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澈也在一旁帮腔说:“是啊,照目前的局势来看,中日两国开战是迟早的事。所以你们选择未来居家的地方,必须要考虑到这一因素。否则,刚刚置了房子买了地打算安心过日子,战争却突然爆发了。到时候又要扔下一切去逃难,那损失可就太大了。”

吴才听得十分认同地点头:“阿巧,江太太说得很在理,中日战事势不能免,总有一天会打起来的。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就在西南三省中挑一个地方落脚吧。”

阿巧——这个陌生的名字听得舒眉微微一怔后,忽然反应过来了,“玉姑娘,这是你的本名吧?”

烟波玉慨然地一声长叹道:“是啊,我很小就被卖进了天香楼。祖籍在哪儿?亲生爹娘是谁?家里可还有兄弟姐妹…全部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自己的乳名叫阿巧。现在我想用回这个本名,不再是秦淮名妓烟波玉,也不再是吴仁义的小妾雪玉,而是阿巧——平平凡凡的阿巧、吴才的妻子阿巧。”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温柔缠绵的眼波流向吴才,他以同样的眼神回望着她。两只手下意识地覆上她的柔荑,轻柔地、饱含情意地又唤了她一声:“阿巧。”

从阿巧到烟波玉,再从烟波玉到雪玉,又从雪玉到烟波玉,最后再从烟波玉到阿巧——几个名字的轮流更替中,一个生活在民国时代的中国女性坎坷半生的人生缩影就蕴含其中了。

默默地将几个名字在心底念上一遍后,舒眉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意,为一个女人如此跌宕起伏的前半生。与此同时,她真挚地希望阿巧能过上幸福圆满的后半生。

“阿巧,”舒眉特意也改了口,热切地建议道:“要不你和阿才去云南吧。彩云之南的云南美仑美奂,有着不输江南的美丽富饶。无论是四季花开的昆明;还是风花雪月的大理;古香古色的丽江;孔雀曼舞的西双版纳,个个都是好地方,一定能让你们乐不思蜀的。”

舒眉描述中的云南如诗如画,听得昔日的烟波玉、今日的阿巧一派心向往之。她睁大一双妙目憧憬地说:“云南——对了,我听人说过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尤其是大理,据说家家有水户户有花,堪称世外桃源。我喜欢这样的地方,阿才,那我们就去云南大理好了。”

吴才不假思索地说:“好,你喜欢的也就是我喜欢的。我们离开南京后,就朝着云南出发。”

舒眉挽上江澈的胳膊,笑盈盈地说:“你们俩先去。等到抗战爆发后,我和江澈也打算避往云南。到时候我们来大理找你们,一起种花种茶啊!”

决定了目的地后,阿巧与吴才很快就在江澈的安排下秘密离开了南京城。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十分漫长的进滇之旅。不过两个人新婚燕尔,再艰难的旅途也可以是浪漫之旅了。

得知吴才已经携妻离开了南京城,目前下落不明、去向不定,吴仁义气得砸了一只心爱的名贵茶盅,砸碎的瓷片偏巧又飞上了他的手背,划出一道血口子,让他更加糟心到了极点。

眼下吴仁义的日子很不好过。与江澈结了梁子,与俞氏兄弟之间有血海深仇,明里暗里一直各种给他使绊子已经很烦躁了,偏偏这个时候吴才这员心腹大将又为了一个女人反了他。简直就是内忧外患不断。

虽然吴才反了吴仁义,但他还算念旧情,没有和江澈、俞氏兄弟一起联手对付他。而是选择远离江湖,避开所有是非,携美人归老林泉。

吴仁义气愤之余,对此还是不无庆幸了。因为吴才要是彻底背叛他投向江澈一党,那他眼下的处境还会更加艰难。这也是他一定要杀吴才的原因,他知道他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如果反过来攻击他那就麻烦大了。

