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的长天中,渐渐浮凸出一轮明月,圆润如珠,白光如银。月华水一般透过轻纱窗幔泄入室内,映照着床上沉睡着的江澈的脸。那张棱角分明线条硬朗的面孔,在睡梦中线条却变得格外柔和,甚至还带着一丝孩童似的稚气。

舒眉一直坐在床畔守着他,凝视着他犹带稚气的安静睡容,她忍不住伸手抚了一下他的脸颊。只是这么一个轻悄小心的动作,他却猛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睁眼的那一瞬间,江澈满眼都是警觉戒备的神色,身体也下意识地崩紧如弓。不过瞳孔中一映出了舒眉的面容,他就浑身一松,眼神也随之变得柔和无比。

舒眉歉然一笑:“对不起,吵醒你了!”

“没关系,我也睡了很久了。咦,天都已经快要黑透了。你为什么不开灯?”

“因为你在睡觉啊!开灯我怕会刺眼。”

“现在可以开了。”

舒眉按下床畔的一盏台灯开关,一环橘黄色的灯光灿然亮起。江澈一边咳嗽着,一边用双手撑起身子坐直。午睡前他的伤口刚换过药,除了胸口缠着一圈白纱布外,并无上衣。裸出的上半身,肩背宽厚,肌肉结实,皮肤在灯光下闪烁着一层釉彩般的古铜色光芒。

舒眉怕他着凉,赶紧取来一件衬衫一边帮他穿上,一边说:“这是薛小姐哥哥的衣裳,她翻出几件给你穿。可能不太合身,先将就一下吧。”

替江澈穿衣服时,虽然舒眉很小心,但他双手抬起伸展的动作还是会不可避免地牵扯到背部的伤口。他并不呼疼、也不□□,只是两道剑眉下意识地蹙紧。紧得让她情不自禁地心疼发问:“伤口是不是疼啊?”

抬头看向她,他微笑着摇头道:“不疼。”

因为受伤后失血过多,他的脸色依然苍白,白得如冰雪一般,唯有下巴处透出一层淡青色的胡渣阴影。英俊与憔悴结合在一起,混杂成一份奇特的性感。

忍不住抬起一只手,她轻柔地一下下抚着他后背纱布覆盖着的伤口处,柔声道:“怎么可能会不疼呢?只是你不肯说出来,怕我难过,对吧?”

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江澈用一种听起来异样温柔的声音回答说:“一开始是有点疼,不过,被你摸过这几下后就一点都不疼了。真的,不骗你。”

“这么说来,我可要好好多替你摸一摸伤口了。”

舒眉更加轻柔小心地一下下轻抚着江澈背上的伤处,他含笑看着她,眼睛清澈而无底,如同最深的井,蕴满无限温柔的水波。她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永永远远不想离开。

月来阁血案已经发生三天了。这三天里,吴仁义的日子一直不太好过。

首先,无论吴仁义派出了多少人马四处寻找江澈的下落,却始终找不出他究竟躲在哪里。一想到这位南京城赫赫有名的一流刀手,随时可能跳出来找自己报仇,他就吃不下、睡不好、坐立不安。每天都过得草木皆兵,不带上十几个保镖根本不敢出门。

其次,关野信的“专程拜访”也让吴仁义十分恼怒与窝火。原本抓不到江澈,还可以利用他心爱的女人来诱杀他,这就是他最大的软肋与弱点。谁想到,偏偏蹦出了一个日本外交官关野信出面维护舒眉,这下子哪怕借吴仁义一只豹子胆也不敢再碰她一下了。要知道这年头连国民政府都尚且不敢和日本人作对,更何况他这样区区一个商社老大呢。

