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羽端着已经凉透了的午饭从偏殿出来,一出门便没了力气,两腿发软地坐在台阶上发呆。殿外洒扫的宫人们见了,愈发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从昨日瑞王府小世子被御花园的假山石砸伤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整天,整个安平宫,甚至整个皇宫都笼罩在凝重的气氛中。关于瑞王府世子受伤的经过,宫里头一直噤声不语,但这并不妨碍有些流言在在悄无声息地默默流传。

“瑞王爷与王妃还是不肯吃东西么?”不知什么时候,安平宫的管事刘嬷嬷踱到了翠羽身边,轻轻叹了口气,小声问翠羽。

翠羽慌忙起身朝刘嬷嬷行了一礼,尔后才无可奈何地回道:“王爷与王妃已经一整天不吃不喝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世子爷…世子爷…”她喉头一硬,所有的声音都被哽住,根本发不出声,眼眶一红,眼角顿时有泪珠滑落。

昨儿进宫时都还好好的,能说能笑精神得不得了的孩子,一转眼就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甚至还说不准能不能醒来。瑞王府就这么一根独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翠羽连想都不敢想。

刘嬷嬷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叹了口气,道:“太后也急得今儿一天没怎么进食,方才还非要过来看小世子,被我拦了。刘御医早上来过,他怎么说?”

“说是伤到了头,不好诊断,不定什么时候能醒。”翠羽抹了把眼泪,哽咽着回道。刘御医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片肃然,欲言又止,显然世子的病情比他所说的还要严重,瑞王妃当即险些晕了过去,之后便一直守在世子身边寸步不离。

刘嬷嬷沉默了半晌,想了想,终究还是没进屋,道:“我回去跟太后说一声。”说罢转身欲走,才迈开步子,忽听得安平宫门口一阵喧闹声,刘嬷嬷顿时就恼了,把脸一沉,怒道:“谁在门口喧哗,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打从昨儿世子爷受伤起,安平宫里就一直安安静静的,哪有人敢在这个时候闹事?翠羽皱起眉头朝前方看了看,立刻便有守门的小太监煞白着一张脸过来回话,哆哆嗦嗦地朝刘嬷嬷道:“回…回嬷嬷的话,宫门口不知从何处来了只白猫,非要冲进来,小的们赶都赶不走,又怕是宫里哪位贵人养的宠物,不敢乱来。”

也不知怎么的,一听是只猫,翠羽的脑子里竟立刻浮现出雪团的样子来,旋即又觉得自己定是晕了头,虽说瑞王府离皇宫不算远,但无论如何一只猫儿也寻不到这里来,更何况,雪团连王府大门都没出过…

她心里这般想着,眼睛却越睁越大,死死地盯着墙头飞奔而来的白色身影,浑身颤抖地指着那里,难以遏制地发出一声惊呼,“…啊…”

翠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指着许攸“啊啊——”地怪叫,偏生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守门的小太监愈发地吓得面无人色,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砰砰——”地连叩了几个响头,哭着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嬷嬷请恕罪,小的这就招呼宫人们过来赶它走…”

“雪…雪团…”翠羽终于喊了出来,心情又复杂又诡异,同时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隐隐的期待。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只猫产生这种期待的情绪,但是,这个低沉而忧伤的时候,这只猫的到来无疑给了她一种奇妙的安慰。

她拽着刘嬷嬷的衣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又深吸一口气,这才缓缓道:“嬷嬷,这…这是我们世子爷养的猫,雪团儿。”

刘嬷嬷半张着嘴,也是一脸消化不良的表情。

许攸见翠羽认出她来,心中稍定,但依旧站得远远的,抬起头朝翠羽叫了一声“喵呜——”,罢了又缓缓朝前走了两步,尔后又抬头看她和刘嬷嬷,小心翼翼地试探。

刘嬷嬷到底沉稳些,许攸估计她心里头一定有一千头草泥马狂奔,但面上却已渐渐镇定下来,眉头微蹙,犀利的目光在许攸身上缓缓扫过。

许攸半步不退,睁大眼和她直视,罢了又朝屋里看了一眼,目带关切。

刘嬷嬷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抑或是昨儿晚上没睡好所以产生了错觉,她竟从一只猫的眼睛里看到了焦虑、不安甚至关心的眼神…

刘嬷嬷揉了揉太阳穴,决定忘记刚刚的幻觉,她朝翠羽吩咐道:“你进去跟王爷说一声。”

翠羽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犹豫,回头朝许攸看了一眼,见她依旧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不由得又瑟缩一下,低下头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

“顺哥儿…的…猫?”瑞王爷有些发懵,他觉得要么是他的耳朵出了问题,要么就是脑袋哪根筋搭错了线,他居然听到了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脑子里一片浆糊,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儿子的猫跟现在的情况联系起来,“你说,顺哥儿的猫怎么了?”