现在吴才虽然没有完全反水,但是他和烟波玉一起逃离南京城逍遥快活去了的事,也还是让吴仁义万分恼火。因为在他看来,这对“狗男女”就应该被活活打死方泄他心头之恨。

虽然很想泄愤,但是吴仁义知道自己已经拿“狗男女”没辙了。而且他现在也焦头烂额到没空再管他们,金鑫商社目前已经乱成一团。原本交给吴才负责打理的赌坊没了经理,临时升起来的一个小头目又像五魁一样压不住阵脚,赌坊的生意一落千丈。

无独有偶,金鑫旗下的钱庄银号等生意也一直在走下坡路。因为在月来阁事件发生后,陈奎就以身体欠佳的理由撂担子不干了。

当初心腹老魏和李星南一起死在月来阁后,陈奎意识到吴仁义在收买他的人,再借助他的名头约来江澈想要加害。虽然陈奎一向是个和稀泥的主,圆滑得谁都不愿得罪,但吴仁义此举却令他非常恼火。因为这是打着他的旗号在行事,会让江澈误会成他和吴仁义联手害自己。等于让他背了一个黑锅在身上,他对此无法不恼火。

恼火的结果,就是陈奎的消极怠工。钱庄银号方面的业务,原本在他手里一向做得稳中有升。李星南一死,他就彻底撒手不管。心想吴仁义爱咋整咋整,老子不奉陪了。

陈奎“因病请辞”一事,吴仁义一开始并不在乎,还正中下怀,他巴不得把整个金鑫商社的所有生意都抓在自己手里。但是这类金融业务他并不在行,而几个钱庄银号的掌柜伙计又都是陈奎用了多年的老部下,表现上很配合他实际上却并不。所以原本红火的生意,在他亲自接手后变得一天不如一天,他还搞不懂为什么。

赌坊赌场的生意不行了,钱庄银号的生意也不行了,眼下金鑫商社也就是吴仁义自己一手把控的烟土行还在继续赚钱,可是赚的钱还不够补另外两个主力业务的亏空。这就让吴仁义很揪心了。好不容易才上位成了一把手,谁知道原本赚钱赚得盆满钵满的商社,现在却出现这种经营不善闹亏空的局面,这不白费心思了吗?

吴仁义之前把金鑫商社当成一只会下金蛋的鸡,想弄到手为自己源源不停地生金蛋。可是现在这只鸡显然下不出金蛋了,不再有利可图。他想:还有必须继续留着这只“鸡”吗?

处理完了阿巧和吴才的事后,舒眉继续扮演着东道主的角色,抽空陪关野雅子游览金陵古都。期间,关野信也特意陪同妹妹去了一趟上海和北平,只为丰富她的中国行。

关野雅子的中国之行,除去上海与北平消磨的时间外,在南京呆了大概半个月。虽然来去匆匆,但她完成了自己最大的心愿——在桃叶渡郑重地约陈重见了面。

那个黄昏下着小雨,一粒粒雨珠叮叮咚咚地敲打在青石地面上,繁声如鼓。利涉桥下,秦淮河宛如一道绿锦似的飘在江南烟雨中。

关野雅子撑着一柄红色油纸伞,穿着一袭白底织着绯色樱花的和服,独自站在潇潇秋雨里。远远地看见一身长衫走过来的陈重,她弯起一双凤眼,半羞半喜地笑了。

雨丝霏霏,桂香细细,桥下流水潺潺,桥上人影双双。对着心爱的中国男子,日本少女羞涩地垂下两排浓密长睫,却又勇敢地轻声低语着。虽然她每一个字都吐得又轻又软,可是听在陈重耳中,却字字都是掷地有声的金石之音。脸上的神色,是无比的动容,同时也无比的不忍。

因为这注定是一场无望的恋情,没有结果的表白。她那颗真挚的少女心,他不能接受。而她也不奢望赢得同样的真心,只是想让他知道——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同时亦祝愿,以后会有另一个人也像我一样爱你。

隔着雨的珠帘,陪着关野雅子一同前来的舒眉,就等在不远处的汽车里。遥望着桥头发生的那一幕,她满心的恻然又感动:虽然这场爱情没有结果,但是雅子的心愿总算是完成了。江南烟雨中的诉衷肠,这一幕何其美好,她一定终生难忘。

