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饶是如此,家里头依旧不安静。

巷子里已经有了难民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乞讨,巷子口老刘家一时心软,开门给了那讨饭的难民两个烧饼,结果却被人闯进屋,把厨房里的一袋面粉给抢走了,气得老刘家的又哭又骂,大伙儿听到动静,再也不敢随便给人开门了。

“这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哎——”孟老太太无奈地叹息,“要是换了以前,还能指望朝廷赈灾施粥,现在可真是想都别想。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过呢。”

家里所有人都心事重重,谁也不知道这场旱灾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也无法预测接下来的云州会变成什么模样。

难民越来越多,云州城里愈发地不安宁,胡大人无奈只得下令关了城门不让难民再往城里涌,同时又发动城中商人捐粮捐物,在城外设了难民营,一天两顿清粥,虽然填不饱肚子,但好歹还能保证不被饿死。

相比云州附近别的县城,这里已经算好的了,雪爹和二叔晚上回来睡觉的时候说,隔壁的沧州和集州难民为了冲进城跟官兵打了起来,死伤无数。

“不知道朝廷会不会趁机派兵过来把我们云集九州给收回去?”孟老太太叹息道,许攸闻言,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朝赵诚谨看过去,他脸上依旧一片沉静,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果朝廷果真打过来,他就能借机回京了。

雪爹摇头,“可不好说,胡人现在也都盯着呢,胡大人说集州那边去了有一万多人,就守在集州城东八十里地外,城里闹了饥荒他们也不管。再说了,集州城里那些抢东西的也不一定都是难民。”

众人大讶,许攸也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孟老太太气得一脸发白,怒骂道:“那些丧尽天良的东西,多少人连命都保不住了,他们还借着这种机会发绝命财,老天爷怎么也不打个雷劈死他们。”

许攸见老太太情绪激动,赶紧上前去拍她的背,低声劝道:“阿婆您别气了,那些坏人终究有人会去收拾的。”许攸虽然也气愤,但却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云州虽然比益州的情况好些,可谁又知道这种状况还能维持多久,也许下个月,也许明天,就会有人冲进孟家的大门呢。

云州不太平,雪爹和二叔身为捕快,自然不能留在家里。如此一来,孟家连个守门的人也没有,一到白天,一家人的精神都高度紧张。孟老太太年岁大些,经历的事情多,看起来还显得镇定,二婶就不行了,从早上起来脸色就不好看,一听到外头有任何动静就立刻警惕起来,简直是风声鹤唳。

许攸也帮不上忙,倒是赵诚谨自告奋勇地出来守门,“阿婆放心,我虽然年纪小,可也是练过的,寻常三五人不是我对手。便是大叔和二叔不在,也有我能护着你们周全。”他说话时声音很低,并没有拍着胸脯高声地承诺什么,但这个样子就是让人无端地觉得安心。

可事实上,也许两三个人能对付,真要进来四五个——好吧,许攸想,还有她呢,还有孟老太太呢。再说了,他们家好歹还有把菜刀,多少能吓唬吓唬人。

第一天平平安安地过去了,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隔壁院子里忽地传来一阵哭声,阿初竖起耳朵听了一阵,脸色有点难看,“好像是小五,是小五在哭。”

小五是那只黑猫的主人,就住在隔壁,跟阿初年纪差不多大,是个黑黑瘦瘦的小鬼,阿初跟他玩得挺好。

孟老太太心肠软,想了想,拍拍阿初的手,安慰道:“我去瞧瞧,看怎么回事。”

巷子里还有难民,老太太也不敢开门,搭了楼梯趴在围墙上朝隔壁家打招呼。才一上围墙,就瞧见小五他娘抱着孩子哭得伤心,老太太一颗心都快碎了,小声招呼道:“老吴家的,这是怎么的?你们家当家的呢?”

