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说道:“我听说民间女子入宫前要经过好多关卡,如果到时候身犯重疾什么的是不是就可以免了?”

林氏一拍大腿道:“你能想到,别人就想不到吗?但那上头的能好糊弄吗?你说有病,人家请了宫里太医来瞧,若是真的,当即把你扔到乱坟岗去。万一瞧出来是假的,那就麻烦大了,不但一人遭殃,全家都得论罪。”屠苏听了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看来,她对封建社会的可怕之处认识得还不清,也有些想当然了。

屠苏低头沉吟片刻,最后咬牙说道:“那我还是挑个人成亲吧。”以后若过得不好,大不了合离就是。

林氏忙趁空说道:“你看小苏怎样?我想来想去,还是他较合适。”

屠苏想想苏呆子那副呆样,再想想他的所做所为,嘴撇得像瓢似的,冷哼几声也没说话。林氏看女儿一副不大中意的样子,心里无奈的叹了口闷气,只说让她好好想想。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桑落满眼带笑的走了过来。

林氏随口问道:“你自己乐个什么呢?”

桑落把一件小玩意掏出来说道:“娘,姐姐你们猜这是谁送我的?”

屠苏懒懒的答道:“还能有谁,孙平安呗。”自从订了亲后,那孙平安来得越发殷勤,每次来都带不少东西,看样子他倒很满意这桩亲事。

桑落一听到孙平安的名字脸上略有些不自在,撅着嘴埋怨道:“姐你别总打趣我,这不是他送的,这是苏呆子送的。”

屠苏微微一惊道:“什么?他送的,难道他…”

桑落剜了屠苏一眼:“姐,你怎么总爱瞎想,人家是为了你!”接着桑落把苏呆子怎么贿赂自己,怎么让她帮着在姐姐和娘面前说好话的事情都告诉了屠苏。

桑落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关文也眯着眼进来了,手上还拿着一本书,一问也是苏呆子贿赂的。林氏眯了眼看着屠苏直笑,她倒没想问到苏呆子还会来这手。

屠苏抛下众人,登登的跑到前院,推开门,双手抱胸,冷眼斜睨着苏中晨,半晌不语。苏中晨此时正劈里啪啦的敲着算盘,嘴里念念有词:木钗十文,经书一百文,酒肉五十文,多乎哉,不多也。”

“苏呆子,你给我过来!”苏中晨一听到屠苏的声音,吓得连忙抬起头,结结巴巴的问道:“东…东家唤小生何事?”

屠苏懒得跟他废话,挥手让他跟来。苏中晨忙叫过伙计来接替自己,他小跑着亦步亦趋的跟在屠苏后面,向东院走去。屠苏看看院里无人,又命他把门关上。自己则往梧桐树下的石椅上一坐,翘起二郎腿,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慢条斯理的问道:“我听说你这几日正在贿赂我的家人替你说好话,麻烦你给我解释一下。”

苏中晨一脸的惶恐:“他们答应我的,不跟别人说,为什么会这样!”屠苏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提醒他:“说重点。”

“东家,小生知书达理,洁身自好,半表人才,到底哪里不好?东家为何舍近求远?”

屠苏烦躁的出了一口长气挥手制止:“打住打住别给说我这些。你圆润的给我退回去。”

“不,我不走!小生洁身自好,知书达理…”苏中晨执拗的重复这几句话,屠苏攒着眉头,只觉得有几百只蜜蜂在耳边嗡嗡的叫着。她怀疑这个书呆子将她的唐僧功夫给学了过去。

“住嘴!”屠苏被吵得窝火,忍不住怒吼一声。苏呆子吓得站在原地,微张着嘴怔怔的看着她。

屠苏站起身,眼里冒着小火,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苏中晨你给我听着,以后别再搞那些花样了,我没心情跟你逗着玩。我也不想找一个整天戴着面具的人,他知道我是谁但我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当相公。你自己玩去吧。”苏中晨愣愣的看着他,张张嘴刚要说话,屠苏强势的抬起手打断他,接着说道:“停!你也不要再说些迷惑我的话,我承认我玩不过你。我也不管你有多大的苦衷和不得已,但我不想受人欺骗和蒙蔽。你继续潜伏吧,但你只能当你的帐房,其他的别瞎想了。懂吗?”