最后,还有一桩让吴仁义越发头疼的事。警方那边不知怎么回事,对李星南的死因似乎起了疑心。

最初的案发当天,在月来阁现场的几个保镖只是被警察带回局里盘问了一遍,做了一份笔录就算完事了。根据他们的口供,警方很快确定江澈是重大杀人嫌犯,并下发通缉令。

可是从案发次日下午开始,几个保镖被警方再次传召并反复单独盘问,结果问出了不少漏洞。譬如他们异口同声说看见江澈杀人那一点,经审问后发现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时他们四个都在走廊另一端,根本不可能看见站在雅间门口的江澈开枪击中了谁。所谓的亲眼目击,只不过是主观臆断而已。

唯一一个可以被警方视为真正的目击证人的人,只有吴才。但是据吴才接受审讯后回来说,警方不止是问了他在月来阁发生的事,甚至还问了李保山死时发生的事。因为李氏父子的两场意外横死吴才都在场。警方同时问起他这两桩案子,似乎是对他产生了怀疑。

吴才感觉到了这一点,从警局回来后立刻向吴仁义报告此事。吴仁义自己也清楚作为两个案子中的关键人物,吴才是一个漏洞所在。只是趁乱杀死李星南这么重要的事,除了吴才他没有更可靠的人可以委派下手,所以不得已还是要派他去月来阁,只希望警方不会注意到这一巧合。

吴才说的话,吴仁义一听就头疼:“什么?警察居然连李保山的死也重新翻出来问了。他们这到底是心血来潮还是另有用意呀!”

警方究竟是心血来潮、还是另有用意,吴仁义很快就知道了。因为这天上午,黄勋特意打来电话约他中午见面,说是有重要事情要和他详谈。

在约好见面的茶楼里,黄勋对吴仁义透露出了一点——警方上层有人想保江澈,所以这桩案子会朝着对江澈有利的方面发展。如果他不想得罪上头的权贵人士,最好配合一下帮忙把江澈洗脱出来。

吴仁义难以置信地问:“黄处长,我能知道是谁要保江澈吗?以前我从没听说过他背后有军政势力的,怎么会突然冒出上头有人要保他呢?”

“你不用知道得太清楚,你只要知道一点——江澈这个人你这次已经是不可能除掉他了。如果我是你,我会考虑尽量和他化干戈为玉帛。”

吴仁义一脸苦不堪言的表情,他真是万万没想到江澈平时看似毫无背景关系的一个人,关键时刻却有贵人愿意站出来保他。如果早知道这一点,他就不会设计江澈去顶杀死李星南的罪名了,还不如拉上陈奎那个棺材瓤子呢。

可是在当时,吴仁义只想让江澈当替死鬼,因为这样是一举两得的行为。既能除去已然多余的李星南,又能干掉一个了解李保山死因□□的知情人。严格说来这个计划可谓完美,但前提是江澈和俞大维一样当场毙命。偏偏江澈却没有死,结果惹来麻烦一箩筐…

无奈地暗中长叹后,吴仁义挤出一个笑脸说:“黄处长,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放心吧,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黄勋笑眯眯地道:“如此最好不过了。”

就这样,在月来阁血案发生三天后,吴才再一次接受警方盘问时改了口供。

吴才声称自己其实并没有看见江澈开枪杀死李星南,而且当时也不是江澈存心想要刺杀李星南,而是李星南设局准备诱杀江澈。原因是李星南一直对江澈心怀不满,而且也一直觊觎于他未婚妻舒眉的美色,所以想要找机会除掉他。而江澈为人十分警惕机灵,还没进雅室就发现了不对劲,一脚先把老魏踹进门试探。老魏一进屋,埋伏在屋里的枪手们就一起开枪,场面顿时乱成一团,江澈则趁乱跳窗逃脱了。

“我追出去时发现南少爷已经死了,就以为是江澈开枪打死的。不过事后想一想,枪声一响,南少爷就躲到了桌后,江澈也没进屋,没办法朝他开枪。所以南少爷应该不是他打死的,可能是乱枪四起时,被一颗流弹打中了吧。”

吴才新给出来的这套供词正是警方想要的,于是马上采纳。凭借目击证人的新口供,警方很快撤销了对江澈的通缉令,改为呼吁他露面配合案件调查。

作者有话要说:小主们周末好,这周再赏微臣一个双休如何?在此先行谢过诸位小主了。:)

94|82.29. 独家发表

警方正式摊销了江澈的通缉令,陈重第一时间就打电话通知了薛白。 听完电话后,薛白立刻满面欢欣地跑上楼,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了江澈与舒眉。

江澈对此惊讶得无以复加:“警方一开始都认定是我杀了李星南,怎么现在又会忽然改变想法呢?”

