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对五姨太道:“那双灰色短靴挺好看,你试试吧?”

五姨太痛快地脱掉脚上的靴子。

腿上果然只穿黑色长筒棉袜,并没有绒裤。

东洋人好像特别经冻,前世也是,大冬天也只穿丝袜陪短裙。

很少看到她们穿得非常臃肿。

三个人试来试去,各自买了两双鞋。

杨佩珊很不情愿地提着鞋盒子,“我说让韦副官跟着吧,提这么多东西麻烦。”

杨佩瑶笑道:“那我帮你提,我不嫌麻烦。”

杨佩珊没好气地说:“你拎你自己的吧。”

出了百货公司,杨佩瑶叫个黄包车夫,塞给他两毛钱,“把这些送到葵青戏院,说三小姐吃完饭过去。”

葵青戏院离百货公司不过五分钟的路,黄包车夫很高兴,屁颠屁颠地拉着六只鞋盒子去了。

杨佩珊又高兴起来,招呼着去酒馆。

酒馆是在永安百货对面的路口往北走,穿过巷子就是,分上下两层,门脸看着不太大,只能摆七八张四人座的长条桌,收拾得却干净雅致。

屋里燃了火盆,烘得酒香格外浓郁。

杨佩珊给杨佩瑶点了杯口味清淡的果酒,她跟五姨太喝桂花酒,又让跑堂的伙计随意搭配四道菜。

少顷,伙计把酒菜端上来,托盘上多了碟红油笋丝,“掌柜听说之樱来,特地送的小菜,请三位慢用。”

五姨太含笑谢过他、

杨佩瑶偷偷观察五姨太的言谈举止。

不管是适才点酒水,还是伙计上菜,五姨太神情都是淡淡的,带着丝浅笑,跟平常毫无二致。

吃饭时,陆续有客人进门,大多是三五成群的男人,或西装革履或穿缎面长衫,衣着都很体面,女子只有两桌,大包小包提着,像是逛街逛累了。

有一人经过她们身边,不当心把雪茄盒掉在地上。

杨佩瑶正要俯身帮他捡,那人已先一步捡起来,跟她点点头,说了句,“不好意思。”

杨佩瑶抿唇笑了笑。

杨佩珊目送他上楼,压低声音,“这人体格不错,看着很结实,我记得之前也见过他。五姨太,你有没有印象?”

五姨太茫然地摇摇头,“我没注意。”

杨佩珊道:“就是大上次,他跟个女的坐在墙边座位上,那女的烫一头大波浪,嘴唇涂成血红色,穿件大红旗袍,我特意多看了两眼。”

五姨太再度摇头。

杨佩瑶察觉出不对劲了。

刚才雪茄盒就落在她们桌脚,发出“当啷”一声,一般人都会下意识地低头看看,但五姨太正襟危坐,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再者,除了逢年过节之外,杭城人并不喜欢大红色,平常街上穿大红旗袍的也不多。

突然看到一个,难免会多看两眼。

五姨太却绝口否认。

杨佩瑶觉得那个男人很有嫌疑。

如果她听到雪茄落地没有低头的话,说不准五姨太就会伸手去捡,男人趁机去接,这空当传送点纸条之类的东西很容易。

而杨佩珊是大喇喇的性格,肯定不会注意这些细节。

杨佩瑶默默地把男人的相貌记在心里,打算回去告诉杨致重。

他派人监视着五姨太,或许对这个男人能有印象。

三人说说笑笑地吃了饭,看着时间差不多了,穿上外套往戏院走。

戏院门口冷冷清清的,全然不是上次熙熙攘攘的情形。

今天星期天,按理人不会太少才对,即便戏院没有登广告,没有在外面玻璃窗张贴主演的照片,就凭高敏君的忽悠能力,加上话剧社的亲朋好友,不至于没人看。

及至走近,杨佩瑶发现戏院进门处坐着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其中一人脸上斜着条刀疤,非常可怖。

偏偏嘴里也不三不四地满口荤话。

寻常百姓见了都不敢上前。

杨佩珊诧异地问:“这两人也是你们学校的?”

杨佩瑶忙道:“不是”,四下打量,瞧见话剧社安排卖票的两个女生躲得远远的,吓得几乎要哭了。

杨佩瑶走过去问:“今天还演出吗?”

“演,”两女生拼命点头,“社长他们早就到了,差五分钟就开演了。”

杨佩珊道:“那赶紧买票进去,多少钱一张票?”