翠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道:“它…它找过来了,就在门口。”

瑞王爷半张着的嘴忘了收回来,倒是瑞王妃先反应过来了,只是震惊太过说不出话。夫妻俩你看我,我看你,痴愣了半晌,忽地齐齐发问:“顺哥儿带他的猫儿进过宫?”

二人话一说出口,又齐齐地愣了。翠羽小声道:“并…并不曾…”,她的声音就跟蚊子嗡嗡似的,但瑞王爷与王妃都听得真切,二人脸上愈发地精彩纷呈,以至于暂时忘记了心酸和悲伤。

既是如此,这猫儿就来得有些诡异了!

往坏了说,就是妖异,邪门儿,但往好了想,却是有灵气。这个时候,瑞王爷和王妃自然都希望是好兆头。二人相互对视一眼,俱看出了对方的心思,瑞王爷咳了一声,镇定下心神,这才朝翠羽吩咐道:“让它…那个,进来。”

翠羽如蒙大赦,赶紧小碎步退了出去,出门朝刘嬷嬷说了。还不待她招手,许攸已经迈开步子朝屋里冲了。

这猫儿——能听懂人话?

刘嬷嬷心里头一突,赶紧甩了甩脑袋,想了想,一咬牙,迈开步子跟了进去。

许攸一溜烟地冲进屋,绕过屏风进到内室,一眼就瞅见瑞王爷与王妃端坐在床边,二人齐齐地看着她,脸上表情很是复杂。许攸却没有心情跟他们俩寒暄,瞟了他二人一眼后,飞快地冲上前,一蹬腿跳上了床。

赵诚谨一脸苍白地躺在床上,平日里亮晶晶的眼睛现在闭得紧紧的,额头上裹了厚厚的白布,更衬得那一张小脸面无人色。许攸的心一瞬间就被刺得生痛,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眯起来,难过得想哭。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小孩会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赵诚谨总是活泼而生气的,永远都是神采飞扬的样子,虽然有些淘气,可终究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许攸以为如果她一直都是只猫,他就会一直陪着她。

可是现在他却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醒。

喂,赵诚谨!许攸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发出悲伤的“喵呜——”,听得一旁的瑞王妃泪如泉涌,捂着脸呜呜地开哭。瑞王爷心里头也难过得很,闭上眼睛轻轻拍打瑞王妃的肩膀努力地安慰她。

你醒来啊!许攸伸出爪子,软软地肉垫子在他脸上轻轻地拍,一如平常他们俩玩乐时一般。

刘嬷嬷却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景,生怕许攸收不住爪子伤着了赵诚谨,心惊胆颤地连连往前探看,结果这一看之下,顿时就惊呆了,瞠目结舌地指着床上道:“动…动了,世子爷动了!”

众人顿时为之一振,许攸也惊得往后退了两步,旋即又伸手,不,伸爪子在赵诚谨脸上拍了拍,嘴里“喵呜喵呜——”地直叫。

“雪团儿——”赵诚谨缓缓睁开眼,有些迷糊地小声喃喃,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的儿啊——”瑞王妃猛地扑上前抱住赵诚谨,眼泪不要钱地往下掉。瑞王爷生怕她动作太大伤到了儿子,赶紧将她扶住,柔声劝慰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别哭,顺哥儿这不是好了么?”说罢,他又回头朝刘嬷嬷吩咐道:“赶紧去跟太后和陛下禀告,再去请刘御医过来。”

刘嬷嬷这才如梦初醒,茫然地应了声是,做梦一般地飘走了。

赵诚谨一醒转,整个安平宫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太后得了信,立刻去菩萨跟前烧了一炷香,跪在佛前虔诚地念了半天的经。

待太后起了身,刘嬷嬷一面上前将她扶起,一面吞吞吐吐地把那只猫儿的事说给她听。太后闻言,顿时大讶,不敢置信地问:“果真是那只猫儿一来,顺哥儿就醒了?”