舒眉自然猜出了这是薛白的功劳,在一旁笑着说:“肯定是薛小姐找人帮忙洗清了你身上的这盆污水。江澈,你赶紧好好谢谢薛小姐吧。”

江澈下意识地看向薛白,目光满是询问之色。她一派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哦,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拜托陈重替我出面,让警察厅那帮人认真仔细地详查此案。既然你是被人陷害的,就肯定有漏洞可追查。只要找出了漏洞,你自然就能恢复清白身了。”

薛白一番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她为了自己的事而专程去请陈重出面帮忙。利用他的人脉关系,使得警察厅那边用心查案,而不是像李保山之死那个案子似的只是流于表面地走过场。如果没有她的热心相助,江澈知道自己以后只能是逃亡度日了。

在薛公馆养伤的这几天里,江澈一直在考虑伤好后要怎么办。那时候,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有一个,就是逃亡——逃离风声鹤唳的南京城,带着舒眉远走异乡。当然,走之前,他一定要想办法杀了那个不仁不义的吴仁义,才不会让他得意地坐享其成呢。

现在,这条死巷般的黑路上,却被薛白引来了一条光明坦途,令江澈可以不用逃了。他意外之余,满怀感激地由衷道:“薛小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不用谢,我和江澄是好朋友。既然你是她的兄弟,也就如同我的兄弟一样。我是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人陷害却坐视不管的。好了,现在你准备一下,一会儿就去警察厅配合调查吧。”

交代完后,薛白就走出了卧室。掩上房门时,她回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酸楚又有些自我安慰地想:就这样吧,既然与他没有情缘,那么就当他是自己的兄弟一样,牵挂着、心疼着、爱护着吧。

案发第四天上午,一直隐匿不出的江澈终于露面了。他在舒眉和一位律师的陪同下,一起来到警察厅配合李星南中枪身亡一案的调查。

聘请律师一同出面是舒眉的主意,这样明面上有律师帮忙辩护,暗中又有陈重的出手维护,他去警察厅配合调查可谓万无一失。

在询问室里,江澈把那晚在月来阁发生的事情详细讲述了一遍。慎重声明李星南之死与自己没有关系,而他本人才是李星南想要伏击的受害者,好在机警地及时逃脱了。李星南中枪毙命的死因,他十分认同警方调查的结果——死于流弹误伤。

江澈并不说出自己在此案上对吴仁义的怀疑。因为陈重受薛白之托,只想努力把他从这桩案子中洗脱出来。至于其他的事,他声明过不想管太多。而李保山究竟是怎么死的,也实在是一笔糊涂账。这种糊涂账,江澈不打算牵扯在自己涉及的案子中,以免横生枝节导致无法结案。

江澈的口供做完后,律师再一脸正色地表态,他的当事人是遭受李星南蓄意加害的受害者,虽然在遭遇伏击时枪杀了三名保镖,但那完全是正当防卫,不应被追究任何刑事责任。而警方对此也表示认同。

就这样,江澈在整桩案件中全身而退。

精心设计的圈套,不但没有套住最想套死的江澈,相反,他还凭借“朝中有人”而顺利脱了身。吴仁义对此实在是恨得牙痒痒:“这个江澈到底是认识了什么有来头的人啊?”

吴才在一旁说:“义哥,虽然不清楚江澈到底认识了什么有来头的人,但很明显现在有人为他撑腰,要比以前更难对付了。咱们怎么办?”