两女生对视两眼,商量道:“原来打算正座卖五毛,边座两毛五,要不你们三人一块钱,随便坐吧。”

杨佩珊找出一块钱,挑了第五排正中间的三张票,正要进场,两女生拉住她,“要不再等等,等人多了一起进?那俩人看着挺吓人的。”

杨佩珊岂会怕他们,趾高气扬地走过去。

“刀疤脸”笑道:“妹子,有那个闲钱干点啥不好,振华电影院搂着亲嘴才三毛钱一张票,来看这破戏?”

杨佩珊“切”一声,“姑奶奶想看啥看啥,让你管?”

“哟呵,挺横!”“刀疤脸”挑眉,“报个名号出来,看能不能把哥的耳朵震聋了。”

杨佩珊刚要开口,杨佩瑶忙道:“我们是顾先生的朋友,之前朱三哥在的时候,见过两次。”

正说着话,“瘦竹竿”走出来,乐呵呵地招呼,“三小姐来拿东西?”

杨佩瑶道:“想先看话剧,看完再拿。”

“瘦竹竿”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三小姐里面请,不过,我估摸着要不得十几分钟肯定就能出来…”

第105章 失利

杨佩瑶诧异地跟在杨佩珊身后走进去。

戏院里空空荡荡的, 只零星做了二十余人。

杨佩珊按照座位号找到第五排坐定, 怀疑地说:“就这么几个人,到底能不能演?要是演不了,得让她们退票, 不能白花一块钱。”

杨佩瑶也觉得够呛。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等几分钟再说。

一边四下打量着, 一边对杨佩珊解释, “到这里来报顾家名号管用, 朱三是管卖票的, 之前顾静怡就这么说。”

杨佩珊笑道:“你这是扯虎皮做大旗。”

杨佩瑶歪了头,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们总不能特地跑去顾家问一问?再说,我跟顾静怡并没有吵架, 应该还算朋友…五姨太,你说对不对?”

五姨太眯着眼笑, 抬腕看了眼手表。

这时, 又有几人进场,挤在前排坐下。

有粗噶的嗓门喊道:“到点了, 怎么还不演?”

灯光骤然亮起,盛装的高敏君笑盈盈地走上戏台,还没开口,已先自怯了阵。

她还记得上次演出的情形,大幕拉开,台底下乌泱泱地全是人,她心里颤得不行, 可看到白咏薇从容的样子,顿时镇静下来。

但整场剧都没敢往台下看,只当做台底下是空的,没有人。

现在台下真的空荡荡的,为什么她的心竟是这么虚呢?

按照上次的流程,高敏君要简单介绍两句话剧社的历史跟荣誉,她刚开口说出“观众朋友下午好”几个字,先前那个粗嗓门喊道:“别他娘的啰嗦了,赶紧干正事。”

有人跟着起哄,“操,正事不都夜里干,天还没黑,着啥急?”

又有人“哈哈”笑。

他们特意扯了嗓子,调门比台上的高敏君都大。

很显然,是专门来砸场子的,听话音都不是善茬儿。

有两家带闺女来的,悄没声地起身离开。

杨佩瑶低声商量杨佩珊,“咱们也走吧?”

“不走”,杨佩珊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而且她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坐得稳稳当当地,“不着急,等等再说。”

杨佩瑶又看向五姨太。

五姨太细声细气地说:“我听你们的,你们走我就走。”

如果她真是东洋间谍的话,自然也不会怕这种街头混混儿。

杨佩瑶便没坚持。

葵青戏院是楚青水的地盘,她心里有底气,如果换成其它地方,还是趁早离开为好。

这会儿大幕已经拉开。

第一幕是摩尔人奥赛罗得胜归来,众人向他祝贺,副官伊阿古开始密谋陷害奥赛罗。

高敏君为了搭配她的身高,特地选拔出两个高个子男生进话剧社。

其中之一就是今天的主演奥赛罗。

十七八岁的男生尚未发育开,个子是有了,身板却单薄,加上刚进剧社三个月就担当主演,底气非常不足,全然没有英雄的豪情壮志。

“粗嗓门”又开始点评,“操,什么狗屁玩意儿,说话娘们唧唧的,赶紧滚下去。”

奥赛罗本就紧张,听到这话更是连台词都记不起来了,傻傻站了半分钟,旁边侍从低低提醒他两句才继续往下念。

他一紧张,连带着别人也紧张,别说是动作感情了,连基本的台词流畅都做不到。

杨佩瑶看着都替他们尴尬。

少顷,高敏君穿着缀满蕾丝花边的长裙上场。

“粗嗓门”啧啧两声,“没奶~子没屁股,别是个大老爷们吧?”

另有人道:“皮儿挺嫩,不知道把那层粉擦掉什么样儿?”