与此同时,石桥另一端的一处巷道上,薛白独自撑着一把蓝色油纸伞,一身白衣白裤地悄然伫立于一树朱砂丹桂下。

薛白是陪着陈重来的,对于关野雅子慎重的邀约,他有所察觉地悟出了什么。所以,他特意请她陪伴同行。心想如果身边有一位女伴陪着,日本少女就算对他有意,也会闻歌而知雅意地知难而退,不会再表明心迹。那样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避免不必要的碰壁。

陈重虽然是一番好心,但薛白因为已经明了关野雅子的心意,所以她婉言拒绝了和他一起出现在桥头。她不无感慨地说:“一个日本女孩子大老远的来一趟也不容易,不管她想说什么,你就让她说吧,你也好好听吧。”

所以,陈重最终一个人走上了石桥,薛白只是陪他走到附近的巷道。遥望着桥头的人影一双,她脸上的神色况味复杂。细碎的桂花屑被细雨打落在伞面,斑斑红痕,仿佛是点点胭脂泪…

105|82.29. 独家发表

为期一个月的中国行结束后,关野雅子要回国了。 那时已经入了冬,关野信正好也有年假,决定陪她一起踏上东渡日本的轮船回国探望亲人。

关野兄妹要回日本,必须先从南京到上海,再从上海坐船出发到东京。所以,舒眉与江澈在南京火车站送别了他们。

之前送别了阿巧和吴才,现在又送别了关野兄弟。从火车站回家的路上,舒眉颇为感慨地一声长叹:“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啊!我来到民国还不到一年,身边的朋友就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真是让人伤感呢。”

“不用伤感。阿巧虽然走了,但是如果不出意外,我们明年就能在云南与她重逢。关野信只是暂时回国度假,过阵子就回来了。而且,薛白不是还在南京城嘛,约翰神父也在。最重要的是我还在你身边陪着你呢。再想一想几个月后我们就要当爸爸妈妈了,你是不是可以高兴一点呢?”

江澈这么一安慰,舒眉反而更伤感了,因为她不知道孩子出生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他们一家三口无法继续在一起,无法得享天伦之乐。只是她不敢流露出丝毫忧色,只能勉强一笑道:“是啊,这么一想,真是高兴多了!呵呵。”

入冬后的南京城寒风瑟瑟、万物肃杀,深秋时节色彩斑斓的树叶全部落尽,只余下光秃秃的枝干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清晨的霜花越来越厚,气温也越来越低。

寒冷的冬天里,舒眉每天呆在家中不出门,整日偎着火炉取暖。炉灰里埋着香芋,烤熟后香气扑鼻,吃起来软糯甘甜,是冬日最好不过的零食。

如今舒眉已经过了最初的孕吐期,开始进入疯狂能吃的阶段。毕竟肚子里还有一张小嘴要从她身上摄取营养,所以她一个人吃等于两个人吃,每顿饭都能吃很多,而且还很容易饿,总是感觉吃不饱,三餐之间要不停地吃充饥的点心或零食。

这样狂吃的结果当然是眼看着胖起来,肚皮也鼓得像吹了气似的膨胀起来。对着镜子,舒眉端详着自己的样子时无法不长吁短叹。

“不是吧,我才怀孕四个月不到,就胖成这样子了!天啊,等到生产时岂不是要变成肥婆一枚。”

江澈安慰她:“没关系了,你再胖也还是那么漂亮。”

“怎么可能,胖是一把杀猪刀,这方面李奥纳多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例子。以前他帅得迷死一大片,现在却肥得能压死一大片。男神形象完全幻灭了。我不想胖啊!不吃了,减肥。”

嘴巴上虽然说着要减肥,可是身体却根本不配合。每天两张嘴表示很想吃东西,舒眉根本控制不住如此强烈的食欲,总是不停地想吃这个想吃那个。而且一饿了她就要吃,不吃就感觉难受,吃饱了就没事了。最终她只能弃体重于不顾,为了宝宝先满足口腹之欲再说。

江澈很高兴她这么能吃,每天从外面回来,他都不会忘记为她买一些可口好吃的点心。而每回她想要吃什么东西,不管什么时间,他都马上跑出去给她买,或是带她过去吃。譬如瞻园面馆的红汤爆鱼面,如果买回家吃就糊成面坨一团了,必须要去店里吃现煮出来的才好吃。

这一天,江澈又带着舒眉去了瞻园面馆吃面。餐桌上搁着一份前任食客丢下的报纸,等着跑堂的伙计把点好的两碗面条送上桌前,江澈随手拿起报纸翻阅了一下。

民国时期那种竖排繁体的报纸,舒眉看起来很吃力。所以她不爱看,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今天的报纸上有什么大新闻吗?”