吴仁义恨恨有声地说:“还能怎么办?这个仇已经结下了,想化解也化解不了了。以后我的警卫工作你要小心小心再小心,绝不能给他任何机会来砍我的脑袋。知道吗?”

“知道了,义哥。我一定会非常小心的。”

月来阁血案中,吴才也是涉案者。案件中的另一名死者、惨遭乱枪打死的老魏,他也是有杀人嫌疑的。不过吴才一口咬定是那室内的另外三名保镖开的枪,与他无关。而警方那边,也因为他的证词有利于江澈脱罪,所以对这一点并不深究,睁一眼闭一眼地抬手放他过关了。

对于李星南中枪身亡一案的最终调查结果,吴仁义满怀恨恨不已,烟波玉却是满心的欣喜不已。

从最初惊闻月来阁血案开始,烟波玉就一直为江澈悬着一颗心。唯恐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江澈,又会被吴仁义布下的天罗地网抓住,那样的话他就要必死无疑了。

那时候,烟波玉还一度想过去求吴才——求他在抓捕过程中可以网开一面放过江澈。但冷静细想了一番后,她就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不可行。虽然吴才暗中倾心于她,愿意为了保护她的性命而欺瞒吴仁义。但是如果她去求他放过江澈,他就会知道她喜欢江澈。这只会激发他的嫉妒之心,反而更加会对江澈下狠手了。

虽然不能直接求吴才放过江澈,但烟波玉也不愿意什么都不做。于是,案发次日,她就以为与舒眉相交甚笃的理由,找到吴才请求他不要伤害她。

“我和舒眉虽然认识的日子不长,但是已经亲如姐妹。上回我被日本浪人骚扰,也是她出面帮我解围。昨晚刀手擅闯福音堂,是不是义哥想抓舒眉,好利用她引出江澈?吴才,我求求你,看在我的份上,千万不要伤害舒眉。”

吴才当时苦笑着告诉她:“你放心吧,义哥不会再派人去动舒眉了。因为今天有个日本外交官跑来扬言,如果舒眉再出什么事,哪怕只是掉了一根头发他都会找义哥算账。这日本人可不是咱们得罪得起的,义哥绝不会给自己惹来这种麻烦。所以,舒眉的安全你不用担心了。”

得知舒眉的安全已经不成问题,烟波玉紧紧揪着的一颗心才松泛了一些。而当天傍晚,薛白亲自来到她的公寓,当面告知江澈目前藏得十分隐蔽安全,让她一颗心又松了大半。等到通缉令一撤,江澈的罪名全部洗清,她的整颗心才算是完全彻底地放松下来了。

月来阁血案尘埃落定后,伤势渐愈的江澈,几天后就和舒眉一起迁出了薛公馆。那时已是七月下旬,霍长官一家的房子已经腾出来了,正好方便他俩住过去。

江澈之前一直住在金鑫保安会的后堂,舒眉也一直寄宿于福音堂小学提供的宿舍,两个人都没有自己的私人住所。现在霍公馆的这栋小洋楼,摇身一变成了他俩的新家。虽然只是暂时的栖身之处,却令两个漂泊无依的人都有了一份脚踏实地的归属感。

这套客居寓所,让舒眉在民国有了第一个意义上的家。而住进小洋楼的当天,她和江澈的关系,也开始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江澈背部的枪伤,除去前期由医生换药包扎外,在后期的渐愈过程中,都是由舒眉为他搽消炎生肌的药膏。因为他自己看不见也够不到伤口,无法自行上药。