小五他娘抱着小五抽抽噎噎地走近了,一边抹眼泪一边道:“去…去街上找活儿干了。家里的粮食都吃光了,小五饿得不行,我就想把那只猫给杀了,他非不让。大婶子您说,那猫的性命能有人重要,便是自己家不吃,它要溜了出去,早晚得是人家桌上的一盘菜。这傻孩子怎么说都不听…”

那只黑猫?许攸心里一颤,立刻站了起身,赵诚谨的脸上也明显露出不安的神色。他们俩一个是自己做过猫,另一个是把猫当做最亲近的朋友养过,自然见不得这种事,一听这话心里头立刻就紧张起来。

但他们俩都不是冲动的人,就算心里头着急也不好冲上前阻拦,毕竟,现在是生死存亡的时候,连人的性命都保不住了,更何况是猫。

孟老太太不止一次地见过小五家的猫,也晓得那只黑猫跟许攸投缘,而今听说它要性命不保,多少有些惋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道:“要不这样,我家里还有些荞麦面,先匀两斤给你,好歹别让孩子饿着。那只猫也先别杀了,家里头养了这么多年了,真要杀了也怪心疼的。”

小五他娘闻言顿时又惊又喜,赶紧抱着孩子过来道谢。孟老太太叹了口气,下了楼梯,自回了厨房用脸盆舀了几瓢荞麦面粉,掂了掂,又再加了一瓢。虽说家里头还存着一些粮食,但孟家人多,这旱灾也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老太太心肠再软,再怎么听同情小五,也不敢拿自家人的性命开玩笑。

傍晚时分,小五他爹回来了,给孟家送了两块玉米饼,说是雪爹介绍他在衙门里帮忙,每天能领到两斤玉米面,暂时应付一家人的口粮没问题。孟老太太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家都没有想到,第二天中午,巷子里就出事了。

这天早晨起来,天气忽然阴沉下来,孟老太太抬头看了看天,脸色终于好看了许多,“怕不是要下雨了,”她说:“你看这天上的云,像是龙王爷要翻身。”

“要真下了雨就好了。”二婶叹道:“下了雨,大家也都有条活路。”

不出老太太所料,到中午时分,雨果然就下来了。

几乎只是几秒钟的事,前一秒还闷得全身透湿,后一秒忽然就有豆大的雨点往下砸,砸在屋顶的青瓦上,发出“砰砰”的声音,不一会儿,大雨便作倾盆之势,哗啦啦地往地上倒,院子里很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水。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老太太坐在走廊里长长地叹息,“老天爷终究还是开了眼,咱们云州可算是保下来了。”

院子外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孟老太太愣了一下,有些意外,“这是老大他们回来了?”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去拿雨伞准备去开门。刚刚换了木屐准备出去,赵诚谨忽然上前来将她拉住,沉着小脸道:“阿婆别急,我先过去看看。”

孟老太太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也对,衙门里这么忙,老大他们也没时间回来。得先问清楚。顺哥儿跟阿婆一起。”

赵诚谨顺手接过孟老太太手里的雨伞替她打上,二人相互搀扶着去了院门口。许攸忽然有些紧张,从书房里出来,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外头的敲门声愈发地急促,甚至还夹杂着一些咒骂声,赵诚谨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孟老太太也立刻紧张起来,吞了口唾沫,小声与赵诚谨道:“恐怕是来劫道的。”外头雨下得这么大,街上恐怕连人都没有,就算巷子里闹出动静来,外头的人也不一定听得到。

这些人就是看中了这样的机会才出手。

赵诚谨深吸了一口气,把耳朵贴到门上仔细听了听,越听脸色就越是难看。

“有多少人?”孟老太太问。

“怕不是有十来个,”赵诚谨咬着牙低声回道:“恐怕是早就打听过我们家的消息。”知道家里头白天没有男丁在,甚至知道他们家可能存着粮食。虽说现在终于下了雨,可地里的庄稼早就死完了,重新种一茬还不知等什么时候才能收,云集九州的粮价势必许久不能回落,那些人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做这最后的一搏。

