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茶叶全都炒制完成,又架了炉子小火烘焙,到了第二日,茶叶便制成了。小小的院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茶香,就算平日里不喝茶的阿初也连连赞叹说这味道清新雅致,好闻极了。

沈嵘顿时松了一口气。

当日下午,一骑快马带着两斤刚炒出来的新茶进了京,第二日大早,又由瑞王爷亲自送到了皇帝的案头。

106、一百零六

听说瑞王爷在御书房,皇帝陛下有些意外,他忍不住问刘太监,“老二说了是什么事没?”瑞王爷最近愈发地惫懒了,除了每月的大朝和初一十五来给太后请安,别的时候他一般都很少进宫,更不用说像今天这样一大清早就候在御书房。

皇帝陛下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但刘太监也同样一无所知,摇头应道:“奴才见王爷那样子,倒不像是什么不好的事。”他先前去御书房瞧了一眼,瑞王爷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两只手都拢在袖子里,有节奏地一抖一抖,仿佛在哼着什么曲子。这实在不像是受了委屈来告状的。

皇帝闻言便没再多问,径直进了书房。

才一进屋,瑞王爷立刻就起身相迎,眉眼带笑地看着皇帝,兴奋地朝他招手,神神秘秘地笑,声音也压得很低,“皇兄,有个好东西要给你看。”他甚至不像平日里那样疏远又见外地向皇帝行礼,一瞬间,皇帝忽然觉得,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年轻又热情的年纪。

皇帝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好起来,脸上也带了笑,侧着脑袋朝瑞王爷看了几眼,目光落在他宽大的袖子里,“你袖子里藏了什么东西?”

瑞王爷心情很好地笑,又向刘太监吩咐道:“去烧壶开水过来。”

刘太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告退了。这种小事原本轮不到他来做,但刘太监是个机灵人,他立刻就意识到瑞王爷和皇帝陛下有话要说,遂立刻借机告退,同时还朝书房里伺候的其他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也都悄然退下。

等屋里人都走了,瑞王爷才切入正题,把藏在衣袖里的小瓷罐拿了出来,像献宝似的送到皇帝陛下手里,而后,一脸期待第看着他,两只眼睛简直在放光,就像是幼时他偷溜出宫,从树梢的鸟窝里艰难地淘了几只鸟蛋拿回来献宝一样。皇帝陛下想,就算这瓷罐里装的又是几只鸟蛋,他也应该高兴。

皇帝陛下一边看着瑞王爷,一边漫不经心地开了罐子,然后…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顿时传入鼻息,皇帝陛下一愣,展眉朝瑞王爷不解地看了一眼,“老二你什么时候会调香了?这味道倒也雅致。”闻着有些熟悉,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味儿,不似檀香沉香那般内敛厚重,倒有一种轻灵优雅的感觉。

瑞王爷挺得意,“皇兄没闻出来?”

皇帝陛下抬头看他,“到底是什么?”说话时,他又抖了抖瓷罐,从罐子里倒出一小把鲜绿的茶叶,全都是同样大小的嫩芽,状如莲心,一色儿的油润嫩绿,好看极了。“这是…莫非是茶叶?”

皇帝陛下并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年轻时也跟着先帝南下巡视,曾亲眼见过茶叶的原形,所以这才能一语道破真相。

说话的时候,刘太监已经拎着水壶进了屋,瑞王爷迅速上前接过,又朝他挥了挥手,刘太监会意地退到了门外。

瑞王爷也不跟皇帝多说,依着赵诚谨送来的泡茶之法泡了一壶清茶,他和皇帝一人拿了一杯,眯着眼睛美美地细品,喝完了,又问:“皇兄觉得这新茶如何?”