屠苏说完大踏步离去,苏中晨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面上表情僵硬,嘴角逸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院门咣当一声被拉开,又砰的一声撞上。她的足音渐渐远去,院里寂无人声,只有几只小鸟在树上鸣啾。苏中晨呆立在原地,像被钉子钉住似的。

关忠听到动静跑了进来,一见他这副情形忙担忧的问道:“公子,您没事吧?”

“无事。”苏中晨摇摇头,又呆立半晌,才神情委顿的回房去了,关忠忙小跑着紧跟在后头。

苏中晨进屋后沉默良久,才低哑着嗓子问道:“侍书,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本想等一切都定下来再向她摊牌…我是不是无论有多大的苦衷和不得已都不该欺骗她?”

关忠嗫嚅半晌,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想想,这话也没错,谁肯愿意嫁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可是…小姐要是笨些就好了,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不会有这种顾虑。

关忠突然想起了一直盘旋在自己脑海中的那个问题,脱口问道:“公子,您一直这么不慌不乱,是凭什么认定屠苏小姐跟姓陆的成不了呢?”

苏中晨微微抬起头,目光紧盯着桌上的花瓶一动不动,嘴角牵起一丝苦笑,说道:“凭我对她的了解吧。她性格强势有主见有时又很锐利。陆云岩看到的只是她好的一面,根本没看到她的全部。她就像那院墙上的荆棘花,陆云岩看到的只是最上面的那朵鲜美的花,却忽略了下面的刺——那才是真正的她。再者还有她以前所做过的那些事…陆云岩和陆家都不可能会接受。”

关忠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哪些事情,连忙说道:“可是,这些事,姓陆的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

苏中晨幽幽一吧,也自我检讨道:“是的,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再加上眼前这种困局,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了解彼此。世事无常,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也是太想当然了。”

关忠见自家少爷已经醒悟过来,心里也跟着轻松了不少,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少爷这也有情可原,毕竟这事太急切,再者少爷又不像那陆家二少似的,尽在女人堆里用功夫,思虑不周也在情理之中。以我看,这件事陆二少没少没少从中周旋帮忙。不然的话就凭陆云岩那呆样怎么可能进展这么顺利!也怪小的没往这方面下功夫,不然的话,小的也能充当一下狗头军师。”

苏中晨脸上的笑意极为勉强:“好了,你去忙吧,我一个人静会儿。”关忠摇摇头,只能慢慢退回去。

苏中晨枯坐桌前,一直缄默不语。然后,他拿起笔蘸饱墨水,挥毫而写,越写越快,越写越投入,写着写着,一滴泪水滴在纸上,将黑色的墨水晕染开来,像一朵乌云似的浮在洁白的纸张上。

“少爷,你这是…”关忠心中一阵刺痛,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去吧。”苏中晨头也不抬的命令道。关忠连忙掩上门出来,他揉揉眼圈,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东院。

陆云岩从第二日起便没有再来关家拜访,只带着一个师爷和副手去县衙上任。他们虽没有声张,但人多眼杂,再加上众人都盯着这个新地方,所以不到一日,新知县大人已经到任的消息就传开了。林氏等人也得知了这个消息,心中又惊又喜。关文和屠苏劝了半日他们才平静下来。

关林县是新设的小县,所管辖人口极为有限,所以陆云岩并没有什么要忙的事情,只指挥着一众人将府衙里外拾掇好了,清腾出办公的地方便好。这好这县衙虽小却也是五脏俱全,该有的都不少。陆云岩又命人清理出一块花圃一处菜园,自己兴致一来就在里头忙碌。他一边忙碌一边思索着屠苏提出的问题,仔细想想自己究竟还有什么没想透的。他正想得入神,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招呼道:“大少爷您怎么亲自做起粗活来了、还是奴婢来吧。”陆云岩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十四五岁,身着鹅黄衫葱绿裙的轿俏丫头。他猛一看只觉得此女眼熟,便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那丫鬟被他看得粉脸通红,手足无措。陆云岩也意识自己太过造次,忙移开目光,面带微笑,温和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绿裙丫头弯□子,行了个礼,态度恭谨的答道:“奴婢叫秋碧,是二夫人派来服侍二少爷的。”

“哦。”陆云岩说着也站起身来。秋碧忙上前去帮着整理花圃。陆云岩再看他,仍觉得好似在哪儿见过似的,秋碧也察觉到他的目光,羞窘的连头都不敢抬。

就在这时,门外忽的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声。陆云岩一听便知道是陆云泽来了。

陆云泽跨过门来,没脑没脑的问一句:“大哥,怎么样?像不像?”

