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一到十五,这半个月内南京城里都是过年的喜庆气氛。 等到正月十五的元宵节一过,1937年的牛年春节就算划上句号了。

吴仁义在春节期间就开始着手准备启程去上海,再坐船前往香港。在正式出发的前几天,他还特意加订了一张船票,准备多带上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自然不会是他的结发妻子,而是他前阵子经常带回家的一个评弹艺人琼仙。

琼仙虚岁才十六岁,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她学了苏州弹唱刚出道不久,在夫子庙一带的几家茶馆轮流卖艺。因为长得明眸皓齿楚楚可怜被吴仁义看中了,软硬兼施地把她弄上了床。上过床才发现,这小姑娘还是个雏儿,处子血撒得绸床单上斑斑点点,珠泪也滚得丝枕上到处都是。

在琼仙身上尝到了这么一个鲜儿,让吴仁义爱不释手。近两个月,他都一直跟她保持着肉体关系,只要想女人了就派人把她接到小公馆云雨一番。琼仙虽然满心不乐意,但是她一个无依无靠底层阶级出身的卖艺女子,对着这么一个有财有势的男人,除了无奈地顺从之外又能怎么办呢?

大年初七那天,吴仁义又把琼仙接来公馆,打算最后享受一次这个新鲜水嫩的小雏儿。谁知道,琼仙却面色惊惶地告诉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吴爷,我…我怀孕了。现在怎么办?”

这个消息,让吴仁义又惊又喜地哈哈大笑起来,“什么?你怀孕了!好,太好了!怎么办?当然是生下来。我吴仁义终于要当爹了!”

原本,吴仁义只是把琼仙当成一个解闷与满足欲望的小玩意。但是怀孕一事让他改变了对她态度。毕竟,这可是头一回有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以前欢场上勾搭上的烟花女子都被断根汤绝了生育功能。一想到自己即将为人父,他就开心得无以复加。所以,他当天就打电话去船务公司,为琼仙加订了一张一等舱的船票。

正月十五元宵节,按照中华老传统的民俗,元宵节这天一定要吃元宵——南方这边则叫“汤圆”。合家团聚吃汤圆,寓意着新的一年“团圆美满”。

南京人也不例外,家家户户这一天都聚在一起吃汤圆。吴仁义的小公馆里,他正喜笑颜开地和琼仙一块吃着软糯香甜的枣泥汤圆。屋里屋外,还守着十几个神色警惕的保镖。越是要走了,他就越是小心谨慎,不想给那些想要他的命的人一点可乘之机。

吴太太来到小公馆敲门时,因为保镖们都认识她,并没有上前阻挡。佣人打开门让她进屋后,看着吴仁义和琼仙一起双双对对地吃汤圆,她的瞳孔一缩,瘦骨嶙峋的身体一晃,似乎有些站不稳就要跌倒的样子。

见到这位活鬼似的病妻又找上门来了,吴仁义坐在餐桌旁并不起身。他把手里的汤勺扔回碗里,十分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道:“你怎么又来了?身体不好就不要到处乱跑,在家里安心养病不行吗?”

瞟了琼仙一眼后,吴太太一瞬不瞬地盯着吴仁义问:“我听说你又多订了一张船票,是准备要带谁走呢?这个女人吗?”

这回吴仁义连骗她都懒得骗了,反正明天他就要出发去上海了,对这位病妻也不必费事继续敷衍了。

“是啊,我要带琼仙一起走,因为她怀了我的孩子。不像你,二十多年了连一男半女都生不出来。你说你算什么女人啊!”

吴太太的身体又摇晃了一下,她僵着一张脸,声音嘶哑地问:“我知道你早就嫌弃我了,只不过直到今天你才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吴仁义,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带我去香港,你之前说的那些话只是在骗我的。是吧?”

“是啊,当时我还有耐心敷衍你,但是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段锦儿,夫妻一场我原本不想把话说得这么绝的,可你非要问,我也就不得不说了。从此以后,咱俩桥归桥路归路,不再有任何关系。你愿意再嫁随便,我想再娶也不关你的事。”

吴太太惨淡一笑:“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嫁谁呀?你倒是蛮可以再娶一个美娇娘,譬如这位琼仙姑娘。你多大了?”

