肩膀上拍拍:“好好陪你娘。”

阿好一副小大人模样,回过来在越奕棋的肩膀上拍拍:“爹,娘就交给我了,你就放心去吧。”

阿好这话明明说得无比正直,但是越奕棋怎么琢磨怎么觉得不对味。

他怎么就觉得,阿好言下之意是——

笨蛋爹你就放心地送死去吧,你媳妇我承包了!

这孩子是一生下来就抱错了吧?!

第3章

离别前夜。

搀着妻子上床躺好,越奕祺挨着她在床外边睡下。

那种传统的男内女外的睡觉姿势在越氏夫妇间只维持了五天。第六天越奕祺就自觉滚到外面睡了——他早上起得早,睡里面再小心,也会惊动到妻子。

干脆就他睡外边算了。

给穆元华扯了被子盖上,越奕祺开口道:“这一次我出门,你就当成我去校场,不过就是去得久一些…无论多久,我最后都会回来的。”

穆元华白他一眼:“当成你去校场?那儿子你带不带去?”

越奕祺噎了一噎,改口:“那就当成…我去上朝。”

穆元华噗地笑出声,从被子里伸出双手,托住越奕祺的脸:“你就放心地去,别惦记家里。”

越奕祺抓住她的手,感叹:“我这么大点子心,里面全是你和孩子还有父母亲人,我如何不惦记?”

“又贫嘴。”穆元华啐越奕祺一句,可看到他眉眼间满是柔和神色,心里一软,道,“一路上不管忙不忙急不急,都记得给我写信…只言片语也是好的,让我知道你平安。”

“好。”越奕祺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抬手盖住妻子的眼睛,“夜深了,闭眼睡觉。明日…明日我起来就不叫你了…咱们就和往常一样。”

越奕祺说完,感觉到穆元华长长的睫毛刷过自己的掌心,略有湿意。

长久沉默后,穆元华才答应他:“好。”

————

这一夜,穆元华睡得很不踏实。

睡得朦朦胧胧的她总觉得越奕祺一直在看着自己。

从她闭眼开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想睁开眼,可总是被睡意牵绊。

等到穆元华真正醒来时,枕边已经是空了。

穆元华迷糊了半响,回过神来,心也跟着空了。

柳芽听到屋里动静,赶紧进屋来伺候着。

让柳芽扶着在床头坐起,穆元华问:“他…走了多久了?”

这是穆元华一回不在丫鬟面前称越奕祺为大爷,柳芽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问的是谁。

小心谨慎地在穆元华腰后垫了两个软枕,柳芽答到:“大爷天没亮就出门去了,粗粗一算,大概已经走了快两个时辰了。”

穆元华心情低落,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时候,外屋的丫鬟叫了一声“大少爷”,紧接着阿好进了里屋。

拜倒在地给穆元华请了安,阿好上前来接过柳芽的手,扶住母亲:“娘,阿好照顾你下床穿鞋。”

看着这个站着和自己坐着一般高的大儿子,穆元华讶异道:“你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阿好扁扁嘴,答:“一大早被老爹弄醒,送他去了。”

穆元华有些怅然:“你爹只叫了你?”

阿好点点头:“爹说娘你这一夜没睡好,让你继续睡;又说阿爽一天睡不够五个时辰一整天都蠢,也让他睡…最后就把我拖醒了,一路上还罗里啰嗦地扯着我交代着交代哪的,没完没了的!明明昨晚上就教育过了,今儿一大早又教育,我真不知道他到底累不累…反正我是挺心累的。”

儿子一大早就来向自己投诉坑货爹,穆元华被他这一搅和,心里因离别产生的伤感之情也消散了一些。

摸摸儿子的头,穆元华道:“不管怎么样,这也是你亲爹,多顺着他,少抱怨些。”

母亲不向着自己,阿好知道再投诉下去也是自讨无趣,顺势就闭了嘴,扶着穆元华转身,然后在她腿边蹲下:“娘,孩儿给您穿鞋。”

儿子乖巧,穆元华倍感欣慰:“诶。”

————

穿了鞋更了衣,又洗漱好,穆元华在桌边坐下。

丫鬟们端来早点,阿好就一旁站着,准备给母亲布菜。

这时候外边突然吵闹起来,阿好眉头一皱,向穆元华欠欠身,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阿好一走到院子里,就看到阿爽被奶妈子抱着,哭得可怜兮兮的。

心猛地一紧,阿好赶紧上前去问:“怎么了?”

看到哥哥,阿爽哭得更委屈了:“阿爽要爹爹!要爹爹!”

阿好见状急中生智,猛地往天上一指:“看!有老鹰!”

果不其然,阿爽刹住哭声,张着嘴呆呆地抬头。

阿好趁着弟弟注意力分散,从奶妈子手里吃力地抱过这个小豆丁,走了两步实在是抱不动,不得不把他放下来,两兄弟手牵手地走到长廊的角落说话。

拿了手绢给弟弟擦了脸上的鼻涕眼泪,阿好半蹲着,对阿爽严肃地说:“爹爹去打坏人了,不在家。娘肚子里揣着小弟弟呢,你要哭就和哥哥说,哥哥带你到奶奶那儿哭,你别闹咱娘,知道了吗?”

哥哥这一长篇大论让阿爽足足消化了一柱香,才消化完。

小脸上满是认真,阿爽点点头:“哥哥,阿爽知道了。”

“那你还想哭吗?”

阿好问。

阿爽想了想,往娘的屋子看了一眼,犹豫着,说:“还…还是有点想哭。”

阿好牵起弟弟的手:“走,我送你到奶奶那儿。”

哥哥如此较真,阿爽赶紧吸了一下鼻涕,把头当拨浪鼓似地摇:“不哭了不哭了,阿爽不哭了。”

“乖宝宝。”阿好说着,用手绢给弟弟擤了一把鼻涕,“走,咱们陪娘亲吃饭去。”

————

这一顿早饭,是穆元华当妈以来,吃得最暖心的一顿。

大儿子接了丈夫旧时的差事,忙前忙后地给她布菜,动作笨拙,却显得十分可爱。

而二儿子不哭不闹不废话不耍赖,拿着小勺子一口一口地挖着蛋羹吃。

平日这时候丈夫越奕祺刚好下朝归来,陪她吃饭。

可以现在的情况看来,好像没他…也没什么不行?

穆元华如是想,接了阿好递来漱口的茶水,再看着他给弟弟擦脸上的蛋羹,心里很欣慰。

此时,离京已经数百里的越奕祺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

一定是媳妇孩子想我了!

越奕祺想着,心里是又满足又愧疚,抽马屁股的鞭子更用力了,恨不得马上飞到漠北把混账匈奴人收拾好了赶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幸福美满的生活。

————

越奕祺踌躇满志,认为自己此番北上漠北,必定能在两月之内将匈奴人赶出关外。

但是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四个月过去了,匈奴人并没如他所料,被打得落花流水捂着屁股滚出大周朝的国土。

不过,匈奴军也还是节节败退,往匈奴方向退了三百里。

即,匈奴人还是挺惨的,只不过没有越奕祺希望的那么惨而已。

对于此事,越奕祺是比谁都要着急——

他可是要赶在媳妇生儿子之前回到家的人啊,哪有时间和鞑子们慢慢磨时间啊!

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