说话的这会儿,大门又被狠狠撞了几下,赵诚谨也顾不得其他了,把雨伞往孟老太太手里一塞,淋着雨冲去厨房抱了根大腿粗细的木头出来将大门堵上。许攸见状不对劲,也赶紧冲过来想帮忙。不料才将将走近,就被赵诚谨给赶了回来,“你赶紧带着二婶和阿初去地窖里躲一躲,一会儿他们冲进来,我怕会伤着你们。”

大雨滂沱,早已将赵诚谨淋得透湿,夏日衣衫单薄,全都黏在他的身上,愈发地显得他清减削瘦。他扯着嗓子朝她大喊,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慌乱,眼睛微微发红,又惊又惶恐,甚至带着一些戾气,好像一只随时要发作的小狮子。

“快走啊!”他见许攸愣在原地,愈发地焦急,甚至伸出手来拽她。许攸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咬咬牙,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她正欲转身,“砰——“地一声闷响,大门被撞开了。

孟老太太早已从厨房拿了菜刀出来,一马当先地冲到了前头。赵诚谨生怕老太太出事,赶紧抓起一旁的木棒抢到她身前迎敌,另一只手却狠狠一推,将许攸推到五步之外。

那些流民好不容易才轰开了孟家大门,这会儿不要命地往里冲,赵诚谨沉着脸挡在最前头,挥起木棒就朝来人头上砸,下手之狠辣让后头的流民顿时有些心惊胆颤。

他们之所以敢来攻打孟家,也就是因为听说孟家只有几个老弱妇孺在,这才壮起了胆子来捞最后一票,哪里想得到这家里的小孩会这么不要命,一时间有些慌。

“怕什么,就他一个小子,我们人多,还怕弄不死他。”后头的人也被赵诚谨那副煞神的模样激得红了眼,一边使劲儿往里冲,一边挥着拳头踢着脚朝赵诚谨招呼过去。孟老太太也挥着菜刀扑上前,见人就往脖子上招呼。

许攸心知自己本事不济,虽说以前也做过警察,可现在这幅身子骨实在不是人家的对手,只得赶紧往后撤,叫上早已吓得两腿发软的二婶,拉上阿初的胳膊往地窖方向冲。

她还没冲到地窖呢,就听到院子里一声大吼,“格老子的混账东西,居然欺负到我们老七头上,老子捅死你!”

第69章 六十九

六十九

许攸听到声音,陡地一愣,顿时就忘了逃跑的事儿,迅速地转过头去看,只见院子里赫然多了六七个壮实汉子,一个个气势汹汹的,手里头还拿着家伙,就跟砍西瓜似地朝那些难民身上砍过去,院子里局势顿时逆转。

许攸也不逃了,睁大眼睛瞪着院子里新闯进来的那伙人。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这些家伙就是赵诚谨在黑风寨的兄弟?他们居然敢在这个时候进城,不怕被城里的差役认出来么?

双方实力察觉太大,结局没有任何悬念,院子里的流民三下五除二就被处理干净,死的死,伤的伤,剩下几个还能跑的早就一溜烟地逃远了。二婶捂着阿初的眼睛不让他乱看,小心翼翼地把他拉进屋里。许攸也不大敢朝地上看,虽说雨水迅速地将地上的血迹冲得干净,但那两具尸体却依旧刺眼。

孟老太太倒是见过世面的,没把地上的尸体当回事,若无其事地把菜刀收了起来,殷勤地招呼“客人”们进屋坐。许攸发誓,老太太一定猜到了他们是谁。

那些汉子倒也爽快,纷纷手里的家伙什收了起来,笑呵呵地上前与众人打招呼,罢了又亲热过来拍赵诚谨的肩膀,乐呵呵地道:“看不出我们老七还挺有本事的,以前在山上没见你打过架,还以为你就是个满肚子鬼主意的小鬼,没想到身手还不错嘛。”

赵诚谨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一丝痛楚,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说话时,他们当中早有人把那两具流民的尸体抬了出去,也不知扔去了哪里,过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

孟老太太把众人招呼进堂屋里坐,许攸也壮着胆子凑了过来,见赵诚谨一脸煞白,满身透湿,有些心疼,赶紧叮嘱道:“顺哥儿你先去换身衣裳吧,瞧你身上都成什么样了。身上伤着了没?”