“好!”皇帝言简意赅,他立刻就看到了这新茶中的巨大利润,一时间有些恍惚,但看了看脸上兴奋未退的瑞王爷,又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到底是自家兄弟,总比落在旁人手里头强。

“那…既然皇兄也这么说,臣弟就厚着脸皮向您问一句,您看这制茶之法能不能…换个什么爵位之类的…”瑞王爷说到此处还有些别扭,一咬牙,狠狠跺脚道:“我也不瞒着您了,这都是顺哥儿的鬼主意…”他巴拉巴拉就把赵诚谨跟孟家的婚事给交代了,又无奈摊手道:“这事儿要是平哥儿干的,我保准要打断他的腿,可顺哥儿…我实在是下不了手,连骂都舍不得骂一句,谁让我这当父王的欠了他的。”

皇帝陛下早已陷入了深深的震惊中半天没回过神来,愣了有半晌,他才霍地跳起身,激动地朝瑞王爷怒吼,“老二啊老二,我看你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这可是顺哥儿的婚事,他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你还跟着他一起胡闹,这婚姻大事岂是儿戏?那孟家…你刚刚说是个什么官儿?什么屁大点官!那能教养出怎样的姑娘来?你自己说说,这事儿是给他赐个爵位就能解决的么?小门小户出身的姑娘,怎堪为王府的女主人?你这不是胡闹是什么?王妃呢?她怎么也能由着你跟顺哥儿这样乱来…”

瑞王爷早就料到要被他臭骂一通,这会儿倒也不气,耐着性子由着他吼,待他吼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润嗓子的时候,瑞王爷这才见缝插针地辩解道:“我这不是没办法了么?这事儿王妃也早应了,我要是再不答应,顺哥儿还不得跟我闹别扭。”

“那也不能一声招呼不打就把婚事给定了!”皇帝气得要命,恨不得把手里的茶盏都给砸了。

瑞王爷欲哭无泪,“顺哥儿急啊,再不去提亲,人孟家就要给他家姑娘招上门女婿。人家也没想把闺女嫁过来,说是齐大非偶,怕孩子在王府里受委屈,想留在家里头招赘婿,可顺哥儿急啊,饭都吃不下,门也不出。那孩子从小到大就懂事乖巧,那些年又在外头吃了不少苦,我是一想到这里心里头就难过的不行,哪里舍得他再受委屈。换了是皇兄您,见了他那样子也得心疼。”

皇帝还是不高兴,但终于没再骂了,脸色沉得像锅底。瑞王爷却一点也不害怕,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话,“…那姑娘我也特特地去见过,虽说出身不高,但也不是那种扭扭捏捏上不得台面的小丫头,无论相貌人品,还是行事气度都不差,要不然,顺哥儿也断然不会非她不娶。真要说起来,有些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还不一定比她强,那个李家大姑娘——”

“李家算什么东西,”皇帝立刻不悦地打断他的话道,显然李家大小姐在瑞王府的那出闹剧都已经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所以他才如此反应。

皇帝闷闷不乐地半晌没说话,瑞王爷这回没再唠叨了,自沏了茶在一旁慢悠悠地品着,见皇帝的杯子里空了,又麻利地给他添上。

“顺哥儿人呢?”皇帝终于想到什么,忽然开口问。

“在茶园里呢,说是这会儿正是炒制炒制春茶的时候,得在园子里盯着。”

“孟家那小姑娘也去了?”

瑞王爷有些尴尬地笑笑,“那个…她若不去,这茶叶就没法炒了。不过,人也不止她一个,孟家小郎也在。”

皇帝陛下微微低头看了一眼杯中碧绿清澈的茶汤,没再做声。

……

香山书院的清明假只有四天,阿初本该早就回去读书了,但赵诚谨却想出各种理由将他暂时留了下来,“…男孩子要能文能武,书什么时候都能读,这骑射的功夫却不是那么好学的。京城里头连个像样的跑马场都没有,怎能学好骑马…”