几人一唱一和,就好像前世看视频的弹幕一样。

场下有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坐不住,从戏台旁边的楼梯走上去,拉着站在幕旁尚未出场的伊阿古的妻子艾米莉亚往台下走,口里念念叨叨的,“演什么演,被人指指点点,不嫌丢人。”

艾米莉亚哭哭啼啼地说:“你等我换了衣裳,穿成这样怎么出门?”

妇人气呼呼地拉着她往后台换衣裳。

又有个妇人上后台找自己闺女,不大一会儿就拉扯着出来。

高敏君急得跺脚,匆匆喊着让落幕,喊了好几声没人理会。

“粗嗓门”又开始找存在感,大声吆喝道:“还演不演,不演退票!老子花三毛钱就看这么个玩意儿?退票!”

其余人跟着帮腔,“退票!”

演员都换衣裳了,怎么可能再往下演?

杨佩瑶不愿再看戏台上人荒马乱的情形,起身往外走,杨佩珊拉住她,“等着把票退了。”

杨佩瑶道:“算了,走吧。”

三人走到外面。

“瘦竹竿”蹲在门口跟人吹牛吹得口沫横飞,回身瞧见杨佩瑶,立马站起来,乐呵呵地说:“三小姐,我没说错吧,刚十五分钟…您这会儿就回去,我去叫车?”

杨佩瑶笑道:“麻烦你了,我们三个人得叫两辆车。”

“瘦竹竿”道声不客气,屁颠屁颠跑去叫车。

这空档,戏院里本就不多的观众已陆续离开。

不大时候,“瘦竹竿”叫了两辆黄包车过来,让车夫等在门口,他把之前送来的鞋盒子拿出来。

杨佩瑶连声向他道谢,刚要上车,高敏君换好衣服出来,正瞧见她笑意盈盈地跟“瘦竹竿”说话,脸色顿时变了,“杨佩瑶,我就知道是你搞的鬼,卑鄙无耻,专门在背后算计人。”

杨佩瑶不想搭理她,杨佩珊却沉不住气,跳下车,二话不说当头扇了高敏君一个大嘴巴,“你是哪根葱,嘴巴放干净点儿?”

高敏君全副精力都在杨佩瑶身上,压根没想到旁边竟然杀出个程咬金,惊讶地一时忘记反应。

杨佩珊反手又扇她一下,骂骂咧咧道:“你他娘的张嘴就骂人,也不擦亮狗眼瞧瞧,面前站的是谁?还算计你,男不男女不女的,值当人算计?以为自己是盘菜呢?”

高敏君连捱两下,顿时激起斗志,揪住杨佩珊的头发往下撕,杨佩珊没少跟孟淮打架,早就打出经验来,抬手往她脸上抓,脚底下也不闲着,踩着高跟鞋死命往高敏君脚上跺。

高敏君毕竟是个姑娘家,哪里比得上杨佩珊狠,坚持不到十秒立马认了怂,松开手捂着脸“哇哇”地哭。

杨佩珊甩甩头发,手指一下下戳着高敏君额头,“告诉你,别觉得我们瑶瑶性子好就血口喷人,再让我知道谁欺负她,我灭她满门!”

之前门口的“刀疤脸”见状,竖着大拇指赞道:“妹子,够泼的,厉害!”

杨佩珊甩他个白眼,“蹬蹬蹬”上了黄包车,对杨佩瑶道:“以后你得硬起来,你看就连这种货色都敢朝你身上泼污水,你要不给她个狠的,下次一准儿还得欺负你。”又嘀嘀咕咕道:“以前你不挺硬气的,没这样唯唯诺诺啊?”

杨佩瑶低声道:“这不是觉得同学一场,留个脸面。”

“切,”杨佩珊不屑地拍了拍裤脚沾的尘土,“你给她留脸面,她给你留了吗?对了,我还没找她要票钱,看个什么破烂玩意儿,得十倍退给我。”

杨佩瑶笑着劝道:“算了吧,不用跟她一般见识…我估摸着她已经赔出不少了。”

二百块场地费是高敏君垫付的,据说是用了积攒多年的压岁钱,又跟她父亲借了八十块才凑够的。

她信心满满,觉得只要公演就一定能赚回来。

杨佩瑶不知道高敏君哪里来的信心。

高敏君的人气比白咏薇差远了,即便上次演出非常有灵性,可毕竟是个没有几句话的侍女。这次轮到她主演,连场子都镇不住。

男主演也不如上次的魏鹏,才上高一的小男生,太怯了。

转天星期一,学校要举行升旗仪式和周例会。

杨佩瑶到校比往常早,没想到高敏君更早,已经在教室里坐着了,腮旁有道明显的抓痕。

杨佩珊大拇指跟小拇指都留了长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