“头版头条是蒋主席昨日在张学良将军的陪同下,亲赴西安督战‘剿共’去了。这就是最大的新闻。”

江澈只是随意转述了一个新闻标题,舒眉却听得一怔:“啊,西安——蒋-介-石在张学良的陪同下去了西安?”

“是啊,怎么了?有问题吗?”

舒眉激动得直点头:“有问题,要出大事了!他们俩都去了西安,接下来肯定要西安事变了。原来西安事变就发生在这一年,我总是记不清这些年份日期,真是对不起我的历史老师啊。”

江澈听得云里雾里:“西安事变——什么意思?又是什么重大的历史事件吗?”

“嗯,可重大呢。”左右一顾后,舒眉压低声音对他说:“悄悄告诉你啊,西安那边应该很快就会出大事了。张学良将会与杨虎城一起发动兵谏,迫使蒋-介-石改变‘攘外必先安内’的想法,接受‘停止内战,联共抗日’的主张。”

江澈听得大吃一惊:“什么?兵谏蒋-介-石!你说真的吗?”

“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一如舒眉所说,几天后,也就是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正式爆发。张学良率领他的东北军在华清池活捉蒋-介-石,并扣押了一批与蒋随行的国民党军政要员。事变当天,张学良就向全国发出了关于“停止剿共、改组政府、出兵抗日”等救国八项主张的通电。

西安事变震惊中外,一时间全国的报纸都在密集报道这一重大新闻。事态将如何发展?蒋-介-石的结局将是生是死?这些成为各界人士高度关注的焦点所在。而就当时的局势来说,各界人士都不希望蒋-介-石死。因为他一死国民政府就要群龙无首,必将导致乱象纷生。

薛白在江公馆的客厅里谈起此事时,都深感担忧:“蒋主席如果在西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个国家就要更乱了。”

舒眉则是一派洞察天机的口吻:“我觉得吧…蒋主席不会有事的,这个国家也不会再乱下去。西安事变将会和平解决,国共将会联手抗日,内战将要告一段落。”

薛白还不以为然:“舒眉,一听就知道你不懂政治了。你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糟,国民政府已经在组织军队准备讨伐张学良,打算由东西两路同时迫进西安。一场大规模的内战眼看一触即发,你却还认为这件事可以和平解决?太天真了!”

舒眉也不跟她争辩,只是含笑道:“我的确不懂政治,不过是瞎猜罢了。”

西安事变的后续发展,朝着舒眉“瞎猜”的方向进行。1936年12月25日,在中-共中央和周-恩-来的主导下,这场兵谏以蒋-介-石接受“停止内战,联共抗日”的主张而和平解决。12月26日,张学良留下手令把东北军交给杨虎城指挥,自己亲自陪同蒋-介-石乘飞机离开西安返回南京。

消息传来后,薛白再次来到江公馆,开玩笑地夸舒眉简直是个“半仙”,瞎猜都能猜得这么准。她暗中偷笑:不是我猜得准,而是这些历史事件在历史书上都有记载哇亲。

蒋-介-石平安回归南京后,薛白又对张学良的处境深感担忧。因为张学良陪同蒋-介-石一抵达南京后,就被送去北极阁的宋子文会馆秘密软禁起来。许多人都在猜蒋-介-石什么时候会杀了张学良。

对此,“半仙”舒眉再次预言:“蒋主席不会杀张将军的,不过他下辈子的自由肯定是没有了。”

西安事变发后,张学良遭到蒋-介-石长达数十年的软禁。杨虎城后来也同样被蒋-介-石长期囚禁,并于1949年9月17日的解放前夕在重庆惨遭杀害,全家老小无一幸免于难。

薛白对此照样是不以为然地笑道:“你又在瞎猜吗?”

