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致重是行伍之人,擅长快刀斩乱麻的粗鲁法子,就好比对付成江饭店,那是他的手笔。

文人素来推崇傲骨、气节,用武力打压反而更激起他们的拧脾气,只能顺毛捋。

且武陵高中在杭城的声誉好,真要动粗,别说学生一定会群情沸腾,或示威或请愿,恐怕市民也会炸了。

而且,她还有个致命的软肋,不是通过正常途径考进去的。

就好比,别人都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生的,她却是外头生下的私生子,说起来总是被人诟病。

吃完午饭,杨佩瑶睡了个长长的午觉,醒来时日影已西移,她整理了一下衣橱,没多大工夫,天色便暗沉下来,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在学校能够上课,而在家里,她的书包还没打开,一天就悄没声地过去了。

杨佩瑶悚然心惊,吃完晚饭就赶紧回屋把课本找出来,对照课程表开始学习。

别的科目还算顺当,自学也能看得懂,唯独算数,好像看天书似的。

杨佩瑶正无比郁闷地推导公式,听到门口有人敲门,春喜探进头来,“三小姐,电话。”

肯定是顾息澜打来的。

杨佩瑶心中郁气荡然无存,连忙放下笔,三步两步冲到楼下,拿起案台上的电话,“喂,杨佩瑶。”

“瑶瑶”,听筒里果然传来那个醇厚如窖酒般令人沉醉的声音。

杨佩瑶鼻头忽地酸了,忙吸口气,尽量平静地问:“你回来了?”

“还没有…”可能是线路不好,听筒里的声音时断时续,伴随着好大的杂音,“我还要去趟豫章,恐怕再过四五天才能回去。”

“哦,”杨佩瑶失望不已,脑子仿似被抽空了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恍惚间,听到电话里传来焦急的喊声,“瑶瑶,我是有重要的事情,现在不方便说…回头跟你解释…马上出发去火车站”

杨佩瑶再“哦”一声,猛地想起来姚学义的事情,忙问:“前天你跟姚老师谈过没有?”

“谈了…但是他很坚持…”杂音“嘶嘶”地响,只能零星听到断续的句子。

杨佩瑶听不清,着急地问:“怎么回事,你到底做了什么?”

听筒里传来“…换个老师”的字眼,彻底没了声音。

杨佩瑶如遭雷击,手一松,电话“啪”落在案台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春喜吓了一跳,忙拿起来,对在耳边听了听,里面只有“滴滴滴滴”的忙音,便扣上电话,笑问:“三小姐要不要喝茶?”

杨佩瑶仿若未闻,耳朵里只有四个字不停地回旋。

换个老师。

换个老师。

换个老师…

那么换个老师就只能用这么粗暴的手段吗?

俗话说,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而对于杨佩瑶来言,适才有多欢喜,现在就有多难过。

整个人像是在冰水里浸过,从里到外透着寒凉,而双腿骤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竟是半点都挪不动。

四姨太觑见,趁着一圈打完,站起身,“松散松散,总坐着,肚子上的肉都成堆了。”走到杨佩瑶跟前,“瑶瑶,看什么看这半天?”用力捏她胳膊一下。

杨佩瑶吃痛,恍然回神,听到麻将桌那边二姨太的声音,“瑶瑶也该学着打打麻将,多少是个消遣,要不闲在家里干啥?”

三姨太细声细气地说:“瑶瑶可不像咱们,她的志向大着呢,是要打算考大学的。”

杨佩珍“嘻嘻”轻笑,“连高中都没得上,考什么大学,还不如报名选模特儿,没准求顾会长走个后门,能得个优胜奖。”

杨佩瑶咬咬唇,对四姨太道:“刚想事情想得入神,我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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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生病

刚迈步, 听到电话铃声响。

四姨太顺手拿起来, 少顷, 捂着话筒小声告诉杨佩瑶,“顾小姐打来的。”

杨佩瑶接过电话, 听筒里传来顾静怡特有的捎带冷淡的声音, “佩瑶, 我听说了, 你还好吧?”

杨佩瑶“嗯”一声,“挺好的。”

顾静怡道:“你别难过, 我娘刚还让我二哥想法跟我大哥联系,等我大哥回来就好了, 他肯定知道怎么回事儿。”

杨佩瑶实在提不起精神来搭茬, 只得又“嗯”一声, “谢谢你, 也替我谢谢伯母。”

顾静怡笑道:“客气什么,咱们俩是好朋友。明天放学我去看你,顺便给你看看我的研究成果。”

杨佩瑶应声好,才放下电话,又有电话打进来, 这次是白咏薇。

白咏薇快言快语地说:“给你打了好几分钟,总是忙音。”

杨佩瑶解释道:“刚才静怡打过来。”

“难怪呢,”白咏薇笑,“我往她家里打电话也是占线,你怎么样?”