搬进新居的第一夜,舒眉像往常那样,在江澈洗过澡后为他的伤口上药。肌肤上那处子弹伤口已经基本痊愈,变成了一个粉红色伤疤。她用指尖蘸上药膏,细致地绕着伤处涂抹着。

江澈微闭着眼睛,感受着背部那一点纤细指尖,一圈圈摩娑着自己的肌肤。心如同被一股热浪冲着,冲得整个人一身燥热,额头沁汗。

上完药后,舒眉取过一件薄绸睡衣让江澈穿上。七月盛夏,天气炎热,夏季衣裳都以轻薄丝绸为主,方便消暑纳凉。她自己亦穿着一袭白底蓝花的丝质睡袍,也是刚刚洗去一身暑热后才换上的。身体的玲珑曲线,在柔软丝袍下有着明显的凹凸起伏。沐浴过的皮肤光润细腻,散发着一种新鲜浆果似的清甜。

江澈并不接那件衣裳,只是一瞬不瞬地看定舒眉,两眼如炬,燃烧着一份不能自已的激情;一种无以言说的渴望。

他火花灼灼的眼神,让她情不自禁地脸颊晕红,娇嗔地用手掌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呆子,你又发什么呆呀?”

当她柔滑温软的掌心,贴上他肩部肌肤时,仿佛有一股导-火-索瞬间沿着肩膀一路擦出火花,瞬间燃进心底,轰的一声炸出烈焰熊熊。

不容细想,他就忘情地把她扑倒在身下。一个又一个的吻,如烟花般密密落下。她一开始还本能地挣扎了两下,但他热烈无比的亲吻,很快令她像一团蜡似的消融成无筋无骨的水。

那时候,月亮刚刚升起来。薄薄的一瓣月,如初开的莲花,在深碧的夜空绽发着华彩幽幽。

潋滟的月光下,衣裳飘起又落下,床上的两具身体已经赤-裸如婴儿。肌肤柔润曲线玲珑的,是美丽动人的女体;肌理结实线条有力的,是刚武强健的男体。一男一女,一刚一柔,是造物主赋予的两种极致之美。

褪尽所有衣衫,与江澈裸裎相对时,舒眉羞赧地闭上了眼睛,满脸晕红有如落了千瓣桃花。她的身体在月光下散发出柔和莹白的光芒,璀璨着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他将她整个人当成名贵瓷器般细致地轻抚,温热的掌心摩挲擦过绢也似的每一寸肌肤。

新鲜初识的女体,在江澈看来简直无一不美,无一不妙。尤其是当他解开舒眉的胸衣,摸上那两团洁白丰盈的乳-房时,指下那份异乎寻常的滑软柔腻,宛如热油般直溅心底,让心中的熊熊烈焰越发燃烧得不可收拾…

两个人,两颗心,两具身体,在骨肉相锲的那一刻合二为一。女人柔软的娇躯和芬芳的体香,让江澈无比痴迷与沉醉,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物。

月华潋滟,盈盈如水,浸得满室清透明亮。承受着江澈强有力的身体,舒眉感觉自己整个人也像浮在水面上,失去了重量,只剩下浮力,身不由己地荡漾着。那是一份无法形容与比拟的欢悦感受,如此奇特,如此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双休日后我准时回来开工,今天送上的这一章很甜很甜吧?小主们可喜欢啊?:)

95|82.29. 独家发表

南京的夏天一向有着“火炉”之称,非常热。 烈日宛如当空的大火球,晒得满城大街小巷一片刺目的白花花。阳光如金箭,一排排密密射下来,让人无处躲藏。哪怕打着伞出门,皮肤也还是会灼得发痛。

这样的高温酷暑,堪称开启了烧烤模式,沥青铺成的柏油路每每被烤成半熔化状态。满头大汗的路人走在上面,经常会被粘掉鞋底。

舒眉一向最怕热,在如此炎热的夏天每每热得晚上无法入睡。为了能让她睡个好觉,江澈不惜重金求购到了一台美国进口的冷气机,安装在二楼卧室里。

在公馆帮佣的一位女佣听说了价格后,惊得直咋舌地说:“江太太,江先生真是疼你呀!这么贵的东西,也就是夏天才能用一用,居然也说买就买的。”

彼时,舒眉已经正式晋升为江太太。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后,次日一大早,江澈就带着她去领结婚证书。理由是:“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不能还让你连个名分都没有。”

在民国领取的结婚证书,外形呈长方形,四周有并蒂莲与鸳鸯等成双成对的吉祥图案点缀着。那一纸证书古香古色,上面写的证词也唯美动人。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这段证词让舒眉爱得不行,“哇,这段话简直美呆了!我以前还一直觉得西式婚礼中的结婚誓词唯美浪漫,却没想到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在这方面有着更唯美更浪漫的语言表达。以前真是年幼无知、孤陋寡闻啊!”