陆云岩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懵懂的反问:“什么像不像?”

陆云泽用手指指花圃里正在拔草的秋碧问道:“我是说这丫头像不像屠苏姑娘?”

陆云岩又看了一眼秋碧,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一直觉得眼熟呢,原来是像她!”

陆云泽得意的笑笑:“我当时初见到她时也愣住了。所以特意让人给她换了身行头然后打发她到大哥这儿来。”

“不过,只是眉眼有两分像,其他的不像。”陆云岩认真的说道。

陆云岩看了看羞得抬不起来头的秋碧有些于心不忍:“算了,咱们别再打趣人家小丫头了,你来我书房我有事问你。”陆云泽点头跟着他一起出了院子。

两人说说笑笑一起来到书房。待一进屋,陆云岩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眉头紧锁,满腹心事。他无奈的叹口气道:“我现在真的佩服二弟你,想我眼下只有一个女子尚弄得手足无措,不知二弟那么多红颜知已又是如何应付的?”

陆云泽挺挺胸脯清清嗓子,骄傲的说道:“无他尔,唯熟而已。”陆云岩干涩的笑笑,神情尴尬的岔开话题:“我今日是想请教二弟…”接着陆云岩便把那日跟屠苏的谈话的大致内容告诉了陆云泽。

陆云泽听完,忍不住皱着眉头道:“要我说,这个屠苏姑娘也有些那个了,无论是我们陆家的家世还是大哥的品貌,他们关家都是高攀,我本以为她会欢天喜地的应下呢。”

陆云岩忙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说实话,我初时也有些不舒坦,后来又一想,这正是她的与众不同之处,她在乎的不是我的家世,不是外在的一切,而是我这个人究竟怎样。”陆云泽淡淡一笑,对这话不以为然。不过,他也不想打击他。便接着说道:“大哥是打定主意非她不娶吗?”

陆云岩拧着眉头,思索半晌,幽幽叹道:“我以往也见过不少闺阁千金,有才情有美貌的,各式各样都有。可从没有别的心思,只有她…我是真的想娶回家去,觉着能天天跟她在一起,心里就高兴。”陆云泽哑然一笑,他这个大哥是真坠入情网了。既如此,他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陆云泽眼珠子骨骨碌碌的转了几转,眉头一皱,便计上心来,他突然拍手一笑道:“大哥这事不难,且待小弟我凭三寸不烂之舌去说服她。”

“真的?”陆云岩有点不信。

陆云泽也不多说,只啪啪的拍着胸脯保证道:“大哥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第七十五章不烂舌和陈情表

翌日,陆云泽收拾得整整齐齐,带了礼物到关家拜访。关文和林氏自是热情接待。

陆云泽和众人闲叙了一会儿,便趁势邀请道:“今日风和日暖,不如我们一起去踏青如何?”关毛对这些事实不大感兴趣。陆云泽今日意在屠苏,并不着意他人,但若单邀请屠苏又于礼不合,于是便把关文也捎带上。

屠苏也看出对方是有事而来,便也同意了。三人也不骑马坐车,只是信步闲走,渐渐的出了街巷往县郊走去。

三人起初是并肩走着,走了一会儿,陆云泽低头对关文低语了几句,关文会心一笑便找了借口离开。陆云泽先闲扯了几句天气很好,春光很美之类的话。屠苏不耐烦他的大量铺垫,只说道:“你只管说吧,可是有事?”

陆云泽自觉跟屠苏很熟谙,双手一摊,开玩笑道:“说实话,我直到如今也不明白我大哥怎么会喜欢上你。”

屠苏也着恼,微微一笑道:“我知道。”

“哦?在下愿闻其详。”

“因为他比你有眼光。”

“噗——”陆云泽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倒让气氛轻松了不少。陆云泽笑了一会儿,肃脸正色道:“我今日来确实有些事想对你剖白。”

“嗯,请说正题。”