阿初被他忽悠得压根儿就忘了回京的事。

睡过午觉后,他们三人一起出来骑马。

做猫的时候许攸就对骑马有一种天然的热爱,现在成了人,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拦她,短短数日,她的骑术简直一日千里,使赵诚谨和一众护卫另眼相看,但阿初的进展就有点慢了,直到现在,他也只敢骑着小马慢悠悠地颠,稍稍快些,他就吓得面无人色,然后,他就被许攸无情地抛弃了。

“你…那个…好好跟着小顺哥,知道吗,我先跑两圈再回来看你。”许攸忍住笑摸了摸阿初的脑瓜子,又朝一脸无奈的赵诚谨挥了挥手,轻轻一甩鞭子,马儿立刻撒开腿一路狂奔。

“孟姑娘的骑术真是高明!”有护卫凑到赵诚谨身边去拍马屁,赵诚谨斜睨了他一眼,又抬头看看早已跑得远远的,几乎已经看不见背影的许攸,说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他并不知道,已经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到了茶园山下。

……

因天气实在不错,皇帝便索性弃了车上马,慢悠悠地沿着山路走。这一片山里住的人不多,古木参天,枝繁叶茂,颇有古意,待绕过一座小山,面前豁然开朗,竟是个偌大的绿色峡谷,峡谷里漫山遍野的全种着茶树,空气中都隐隐弥漫着淡淡的茶香。

皇帝深吸一口气,极目远眺,见远处山峦叠嶂,近处屋舍俨然,小山腰上零零星星有些农人在茶园里劳作,一个纤细苗条的身影犹如闪电一般在小路上疾驰…

皇帝半眯着眼睛看着那个骑马的身影,低声朝魏侍卫道:“朕今儿来茶园的事,你说出去了?”

魏侍卫沉着脸摇头,皇帝瞥了他一眼,目光又挪到刘太监身上,刘太监慌忙澄清,“陛下,奴才可一个字都没往外说。”天晓得怎么会有人骑了马出来迎。

但很快的,皇帝就意识到自己好像猜错了,他们才走了几步路,到了茶园门口就被人给拦了,两个农人模样的年轻汉子横在路中央朝他们大声呵斥,“干什么的你们?这里不是官道,没瞧见路边竖着牌子吗?不能再往前走了,赶紧掉头!”

魏侍卫一贯冷脸,眯着眼睛横了他们一眼,那两个农夫顿时打了个哆嗦,但不仅没让开,反而扯着嗓子大声呼救,也不晓得他们说的是哪里的方言,皇帝一群人硬是没听懂,只瞅见三三两两的农夫不知从哪些角落里钻出来,有的举着铁锨,有的扛着锄头,一个个气势汹汹。

刘太监吓了一跳,见皇帝脸色就要不对,赶紧上前去打圆场,又朝拦路的农夫道:“我们主子是京城来的贵人,是你们家主人的贵客,赶紧进去通报。”

那些农夫却剽悍得很,根本不吃他这一套,闻言直哼哼,“就瞎编吧你们,要真有贵客要来,怎么不见沈管事过来跟我们招呼一声。沈管事可事先叮嘱过了,不管是谁,没他的吩咐,谁也不能放进来。别以为穿得人模人样我们就信了,还不就是想混到我们茶园里偷东西…”

皇帝都气笑了,想一想又觉得这的确像是赵诚谨的手笔,然后又觉得怪有意思。

双方人马正僵持着,许攸骑着马疾驰而来,大老远瞧见一群人堵在茶园门口,不由得一愣,遂勒住缰绳停了马,高声问:“出什么事了,怎么把人堵在门口?”