琼仙怯怯地回答:“我…今年十六。”

“十六岁。”吴太太无限怅惘无限凄凉地一声长叹,“吴仁义,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也是十六岁。那天是你头一回来我家,我正好在门口荡秋千,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衫子。你当时一见了我连路都走不动了,停下来看得两眼发直。还记得吗?”

吴仁义再次不耐烦地皱眉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就别翻来覆去地说了。就你现在这副活鬼似的病容,还老提自己当年如何貌美如花有意思吗?那可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往事不堪回首。”

“是啊,往事不堪回首。当年那个长跪不起求我点头答应嫁他为妻的小徒弟,如何变成了有财有势的大老板,看不上我这个又老又病的原配了。吴仁义,你这个负心薄幸没有心肝的男人。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放着那么多师兄弟不挑,唯独挑中了你这个白眼狼。”

吴仁义无所谓地一耸肩:“你骂够了没有?我碗里的汤圆都要凉了,可没空再继续听你开骂。来人啊,请太太回家吧。”

两个保镖听令上前,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吴太太离去。她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笔直地走向门口。走了几步后,却又重新转过身看着吴仁义说:“吴仁义,既然你我今日恩断义绝,当年你给我的订情信物我也就没必须继续留着。那个银手镯还是你花了半年月饷买的,我今天就还给你好了。”

一边说,吴太太一边低头从手袋里掏东西。她的手腕已经瘦成皮包骨,任何镯子都戴不住了。

吴仁义并不想要发妻戴过的东西,因为她是身染恶疾无药可治的绝症病人,他嫌晦气。他毫不掩饰满脸的嫌弃,并掉过头一派无所谓地说:“算了吧,我不想要。如果你也不想要了,就扔…”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听到了枪声。连续密集的一连串枪声,像鞭炮似的炸响在耳畔,也炸在他身上。伴随着枪声响起的,是琼仙惊骇万分的尖叫声。

最初的一刹那,吴仁义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的胸口至腹部多了许多个鲜血汨汨的弹孔。再抬头看向立在几步开外双手执枪的妻子,他哑着嗓子艰难地道:“你…你居然…”

吴太太定定地看着他,她的眼神就像是一道凛冽的刀蜂的光芒,明晃晃地刺过来,带着冷漠决绝的杀气。这一刻,这个已经病入膏肓虚弱不堪、连站都快要站不稳的女人,仿佛又重新变回了当年那个性格激烈舞刀弄棒的镖师女儿。谁敢惹她她就敢砍谁,眼睛都不眨一下。

片刻之前,吴太太从手袋里取出来的并非银镯,而是一把驳壳枪。那一连串的枪声,是她扳动枪机一瞬间放光了手中那把驳壳枪里所有的子弹。驳壳枪有特殊性能——可以扳一下枪机,只射出一颗子弹;也可以推动一个掣钮,使扳动一下枪机后将膛内的一梭二十发子弹,一下子全部发射出来。

二十发子弹全部打在了吴仁义身上,这让他必死无疑。用最决绝最激烈的方式,吴太太结束了自己和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的婚姻关系。

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吴仁义满心悔恨不已。不过他的悔恨并不是因为负了发妻招来横死,而是懊恼自己居然忘了这个女人当年是何等火爆的性子,一时大意地以为她已经被病魔折磨得没了棱角。所以防来防去却忘了防她,到头来竟是死在她的手里。

吴太太走到吴仁义身边蹲下去,冷笑着看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无比痛快地吁出一口长气道:“吴仁义,当年你求我嫁给你的时候说过什么话,你一定都不记得了吧?可是我还记得,你说如果以后你有负于我,就天打五雷劈——既然天不打你雷不劈你,那就我自己动手好了。不要怨我无情,是你逼我的。我也给过你回心转意的机会,可惜你自己浪费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一屋子的保镖全都呆掉了,不知如何是好。和吴仁义一样,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要防备吴太太。而吴仁义中枪身亡后,他们谁也没有打算对付吴太太——如果开枪射杀吴仁义的是俞氏兄弟或江澈,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当场开枪击毙对方。可是对着这么一个病歪歪的女人,他们都觉得下不了手。至于一旁的琼仙,早就已经吓得晕过去了。

吴太太自己倒是一派坦然无惧。确认吴仁义已经死后,她缓缓站直身子,谁也不看,只是对着墙壁漠然地说了一句话。

“报警吧,就说我段锦儿弑杀亲夫,现在伏首认罪。”