“可不是,奴婢亲眼瞧见的。”刘嬷嬷只觉得跟做梦似的,现在都还有些没缓过劲来,“那只猫大老远地从瑞王府过来的,奴婢听王府的下人说,它从来就没出过府,原本是世子爷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世子爷喜欢,非要养着,还每日里同吃同睡亲密得很。先前还一直念叨着要带它来给太后您请安,瑞王妃怕它冲撞了人,这才拦着。不想世子爷一伤,它竟亲自寻进了宫,连王爷跟王妃当时都吓住了。奴婢瞧着,那只猫儿恐怕不是凡物,哪有寻常猫儿这般聪明的。它一进屋,跳上世子爷的床,伸出爪子在世子爷脸上摸了摸,世子爷立刻就动了…”

不止是太后这边,关于瑞王世子那只带着许多奇幻色彩的猫儿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皇宫,东宫自然也很快得了消息。

“顺哥儿醒来了!”小太子立刻从床上跳起来,一边招呼着太监给他换衣服,一边往外冲。

“太子爷,奴才求求您了,你就回床上躺着吧,一会儿皇后娘娘晓得您又出去了,非得要了奴才们的小命儿不可。”东宫的太监们都快急哭了,跪了一溜,齐齐地堵在门口不让他出去。

小太子气得直跺脚,怒道:“顺哥儿是为了救我才伤的,我要去看看他怎么了?先前他伤得人事不省的时候不让我去,说是去了也没用,现在好不容易他醒来了,还是不让我去,这是什么道理。”

太监哪里敢说那是因为这二位受伤的事儿实在蹊跷,事情还没查出来,如何敢再让他在宫里乱走,偏又劝不住他,只得赶紧使了人去永安宫给皇后送信。

十二

十二

许攸很快被带下去洗澡。

翠羽一反之前警惕戒备的态度,对许攸简直称得上是毕恭毕敬,安平宫的宫女看着她的眼神也是敬畏有加的,这让许攸不禁天马行空地幻想着是不是真的拥有一双“上帝之手”.

坐在热气腾腾的澡盆里,她的思维就像脱缰的野马一般肆意奔腾…

奔腾着,奔腾着,她就睡着了。

她一刻不闲地跑了一整晚加一个上午,小小的身体早已耗尽了力气,加上担惊受怕以及刚刚的异想天开,小小的脑子也不够用了,被这热气腾腾的水一蒸,哪里还挺得住。

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早晨,瑞王爷和瑞王妃领着赵嫣然暂时回了府,赵诚谨还在宫里头待着,据说是太后不肯放他走,放下话来要留他在宫里头住两个月。

相比起之前,许攸的待遇有了极大的提高。虽然以前她每天晚上都睡在赵诚谨的被窝里,但一直都“名不正言不顺”,单纯是靠着赵诚谨死皮赖脸拼来的待遇,而现在却是太后金口玉言吩咐下来的,谁敢说个不字?

小孩子就是恢复得快,第二天赵诚谨就已经生龙活虎看不出半点伤痛的痕迹。他一直嚷嚷着要下床走动,太后不肯,宫女们说尽了好话才把他堵在床上。翠羽给他做了个毛茸茸的小刷子,他便用它做逗猫棒,意兴盎然地引着许攸在床上跳来跳去。

许攸觉得这种行为实在太幼稚,心里鄙夷着,可身体却根本不受控制,那逗猫棒在面前一晃悠,她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跟着那玩意儿转过来,转过去,最后还会伸爪子去挠——这简直太丢脸了有没有!。

她的心里有一千匹草泥马在肆意狂奔!这种黑历史绝对绝对不能被人知道!

瑞王妃中午又进宫了,才一进安平宫就被太后召了过去,仔仔细细地询问起许攸的事。

“…是顺哥儿捡回来的,儿媳见他喜欢,那猫儿瞧着又乖巧,便没拦着,不想她竟是个有灵性的。儿媳回府去问过,这雪团儿前一天入夜前便不见了踪影,府里的下人还以为它走失了,满园子寻了许久,想来那会儿它就出了府,却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寻到宫里来的?”

太后双手合什,一脸虔诚地道了声“阿弥陀佛”,罢了又道:“这都是佛祖保佑呢,我们顺哥儿福大命大,老天爷特意派了这只神猫来保佑他。”

瑞王妃亦连连应和。

许攸虽不晓得太后跟瑞王妃这会儿在说什么,但她心里头却清楚如果不是正赶上赵诚谨出了事儿,她十有八九要被当做妖物处理掉,也是金手指开得大,这才成了“有灵性的神猫”,一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暗自庆幸了一番。

下午太子带着一大堆点心过来看赵诚谨,一边哄着他说话一边偷偷地打量许攸,还忍不住问:“听说顺哥儿这只猫神得很,要不借给我玩两天。”

翠羽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许攸眯着眼睛白了他一眼,没理他。赵诚谨把嘴一撇,毫不客气地拒绝道:“不行!”