农夫们却都是认得她的,立刻就巴巴地冲过来禀告,“孟姑娘,外头这些人非要进我们茶园,还说是京城的贵客,被我们给拦了。世子爷不是说了,不能随便让外人进来?别看他们穿得光鲜,可说不准真有什么别的意图。”

许攸也有些纳闷,若是瑞王爷要过来,总不至于连个口信都不给,这京城里头,还会有人晓得她们偷偷在这里制茶?再说,看那些护卫们的衣着打扮,也不像是瑞王府的。

她的目光飞快地在一种侍卫身上扫了一眼,然后,陡然瞅见了人群中的皇帝陛下和魏侍卫,许攸手一抖,身下的马儿顿时就误会了,颠颠儿地预备开跑,许攸顿时大惊,慌忙拉缰绳,重心顿时一偏,然后,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马上掉了下来…

魏侍卫脸色不变,皇帝陛下幸灾乐祸地勾了勾嘴角,他听到农夫叫许攸“孟姑娘”,立刻就猜出了她的身份,所以,心情忽然间就变得很微妙了。

农夫们见许攸摔了个屁股墩儿,吓得脸都白了,慌慌张张地上前来问:“孟姑娘,您没事儿吧?”

许攸绷着脸直挥手,“我挺好,那个…”她忍着痛,吃力地扶着马腿站起身,呲了呲牙,吩咐道:“赶紧去给世子爷报信,就说,他…伯父来了,让他赶紧过来迎。”

“啊!”那农夫有些后怕地摸了摸脑袋,“真是世子爷的亲戚啊。”他又怯怯地朝皇帝看了一眼,这回总算看出皇帝陛□上的王霸之气了,脸色顿时为之一整,扯着嘴艰难地朝皇帝挤出一个笑容来,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许攸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上前去给皇帝陛下请罪呢,还是应该假装一无所知,把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陛下继续晾在这里——许攸偷偷地看了皇帝一眼,发现皇帝也在看她,她心里顿时一通猛跳,僵硬的脸挤出笑容朝他“呵呵”了两声,想了想,又很不要脸地摆出一张谄媚的表情迎过去。

她还没开口说话,皇帝忽然轻轻踢了魏侍卫一脚,低声道:“朕怎么忽然觉得这小姑娘看着特别眼熟。”这假惺惺的谄媚,却几乎不加掩饰的脸,简直就跟很多年前那只明明吓得要死,却不得不趴在他膝盖上装傻卖乖的猫一模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忽然间有点明白顺哥儿了。

107、一百零七

赵诚谨急急忙忙地赶到茶园门口时,许攸正在使用全世界通用的装傻技能来应付皇帝陛下的各种奇怪问题,皇帝陛下好像对她特别感兴趣,就连一向总板着脸不大爱搭理人的魏侍卫也时不时地看她两眼,目光竟然可怕地显得很温和,赵诚谨看得一颗心一抽一抽的。

匆匆地朝皇帝陛下见了礼,赵诚谨赶紧将众人引进园子,赔笑道:“不知道皇伯父要来,园子里也没准备,实在失礼。”他说话时又不安地看了许攸一眼,想了想,又硬着头皮替她请罪,道:“小雪她——”

结果他的话才刚刚起了个头,皇帝就挥了挥手,一脸无所谓地道:“别说废话了,我们进去瞧瞧。”

那这话的意思是——皇帝陛下没有生气?赵诚谨朝许攸挤了挤眼睛,许攸鼓着脸摊手作不知,她从来就弄不清皇帝陛下的心思好不好。

于是,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往园子里走,先前那些拦人的农夫们这会儿终于知道来人身份不一般了,先是吓得两腿发软,但见皇帝似乎没有秋后问罪的意思,又不由自主的兴奋起来,转过头就找人吹牛去了。

茶园挺大,原来的主人在山脚下建了个不小的庄园,拢共有七个院子,沈嵘将其中的三个改成了制茶的地方,余下的院子全都收拾了出来,也幸好他事先准备得妥当,这会儿皇帝陛下忽然驾到,也不至于连个落座的地方也没有。

但皇帝今儿来园子里,却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稍稍坐了一会儿,又喝了杯茶,他便起身要四处走走。赵诚谨自然知道他要看什么,朝许攸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偷偷溜走。就算赵诚谨不提醒,许攸也会想法设法地躲远点,见状赶紧就要脚底抹油地悄悄往后逃,却不想皇帝陛下好像脑袋后头长了眼睛,忽然开口道:“那个孟家小丫头也跟上。”