109|82.29. 独家发表

年一过,春天就来了。春风绿遍江南岸,绿色在薰风中渐渐由浅至深。从新鲜的嫩绿,到苍翠的碧绿,时光的足尖就那样在叶片上蹁跹而过,由早春走到了暮春初夏。

暮春初夏时节,已经十月怀胎的舒眉在医院平安诞下了一个男婴,正式晋升为人父的江澈为此乐得合不拢嘴。他们的朋友得到喜讯后,也由衷地为一对新父母感到高兴。约翰神父、关野信、薛白、陈重、郑安等都纷纷前来探望并送上贺礼。

新生的小宝宝自然是众人关注的焦点,襁褓中那个肥白可爱的婴儿,每个人见了都忍不住要夸赞:“哇,孩子长得好可爱呀!”

薛白还吵着要给孩子当干妈,舒眉则笑吟吟地说:“你还要认什么干儿子啊!下半年结了婚,明年说不定就能自己生一个了。”

这话陈重爱听,听得满脸都是笑。薛白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毕竟不是那种太忸怩的旧式女子,很快就洒脱地扬眉一笑说:“好吧,那我就不认干儿子了。如果明年我生了一个女儿,不如我们结亲家吧?”

舒眉骇笑:“你的意思是要结娃娃亲?”

指腹为婚,娃娃亲,这种旧习俗在21世纪的新新人类看来是十分老土的行径。不过,在民国时期,这却是缔结婚姻的一种常见方式。如果有两家人关系亲近密切,他们会很乐意让下一代将来结合在一起。

“是啊?不好吗?”

舒眉当然不可能说不好,而且她也不会一口拒绝那么扫兴,只是半真半假地笑道:“好,只要将来孩子们愿意,我就没意见。毕竟感情是他俩的事,咱们也不能勉强是吧?”

关野信则一边逗着孩子,一边询问:“宝宝取名字了吗?他叫什么?”

一说到孩子的名字,舒眉与江澈就忍不住相视一笑。因为当初她就直接告诉过他,在2015年,那个自称是她儿子的美国华裔老人名叫江明石。所以孩子没出生前,身为父亲的江澈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连费力气取名字的时间都省略了。

舒眉曾经对此十分想不通:“怎么这样啊?你都不用考虑怎么给儿子取名字,因为我已经告诉你了。那么到底是先有这个名字、还是先有这个人呢?”

江澈笑道:“何必纠结这个问题呢?你说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说不清楚的。”

众人对于“江明石”这个名字倒是一致认可。石有坚性,集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明石”二字,堪称一个寓意丰富的好名字。

舒眉的预产期原本是五月底,可是小宝宝却拖了整整一个多星期才出生。所以,孩子满月的那天,恰逢七月七日芦沟桥事变那一天。

事变当天,南京城里一切平静如故,这一天似乎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但是舒眉知道很快就要爆发战争了,这天上午,她和江澈特意抱着孩子一起去了美国驻南京大使馆,递交了相关材料申请探亲签证。

从大使馆出来路过一家照相馆时,江澈提议一家三口去拍一张合影照。舒眉虽然眉眼笑盈盈地陪着他们父子俩照了相,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苦楚:这张照片显然就是几十年后江明石拿给我看的那张。照完相后,我和他们父子俩在一起的时间估计也不多了吧?

当天晚上,日军在北平西南卢沟桥附近演习时,借口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县城搜查,遭到中国守军第29军严辞拒绝。日军遂向中国守军开枪射击,又炮轰宛平城。第29军奋起抗战。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又称“卢沟桥事变”爆发了。

日军挑起七七事变后,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事变次日,中国□□中央委员会就通电全国呼吁:“全中国的同胞们,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并且还提出了“不让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中国寸土!”“为保卫国土流最后一滴血!”的响亮口号。

在南京,国民政府元首蒋-介-石也提出了“不屈服,不扩大”和“不求战,必抗战”的方针。蒋-介-石还致电29军副军长兼北平市市长秦德纯等人,要求“宛平城应固守勿退”,“卢沟桥、长辛店万不可失守”。

七七事变爆发后,日军的进攻遭到了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而对于在卢沟桥战斗中英勇抗敌的29军,全国各界均报以热烈的声援。