舒眉吐了吐舌头不说什么,江澈却在一旁意味深长地道:“别看她只是‘瞎猜’,但次次都‘猜’得很准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我不申请休假,有木有人表扬我呀?嘻嘻。

106|82.29. 独家发表

西安事变的发生与和平解决,基本结束了长达十年的内战。 国共两党开始了第二次合作、一致抗日的新阶段。

全民抗战的口号喊响后,中国提前进入了与日本的战争状态。在1936年的这个冬天,关于战事将起的传言越来越多。大批在日本经商或求学的中国人纷纷开始返国,许多侨居中国的日本人也陆续东渡回国。南京城里不少富贵人家都在琢磨着,如果中日真的开战了,一家老小要躲去那里避难比较安全。

这方面舒眉与江澈已经商量好了,等到明年孩子出生后,就开始着手准备出发迁往云南的相关事宜。预产期是明年五月,等到她坐完月子就是六月。而南京沦陷是十二月的事,还有半年时间给他们做足充分准备。

不过,这个计划却在再次收到江澄的来信后发生了变化。从美国千里迢迢寄来的那封信中,厚厚地写满了江澄对错怪母亲谢素蕖多年的追悔莫及,以及对弟弟江澈半生颠沛流离的怜惜不已。

江澄在信中表示,她非常希望能尽快与弟弟见面。但是因为她怀着身孕不便长途跋涉的回国,再加上国内的局势又很不稳定,所以,她随信寄来了一些相关文件。让江澈持文件去美国驻南京大使馆申请探亲签证,然后尽快携妻子前往美国旧金山与她团聚。

江澈恍然大悟:“现在,咱们总算知道儿子后来为什么会去美国了。原来是姐姐让我们赶去旧金山和她团聚。”

“是啊,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了。虽然目前只是让我们申请探亲签证过去,但是只要到了美国,她一定能想办法让我们长期留下。江澈,看来我们的云南行要让位给美国游了。”

江澈拿着相关文件去美国驻南京大使馆咨询了一番,被告知探亲签证一般两个月内可以批下来后,然后六个月内要出发,否则签证作废。考虑到舒眉还没有生产,如果现在就申请签证,那么孩子出生后就没有签证走不了。如果不等孩子出生就上船,旅途将要在船上颠波一个多月。而这对于一个孕妇来说是很危险的事,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没准会一尸两命。

江澈无论如何不愿意冒这个险,所以他决定等到舒眉生产后,一家三口再去申请探亲签证,反正时间上来得及。

于是,江澈又给江澄写了一封长信,把自己这边的情况详细解释了一下。因为妻子舒眉也怀了孕,所以他暂时去不了美国,最快也要明年八月才能成行。虽然他也很想和姐姐见面,但相聚之期不得不往后再推上大半年。

江澈与舒眉计划明年远渡重洋前往美国时,吴仁义也筹划着过完年就离开南京,迁去香港另起炉灶。

南京城吴仁义如今已经觉得呆不下去了,无论是江澈借助新安帮的力量与他处处为敌,还是俞家兄弟隔三差五对他展开的偷袭行为,都有如附骨之疽般让他寝食难安。再加上金鑫商社日渐式微,已经榨不出多少油水。他决定彻底捞完账目上所有的钱后就甩开这块鸡肋,带着全部身家去香港开辟一块新天地。

战火不休的民国时期,作为英殖民地的香港是不少富贵人家的避难首选之地。九一八事变发生后,日本为了支援与配合其对中国东北的侵略,于1932年1月28日还在上海闸北对国民党第十九路军发起了攻击。这场由日军蓄意挑衅引起的冲突,时间长达一个多月。战火蔓延下,当时上海的许多富商名流们为了安全都纷纷避往香港。

如今吴仁义也打算躲去香港避难。他已经把金鑫商社账面上能捞的钱全部捞光了,将自己的腰包装得鼓鼓囊囊。然后他开始着手订春节后的船票,准备从上海坐船出发。他预订了很多张船票,除了自己本人外,其他的全部都是保镖的。