杨佩瑶吸口气, “还好!”

白咏薇道:“你还真能忍得住,要我肯定就闹起来了,不是我做的事情凭什么扣在我头上?”

“闹有什么用?”杨佩瑶无可奈何地说,“本来学校里就有些老师看我不顺眼,觉得我屡次违反校规。这次虽然不是我干的,可大多数同学和老师都坚定不移地认为是我…真闹起来,除了让校长和秦老师为难,可能我也回不了学校了。我是想留个余地,还能有机会回去读书。”

假如她据理力争,即便能够留下来,只怕没有老师愿意教她。

老师们都是站在同一战线的,如果再有一个像最初姚学义那样,她在教室,老师就拒绝上课。

她还怎么有脸在学校待?

白咏薇叹一声,“好吧,你总是想得多,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咱学校陈董事的儿子是成江饭店的股东,我估计他可能没少煽风点火。”

杨佩瑶心中一动,问道:“还有个姓魏的董事,他是什么来头?”

白咏薇道:“他儿子就是咱学校老师,教高三年级历史的,来头不算大,就是祖上当过官,家里钱多,建校时捐了不少钱。魏老师跟姚老师曾经是同窗,关系很好。”

杨佩瑶叹道:“你知道的真多。”

“你是觉得我八婆?”白咏薇“哈哈”笑,“这还真不是我打听的,陈董事那个是听我爹说的,魏老师是听我家司机说的,他不是总在校门口等我吗,闲着没事跟门房聊天,聊多就知道了。”

***

此时,申城火车站。

顾息澜看看手表,还差二十分钟检票,对身边男子说一声,“我去打个电话。”匆匆走进旁边的电话局。

电话局里有四部电话,等待打电话的人排成了长队。

顾息澜耐着性子等到自己,对接线员道:“请接杭城,”报出杨家电话号码。

接线员摇头,“接不通,对方占线。”

顾息澜递过去一块银元,“麻烦多打几遍。”

等了两分钟,仍是接不通。

后面排队的已经开始骂娘。

顾息澜悻悻地回到检票大厅,对程信风道:“你坐明天火车回杭城,看三小姐是不是有事?”

程信风板着脸不乐意,“老爷让我贴身伺候会长,”眼角扫一下旁边叫宋仁的男人,“会长头一次去豫章,我必须得跟着。”顿一顿,又道:“三小姐最多是跟同学打个架,她又不会吃亏。”

顾息澜不由弯了眉眼,唇角带出一抹温柔的笑。

她确实不是主动惹事的人,也确实不是肯吃亏的人。

可是想到姚老师,又觉头疼。

那天他打电话,姚学义冷言拒绝了他,“开始,我确实对她有偏见,但是这段时间以来,觉得她还是可造之材。我要求的作业都是针对她的弱项,如果她觉得太重,可以选择不来上课。您也可以行使您董事的权力,要求校长换个老师。”

顾息澜道:“如果杨佩瑶想换老师,她早就提出申请了,她觉得您的课很有裨益,您布置的每项作业她都尽力完成。但是,这几天有点吃不消,因为除了国语课,她还有别的功课,每天写到半夜三更,对于学生来说,不利于健康成长。”

姚学义丝毫没有通融,“我考虑过作业量,国语课最多占用两小时,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在十点之前完成。”

谈话不欢而散。

顾息澜是想告诉杨佩瑶,换老师非明智之举,如果实在写不完作业,可以请两天病假,反正没几天秦越假期结束,就会重新回来上课。

先前酒店的电话线路有问题,一直说不清楚,刚才电话又打不通。

这时,喇叭里传来提醒检票的声音,顾息澜不再多想,提起行李箱,对宋仁道:“走,检票。”