各地民众纷纷组织团体,为抗战部队送去慰问信、慰劳品;平津地区的学生们组织战地服务团,到前线救护伤员、运送弹药;卢沟桥地区的居民纷纷自发为军队送水、送饭,搬运军用物资;长辛店铁路工人迅速在城墙上做好防空洞、挖好枪眼,以协助军队固守宛平城;华侨联合会也致电鼓励第29军再接再厉。

然而,尽管全国上下一心抗战的情绪高涨,日军终究还是凭借精良的装备与五个师的兵力攻下了平津地区。7月29日,北平沦陷,7月30日,天津失守。无数浴血奋战的中国军人壮烈殉国,血染平津。

发动七七事变强占了北平与天津后,日本对华的全面侵略正式展开。随后日军又在8月13日进攻上海,“八一三”事变爆发。日军海陆空部队全副武装强攻上海的行为,直接威胁到了蒋-介-石的统治中心南京。因为京沪一体,上海既为前线,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就等于直接暴露在日军的刀锋之下。

为了保护上海不陷入敌手,国民政府真正开始了集中全国的人力、物力及财力而发动的抗战。之前的平津战役,国民党只投入四个师的兵力,并未全力以赴。而这一次,蒋-介-石不惜调来最精锐的部队打这场保卫战。

与此同时,国共两党一起联手抗日的统一战线也终于实现了。蒋-介-石特别邀请中-共和红军代表到南京参加国防会议。周-恩-来,朱-德、叶-剑-英等都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八月由西安飞抵南京,一下飞机,就被蒋-介-石的代表、军委会办公厅副主任姚琮,以及国民党军政要员何应钦等人接到了中央饭店。8月18日,蒋-介-石同意将红军主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由朱德、彭德怀任总、副司令,配合国军作战御敌。

当天得知周-恩-来到了南京后,舒眉激动得跑去中央饭店想瞻仰一下总理的风采。可惜中央饭店实行了戒严与清场,无关人等不能入内。还隔着一条街就已经被拦下来了,她只能叹息着折回了家。

薛白的父亲陆军中将薛岳,之前几年一直在西南各省与红军作战。八一三淞沪会战展开后,蒋-介-石特意把他调回南京,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十九集团军总司令,加入左翼军战斗序列,驻节安亭。

父亲回来参与抗日战争,这让薛白非常高兴,也对这场战役抱以强烈的信心。她骄傲地告诉舒眉说:“我父亲的绰号是‘老虎仔’,打起战来特别厉害。这次对付日本人,他一定也不会差的。”

舒眉毫不怀疑薛将军的军事能力,但是在抗日战争前期,战局却是一直朝着不利于中国的方向恶化。尤其是淞沪会战,三面环海的上海是个易攻难守的平原城市。日本从海陆空三面夹攻,而中国方面无论是海军、空军还是陆军,战斗装备都远远比不上日本。

所以,舒眉知道薛岳将军守不住上海,也守不住南京。这并不是他个人能力的欠缺,而是彼此中国的军事力量与装备,整体均逊色于日本军队。虽然蒋-介-石不惜调动了80万最精锐的军队来打这场保卫战,但是最终还是在三个月后丢了上海和南京。

私底下,舒眉还非常担忧薛岳将军的安危。毕竟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中,国民党许多高级将领都壮烈地为国捐躯了。薛将军参与指挥淞沪会战,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个什么闪失。如果有,薛白就要面临丧父之痛了。

江澈也问过舒眉这个问题,“薛白他爸参加上海保卫战,该不会牺牲在战场上吧?”

“我不知道啊!”

舒眉烦恼地叹着气说:“我只是看过纪录片,说淞沪会战是抗日战争中规模最大,战斗最惨烈的战役。打了整整三个月,战死了几十万官兵,校尉级以上的军官就死了近千人,高级将领也死了十几个,很多部队都是整支整支地牺牲了。照这种情形来看,薛将军如果殉了国也大有可能,不是吗?”

江澈听得有些恻然:“打得这么惨,牺牲了这么多人,都还是没能守住上海和南京吗?”