虽然吴仁义还有一个老婆,但是那个病歪歪的老婆他已经懒得管了,压根就没想过要带上她。他甚至都没有告诉她自己将要迁去香港的计划。也不是有意隐瞒,而是都不觉得需要对她说,因为他早已经不当她是老婆。在他看来,那个生不出孩子无法替吴家传宗接代的女人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虽然吴仁义什么都没有告诉老婆,但吴太太还是听到了他要走的风声。这天晚上,她特意找去了金鑫烟土总行的办公室,见到了已经有几个月都没有见面的丈夫——吴仁义早就已经不回家住,他一直住在当初安顿烟波玉的小公馆里,隔三差五带年轻鲜嫩的女人回来风流快活。

病骨支离的吴太太出现在办公室时,吴仁义第一眼几乎没认出她。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眼睛深深陷下去,显得颧骨特别高耸,一层薄薄的松驰的皮肤挂在瘦棱棱的骨架上,整个人看起来像个行动中的骷髅架子,很是触目惊心。

一个照面后,吴仁义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并暗中摇头想:这女人年轻时也是一朵鲜花呢,没想到老了病了却变成了活鬼一个。当年那么多师兄弟做梦都想娶她,现在如果看见她这副样子,肯定都要吓跑吧?

年轻时的吴太太,的的确确是一朵鲜花似的美人儿。她父亲手下的那帮徒弟们,个个把她视为梦中情人,都希望能娶到这位漂亮师妹当老婆。最后,唯有吴仁义捕获了芳心,如愿以偿地做了上门女婿,抱得美娇娘为妻。可把他给乐坏了!

然而,二十年光阴匆匆过,当年的如花美眷,如今已成残花一朵,病人一个,再无半点最初的娇质艳色。吴仁义早就变了心,不再把结发妻子当宝贝,相反唯恐避之不吉。夫妻名分,早已名存实亡。

走进办公室后,吴太太一瞬不瞬地看着吴仁义问:“听说你要走了?去香港,是吗?”

吴仁义也无法否认,便索性承认道:“是啊,最近市面上的传言都说中日快要打战了,一旦打起来,内地肯定就不安全了。所以,我打算把所有资产都转移去香港。那边毕竟是英殖民地,要安全得多。”

“那么我呢?你打算怎么安排?我可是你们吴家明媒正娶的媳妇,现在你要离开南京去香港,似乎并不打算带上我。你是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不管了吗?”

吴仁义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是老婆为此找上门来质问,他却是坚决不承认的。毕竟这只母老虎虎倒威风在,他现在已经够麻烦了,实在不想在临走前再弄出后院起火的事端,能和稀泥糊弄过去就要尽量争取糊弄过去了。

“唉呀,你这不病着嘛!坐船很辛苦,我怕你吃不消。而且香港那边也要我过去后才能安顿好。现在还连一片瓦一块砖都没有,你去了住哪儿呀?所以,你暂时留在南京,等我在香港安顿好了一切再回来接你。”

吴太太定定地看着他问:“真的吗?你真的会回来接我?”

对于这位已经病成活鬼一个容华尽凋的老妻,吴仁义当然不可能专程回来接她,只是巧舌如簧地哄骗她罢了,但他却有本事把谎话说得比真的还要真。

“锦儿,”

一边亲热地唤着妻子的乳名,吴仁义一边掏心掏肺似的对她说:“这些年我是冷落了你,是我不好。不过无论我在外头有过多少女人,你始终是我的结发妻子,是我们吴家明媒正娶的媳妇。那些女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你这位正房太太的份量。尤其是烟波玉那个贱人的背叛,让我彻底明白了烟花女子全靠不住,只有自家老婆才可靠。放心吧,我在香港安顿好之后,一定会回来接你。到时候,再找个英国医生为你好好治病,我还指望你陪着我一起过下半辈子呢。”

这番似是真心实意的话,打动了吴太太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眼眸微湿地颔首道:“好吧,仁义,我相信你,最后一次。”

一边说,吴太太一边情不自禁地偎上了吴仁义的胸膛。他勉为其难地抬起双手,一边满脸嫌弃地拥上怀中那把骨棱棱的身体,一边暗中嗤笑:女人还真是好骗啊!