正式领了结婚证书,舒眉与江澈就成了一对新婚夫妇。当天下午,他们又特意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结婚照,以此纪念这个生命中最最重要的日子。

虽然照相馆可以提供的西式结婚礼服供顾客拍照使用。但是舒眉看不上那些出租的服装,出门前特意换上了自己最中意的那件月白色蝉翼纱旗袍,又为江澈精心挑选了一袭深蓝色的竹布长衫。

旗袍与长衫,是民国服装中最醒目的两道风景线,也都饱蕴着无形的文化沉淀。舒眉更愿意让这样的文化景观出现在自己的民国结婚照上,而非西式风格的婚纱与礼服。

照片几天后冲洗出来了。黑白画面上,年轻的夫妇,典雅的着装,古朴的背景,一切一切都十分富有民国韵味。舒眉爱惜地将结婚照与结婚证书收藏在一起,打算作为传家宝代代相传下去。

领证结婚三天后,舒眉和江澈在中央饭店举行了一场小型婚宴。他们订了一间包厢,精心安排了一桌宴筵,邀请了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一起庆祝。薛白、关野信、烟波玉、约翰神父和郑安,就是全部的座上宾。

出席婚礼的来宾们,有一半以上的人心绪难言。譬如心仪过新郎的薛白与烟波玉,又譬如爱慕过新娘的关野信。所以,这顿喜宴他们三个人吃得况味复杂。祝福的言语虽然说了不少,但神色中难免夹杂着丝丝失落缕缕失意。

对于舒眉选择江澈为终身伴侣的决定,约翰神父一直不是很认同。不过这一对年轻人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牵手一生,也正式缔结了白头偕老的婚约,他来参加婚礼时,还是给予了最真挚的祝福。

在所有来宾中,郑安是最心无杂念也最开怀的一位。

郑安与江澈相识的日子虽然不久,但因为意气相投,所以交情甚笃。无论江澈有什么事,只要开了口,他也能帮得上忙,就绝不会袖手旁观。哪怕江澈没开口,只要他知道他遭了难,也必会施以援手。

上回江澈在月来阁逃出生天后,吴仁义急于除掉他,为此在江湖上下了悬赏令,声称如果有人能杀了江澈为李星南报仇,赏金五千块。郑安听闻了此事,第一时间找到帮主郭老大,说服他以新安帮的名义传令江湖——江澈虽然还未在新安帮正式上任,但新安帮已经视其为堂主之一。如果谁敢动他,就是和新安帮过不去。

有了新安帮郭老大的这番话,吴仁义的悬赏令就基本上名存实亡。因为杀江澈一个人不会有麻烦,但他背后有新安帮撑腰的话,那就等于是和新安帮对着干,那就要好好考虑一下后果了。如果罔顾新安帮老大的江湖令妄动他的人,极有可能从吴仁义那里赚来的赏金根本就没命花。

江澈得知此事后,十分感谢郑安的出手相助,更加视其为肝胆相照的好友。所以,这一天的小型喜宴,他特别邀请了郑安出席。当然,情面上他也邀请了一下郭帮主,不过郭帮主这阵子人在上海,没有回南京参加婚礼。只是在听闻喜讯后,特意派人送来贺帖一张,贺礼一份。

作为帮会出身的粗人一个,郑安给出的祝福是最直接不过的粗犷言语。“江老弟,恭喜你娶了一个这么漂亮又有学问的老婆。老婆既然有了,接下来就该是抱儿子了。我祝你们早生贵子,三年抱俩啊!”