许攸刚刚抬起的脚停在半空中,欲哭无泪地朝赵诚谨做了个鬼脸,赵诚谨也是一副无奈又头疼的表情,很努力地朝她点点头,示意她到他身边来。

“听说这茶叶是孟家这小丫头捣鼓出来的?”皇帝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许攸左右不回话,低着头作老实状,由赵诚谨全权负责应答,“是,她也是从别处学来的,胡乱炒了几回,没想到竟然真被她制出来了,实在是巧合。”

皇帝似乎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斜睨了他一眼,目光又飘到许攸身上,许攸愈发地老实恭敬,低着脑袋连大气也不敢出。她越是这样,皇帝就越是盯着她看,虽然他也没忘了走路,但眼神儿总往许攸身上瞟,弄得一旁的赵诚谨心里头都怪不是滋味的。

好在皇帝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沈嵘和院子里热火朝天的炒茶场面吸引了过去,开始接二连三地向沈嵘问起各种问题,这才让赵诚谨和许攸有了个喘气的机会,二人不动声色地躲到队伍后面说起悄悄话来。

“…陛下怎么忽然就来了?连招呼都不打,可把我吓坏了。”许攸有些后怕地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小声地抱怨道:“皇帝陛下平时都这么闲吗?”

赵诚谨也苦笑,“他想起一出是一出,谁也拿他没办法啊。”其实让他更在意的还是皇帝陛下对许攸的态度,起初赵诚谨还总担心皇帝会看不上孟家的家世而对这桩婚事横加阻挠,可现在,他又开始担心起别的来——皇帝陛下看着小雪的眼神怎么会那么奇怪!这太让人不安了。

虽然赵诚谨也相信他皇伯父断然不至于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可他心里头还是不爽。

院子里炒茶的工人们并不知道皇帝的身份,但见他龙行虎步、气势逼人,就连赵诚谨都恭恭敬敬地立在他身后,也能猜到这位一定位高权重,所以,也都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起来,唯有一两个年级轻的工人没那么厉害的眼力,大老远瞧见许攸进院,立刻扯着嗓子大喊起来,“孟姑娘,您可来了!快过来帮我瞧瞧,这茶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许攸冷不防地被他给叫了出来,心里头恨得直咬牙,却又不好再躲,只得硬着头皮走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悠悠地踱到那年轻工人面前,伸手往锅里捞了一把茶叶,放在鼻子下方闻了闻,眉头顿时皱起来,“锅温低了,火再烧大些。”

负责烧火的工人赶紧往灶里塞了一把柴,但许攸却依旧摇头,蹙眉朝那年轻工人道:“一会儿这锅茶要放开,茶炒坏了有青气,降作二等。”

工人立刻应下,沈嵘也过来仔细看了看,学着许攸的样子闻了闻,“原来这就是青气,昨儿炒茶时有个锅里的火大了,茶叶就给炒坏了,闻着一股子淡淡的焦香,跟这个正好是相反的。”

皇帝见他们二人说得投入,也忍不住凑过来仔细看,嗅了嗅味道,道:“我倒是没闻出什么怪味来。”

赵诚谨笑着解释道:“刚开始谁也问不出来,但茶一泡开,喝起来就明显了。将来若是和一等茶一样卖出去,少不得有客人会有异议。断不能为了这点小钱就折了自己的招牌。”其实将茶叶分时间、分等级出售都是许攸的意见,赵诚谨原本还想在皇帝面前提一提要让她露脸的,这会儿却是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只恨不得将许攸藏起来才好。

皇帝半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笑,点头赞了一句“还是顺哥儿想得周到”,然后,就又继续往下看了。

皇帝陛下看了一会儿,忽然突发奇想,想要亲自动手炒一锅茶,赵诚谨先是一愣,旋即慌忙阻拦道:“伯父三思,这…实在不妥。”这锅里的温度可不是说着玩儿的,院子里这些工人,刚刚开始学炒茶的时候,谁不是烫得满手血泡,皇帝虽然比不得人家小姑娘皮肤娇嫩,可到底也是锦衣玉食地养着,手上连个茧子都没有,要真进了那锅里,恐怕转眼就能烫伤了,到时候那可就不好交代了。

但皇帝陛下的性格,那是能听见别人劝谏的么?他甚至还指着许攸道:“这小丫头都能炒,怎么我连这么个小丫头都不如?”