“小气鬼!”太子倒是没纠缠不休,不甘心地伸手想要过来拽许攸的尾巴,许攸未卜先知,没等他的爪子碰到,一用力狠狠地抽了他一尾巴。虽然不痛,但已经够这小鬼受的了,他气得跳起身,指着许攸说不出话来,赵诚谨挺高兴,咧着嘴哈哈大笑。

第二天太子果然领了一只猫过来,个头比许攸还要大些,也是浑身白毛,被梳理得柔顺漂亮,脖子上还系着个土豪金链子,一进屋就跳到床边的柜子上,摆了个姿势坐好,冷冷地斜睨着许攸,整个一酷帅狂霸拽的造型。

只可惜许攸根本就不吃它这一套,连眼神儿都欠奉,只眯起眼睛瞥了太子一眼,尔后继续窝在赵诚谨的怀里让他挠下巴。

只要是猫儿都喜欢挠下巴,舒服得不得了。

那只猫吃了憋,有点不高兴,眼神愈发地寒意凛凛。太子翘着腿在一旁准备看好戏,赵诚谨迟钝得根本没发现屋里的凝重气氛,唯有翠羽急得冷汗直流,悄悄地朝一旁的小宫女使眼色,让她去太后那里搬救兵,偏偏那小宫女是个棒槌,根本就看不懂她的意思,挤眉弄眼地折腾了半天,依旧一动也不动。

大猫被许攸无情的忽视弄得很没面子,站起身,弓起背,嘴里发出唬人的呜呜声。

要打起来了,要打起来了!

太子略觉兴奋,翠羽后背的衣服全都被冷汗浸湿,许攸依旧闭着眼睛享受按摩,赵诚谨有些狐疑地抬头朝大猫看了一眼,问太子道:“太子哥哥,你的猫儿怎么了?他是发疯了吗?”

他说这个话的时候表情相当地认真,显然心里头是真的这么想的。太子闻言只觉得一口血堵在喉咙眼,连咳都咳不出来了。

许攸懒洋洋地起了身,跳下床去桌上喝水。那只被人忽视和讥讽的大猫忽地一蹬腿,犹如闪电一般朝许攸袭来。

“啪——”地一声响,许攸微微一侧身,惊险无比地躲过了它的袭击,那只大猫却一时躲避不及,狠狠地撞到了桌上的水盂,哐当一下,整盆水全倒到了它身上,弄得浑身透湿。更要命的是,那只汝窑出产的天青色水盂犹如喝醉了酒的美人踉踉跄跄地打了几个圈,终于认命地从桌上掉了下来,顿时香消玉损。

翠羽都快哭了,太子见状不好,赶紧撤退,脚底抹油立刻不见了人影。那只大猫原本还想寻主人撒娇哭诉一番,在桌上抖了半天没人理它,终于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走了。

对于太子这种中二少年,许攸谈不上好恶,十几岁少年人总难免有点叛逆心思,所以许攸决定大度地原谅他。赵诚谨则有一种大获全胜的喜悦和兴奋,太后和瑞王妃过来看他的时候,他就无比兴奋地把今天猫猫大战的事说给她们听,一点也没有告状的自觉。

然后,太子就悲催了。

许攸听说太子殿下被太后下令禁足,不背完书不准出来。

“这么多——”安平宫的小宫女用手比划道:“堆了这么高呢,东宫的二得子说太子恐怕得背到下个月。”

许攸对此深表同情。

与太子的悲催相对的是许攸的受宠,她得了太后赏赐的猫牌。相比起太子那只大猫的土豪金项圈,太后的审美水平明显要高多了,那是一只碧绿通透的小玉佩,雕成一只猫头,栩栩如生,小玉佩用白色的细皮绳系着,项圈的大小刚刚合适。许攸戴好后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顿时就高端了。

这猫牌的反面刻了字,小篆体,许攸实在不认得,但翠羽说凭着这玩意儿她就算在皇宫里横着走也没人敢管。许攸立刻就有种去皇帝寝宫一日游的冲动。

接下来几日,安平宫特别热闹,宫里的妃嫔并宫外的命妇,一个接着一个地来探望瑞王府世子,而作为瑞王府吉祥物的许攸少不得要抱出来给各位欣赏展示,这让她烦不胜烦,逮了个空儿,趁着宫人们不注意,偷偷地溜了。