“打不过啊,武器装备太落后。”

黯然地一声长叹后,舒眉又振作地说:“不过,小日本当时口出狂言,说什么三个月就要亡我中华。结果光是淞沪战役就打了三个月,彻底粉碎了他们想要速战速决拿下中国的计划。所以这场战争虽然败了,却是虽败犹荣。”

“对,至少也狠狠教训了日本鬼子一顿,让他们知道咱们中国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就算是力量悬殊打不过,我们也还是要和他们打。要是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来了还不拼一下,那可就太丢人了。这一战即使打输了,咱们也终归打出了中国人的血性。”

江澈的一番话,让舒眉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没错,就是你说的这话——这场战役打出了中华民族的血性。”

110|82.29. 独家发表

淞沪会战打响后,南京战事一触即发。 八月下旬的时候,各国使馆为了保全自己的国民都纷纷开始撤侨。日本驻华总领事馆更是决定将所有官员全部撤回国内。临走前,关野信特意来向舒眉和江澈道别。

那时候,江澈已经带着舒眉和儿子搬出了颐和路的公馆。因为租约到期了,霍家那边要收回房子。早在七月份北平战事一起,霍太太就带着两个孩子仓惶躲回了南京城。当时租约未满,她不得不借住在娘家,等到租约满后再搬回自己家。

把房子交回给霍太太时,舒眉不忘再三叮嘱她道:“霍太太,照目前这种形势来看,南京城肯定也难保太平。我建议你们不要在这里住太久,最好是赶紧想办法躲去外地。”

霍太太直点头:“我知道,我先生也说了,形势要是不妙的话,就让我先带着孩子离开南京避去重庆——他已经听到内部消息,如果上海失守了,南京政府极有可能会迁往重庆。”

霍先生就在政府做官,自然有这方面的消息渠道,舒眉知道霍太太和孩子不会有危险了,放心地与她道别离去。

江家一家三口搬出颐和路的霍公馆后,没有另外再找房子居住,而是住进了中央饭店。因为他们的赴美签证不出意料将在八月底九月初批下来,正在预订九月底从广州出发前往美国旧金山的船票,不日即将启程去广州。原本从上海走更方便,可是上海一开战,制海权被日本军方占据,航运因此中断。

日军对华的全面侵略战争展开后,关野信在南京的的日子变得很不好过。中国人都非常敌视他们这些日本人,唯有舒眉和江澈待他还是一如既往。因为他们都得到过他的帮助,了解他的品格,从而不会单以国籍来定喜恶。

因为战争的升级导致了总领事馆的官员必须全面撤离,所以三个人坐在一起时也不可避免地要谈起这场战争。

江澈直抒己见:“你们日本人真是太狂妄了,说什么三个月内就要灭亡中国。我泱泱中华地大物博,岂是你们小小一个岛国几个月内就能占领的。”

关野信对此亦点头承认道:“其实我个人并不主张日本全面进攻中国。因为中国实在太大了,短期内想要拿下根本不可能。”

舒眉说:“关野信,你是个清醒理智的人,要是你们日本那些军国主义的战争机器也能这么想就好了。这一场战争打得中日两国的老百姓都很吃苦遭罪呀!”

日本的侵略战争打到最后,明明败局已定还死撑着不肯投降。对于美军打算登陆日本本土的作战计划,顽固地表示要拼尽全力顽抗到底。最终导致美国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投下了两枚□□,令两座城市瞬间夷为平地,几十万日本平民伤亡惨重。万般无奈之下,日本政府这才宣布了无条件投降。

一想到□□事件,舒眉忽然记起了一件事,连忙询问关野信:“对了,关野信,我记得你说过你来自日本长崎是吧?”

“是啊,怎么了?”

悚然一惊后,舒眉赶紧告诫道:“那你回到日本后,最好让你的家人、亲戚和朋友都从长崎搬走。”

“为什么?”

“因为…因为长崎在八年后,将会有一场大灾难发生。”

关野信十分奇怪地看着舒眉问:“什么?八年后的事,你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如果你相信我,就听我一句劝,回国后想办法说服家人和朋友搬家吧。”

“我们关野家族是长崎的武士世家,整个家族扎根于那片土地已经上百年。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我是不可能说服家族所有人说走就走的。八年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你又怎么会知道的?可以说得清楚明白一些吗?”

舒眉与江澈对视了一眼,看懂了她眸中的征求之意,他朝她点头道:“你就告诉他实话吧,不然他肯定是不会相信你的。”

在江澈的赞同下,舒眉决定对关野信坦白自己的来历。

“关野信,你知道我隐瞒了自己的身世,当时还猜测过我是不是伪满洲国逃出来的秀女。现在就让我告诉你真相吧——我其实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来自未来的21世纪,是一个未来人。”

关野信怔了好久才吃吃地道:“你说什么?你来自未来的21世纪,这是什么意思啊?”