他都这么说了,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再多嘴?

赵诚谨只得让沈嵘挑了个稳重的工人来给皇帝陛下做示范,自己又让下人去找了烫伤膏药在一旁候着。说起来,皇帝陛下虽然有些自作主张,但真正做起来,还是很小心的,直到一锅茶炒完了,他的双手也只是微微发红。

刘太监顿时就上前去拍了一通马屁,当然,到了他这个级别的太监,说话的本事相当高明,虽然是拍马屁,但听起来却十分真情实意,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而是听起来舒服极了,许攸都忍不住对他另眼相看。

皇帝陛下被刘太监拍得心情舒畅,不管跟谁说话,都难得地给个好脸,甚至还当着众人的面把赵诚谨狠狠滴夸赞了一番。

皇帝此次微服私巡十分低调,带的侍卫不多,赵诚谨却很头疼,因为看皇帝的意思,好像还打算在这里歇一晚。许攸托着腮有些无奈,悄悄地向赵诚谨抱怨道:“你说,陛下现在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万一在园子里出点什么事,那可怎么办?”

赵诚谨也无奈,揉了揉太阳穴,又低声叮嘱她,“这两天你别出门了,就在院子里待着,让阿初陪你说话。等陛下走了,我再送你回京。”

他丝毫没问起别的话,什么你怎么认出那是陛下之类,好像许攸的所有表现都是理所当然的,许攸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一种奇妙的错觉,就好像,赵诚谨什么都知道似的。

但是,无论赵诚谨怎样严防死守,在皇帝陛下面前,他那点小伎俩根本不够看,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皇帝陛下忽然又开口问起她了,“孟家那小姑娘呢,怎么不见人?不是说还有个小哥儿?都叫过来一起吧。早晚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见外。”

赵诚谨僵着脸笑,起身应了声“是”,而后,又让护卫去院子里请许攸。

虽然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地说了“早晚是一家人”,可是,一想到陛下那犀利的眼神,赵诚谨心里头就各种不自在,他甚至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当年在宫里头,到底发生过一些什么事呢?

很快的,许攸就和阿初一前一后地进了厅,阿初到底年纪小,难免有些紧张,给皇帝陛下跪地请安的时候都老老实实地低着头,直到皇帝让他们起了身,在一旁落了座,他才悄悄的,小心翼翼地朝上首的位置瞟了一眼,然后,他又悄悄凑到许攸耳边小声道:“小雪姐姐,原来皇帝陛下也不是那么可怕嘛。”

长得也没有三头六臂,样子也不凶,还笑眯眯的,就像邻居家慈祥和蔼的大伯伯,说起来,太子殿下跟他长得还挺像的。

许攸拿这个傻乎乎的小弟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倒是想给阿初灌输灌输这个大BOSS的可怕之处,可现在这场合明显不大适宜,于是只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小心点。

但是,皇帝陛下显然不肯那么轻易就放过他们,许攸刚喝了几口汤,就听到他竟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脸开始跟阿初说话了。

刚开始还只是很随意地问几句,什么“读过些什么书”“先贤说的这句又是什么意思”,再后来,问题就开始慢慢变味了,当许攸意识到的时候,皇帝陛下已经从阿初的嘴里把孟家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摸清楚了——这还是因为阿初年级小的缘故。

再往后,他都开始追问其许攸的过去了。

“…哦,以前来过京城啊?就是那会儿跟顺哥儿认识的?”