赵诚谨的脸色这才稍稍好了一些,定定地朝她看了一眼,难得地勾起嘴角笑了笑,缓缓站起身。他才刚刚迈开步子,左小腿忽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赵诚谨脸上一白,额头上顿时冒出了豆大的汗。一旁黑风寨的几个弟兄见了许攸这般说话,原本还想笑话他们两句的,陡见他这脸色,顿时吓了一跳,慌忙上前去扶,急道:“老七,老七你怎么了?”

赵诚谨咬着牙一屁股坐回原来的座位上,脸色变得煞白如纸,额头上的汗一滴滴往下落,许攸顿时就吓懵了。

“没…没事…”赵诚谨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缓缓道:“想是刚刚打斗的时候不慎伤到了腿。”

“我看看,”有人高个子壮汉走到赵诚谨身边蹲下,探出手在他腿上按了几把,赵诚谨愈发地疼痛,连嘴唇都白了。

“怎么样?”许攸急切地问,她的声音发抖,甚至还有低低的哭腔,就连自己也没法控制。高个子壮汉皱起眉头无奈地摇了摇头,“骨头折了,得去找个治跌打损伤的大夫来正骨,估计得养上两个月。”

“我去请大夫。”许攸一着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起身就要往外跑,被那高个子壮汉一手拽住,笑呵呵地道:“小姑娘性子挺急啊,外头正乱着呢,你去哪里找大夫,真把自己折进去了,我们老七不得心疼死。”

都这种情况了他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许攸又气又恼,狠狠跺脚朝他怒道:“那你有本事你去请啊!”

屋里人顿时大笑,有个长着络腮胡子的汉子大声取笑道:“大当家你这样不成啊,以前多威风,光是个名字就能把小孩儿吓哭,现在倒好,站在人家面前还被人小姑娘吼。这脸可丢大发了。”

那高个壮汉原来是黑风寨的大当家,上回他被关在囚车里,离得远,又蓬头垢面的,许攸压根儿没注意到他的长相。等人说破了,这才知道自己好像说错了话,不过她也没多害怕,这些人虽然下手挺狠,但似乎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再说了,看在赵诚谨这个七当家的份儿上,想必他们也不会跟一个小姑娘计较。

就这说话的时候,孟老太太端了一大锅疙瘩汤进了屋,招呼着大家伙儿先吃点东西。许攸一边上前去帮忙,一边含着眼泪朝她道:“阿婆,顺哥儿受伤了,腿都断了,怎么办?我们得想办法去请个大夫回来。”

“请什么大夫啊,”孟老太太挥挥手道:“得你爹回来就是,他能治。”

许攸一愣,有点不敢相信。雪爹这也未免太全能了吧,会武功会做木工活儿不说,还能写会算,现在居然还会看病,听起来就跟小说里的万能男主角似的。

“孟捕头是大夫?”大当家显然也有些意外,端了碗疙瘩汤狠狠喝了一大口,抬头问。

孟老太太笑,“什么大夫啊,他就会治跌打损伤,别的都不行。说是以前跟着个和尚学的。”她说罢了,又蹲到赵诚谨面前把他的裤腿掀开了,仔细看了几眼,问:“伤哪儿了?”

赵诚谨强忍着痛回道:“小腿胫骨,”他顿了顿,又朝许攸看了一眼,挤出一丝笑容强作无恙,“其实也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伤,休养一阵就好了。”

大当家眉眼带笑地看看他,又看看许攸,“老七就慢慢养着吧,反正你命好,还有人照顾着。”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赵诚谨原本煞白的脸染上了一些红晕,但表情依旧严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大当家问:“大当家怎么忽然来这里了?幸好你们来了,要不然,真由那些流民闯进来,家里头恐怕…”他没往下说,脸上隐隐露出些后怕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朝许攸瞟了一眼。