“想必你也听说了我大哥前阵子生过一场大病吧?”屠苏点头表示听说过。

陆云泽接着往下说道:“其实他全是因为你。因为之前你二娘想把你许给大哥当、当冲喜小妾,大哥死活不同意,再后来大伯母又请道士来给你们算了一褂,发现你们八字相冲,所以这事也就作罢…谁知后来你们竟又遇上…大哥为了让大伯母接纳你,又悄悄请道士来算,说你俩姻缘前生注定,而且还说大哥的命格不好,必须以毒克毒才行,需要一个命格奇特的女子相配。那道士还算出这个女子性格肯定刚强,迥异于常人。又推测出大哥前一段时间的身体恢复便是因为遇到了此女,如今又患重病便是由于远离了此女的缘故。——当然这一切都是大哥私下里周旋的缘故,偏偏大伯母又最信这个。大哥为了不露出破绽,回去后硬是故意半夜半窗让自己重病,真是此情可鉴,此心可表。”屠苏听完,心中不觉微微震动了一下,陆云岩当时并没有对她说这些。

陆云泽说到这里又故意停顿了一下,偷眼观察了一下屠苏的面部表情,发现她只是略有意动而已。他只得继续说道:“你也知道大哥的为人,最是耿直,从来不语什么‘怪力神’,也从不说慌话,更别说是欺骗长辈。但他为了你,为了此事能成,硬是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对大伯母说慌…他还说怕你和大伯母不和,不顾自己身子不好,向京中恩师写信厚颜请他说情,以便谋缺外放,好带你一起上任…”

“当然,我说这些也并不是一定要说服你什么,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大哥的一片情意。我也理解你的顾虑,你怕和大伯母相处不来。不过你也想想,无论你嫁给何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即便没有此问题也会有彼问题。抛开嫁人不说,我们这一生又有谁会一直一帆风顺?对于明日的事情预先想明白自然是好,但也不能因为明日麻烦多,我们就今日就不过了吧,不能因噎废食吧。更何况伴你一生的是大哥而不是大伯母。我记得乡下人说买牛看窝,买猪看圈,但我想着,即使那窝圈再好,牲口不好,也不能要是不?”说到最后一句,陆云泽忙忙摆手道:“不对不对,这个说法不恰当,重来重来。”

屠苏噗嗤一声笑了,也摆摆手道:“行了,别重来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陆云泽释然一笑,两人信步闲走,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陆云泽想了想又说道:“我一直觉得你该不是知难而退的人才对,为什么这次会这样?”屠苏轻轻一笑,她能告诉他自己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对陆云岩的感情不够深吗?她思索片刻说道:“遇到这种状况,大多数人都会知难而退,况我自幼看我娘和祖母两人不合,感同身受所以才尽力避免这种悲剧吧。”

陆云泽忙点头道:“我明白,我们云州城中也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哦对了,那个关明珠是你妹妹吧?”

屠苏听他提到关明珠,沉默了片刻答道:“算是吧,她是我父亲和二娘所生。”

陆云泽摸着下巴,沉吟道:“我上次去江府赴宴时,见到她了。她听我和朋友谈天提到关林镇,私下里问我认不认识你——”屠苏的心中立即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问道:“她都问你什么了?”

陆云泽有些奇怪屠苏的反应,看了看她,忙说道:“就是问一些你们的近况,并无其他。”屠苏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忙迅速调整面部表情,恢复到刚才的平静和淡然,道:“没事,我只是听说我二娘家的家产被江家所占,两个妹妹也不知所终。但自古贫不与富争,我家是敢怒不敢言,听你一提她便有些心情激动。”陆云泽想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便笑道:“那江家此事做得确实不地道,不过,江宁友是因为你二娘被烧死也确有其事。我听那江宁臣说,他堂哥之死全是因你二娘的疏忽造成的。他并不在乎这点家产,只是气愤难平。”屠苏暗自撇嘴,心想,这年头做强盗的也爱立牌坊了。嘴上却说:“我家确实也有理亏之处,任凭谁的亲人如此惨死,不讨点公道也不甘心。只可惜我家财力微薄,不然多赔偿他们一些银两也好些。”说着,发出一声叹息,面上流露出无尽的感伤和遗憾。

陆云泽忙安慰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还要节哀才是。至于令妹,以后有机会我会将她赎出来的,好歹让你们骨肉团聚。”屠苏心中一紧,但她又不能说不让赎,便假装一脸关切的问道:“对了,你看如今过得如何?”

陆云泽蹙着眉头想了半晌,才说道:“我当时只是匆匆一瞥,毕竟她是江公子的内眷,我也不好细看,看样子江公子挺宠她的,而且他眼下也未娶亲,家中无主母刁难,按理说应该过得不错。”屠苏点点头,她才不管她俩过得怎样,只要她们别找自己的麻烦就好。想了一想她又问道:“她还有一个双生妹妹叫关明媚,你可曾见过?”