“眼下你们生活的年代叫20世纪,而我来自21世纪,也就是说我是几十年以后才出生的人。只是一次意外的遭遇,让我突破了时空限制来到民国。其实我和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所以我以前有那么多话让你听不懂。这下你明白了吗?”

关野信震惊极了:“这…这怎么可能?你是怎么突破时空限制的?你又怎么证明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是几十年以后的未来人?”

舒眉当初为了说服江澈相信自己,就费了不少唇舌,现在她不得不又对着关野信复述了一遍有关时空有关21世纪的内容,并拿出那只苹果手机作证。

她最后强调地说:“所有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在未来都已经成为了历史。就像民国人知道秦、知道汉、知道唐宋元明清发生过什么事一样,身为未来人的我,也知道八年后的日本长崎将会发生怎样的大灾难。作为一个朋友,我当然要提前告知你这一灾难。如果你相信我,请务必在1945年的夏天到来之前,全家搬离长崎。对了,千万别搬去广岛,因为它和长崎遭遇了同样的大灾难。”

对于她反复强调的这一点,关野信无法不追问:“1945年的夏天,长崎和广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夏天,美国在日本的长崎和广岛投下了两枚原-子-弹。两座城市顷刻间变成了废墟,数十万人因此失去了生命。”

关野信震骇得难以置信:“原-子-弹是什么东西,是炸弹吗?两枚炸弹就能让两座城市夷为平地,还杀了数十万人?”

“因为原-子-弹不是普通的炸弹,它爆炸的时候威力相当于几万吨炸药,可以产生高达四千摄氏度的高温。这么说吧,在爆炸中心的人根本都没有尸体了,已经完全被高温蒸发成了空气。而且爆炸形成的强烈光波,让成千上万的人双目失明。更可怕的是它还有核辐射,被辐射到的人即使侥幸活了下来,在以后也会疾病缠身终生痛苦。所以关野信你一定要相信我,提前离开长崎,避开这场可怕的灾难。”

舒眉所描述的原-子-弹爆炸,让关野信和江澈都听得骇然不已。关野信犹自不敢相信地摇头道:“原-子-弹——怎么我从没听说过世界上有这种炸弹?”

“那是因为它现在还没有被研究出来,要到1945年的时候才被美国科学家研制成功。”

“美国研制成功了原-子-弹,为什么要投放在日本国土上?”

“因为日本在1941年空袭美国珍珠港,挑起了太平洋战争。战争进行到1945年时,日本的败局已定,可是日本帝国主义还是不肯投降,还想坚守本土最后顽抗。美国不想登陆日本本土打持久战,所以利用两枚杀伤力前所未有的原-子-弹,迫使日本天皇宣布了无条件投降。”

关野信再次震惊:“你的意思是,八年后,日本在战争中输了?”

虽然并不赞成发动战争,但是作为一个日本人,关野信还是不愿意听到日本战败的消息。而作为一个中国人,江澈却是满脸欣慰的强调道:“对,日本输了。不只是太平洋战争输了,侵华战争也同样输了。虽然眼下你们进攻中国是一场接一场地打胜仗,似乎胜券在握的样子。但是这场曾经被日本扬言三个月内就要结束的战争,中国人却顽强地抵抗了整整八年,并且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也是未来人?”

“我不是,我也是听舒眉说的。她告诉我,八年抗战打下来,是中国人笑到了最后。日本人最终只能灰溜溜地卷铺盖回了老家。”

从舒眉口中听来的关于日本在这场战争中的最终惨败结局,让关野信无法不心乱如麻。对于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即将面前的空前浩劫,他将信将疑:“舒眉,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舒眉无比诚恳地道:“关野信,我不骗你,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后世史书上记载的历史事件。当然空口无凭,很难让你完全相信我。但是请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切记八年后一定要躲开长崎与广岛这两个地方。”

颓然地一声长叹后,关野信看着她点头道:“我相信你,我会的。”

