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儿子发言完毕,康熙淡淡嗯了一声,道:“胤禄,年羹尧是你门下奴才,你觉得呢?”

胤禄上前一步,恭正道:“儿子觉得五哥、七哥所言有理,年羹尧的确过失不小,不过内中龃龉甚多,当公正审理才是!”说着,他侧脸瞥了一眼雍亲王:“四哥觉得,如此处置,您可还满意?”

“十六弟和五弟都错了!”胤禛板着铁面无私的脸,“年羹尧不是大过失,而是大过错、大罪!若有人暗通准格尔,必然是此人!”

胤禄扬眉道:“四哥,尚未审理,便下此决断,实在有失四哥往日里公正无私的作风啊!难道是因为年羹尧是弟弟的门人,四哥才格外严苛的吗?”说着,胤禄含笑一躬身,“多谢四哥!只是为人严格一些好,若是严格过了头,便失了公允了!”

“你——”胤禛一时间气得脸都通红了,“十六弟,年羹尧是你的门人,你也该瓜田李下避讳一下,如此为他砌词狡辩,也逃包庇之嫌!”

胤禄笑容款款:“若弟弟难逃包庇之嫌,那么四哥也必然难逃诬陷之嫌疑。无凭无据,便定一人有通敌之罪,难道不是诬陷吗?”

468

胤禛被挤兑得哑口无言,胤禄趁机言辞咄咄道:“年羹尧的确是弟弟门下之人,可是正因为如此,弟弟晓得他的为人,年羹尧性子是有些桀骜毛糙,但是皇阿玛亲挑选的包衣奴才又怎会是通敌叛国之人呢?!四哥,你说是吧?”

胤禄与人言谈,惯爱面带微笑,和一张冷脸的雍亲王成了鲜明的对比,偏偏时常前者把人挤兑得没话说。一句“皇阿玛亲自挑选”,便叫胤禛没有再反驳的可能,若是反驳便是质疑皇父的眼光,便是不孝!

胤禛气得脸红脖子粗,便便半句话也不能再多说。年羹尧这种奴才,若是在他门下,翻了这么大的过错,他一准斩了!十六弟竟然如此回护,莫非是掉进女人的温柔陷阱里了吗?!宠着那么个汉军旗的侧室...哼,还好没有许给弘晖!

这会子雍亲王早就忘了他当初也看中了年家,孜孜谋划而不得的事儿了! 纯粹是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

康熙只淡淡一扫几个儿子,语气一如往常平静中带着帝王独有的威严:“既然如此,着刑部慢慢审问吧!”康熙格外咬中了“慢慢”二字,便是给年羹尧足够的脱罪时间。

胤禛见此事已经定局,便上前一步拱手道:“皇阿玛,西征大军粮草紧缺,已经不适合再打下去,还请皇阿玛考虑让大军撤回!”

胤禄凝重着脸色,立刻道:“策妄阿拉布坦烧抢我军粮草,岂能就这么算了?何况策妄阿拉布坦有了充足的粮草,必然会再度南袭,若在此事大军撤回,岂非将西北大片领土拱手让给准格尔?!不知四哥此言,到底是何居心?!”

“十六弟慎言!”胤禛板着脸以兄长高高在上的态度训责道。“为兄只是如实言明罢了!户部粮草紧缺,已经难以为继!若一旦断了粮草,西征大军便要饿肚子,这仗如何能打下去?!”

胤禄一咬牙,面色急恳道:“皇阿玛,大军不能撤退!自皇阿玛御极天下,平定三藩之乱、葛尔丹之乱,以及平定台湾,何尝退让过?!如今面对一区区策妄阿拉布坦,亦决不可退让!昔年平三藩。也有粮草紧缺的时候,彼时严峻更盛今日!只要有皇阿玛做主,便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了的!”

胤禄说中了点子上。打或不打,关键不在于什么粮草紧缺不紧缺,而在于康熙的意志!

胤禛见康熙又隐隐被说动的表情,立刻言辞铿锵道:“皇阿玛昔日平定葛尔丹也是数度亲征,方才剿灭!今日打探不得策妄阿拉布坦大军所在。便没有必要再打下去,撤军不等于退让,更不等于认输!而是节省粮草,亦是长远之计啊!”

胤禄亦不甘示弱,出口掷地有声:“大清国强民富,纵然一时粮草欠缺。亦不过是暂时的!还有不足两月,今秋的粮食便会缴纳上来!今年风调雨顺,又多亏四哥摊丁入亩进展极好。今年的粮食必然会比往年更多!故而只需筹措大军两个月的粮草即可!”

胤禛冷冷一笑道:“十六弟这么有本事,不如去筹备粮草吧!如今户部粮草紧缺,民间更加紧缺!粮价愈发上涨,就算十六弟富可敌国,也筹不到足够的粮食!”

一提到粮价。胤禄心中便冒火,只是心中愈是愤怒。他脸上愈是露出得体的微笑来:“四哥居庙堂之高远,居然对民间粮价如此熟悉!弟弟委实吃惊啊!不知四哥可否告知弟弟,到底背后是何人暗中操控粮价离奇上涨的?”