赵诚谨也觉得他该说什么了,遂起身应道:“是见过一回,就在城外的灵山寺,不过那会儿我们都还小呢,我盯上了小雪的玩具马车,好话说尽了,就想把车给买下来,偏偏她还不肯。不过,后来她回云州,倒是把马车留给我了。再后来,太子哥哥还让人做了一辆一模一样的。”

皇帝被他这么一提醒,依稀也有了些印象,那会儿太子还调皮得很,成天不干正事儿,有那么一段时间的确是围着辆小马车打转来着,这么说起来…皇帝想一想,又觉得自己挺可笑的,简直就是瞎想瞎折腾。

不过,这孟家小姑娘…也还不错。

然后皇帝又问起赵诚谨在云州那几年的生活,赵诚谨早答过不晓得多少回,俱一一回了,但皇帝陛下显然还不满意,又向许攸和阿初问,阿初顿时就傻了。他也知道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可问题是,他和赵诚谨事先又没串过口供,到底要怎么回话,这可就是个难题了。

结果,才回了几句,皇帝就发现问题了,皱着眉头看着许攸,又看看赵诚谨,“小姑娘还病过,什么时候病的?”

皇帝陛下小时候喜欢看各种话本册子,书里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有,里头就有仙人妖精变成人来报恩的,他年幼无知的时候还幻想过兴许自己也会遇到这样的有趣的事,就算后来知道那只是人们杜撰的故事,可他依旧心怀憧憬,所以在遇到那只奇怪的猫的时候,皇帝陛下就一直表现的很淡定,在他看来,这并不算荒诞可笑的事。

“很小很小的时候,”阿初眨巴着眼睛道:“好多年了,那时候,我还不会说话呢。”

皇帝心里头一算时间,可不正是那几年,于是,之前刚刚熄灭的心思又燃起来了。这半年日子过得顺心了,他又开始觉得无聊,总想整点什么事出来,要不然,也不会为了个茶园特特地从皇宫跑出来,万万没想到,到了茶园,还有更有意思的事。

反正赵诚谨的婚事还得他最后点头,太后那里还要靠他去说服,现在不过是让几个小辈陪着他玩玩,也算不得什么。一想到这里,皇帝陛下心里头原有的一点点不安也全都抛到脑后去了。

“…是嘛,病了好几年啊,现在还真是看不出来。”皇帝深深滴看了许攸一眼,转过身又朝魏侍卫笑道:“老魏你说,这小丫头是不是看着挺眼熟的?我第一回见,就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看像不像以前老往御书房跑的那只猫?”

魏侍卫脸色不变,沉着脸应了声“是”,阿初略显不安地朝许攸看了一眼,好像,以前齐王殿下也说过这样的话呢。这些奇怪的人,为什么总是要把小雪姐姐和一只猫联系到一起去?

他脸色一变,皇帝立刻就发现了,然后又和颜悦色地问他怎么了,阿初也老实,立刻就交代了,又歪着脑袋一脸不解地道:“不过,说起来的话,我姐姐刚醒来那会儿,还真是有点奇怪,她看到桌上有东西还会忍不住把它们统统扫到地上去,后来我家的小红豆也这样…”

赵诚谨第一次真正体会到阿初卖姐的功力了,简直是让人…欲哭无泪!

108、一百零八

皇帝陛下虽然也想在外头多待几天,但到底身不由己,第二天大早变返回了京城,赵诚谨可算松了口气,发自内心地欢喜着把皇帝一行人送出了茶园。许攸这回没露面,找的借口是病了,面圣不雅,皇帝听说后倒也没再追问,朝赵诚谨斜睨了一眼,似笑非笑。赵诚谨则眼观鼻、鼻观心,半点也不心虚,他甚至还跟皇帝陛下对视了一眼,笑了笑。

可是,等他把皇帝送走了,无比轻快地哼着小调回来的时候,阿初告诉他,“小雪姐姐说我们明天就回去了。”