“可不是,”孟老太太也感激道:“今儿真是多亏了各位小兄弟,要不,老婆子的命今儿恐怕都要送在这里了。”她见大当家碗里空了,赶紧把碗接过来,又给他盛了满满的一碗汤,“我们家里头只有这点东西,大当家的别嫌弃。等外头灾荒过了,再让孩子他爹给大家摆酒谢恩。”

大当家连忙道:“千万别千万别,我们跟老七是兄弟,知道他有难,难道还见死不救?这孩子别看年纪小,其实是个讲义气的,上回要不是他——”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戛然而止,不自然地打了个“哈哈”,又赶紧把话题岔开,“这疙瘩汤都有许久不曾吃到过了,大婶子您手艺真好。”

屋里众人亦纷纷附和。

上回赵诚谨做什么了?他不是说只将官兵引开了么,怎么搞得好像赵诚谨救了他的命似的,还是说,这家伙其实有所欺瞒?许攸怀疑地朝赵诚谨看过去,他仿佛毫无察觉,低着脑袋,皱着眉头,好像痛得厉害的样子。

看来真的很痛啊!许攸担心地想。

大当家们没在孟家待多久,把老太太煮好的那一大锅疙瘩汤喝完后就起身告辞,老太太如何得肯,连连挽留也没把人给留住。倒是那大当家临走时朝赵诚谨笑了笑,“我估计最近城里也不会多太平,家里头若有什么事,就让老七去跟我们招呼一声。”说罢,就领着这群汉子飞快地告辞了。

等人全都走了,二婶这才领着阿初从屋里出来,吁了口气,抹了把汗,道:“这些土匪倒也是群讲义气的汉子。”

阿初则迈着小短腿一路冲到许攸怀里,扁着嘴想要哭,可瞧见赵诚谨坐在椅子上一动一不能动,又把眼泪给逼了回去,一脸关切地问他,“小顺哥,你腿疼不疼?”

赵诚谨勉强朝他笑笑,“不疼。”

许攸没好气地在他胳膊上轻轻掐了一把,嗔怪地道:“别逞英雄了,赶紧回屋换衣服去,看你这身*的样子,一会儿弄得不好还得生病。”一边说着话一边要扶他回房。

赵诚谨脸上顿时浮起淡淡的红晕,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推,就这么靠在许攸的身上一瘸一拐地回了屋。

许攸平时并不常进赵诚谨的房间,待进了屋,才发现里头收拾得很干净,床铺叠得整整齐齐,桌上一尘不染,倒比她一个女孩子住的地方还整洁些。

“你先坐下,我去给你找衣服。”她把赵诚谨扶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去开了衣柜给他找衣服。赵诚谨来孟家也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虽说孟家待他犹如子侄一般,但奈何家底薄,也只给他做了几身换洗的衣裳,甚至还有两套是用雪爹的旧衣服改的。

不过好在赵诚谨底子好,长得好看不说,体型也是瘦长瘦长的,便是套个麻袋也是俊俏后生,更何况,老太太的手艺好,把衣服做得极合身,他穿着也出众。

许攸飞快地从柜子里翻了套衣服给他,连里头的亵衣也有。她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赵诚谨却有些不好意思,光顾着脸红,都忘了自己腿上的伤…

等他换了衣服,许攸又从厨房里找了块干净的木板,用布绳子仔细把他的小腿绑住。阿初好奇地蹲在一旁围观,忍不住问:“姐,为什么要小顺哥的腿绑上?”

“他腿骨折了,若是不绑好,他一走动,骨头错开了怎么办?”许攸小声地回道,又抬头看了床上的赵诚谨一眼,叮嘱道:“顺哥儿最近都得在床上躺着,千万别逞强出来走,知道吗?万一骨头没接好,以后你就成瘸子了。”

赵诚谨的脸色不似先前那般煞白,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但很快笑容又敛了回去,眸中露出严肃的神色。

“顺哥儿你是担心腿上的伤吗?”许攸心里有点难过,其实她更害怕赵诚谨因此落下什么伤痛。万一这腿真养不好,将来他回了瑞王府,恐怕世子之位也要受影响。

赵诚谨“啊”了一声,转过头看她,见她的眼眶都红了,这才意识到许攸是在替他担心,赶紧笑道:“小雪你别多想,我不是担心腿伤。阿婆不是说了吗,虽是骨折,却并严重,一会儿大叔回来抓两服药敷一敷,将养一阵就能好。我是在想别的。”