这番话,听得江澈喜笑颜开:“郑大哥,承你吉言。”

舒眉则骇笑不已:三年抱俩,这频率也太密了吧?那我的肚子岂不是一直在生娃待机状态中。

暑期结的婚,舒眉与江澈的蜜月之旅自然是首选避暑胜地。

福音堂小学在放暑假,舒眉九月以前都不用上班。而小安娜的家教课,也早在江澈出事受伤后就已经辞掉了。所以,她眼下有一个多月的假期可以利用。而江澈的枪伤虽然已经渐愈,但医生叮嘱还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因此他一直没有正式在新安帮上任。结婚仪式一举行,郑安更是知情识趣地让他好好在家陪着新婚娇妻,等到酷暑过后再说。

于是,整个盛夏八月变成了舒眉与江澈的蜜月。他们商量一番后,选择在杭州附近的富春江畔度过Honeymoon。

延绵数百里的富春江,一江清水碧于蓝,两岸层峦美如画。他们挑了一处依山傍水、富有江南韵味的屋子住下。附近有竹林;有茶园;有稻浪;有花海;小小数间清雅竹舍置身其间,宛如世外桃源。

寄居山水间,与青山绿水为邻,终日有山风刺绣衣裳;有野花点缀鞋履;有茶馨满室缭绕;有莺歌当窗啼唱;还有倾心相爱的人就在身畔,日子过得逍遥似神仙。

富春江畔的蜜月之旅,是舒眉来到民国后最美好的一段光阴。尘世那么美,爱情那么好,小小竹舍成了一对新人的伊甸园。日日春风沉醉、夜夜□□旖旎,是为恋恋好时光。

时光的脚步将要迈进九月时,舒眉与江澈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富春江,返回南京城。南京城里,薛白有一个好消息在等着告诉他们——江澄来信了。

当初在中央饭店举行婚宴的时候,江澈唯一的遗憾就是至今未能联系上姐姐江澄。以至于无法让她得知这个好消息。

自从江澄今年四月随程家人一起移民美国旧金山后,一直不曾寄信回国联系薛白。薛白猜测应该是他们一家人刚到美国落脚,诸事尚未理顺的原因。

舒眉也认同薛白的猜测,“他们一大家子迁往美国,在一个陌生国度重新开始,也不知道有多少琐事要办,一时间恐怕没空写信联络亲友。江澈,你别着急,等他们安顿好了,江澄自然会写信给薛白的。”

薛白也附和地点头:“是啊,江澄答应过会给我写信。她是言而有信的人,迟早会寄信给我的。这点你不用担心。说不定,她的信都已经在路上了。只是国际邮件比较耗时,跟船走路上都要走一个多月。你就耐心再等一等吧。”

民国时期,国际之间的通信来往只有海运一种方式。不像21世纪有空运,更有互联网E-mail可是即时发送与接收邮件。舒眉对此暗中感慨不已:真是太落后了!

因为十分理解江澈急于得知姐姐近况的心情,所以在他们回到南京后,薛白第一时间就带上信件登门拜访。

舒眉与江澈头挨着头一起阅读了那封信,信写得不长,主要报平安,外加一些大概的近况描述。不过有一个喜讯——江澄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江澈由衷地替江澄开心:“姐姐怀孕了,那她很快要升级当妈妈,我也要升级当舅舅了。”

舒眉笑盈盈地说:“可是她还不知道薛白遇见了你这个弟弟呢。今晚你要写上一封长长的回信,跟她好好说一说这些年的事。”

江澈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是啊,肯定要写上一封长信回复她——这么多年的时间,这么多的误会,都不知道有多少事要一一书写。估计这封信要超重了!”