107|82.29. 独家发表

当冬天的大雪如鹅毛般纷飞落下,洒得满城皆白时,金陵古都迎来了喜气洋洋的牛年春节。

民国时期南京城的春节,年味非常浓。春节来临之前,家家户户都开始打扫卫生,清洗各种器具,拆洗被褥窗帘,到处洋溢着干干净净迎新春的欢乐气氛。把屋子打扫干净之后,家家户户又开始忙着贴春联、贴福字、贴年画,直贴得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红彤彤的喜庆色彩。

大红“福”字是春节期间最常见的一景。许多人家不只是贴在房门上,还会在墙壁上、窗户上都张贴大大小小的“福”字。那些“福”字也并非千篇一律,而是被民间手艺人精描细做成各类吉祥图案。譬如寿星、寿桃、鲤鱼跳龙门、五谷丰登、龙凤呈祥等等。

江澈买回家的一组“福”字,更是全部由精巧的剪纸艺术剪就,其中一个福字通过喜鹊与梅花组合而成,看得舒眉啧啧称叹:“怎么剪的呀?这手艺真是绝了!”

到了大年三十的除夕那天,老南京人要祭祖、守岁、吃年夜饭等等。除夕守岁的风俗,让南京城的大街小巷一片灯火通明。人们燃起明灯,通宵守夜,象征着把一切邪瘟、病疫照跑驱走,期待着新的一年吉祥如意。

舒眉也陪着江澈守了一会儿岁,身为孕妇她当然不可能熬夜不睡觉,只是走个过场罢了。这还是头一回,她远离父母独自一人在异地他乡过春节。虽然身边有江澈的陪伴,但想起远在八十年后那个时空的老爸,她还是忍不住有些鼻酸感伤。

“我好想我爸爸,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一定担心死我了。”

江澈搂着她的肩膀温柔地说:“担心是肯定的,你可是他唯一的女儿,怎么可能不担心呢?只是现在也没有法子可想,只能让他担着一颗心了。”

“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这种父女相逢的机会相当渺茫,渺茫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江澈就算再想安慰爱妻,也不可能说出“一定会有的”这样不现实的话。他只能岔开话题说:“对了,福寿汤应该炖得差不多了。你饿不饿?我去盛一碗来给你吃。”

福寿汤是南京人守岁时吃的一种甜羹,由红枣、莲子、荸荠等熬制而成,取“增福添寿”的意思。心情不好的时候,甜食最能让人愉悦起来。一碗甜羹吃完后,舒眉不再纠结最初的心结,而是偎在江澈怀里和他聊起了腹中的胎儿。

此时,舒眉已经怀孕近六个月,开始有胎动了。而且胎儿动得很活泼,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在子宫里伸手、踢腿的动作。

“你儿子好像也知道今天过年似的,一直兴奋地在肚子里动来动去。”

一边说,她一边摸着自己的肚皮说:“小祖宗,很晚了,该睡觉了,不许再乱动知道吗?”

话音未落,肚皮里的小家伙就又动了起来,一副根本不买账的架势。江澈一直把爱妻拥在怀里,双手就搁在她隆起的小腹上,所以,他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胎儿的胎动。而每一次感觉到这种动静时,他总是激动欣喜得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儿子可能也想陪咱们守岁呢,没关系,就让他动吧。我最喜欢他动了。”

仿佛听到了他的话,小宝宝马上又动了一下。舒眉柔软的腹部有了一处明显的突起,正好顶在江澈的手心,似乎是孩子在与父亲互动一般。

江澈一脸喜难自禁地笑道:“你看你看,儿子好像在跟我亲热呢。”

舒眉大发娇嗔:“是啊,你护着他他当然跟你亲热了。这小家伙,吃里扒外,别忘了你可是在我肚子里揣着呢,不听我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江澈赶紧哄道:“好了好了,你要听妈妈的话,做妈妈的乖孩子。不要听爸爸的,因为爸爸说了不算数,一切妈妈说了算知道吗?”