许攸和阿初齐齐睁大眼睛看着他。

“大当家临走时跟我说,那些流民好像是受人指使的。”赵诚谨原本是想着直接与雪爹和二叔说的,但仔细想想,索性还是告诉了许攸,“我在猜想,那幕后指使的人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与孟家有这么大的仇,要把流民引到他们家来呢?许攸完全没有头绪。

下午时,雪爹和二叔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见一家人都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听说是黑风寨的人出面救了大家,雪爹和二叔的脸上都露出既惊讶又复杂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雪爹才道:“既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回头定要亲自登门道谢才好。”

至于受伤的赵诚谨,虽是骨折,但并不算严重,雪爹开了方子,又亲自出去给他抓了药。之后的许多天里,赵诚谨都被孟老太太关在家里头不让出门,甚至连床都不能下,“伤筋动骨一百天,少说也得养上三个月才行。”老太太态度非常坚决。

赵诚谨欲哭无泪。

自从那场雨后,城里的流民总算少了一些,城里城外的河道和水井都陆陆续续来了水,但粮价依旧居高不下,好在市场总算渐渐恢复,市集上也有了新种出来的小青菜卖。考虑到家里还有伤兵在,许攸有时候会跟着孟老太太去市集买买菜。

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在菜市场看到京城里的故人。

第70章 七十

七十

九月里,云州城里依旧不算太平,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衣衫褴褛、沿街乞讨的乞丐,好在衙门的差役巡逻得勤快,流民们倒也不敢再闹事,虽然偶尔也有偷盗之事发生,但相比起之前,已经好了太多。

许攸在家里头闷得太久了,难得出来一趟,一出巷子就东张西望,孟老太太也不说她,只叮嘱她仔细跟着,莫要走开。

古人说吃什么补什么,赵诚谨伤着了腿,孟老太太便想买个猪蹄子回去炖给他吃,正跟那卖肉的屠夫讨价还价着,许攸忽然瞅见菜市场出口处有个年轻男人很是眼熟,她先是一愣,尔后立刻就想了起来。

他…他怎么会在云州?

是什么侯爷来着?时间过得太久了,许攸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但很确定的是,那正是瑞王爷曾经救过的那个人,对了,昌平小侯爷!他为什么会来云州?是来找赵诚谨的吗?

许攸眼睛一亮,想也没想就悄悄跟了过去。

昌平小侯爷穿了一身打着补丁的麻布衣裳,头上还戴着顶半新不旧的小毡帽,脸和胳膊都晒成了古铜色,看起来就像个做苦力的贫苦百姓。他低着头穿过了一条小巷子,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许攸心里一突,假装路过,低着头继续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竖起耳朵听他的动静,但听了半晌,却不见任何声音,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地回过头来…

“啊——”许攸一转头,昌平小侯爷竟赫然站在她的身后,二人险些撞到了一起,许攸顿时吓得一个趔趄,险些没摔倒。

“小姑娘跟着我作甚?”昌平小侯爷沉着脸冷冷问。

“我…没…”许攸矢口否认,“我家住在这边,谁跟着你了?”

昌平小侯爷眸光微闪,脸色愈发地冷峻,“你住在这里?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说罢,他猛地伸手拽住许攸的胳膊,微微一用力,许攸顿时就痛得叫出声来,“痛痛痛——你轻点,我说啦——”

昌平小侯爷微微一松手,许攸赶紧把胳膊从他的魔爪下抽回来,定睛一看,细细的手腕上赫然已经红了一圈,她顿时就抽了一口冷气,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没好气道:“我就是跟着你,怎么样?”她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底气朝他这么吼,于是又咬了咬牙,压低了嗓门小声道:“我觉得你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昌平小侯爷脸色微变,眸中有厉色一闪而过,“你见过我?”语气中有浓浓的怀疑。

许攸脑子里迅速地转了一圈,点点头,“我好像在京城见过你。”她道,又问:“你是从京城来的,对吧?”