96|82.29. 独家发表

当天晚上,江澈在书房里伏案疾书。 蓝黑墨水在雪白信纸上密密书写,满满地写了好几页纸,一一对江澄告知这些年发生的事。

太过悲怆感伤的,他尽量一笔带过,比如他少年时代的流浪生涯;太过黑暗沉郁的,他也竭力轻描淡写,比如他之前差一点被人枪杀;而那些令人欣喜的、愉悦的好消息,他则大书特书,比如他与舒眉的相知相爱,以及新婚燕尔的种种幸福甜蜜。

舒眉一直坐在江澈身边陪着他、看着他写这封信。他虽然用钢笔书写,但那一笔工整清劲的小楷,却明显有着毛笔字的功底,看得她大加赞赏。

“哇哦,江澈,你的字写得这么漂亮,以前是不是练过毛笔字啊?”

江澈一边写,一边点着头道:“是啊,父亲要求我和姐姐从小就开始练习毛笔书法。小时候写得更好,现在的笔锋笔法远不如从前。毕竟这些年里摸刀的时候多,摸笔的时候少。”

“你这么漂亮的字还嫌不好,那我的一手字就只能用鬼画桃符来形容了。”

江澈不相信地停下手里的笔,愕然地抬头看着舒眉问:“怎么会?你可是大学生啊!中华民国的大学生,哪个手下没有一笔好字呢?读书人就是文化人,而文化人个个都是能书善画的。难道你们21世纪不是这样吗?”

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上,毛笔曾经是最主要的书写工具。古代的科举制度中,更是将书法与文章相提并论。选拔人才时一看书法二看文章,书法欠佳者别说中状元了,连秀才都考不上。所以,练就一笔好书法是文人士子的基本功。民国时期虽然科举已废,但读书人也还是大都有着造诣深厚的书法功底。

像江澈的父亲江绍轩曾是清代举人出身,七岁时就已经写得一笔好书法,同时精于水墨丹青。对于膝下的一双儿女,他既让他们学习西方的钢琴与芭蕾,同时也要求他们练习中国古老的毛笔书法,中西文化同时薰陶。

有着父亲打下的好底子,尽管江澈在十二岁那年“弃文习武”,从此再没有接受过什么像样的教育,但是良好的书法基础,依然能让他提笔写出一手好字。

舒眉对此实在无法不惭愧:“21世纪的文化人,和民国时期的已经完全不同了。大学生中没几个能写善画的,能把字写工整就算不错了。要知道电脑开始普及后,很多人连字都不写了,全部靠电脑输入法打字。”

“夫人,请说人话。”

与舒眉越熟悉,江澈就越发了解只要她说了自己听不懂的话,肯定又是21世纪的网络语言来了。如果想要解释,只要说上一句“说人话”就行了。

只是这一回,舒眉却表示很委屈,一摊双手说:“官人,这个就已经是人话——电脑输入法,打字,这些是21世纪的常见词语,小学生都懂的。当然,你肯定听不懂,我也不太好解释。简单来说吧,就是不再用笔写字了,而是改用电脑写字。”

江澈一脸稀奇地问:“电脑是什么东西?它怎么写字?它有手吗?”

“电脑就是一台机器,它有显示屏和键盘,键盘就等于是它的手。你知道钢琴键的,人们按下琴键时就会跳出音符,组成一支乐曲。在21世纪,人们敲打电脑键盘时,它也会蹦出一个个文字,组成一段段话语,这样就可以和别人沟通了。”

“听起来好神奇。可是如果大家都不写字了,那中国流传几千年的汉字岂不是要失传?”

舒眉叹息道:“失传倒不至于,不过,汉字日常书写使用的频率确实越来越少。在21世纪,它已经基本上只剩下书法艺术这一领域了。”

时代在进步,科技一日千里地快速发展着。网络时代带来许多新颖的变化,同时也淘汰了许多传统的事物。虽然很可惜,但是时代进步的脚步无法阻止,只能无可奈何花落去。

桂子隐约飘香,金风徐徐送爽,莹然如纸片的晴空中,开始有了行行雁飞如字。那是秋的篇章在悄然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