陆云泽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好像听说江公子赌马输给了京城的一位公子,详情我也不清楚。”

屠苏眼珠一转,咬着唇假装为难的说道:“若说赎人我看不妥,一是我那妹妹与我们不同,自幼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况且江公子又极宠她,过个两年得个一子半女,以后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真赎她回来,我家又没有余财供她挥霍,再加上不是一母所生,到时不免生怨,一则伤了我们的骨肉之呢,二来也辜负了你的一番美意。”陆云泽一听也觉得有理,再者自己说赎回关明珠,不过是替大哥讨屠苏的欢心而已。谁知道会遇上什么波折,如今听到屠苏这么一说,他连忙打消了这个主意。

陆云泽觉得自己竟说这些引人伤心的事情怕招她不乐,遂忙想出一些轻松的话头来说:“我昨儿个遇到了一件稀奇事,说来你听听。”屠苏打探完关明珠的事情,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正准备转到别处去,听他这么一说,脸上忙流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陆云泽笑道:“我昨日早上在县府后院闲逛,一抬头竟看见你站在那儿——”

屠苏笑着打断他:“我可没去你家。”

陆云泽挥挥手继续道:“我还没说完呢,待我走近了一看,原来不是你,而是一个长得跟像两分相像的小丫头…”

屠苏一脸好奇的问道:“真的假的?我也想瞧瞧。”

陆云泽道:“不急,我肯定领来让你瞧瞧,——后来我让她穿了跟你一样的衣服,领到大哥那儿,把他也给唬了一跳。”

屠苏心中一动,忙问道:“这人叫什么名字?家乡何处?”这下倒把陆云泽问住了,他想了想说道:“她是我娘亲送来的,名叫秋碧,原来的名字不知道,来自何处也不清楚,待我回去好好问问。”

屠苏笑道:“不急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陆云泽见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便笑着拱拱手,玩笑道:“小姐,下官的使命已经完成,容在下告退,否则,瓜田李下,嫌疑甚大。”屠苏也玩笑的挥挥手道:“我容你告退。圆润的下去吧。”

“嘎,圆润?”陆云泽一脸不解。

屠苏正色解释道:“即身子团成一团,骨碌碌的在地上行走。”陆云泽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心说这不是“滚吗”,这人开玩笑也顺带骂下人。他只好拱拱手,无奈的笑笑。关文见他们两人说完话,便也踱步走了出来,三人说说笑笑的继续往回走。

三人回去时已到了午饭时间,关文殷勤留饭。陆云泽怕陆云岩等得着急便推说家里有事,告辞回去了。

苏中晨自从昨天开始便一直告假,将自己关在屋里,林氏以为他病了,忙叫人去请郎中。却又被关忠劝住,说他只是心情郁结,过两日便好。屠苏此时的气也消了大半,见他这样,想问关忠到底怎么回事,又问不出口,索性作罢。

晚饭过后,众人略坐了一会儿各回各屋。屠苏刚回屋坐定,就听见门“笃笃”想了几声,她忙问是谁,无人回答,她推开门,一张叠好的宣纸飘了进来。屠苏看了看门外,人早已走远,心中好奇,便捡起来来到桌旁,挑亮灯芯,仔细观看。

屠苏这两年跟着关文读书写字,基本的古文都能看懂。到现在她也慢慢弄明白这个时代的特点,即是唐朝以后的时空分岔,文化风俗遵循的是唐代及其以前的古制。

《陈情表》,看到开头三字,屠苏忍不住笑出了声,但再看下去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吾本名程述锦,母关林镇苏氏。关家食肆前身之苏家老店,即吾之祖屋也。家父程侍郎,初时落魄为母苏氏所救,后由外公资助进京赶考。数年不闻音讯,先母携余千里寻父,才知家父早已闻达,并另娶他人,且拒不认吾之母子,先母性格刚烈,气愤难平,入衙而告,当街喊冤,并累及家父名声前途。家父由此心生怨愤,后虽勉强接纳吾之母子,却冷眼相待,不管不问。先母生于僻乡,长于蓬门,虽刚强有余却智斗不足,加之内失敬于丈夫,外无父母兄弟依仗,数度被二娘挤兑逼迫,以致心神时有恍惚。吾年幼无力,计谋短缺,心有余而力不足。年十二母即抑郁而卒。吾幼失先慈,家父漠视,继母不容,弟妹跋扈,下人不敬。吾终日犹如处于荆棘丛中,又如履薄冰之上,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得不以假面覆容(此是吾之后天所属,非独为蒙蔽小姐)。