昌平小侯爷没说话,冷冷地看着她,瞳孔微缩,杀意一闪而过。

“我想向你打听个事。”许攸被他这么盯着看,浑身上下一瞬间就冰凉了,但还是努力地强撑着让自己不要倒下去,握紧了拳头,咬着牙道:“瑞王府的世子爷顺哥儿还好吗?”

昌平小侯爷的紧绷的脸在这一瞬间有了松动,眉头微蹙,冷冷问:“你认识瑞王府世子?”他原本是不信的,但听她张口就叫出了赵诚谨的乳名,又有些狐疑起来。

“我们在京城认识的,”许攸道:“我还送了辆小马车给他呢。顺哥儿还好吗?”她故意作出天真烂漫的样子来,毕竟长了张小女孩的脸,模样也还耐看,再加上这副天真可爱的模样,让昌平小侯爷立刻打消了不少怀疑。

“你叫什么?”他问。

“小雪,”许攸回道:“我爹是县衙的孟捕头,大叔你叫什么?你果真是从京城来的吧,我就说呢,好像有一次在瑞王府后门口见过你。顺哥儿呢?他之前还给我写过信,可这几年都没消息,他没出什么事吧?”她故意提及雪爹,好让昌平小侯爷有所忌惮,毕竟,云州不是京城,这里是胡人的地盘,雪爹虽然只是个捕头,但在云州的势力却比昌平小侯爷要强多了。

昌平小侯爷的脸上露出悲痛的神情,过了半晌,才低低地回道:“世子爷已经过世了。”

“什么?”许攸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赵诚谨好好的,为什么外头会传言说他已经过世了?是有人故意的吗?

“他…怎么会死,不可能!”许攸不敢置信地捂住嘴,深吸了一口气,“不可能,我…我爹说,顺哥儿是大富大贵的长相,他怎么会死呢?这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他怎么死的,你亲眼看到的吗?”

昌平小侯爷叹了口气,摇头道:“三年前秦氏反贼作乱,世子爷死在逆贼手里。因他中箭落入江中,至今尚未入土…”他说到此处声音已是几不可闻,眼眶竟有些许红意,显见对此亦是悲愤异常。

可是,赵诚谨不仅没死,身上连箭伤也没有,他中箭身亡的的事究竟是误会呢,还是有人故意误导?许攸这会儿没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她想了想,又关切地继续问:“那…瑞王爷和平哥儿呢?她们都还好吧?”

昌平小侯爷愈发地惊疑,这小姑娘能叫出赵诚谨的乳名也就罢了,可她居然连瑞王府二少爷的乳名也知道,这就有点太不寻常了。要知道,自从二少爷伤后,瑞王府一直对他讳莫如深,若非王府亲近之人,还能不晓得二少爷的乳名。

看来真是世子爷生前的友人,要不然,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姑娘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王妃尚好,但二少爷…受了伤,”昌平小侯爷的脸上露出惋惜又同情的神色,“他伤了腿。”二少爷的腿并不是在叛乱时受了伤,而是两岁时从王府的假山上摔下来所致,若不是正巧胡御医就在王府里,抢救得及时,恐怕他连性命也难保。

许攸的脸色顿时变得刷白。赵诚谨流落在外,平哥儿又伤了腿,这王府里…果然是变天了!

“瑞王爷他…”她虽然知道这句话可能问得很不妥当,可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他是不是纳了什么人进府?”

昌平小侯爷眸中精光一闪,看着许攸的眼神立刻变得审视又探究。他觉得有些意外,同时又有点不可思议,如果说这句话的是个精明的老嬷嬷也就罢了,偏偏是个小姑娘,还是个远在云州的小姑娘,居然从这只言片语中就猜出王府里发生的事,他就不能不震惊了。

昌平小侯爷想了想,他居然也没瞒着她,点头道:“王府里多了位侧妃,是张庭良将军嫡出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