“回去?”赵诚谨只觉得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顿时就急了,“怎么…怎么忽然说要回去了?在这里不好吗,可是有谁怠慢了你们?”光顾着去伺候皇帝陛下去了,他跟小雪的感情一点进展都没有,就这么回去了,这一回…岂不是白来了。

阿初似乎也没想到赵诚谨的反应会这么大,愣了一会儿,才迟疑地小声道:“我…我们出来得久了,所以才要回去,小顺哥你别多想。再说,我也该回书院读书了,出来这么长时间,功课都拉下了。”

赵诚谨心里头堵得慌,偏偏阿初说得也有道理,“不是早跟你说了么,读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茶园里不是也有书,你若是有什么地方看不懂,来问我就是,倒不必急着这几日。那个…你骑马不是都还没学会吗?”

他绞尽脑汁地想出各种理由来留人,但阿初却始终面露为难之色,“…是小雪姐姐要回去啦。”

赵诚谨立刻就没说话了,脸上的表情有一些复杂,既失望又无奈,看得阿初心里头怪难过的,连话都不敢说了。他甚至觉得,小雪姐姐这样忽然要回京,把赵诚谨一个人扔在茶园,好像是真的不厚道。

“我去跟你姐说。”赵诚谨幽幽地叹了口气,朝阿初说道,说罢了却有不动,拧着眉头站在原地,犹豫不决的样子。他一直觉得自己很沉得住气,可最近这几天,好像有点越来越慌乱了。明明两个人的婚事都已经定下,他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一想到许攸的态度,赵诚谨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一直以为,只要他坚持对她好,总有一天,许攸会感动,会回应他的感情,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却总是若即若离,虽然她也关心他,为他着想,可那种感情却跟赵诚谨所要的不一样。这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期待,慢慢地堆积起来,直到现在,他连自己也说不清那感情有多深沉,以至于他自己都有些扛不住了。

赵诚谨迷迷瞪瞪地飘进了许攸住的院子,才进门就瞧见小玉和小环在收拾行李,见他过来,二人慌忙见礼,而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各寻了借口躲出了院子。许攸在屋里绣荷包,察觉到有人进屋,以为是小玉她们进来了,遂开口吩咐道:“小玉给我沏壶茶。”

屋里没有动静,许攸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皱着眉头抬起头来,瞅见赵诚谨横在门口,也没往心里去,随口打了声招呼,道:“你来了呀。”然后,就没别的话了。

赵诚谨胸口愈发地闷得厉害,低着头在她身边坐下,沉声问:“阿初说你明天要回京?”

他声音有些不对劲呢,许攸立刻就察觉到了,放下手里的针线朝他看过来,关心地问:“你怎么了?”见赵诚谨绷着脸不说话,许攸隐隐猜到了一些原因,遂小声解释道:“我出来得久了,总不好一直待在这里。再说,阿初也要回去读书了。”

她说话时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赵诚谨,黑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心,赵诚谨有些不自在,微微低头,瞥见她扎得通红的手指,一颗心顿时又柔软起来。想一想,又觉得自己挺混蛋,如果小雪一直不能喜欢他,那也一定是因为他做得不够好,这样急吼吼地跑来找她,真是太失态了。

“明天走…也好,我们一起回去。”他顿了顿,有些不自在,“你说得对,我们出来得久了,是该回去了。”他咧嘴朝她笑了笑,目光又移到她手上,声音一瞬间变得温柔无比,“这荷包又不急,你慢慢来,别伤着了手。”

许攸见他的脸色忽然又变得正常了,心中有些讶异,但也没说什么,一如寻常地与他聊天。

中午时分,阿初才弯着腰,蹑手蹑脚地回来,进了屋,还不安地朝四周看了看,问:“姐,小顺哥找你没说什么吧?”

“说什么?”

“可是他早上的脸色都好难看!”阿初抚了抚胸口,后怕的样子,“小顺哥生气的时候很可怕的。”

许攸挤出笑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