辛苦周旋,如此数年,力不能支,心灰意冷,遂携书僮侍书(今已更名为关忠)隐姓埋名,飘零江湖,又不幸男生女相,为防奸人觊觎,遂变平常妆容,并更之以母姓。后偶救一戏班旦角夏棋,主仆三人一起游艺民间,如是五年耳。后偶露真容,不幸撞遇左相之子王君成,此人专好娈童男风,夏棋亦曾为其狐朋所逼,此人数次纠缠不遂,吾等主仆三人也以为他知难而退。。后数月,吾父亲访到吾等三人,力陈已往日之非,忏悔不已,千万请吾看在父子骨肉之份上,给予原宥宽容,吾信其言,从其归。不日左相遣媒人为其爱女王君瑶求亲,吾恐其有诈,拒不应,吾父晓以利害,苦劝之。吾恐见弃于父,无奈暂时屈从。

后夏棋无意得知,王君瑶兄妹不但有违人伦,且合计算计于我。王君成以其妹之名,求亲于吾,若成,则他们兄妹不必分离,又能遂其肮脏之愿。吾执意不从,继母出毒计,伙同继妹下人暗算于吾,吾旧怨新恨齐涌,一时激愤难当,动手欲伤王君成,却误伤其妹。吾之一家为为逃脱嫌疑,便诈称吾心神恍惚…至此,吾逃亡江湖,两忠仆侍书夏棋被追兵冲散,夏棋为助吾逃脱,假扮吾之模样,为王君成捉拿,残忍折磨至死。后在林中得遇小姐,再之后,小姐赁下吾之祖屋。吾一直藏匿于此,一年前之偷衣偷食之人便是吾也。…小姐目光锐利,谓吾虚假,实则一年以来,吾处处以真性情待之。奈何伪装日久,假有时被当真,真却被当假。吾亦不知,哪个是自身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吾藏身于此,非为别耳,一则因为尊家众人醇厚,二则其处为吾祖屋,虽屋在人亡,亦可做为念想,以慰孤苦。东院之梧桐树,即外公手植,吾幼时常匿于其上,引母来唤。西院之桂树,吾生之年,亡母亲手所植,寓意蟾宫折桂之桂,先母当日常在其树下石桌旁督促吾读书,去岁秋,小姐依偎伯母于树下,吾观之触动往事,不觉潸然泪下不能自己…”

后面还有很长,信上一句句平平淡淡的道出来,将他的成长经历逃亡过程一并说了出来。信中所说和人们的传闻相较,更为详实可信。

屠苏看完唏嘘感慨不已,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昨日对他的恼怒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和…疼惜。人这一生,大多数时候也想以真性情示人,可是世事所迫,他们又不得不以假面示人。就像她,在自己的至亲面前也不敢流露出真面目来。真也好假也罢,只要他没有对当事人做出伤害之事,又有多大的妨碍呢!屠苏浮想联翩,长时思索追想,不觉灯油耗尽,她起身欲添,却听得门板笃笃的响了三声。她没有出声相问是谁,但心里却奇怪的觉得来人就是苏中晨。

第七十六章月下倾诉

屠苏起身开门,门外站的果然正是苏中晨。只见他身着一件青色长衫,神色肃穆,眉目间的呆气一扫而光。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与往日迥然不同的气质。两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借着朦胧的月光和明灭不定的灯光相互对视。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屠苏怕起夜的家人看到,连忙轻声说道:“进来吧。”

苏中晨迈步进门,屠苏随手把门掩上。苏中晨也不说话,径自走过去将罐子里的灯油倒进去,又拨了拨灯芯,灯光忽的亮堂了许多。

屠苏踱步过去,拿起刚才看完的《陈情表》往灯上一触,纸张遇上火,呼啦一声燃了起来。她捏着纸直到火烧过半,才丢将开去,纸张打了卷儿,悠悠飘落在地上,不多时便彻底被火吞灭,化成了一撮灰烬。两人一起盯着地上的灰烬,仍是默然不语。

最后还是屠苏率先打破沉默道:“我都看完了,这些年苦了你了。”

苏中晨也低声答道:“无妨,一切都过去了。”说完这句,两人复又陷入了沉默。

屠苏想了想又说道:“前日我心情有些恶劣,迁怒于你,你别在心上。”

苏中晨抬头,晶莹的眸子放出一丝光彩,启唇轻笑:“没事,我亦有不对的地方,我不该瞒你那么久。况我行止孟浪,本已是非缠身,自身尚且难保,安敢求配于小姐?这几日我三省其身,许多事情都想明白了…”

屠苏随口反问道:“是吗?”