肚子里的胎儿似乎是个鬼精灵,听了这番话后,果然不再动了。时近深夜,舒眉也乏了,由江澈扶着上楼回房躺下休息,很快就睡熟了。

长夜漫漫中,江澈独自一人严格地遵守习俗熬夜守岁。他整晚坐在卧室的睡床边守着香甜入梦的妻子,看着她静美的睡颜,心中的满足感与幸福感如蜜酿似的丰盛甘甜。

独自一人孤苦寂寞地过了十余年后,这个牛年的春节,江澈终于不是一个人过了。他有了深爱的娇妻,很快还会有一个呱呱落地的宝贝儿子。接下来,还将去美国与分离多年的姐姐江澄团聚。每次只要一想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终于不再是一无所有,他就无法不对上苍充满感激之情:老天爷,谢谢你,谢谢你补偿了我这么多。

大年初一清晨,舒眉是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吵醒的。

南京城旧俗,大年初一开门就先放爆竹,叫做“开门炮仗”。爆竹声后,碎红满地,灿若云锦,称之为“满堂红”。家家户户燃放后的爆竹屑,铺得大街小巷处处红,满城喜气洋洋。

大年初一,南京人的传统要吃元宝蛋,也就是茶叶蛋。客人来了,亦是以元宝蛋招待,再端上一碗盛着糯米团的糖水,寓意甜甜蜜蜜、欢欢喜喜。除此以外,年糕也是必不可少的春节应景食物,因为谐音“年高”,可以讨个好口彩。

薛白带着陈重来江公馆拜年时,舒眉亲自为他们剥了两个元宝蛋,然后笑眯眯地问:“怎么样?你们俩的好日子定了吗?”

关野雅子的中国行后,让薛白对陈重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这个从小一起长大,已经熟悉到令她熟视无睹的男人,忽然变成了她眼中的一道新风景。通过一个日本少女爱慕的双眸,她发现他身上其实有许多一直被她所忽略的东西,一颗芳心开始为之所动。

动心的结果,自然是薛白答应了陈重的求婚。虽然之前她也考虑过要答应他,但那时只不过是觉得他是身边最适合结婚的人。现在,才是真真正正的两情相悦、水到渠成的结果。

薛白既然答应了陈重的求婚,接下来要进行的自然是预定婚期、筹备婚礼等事宜。春节期间,薛陈两家都在喜气洋洋地讨论这些事,最终订下的婚期在下半年的金秋时节。

听说婚期在今秋,舒眉与江澈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因为他们可以预想,七七事变一爆发,中日战争一打响,薛陈两家的联姻之喜恐怕喜庆色彩将要大打折扣了。

舒眉试着建议:“干吗要拖到下半年啊?婚礼就不能提前一下吗?”

薛白不明就里地笑道:“干吗要提前啊?倒像是我心急着要拉郎配似的?”

陈重则扳着手指头一一细说:“江太太,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我们两家要联姻,婚礼半点马虎不得,前期筹备工作很多很杂。像薛白的婚纱打算在巴黎订购;佩戴的首饰也要全套簇新打制;还有新房也需要重新装潢;这些都需要时间准备。举行婚宴时,除了南京这边两家的亲朋好友都要宴请,还有老家那边的亲戚们也都要一一请来吃喜酒。光是喜帖都要写上好几百张。所以,大半年的准备时间都不算很充足呢。”

舒眉还能说什么呢,薛陈两大家族之间的联姻,的确不可能像她和江澈一样,新婚夫妇跑去领一份结婚证书就行了。盛大的婚礼需要时间筹备,也需要金钱堆积,所以他们最快也要等到秋季才能完婚。至于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他们现在不知道,她也不可能对他们明说,只能表示祝福。

“那…秋天就秋天吧,我和江澈就等着下半年喝你们的喜酒了。”

注:文中关于老南京过年的段落,根据金陵晚报《玩转春节民俗篇:老南京的过年习俗都在这里了,你知道哪些?》一文组织撰写。

108|82.29. 独家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