宋清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思及他适才脸上转瞬即逝的温柔笑意,心中不由一动。

去年她到杭城献歌,见过顾息澜。

他穿墨色长衫,神情冷冷淡淡的,只点下头,再没有任何表情。

这次因为堂兄宋仁的关系,倒是多了些了解。

宋仁是在三藩市认识顾息澜,因顾息澜买织布机,而宋仁正好是学机械,帮了顾息澜一些小忙。

这次宋仁回国,明面是应朋友之约到豫章就业,实际上却是受共产国际组织的委派开展工作。

他在申城下船后,暂住在宋清寓所。

前几天给顾息澜打了个电话,顾息澜热情地邀请他去杭城看织布机的运行情况。

正好宋清闲着,便陪堂兄一同前来。

顾息澜不但亲自接站,亲自带他们参观工厂,还在金梦夜总会设宴接待他们。

席间,谈到原布的染色,宋仁说他认识申城一家染料厂的调色师,可以尝试着配色。

顾息澜当即表示要带着布料拜访这位调色师。

尽管他脸上仍是没有笑容,但认真诚恳的态度总会让人心生好感,尤其提到正在准备的模特儿征选还有即将召开的服装发布会,眸中闪耀着明亮的光彩。

令她心折。

不由脱口而出,“颁奖那天,我可以登台献歌以表庆贺。”

话刚出口就后悔不已。

她对自己的人气有信心,可万一顾息澜请了其他歌星或者影星,自己岂不是很尴尬,又很掉价?

正忐忑着,听顾息澜温声道:“那就太感谢宋小姐了,我们的活动预期一个月,从三月一号开始到三十一号结束,颁奖订在四月第一个星期天。宋小姐可有档期?如果可以的话,这两天抽时间签订合约,我们会按照市场价支付宋小姐酬劳。”

宋清忙道:“不用,唱两首歌而已,朋友间互相帮忙…如果顾先生非要感谢的话,能不能请我跳支舞?”

她知道顾息澜会跳舞,而且跳得相当不错。

顾息澜稍作犹豫,便点头,“好”,起身做出邀请的姿势。

当曲子响起,他的手扶在她腰间那刻,宋清突然觉得心跳有些乱,而脸也莫名地发烫。

穿西装的顾息澜挺拔硬朗,有种申城男人极少见的英武。

更难得,他跳舞时候彬彬有礼,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完全没有趁机揩油的意图。

宋清芳心大动。

她想要的就是这样有地位能维持她优渥生活,又能给她依靠让她安心的男人,而且顾息澜看上去年纪也不算大,身体非常健壮。

比起有些大腹便便脑肥肠圆的富商强太多了。

结婚后,她不要太多,把服装厂给她就好,她凭借自己的人气完全可以让服装厂的生意蒸蒸日上。

所以,当宋仁介绍豫章的纺纱厂和棉纺厂规模更大管理更完善,说服顾息澜前去考察,宋清立刻表示她也要跟着一起开开眼界。

顺便回老家看看。

宋清兄妹家老家是上饶,从申城到豫章,正经过上饶。

***

打完电话,杨佩瑶心情更觉沉重。

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退学背后还牵扯到各方关系。

陈董事是因为饭店被砸怀恨在心,魏董事是出于义愤,剩下三位不知道基于什么原因想要开除她。

如果没有私愤,只是附议陈董事和魏董事则好办,就怕他们也藏着小心思。

能成为学校董事,大都是建校初期捐过钱物,为建校四处奔走出力献策过的,都不是平民百姓。

商会每年要给杨致重五万块钱,没准儿就触动了哪位的利益。

再或者有跟高峤关系密切的,见钱眼开,却捞不到半毛钱,也趁机捅一刀子。

杨佩瑶长长叹口气,再没心情去推导公式,关了灯上床。

因白天睡得多,却是半点睡意都没有。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顾息澜的话,“他很坚持…换个老师…”

心里失望之极,又觉得难过。

可是又想他。

如果有手机就好了,能够随时随地找到人,即便通话信号不好,还可以发短信,发微信,怎么样也能沟通。

而现在…

杨佩瑶侧头看向床边贴的那张纸。

影影绰绰地,只能看到上面黑色的墨道,却辨不清字迹,恨恨地骂一声,“讨厌”,犹不解恨,嘀嘀咕咕道:“讨厌,干脆别回来了,回来我也不理你,说一万句love也不理你。”

门外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接着是春喜的声音,“三小姐,程先生电话。”

杨佩瑶不想接,扬声道:“说我睡了。”

就听到脚步声往楼下去。

杨佩瑶再辗转反侧一阵子,终于有了睡意。不等睡踏实,又被雨点敲打玻璃窗的声音吵醒,风声夹杂着雨声,无休无止。

才刚变暖的天气,一下子又回到了冬天,阴冷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