相比起上一次的步步为营,这一次许攸的心情就十分轻松了。

难得进一次宫,就算不能参观皇帝寝宫,好歹也要去东西六宫去围观后宫的美人们。虽说本朝没出什么宠冠后宫的绝色美人,但能送进皇宫的,怎么着也差不了吧。

果然,她很快就在御花园里瞅见了四五个宫妃打扮的年轻女人坐在凉亭里打机锋。

许攸刚开始还挺有情绪,躲在草丛后偷听了一会儿便觉得意兴索然。偌大的后宫住着一大群如饥似渴的年轻女人,偏偏这宫里头只有皇帝一个正常男人,这比例——就连许攸都替皇帝陛下捏了一把汗,这种群兽环伺的感觉也许并没有种马小说里的男主人公所描写的那么爽。

许攸沿着御花园往北走,走不多远便上了房顶,尔后跳进了个院子。院子并不大,拢共约莫有十几间房,修葺得倒是整洁雅致,院子里有几棵说不出名字的树,乌蓬蓬地长得极好,树下摆了张石桌并几个石凳子,打扫得干净,却没有人。

许攸挺喜欢这个院子,索性便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四周走了一圈,发现正屋的门半开半拢,想了想,便进去了。

现在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这间房里却甚是凉爽,屋里的四个角落都摆着冰盆,可劲儿地往外冒冷气,舒服极了。

这是谁的院子?

很久以前,许攸很有现代优越感地认为古人的日子很不好过,就比如夏天,没有空调和电扇,就算是皇帝,到了夏天还不是热得没地儿躲。直到她真正见识了这些达官贵人们的奢侈行为,才晓得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可笑。就这屋里,可比开空调舒服多了。

许攸在瑞王府待得久了,多少有些见识,认出这房里的家具全是一水儿的檀木所制,价值连城,多宝格子里虽只摆了零零星星几样东西,但每一样都是难得的宝贝。

不会是摸到皇帝住的地方了吧?她摇头晃脑地想,她脖子上这个猫牌在皇帝面前还管用不管用呢?许攸心里头只打鼓,万一皇帝陛下雷霆一怒要了她的小命,许攸可不敢保证她会不会魂飞魄散。就算还能再穿一次,万一步了那传说中五星上将的后尘变成了一头猪,那还不如死了干脆!

她这么一琢磨,就有点紧张了,正欲原路返回,才走到门边,忽听到外头已经有人走到了门边,许攸大惊,慌不择路地连连后退,脑袋一晕,就滚进了前头蒙着黄色锦缎的书桌底…

十三

十三

许攸刚刚藏好,那门就开了,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其中一个径直往屋里走,最后踱到许攸藏身的书桌边坐了下来。

“陛下——”一个阴柔的声音低低地道,尔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是在翻书。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果然是皇帝老子。许攸小心翼翼地往角落里靠,祈祷着这位皇帝陛下不要在这里待太久。

但是这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她越是这么想,这皇帝陛下就越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似乎在批阅奏章?身边伺候的太监一直没出声,连呼吸声都浅浅的,屋里只有皇帝翻看奏章时发出的窸窣声。

也许她可以从底下溜出去不被皇帝发现呢?她这屋里头似乎只有一个伺候的太监,可是——传说中的大内侍卫武艺超群,而且,能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是不是也如传说中一样拥有深不可测的武功?

于是她又怂了,老老实实地继续守在书桌底欣赏皇帝的龙脚。

龙脚穿上鞋子后跟普通人的脚没有什么不同,许攸本来还以为皇帝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通通地一身土豪金,等亲眼见了才晓得原来他也可以穿黑色鞋子和石青色长袍,鞋子大概有四十二码,皇帝的个子应该也不矮,根据他亲兄弟瑞王爷的长相来看,他应该长得也不差…

许攸抒情地胡思乱想,想着想着,最后趴在地上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皇帝陛下的龙脚依旧在原处,但屋里明显多了几个压抑的呼吸声,许攸竖起耳朵正欲仔细听一听,“滚——”上方的皇帝忽然一声大吼,“啪——”地一声响,把奏折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尔后便是犹如暴风骤雨一般的怒吼,噼里啪啦地开始骂人…