苏中晨忙解释道:“不管小姐信不信,我这次绝非以退为进,句句俱出自肺腑。”不待屠苏回答,苏中晨又自嘲道:“也难怪小姐不信,我伪装日久,着实难以取信于人。”

屠苏闻听此言,心中莫名的软了一软,口中说道:“这次我信你。”

“不过,”屠苏话锋突然一转:“虽则你有许多不得已处,但我的秉性却也不容欺骗——自然,你所做之事若不干我事,我自不会相问。但若有与我有关,我不得不问。也希望你不要再欺瞒我,当然,我决不会泄露于外人。”

苏中晨点点头:“我相信小姐,小姐只管询问,再不敢隐瞒。”

屠苏神色和悦的点点头,思索片刻问道:“年初你说是回泉州是真是假?”

苏中晨徐徐舒出一口气,答道:“去泉州是假,去京城是真。”

“为了王丞相的事?”

“是。”

“他们一家如何了?能全死吗?”

苏中晨思索半晌,一脸的沉重:“王相本人必死无已,只是他的一双儿女,仍是悬而未决。”屠苏也有些不平,但她对此事一知半解,也提不出什么建议。

苏中晨忙又补充道:“虽则如此,但请小姐放心,在下之事绝不敢牵连小姐一家,以后万一有变,我速速离去,有人来问,小姐一概只推作不知。王相族人纵有漏网之鱼,但树倒猢狲散,谁也不会来难为一小姐一家。”

屠苏淡然一笑道:“我家对你主仆二人只是举手一劳,你二人却数次相帮相救,按情理,我欠你良多,纵使被牵连,我也不会怨你。”

苏中晨闻言粲然一笑:“这么一说,我二人其实也是举手之劳,请不要放在心上。”他的笑容在灯光下摇曳生姿,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呆笑傻笑,屠苏定睛看了一会儿,长时不语。苏中晨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以为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

屠苏连忙回过神来,目光遂看向别处,又掩饰的笑笑,问道:“那夜在关河村我放火之时,你也在场吗?”苏中晨迟疑了一会儿,默然点头。

“那次在村边林中,我和关厚勤冲突,扔石相帮的也是你?”苏中晨再次点头。

屠苏豁然一笑道:“好了,我的问题问完了,你以后放心住下去吧。你的情意我也记住了,以后但有用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别的不敢说,放风点火,整人骂人却是在行。”苏中晨闻方只笑而不语。

屠苏自以为两人交割完毕,只等他主动告辞。但苏中晨盘桓良久硬是不提告辞之话。

屠苏侧头看看窗户,忍不住问道:“你还有事?”

苏中晨踌躇良久,才缓缓说道:“小姐忘了一件事,我曾求配于小姐——”

屠苏脸色一僵,肚里盘算一会儿,一脸正色道:“我虽然原谅了你的欺瞒,但对你知之不深,纵然你对我有恩,我也不想就这么以身相许——你也别说我只是一农户之女,自我抬高。说句实话,若不是情势所逼,那陆云岩我眼下也不会考虑。——当然,我也不是妄想高攀高门大户,姐我没那个兴趣。我只是想找一个称心顺心舒心的丈夫相伴。”

屠苏说得明明是拒绝之话,苏中晨心中却像点了一盏灯似的,分明亮堂。屠苏看他遭发好人卡却愈发高兴,心中也暗自纳闷。

苏中晨笑道:“小生明白小姐的意思,但小姐没明白小生的意思。”屠苏听他又自称小生,话中隐有揶揄之意,便也改换口吻斜眼瞥着他,问道:“你倒说说,你是什么意思?是打算贿赂我本人吗?”

苏中晨见她提起前事,颇不自在的清清嗓子说道:“小姐无论选谁,小生毫无怨言。不过,小生在此有一句肺腑之言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