111|82.29. 独家发表

关野信离开中央饭店时,江澈与抱着婴儿的舒眉一起把他送到大门口,再亲眼看着他上了车。 在这个两国交战的非常时期,他们双方都很清楚,这一别估计就是从此再会无期了。

关野信撤回日本后,再来南京上任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而江澈携妻儿去了美国后,再回国更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一个东渡日本,一个西去大洋彼岸,以后重逢的机会基本为零。

临上车前,关野信再次交代:“舒眉,江澈,你们到了美国后,一定要记得给我寄一封信报平安。”

舒眉答应道:“放心吧,忘不了。你刚才留给我的地址我回头就会收进行李箱中,一到美国就给你写信报平安。”

江澈则道:“你也一定要记得舒眉叮嘱过你的事。八年后,不要忘记提前躲开长崎和广岛这两个地方。”

“我会的。”

点点头后,关野信朝着江澈伸出一只手,两个男人的手掌握在一起时,前者对后者说:“江澈,你一定要照顾舒眉,别让她吃任何苦头,受任何委屈。”

“那是我的份内事。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看着两个男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掌,听着他们的对话,抱着孩子站在一旁的舒眉,情不自禁地就红了眼圈。

次日,关野信与领事馆的其他官员便被统一安排从上海乘船回国了。他随身的行李箱中,除去简单的几套换洗衣物外,就是一套精美的中式龙凤喜褂。

去年春日,关野信为了舒眉而特意订制了这套龙凤喜褂,原本梦想着能穿在她身上迎娶她为新娘。可是,最终却是心事成虚话。今年春日,他还是守约取回了订制的龙凤喜褂,并爱惜地珍藏着,此番还千里迢迢带回日本。因为这套喜褂,承载着他一段无望却也无悔的感情…

关野信回国数日后,江澈和舒眉申请的美国签证终于批下来了。他们离开南京前往广州的计划正式提上议程。薛白将与他们同行,一起共赴广州。

上海之战打响后,敌我双方军事力量与装备的巨大悬殊很快暴露出来。薛岳将军看出这场战役很难取胜。一旦上海失守,南京城破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所以,他不放心女儿继续留在南京城,安排她先暂时避回广东老家。

薛白一开始还舍不得走,毕竟父亲在这里,未婚夫陈重也在这里。陈重在南京政府任职,他和薛岳一样有坚守京沪的职责。这个世界上两个最爱她的男人都坚持要她先走,舒眉也帮忙说服她。

“薛白,你最好跟我们一起走。因为你留在这里,只会让你爸和陈重牵挂你担心你。如果你走了,他们就彻底没了后顾之忧,才能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抗战中去。”

这些在情在理的话,最终让薛白同意了南上广州的计划。南上广州以前可以在上海乘船走水路,可是航运因战争中断了,他们现在只能坐火车走。彼时南京城的不少达官贵人们,都因为上海的战事而在想办法离开南京。火车票为此紧俏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

薛岳在战场上主持大局无暇分心,由陈重出面为薛白搞到了一张特等车厢的票,那是国民党军政大员及家属等特权人物专用的车厢。江澈也不惜重金求购到了两张二等车厢的车票。列车将在五天后启程,届时他们一行三人就可以持票上车奔赴广州。

在南京城的最后几天,江澈正式卸任了新安帮保安堂的堂主一职。郭帮主知道他要携妻儿去美国与分别十多年的姐姐团聚后,也就没有盛情挽留他,而是感慨道:“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中国眼下这局势实在太不安稳,你们去了美国倒是可以落得一个清静。”

“郭帮主,上海估计是守不住了,南京当然也就悬了。您也趁早做打算,带着夫人和孩子赶紧撤吧。”

“我知道,正在考虑先撤去汉口呢。”

“上海和南京一旦失守,长江门户洞开,日本人攻占汉口与华中腹地也是迟早的事。郭帮主,我建议你不如走远一点,干脆撤去成都或重庆好了。我可是听到□□消息,南京政府也在计划迁都重庆呢。”

江澈已经从舒眉口中得知四川会成为抗战大后方,重庆会成为战时临时首都,不曾沦为日军占领区,所以他直接建议郭帮主携家人撤去大后方地区。

之前,江澈也同样这样建议过郑安。上海战事一起,郑安就把苏州的家人全部接到了南京,准备看形势谋定而后动。他的计划也是如果南京守不住了就先撤去汉口,但江澈的一番话让他毫不犹豫地将目的地换为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