下头的大臣们立刻跪成了一片。

这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年轻得很,并非许攸所猜测的中年大叔,也许是个熟男?这皇帝陛下发起火来还蛮有气势的嘛,骂起人来不带脏字,偏偏让人听着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恨不得自杀以谢天下。

皇帝酣畅淋漓地发泄了一通,还是没让人走,又向一个叫“敏直”的官员问起河南的灾情…皇帝陛下坐了一会儿,仿佛腿上有些痒痒,有些不自在地悄悄用脚蹭了蹭,他脚一抬,险些碰到许攸的脑袋,吓得她赶紧往后退了一步,不想这一步退得有些狠了,身后猛觉一空,尾巴就从书桌底滑了出去,从那金黄锦缎的桌布下探出毛茸茸的一截儿来。

那正屏气凝神地回话的官员目光忽地扫到这东西,吓了一跳,傻乎乎地看向书桌底。声音便停了。

皇帝不悦地朝他瞪了一眼,“敏直”浑身一凛,赶紧整了整思绪继续往下说,眼睛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朝那书桌底下扫,瞅见那截儿毛尾巴收了进去,方才松了一口气。

许攸完全不知道这屋里的气氛只因她那截儿尾巴变故丛生,她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皇帝的龙脚上。她有点怀疑这皇帝陛下是不是穿得太多把腿上捂出痱子来了,两只脚交替着蹭来蹭去,幅度还越来越大,许攸小心翼翼地左闪右避,最后四条腿终于失去了和谐,哧溜一下就从书桌底下滚了出来。

屋里陡然一静,许攸与这位“敏直”对上了眼儿。

客观地说这是个挺英俊的年轻人,眉清目秀一脸正气,就是看起来有点紧张,额头上都渗出汗来了,汇成一缕往下滴。

下首站着的其他几个官员也都傻了眼,目光飞快地在许攸身上飘了一下,又生怕被皇帝发现,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装模作样,屏气凝神。

敏直悄悄擦了擦汗,努力地让自己忽视来自书桌下方那奇异的眼神,干巴巴地继续回答皇帝的询问,只是到底心不在焉,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

屋里的气氛有些怪,皇帝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犀利的目光朝众人一扫,下头的敏直连腿都开始打哆嗦。

“怎么回事?”皇帝问,声音有些沉,比骂人的时候还要气势强大些。

敏直一骨碌就跪下了,许攸知道这家伙马上就要招供,撒腿就逃,不想冲到门边才发现这门竟给关严实了,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扒拉了半天也没能把它弄开一条缝。

失策啊!

既然无路可逃,那就只有勇敢面对。真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真的猫也如此。许攸仪态万千地转过身,尾巴压得低低的,挥起右爪朝皇帝招了招手,很客气地招呼了一声,“喵呜——”

皇帝都被她给气笑了,他身后的那个太监脸色刷白,一骨碌跪在地上,“啪啪——”地叩了几个头,那声音听得许攸都有点替他痛。

那太监看起来年纪还不大,二十出头,生得白净斯文,若不是身穿一身内侍衣装,乍一看还看不出是个太监。他一边叩头一边颤声请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帝笑起来,但脸色还是有些冷,那笑容甚至比阴沉的脸更可怕,带着些说不清楚的寒意,看得许攸心里拔凉拔凉的。当皇帝的人到底不一样,这气势比瑞王爷要强大威严多了,压迫得许攸“喵”了一声就不敢“喵”第二声。

她审时度势地继续站在门口,又老实又规矩的样子,圆眼睛慢慢地眨,简直无辜极了。

屋里的几个官员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也不敢看许攸,全都低着脑袋看脚尖,好像能看出什么花来。

“这是谁养的猫?”皇帝问,声音还挺清朗,听不出什么情绪,“怎么会来了御书房?”

那貌美太监脸色依旧惨白,但回起话来却还伶俐,“回陛下的话,奴才也没见过。不过倒是听说瑞亲王世子养的猫依稀就是这模样,太后娘娘昨儿还赐了猫牌。”说话时,他又悄悄抬头朝许攸看了一眼,瞥见她脖子上挂着的碧玉猫牌,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皇帝脸上的笑这才真诚了许多,眉目舒展,这么一看,小太子倒是跟他长得有七八成像了。

“是那只猫啊,”他道:“竟跑到朕脚底下睡觉来了,胆子倒不小,真是不怕死的小东西。”他话说得凶,语气倒是和缓,看着许攸的眼神儿也带了些温柔的意思,但许攸却觉得有点儿——蛋疼(如果她有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