“这种事情,我如何晓得!”胤禛狠狠一甩袖子,“十六弟这话问得委实奇怪!”

“是么?”胤禄勾起唇角,只要是狐狸就一定会露出尾巴来的,他再度上前一步道:“请皇上圣裁!”

康熙冷眼看着,自然不会看不出端倪,故而冷冷看着皇四子胤禛许久才道:“老四,立刻着人押送八十万石粮食往西北去,暂解燃眉之急!”

胤禛顿时一急:“皇阿玛,户部存粮乃是下半年预备发给朝臣的俸禄...”

“待地方税粮缴纳上来,再行发放即可!”康熙语气含着威严,半点不容置疑。

“是!儿臣遵旨!”胤禛忙躬身,又看了看胤禄道:“只是还欠缺上百万石的粮食...”

康熙道:“朕从内库拨银一百万两,胤禄,你拿去购置军粮。”

胤禛急忙道:“如今京中粮价——”

“你去抑制!”康熙骤然打断了胤禛的话,随即那苍老的眼中是深沉而威势凛凛的冷芒,“你在户部多年,若是连抑制粮价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以后就不要掌管户部了!”

胤禛的心骤然一沉,皇阿玛竟然如此偏袒老十六...不由地,马蹄袖下的拳头攥了起来,攥得青筋暴起。只是他脸上神色已经谦恭,低头恭敬道:“是,儿子一定尽力!”

“不是尽力!”康熙冷声道,“是一定要做到!”康熙的语气不给他半点转圜的余地。

这样的口气,这样的威势,压迫地胤禛几乎喘不过气来,同时心中浓浓的不甘腾升而起。以前太子在的时候,他只能屈从为太子效力,得不到皇阿玛的认可,如今废黜了太子,顶替上来得到皇阿玛偏袒庇护的却是比他年幼十几岁的胤禄!难道嫡庶之别,就真的是天渊吗?!难道他多年的努力,在皇阿玛眼中都不如十六弟吗?!

康熙既下达口谕,胤禛自然不敢阳奉阴违,费尽心力布置了如此局面,却不得不亲手破坏,亲手将胜利送给自己的敌人!!

叫其他儿子各自取办事,康熙只留了胤禄一人。养心殿空旷,在此伺候的奴才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胤禄亦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皇父,方才嗫嚅着开口道:“皇阿玛...”

康熙手中执着狼毫笔,微微抬眼瞥了一眼胤禄,“年羹尧此人,可用之,不可信之。”

“是,儿子明白!”胤禄忙应下,随即泛起一股不大对劲的预感,莫非...皇阿玛知道了什么?

“明白朕给你一百万两银子的用意吗?”康熙徐徐问。

胤禄略送了一口气,低头道:“儿子明白,赶明儿给皇额娘请安的时候自会一并送回去!”

此事,胤禄本来就没打算要瞒过康熙,何况数百万两银子若没有个来头也并非好事,若是他动用私底下的手段,弄到五百万两银子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如今形势之下,正是夺嫡最白热化的时刻,断然不能给人留下任何把柄!所以只能求到自己额娘那边去了!

银子,这东西,若要用自然要用正大光明的银子。更让胤禄放松的是,皇额娘在皇阿玛心目中的分量!

胤禄出宫之后,便径直去了刑部大狱,看望被关押于此的已经被革职了的四川总督年羹尧。

虽然被下了牢狱,但年羹尧的待遇还不错,是个单独的干净牢房,不像别处那么阴湿,还有干爽的棉被可用。总体来说,属于高级囚犯。

“奴才给主子请安!”年羹尧见是元亲王来,立刻噗通跪倒,恍若见到救星一般,带着哭腔道:“主子救救奴才!”

胤禄微微皱了皱眉头,年家兄妹怎么一遇到事儿都是这副样子...随即露出平日里招牌式的温和笑容:“亮工,你安心即可!皇阿玛已经命五哥、七哥协同审理。”

年羹尧已经年过四十,仕途刚刚飞黄腾达,自然患得患失,年遐龄已逝,他的荣耀、年氏一族的荣耀完全都寄托在了元亲王身上,他自然恐惧元亲王会将她视为弃子!在牢中多日,战战兢兢,生怕哪一日便有问斩的圣旨传来!

胤禄见年羹尧惶恐的模样,眼中微露不屑神色,随即便不屑便掩去了,然后亲自将年羹尧搀扶起来道:“祎柔刚有了身孕,正担心你担心得不得了呢!”

年羹尧顿时露出惊喜之色:“小妹有孕了?!”

胤禄脸上笑容涓涓,恍如慈父,不枉他近来多宠着年祎柔,再配合药物,果然有了身孕。

胤禄拍了拍年羹尧的肩膀,道:“放心,本王肯定会叫你看到小外甥出生的!”

年羹尧此刻果然放心多了,却忍不住开口问道:“王爷,反正那些粮食都是加了料的...您为了不让奴才说出来?”若是说出来,不但没有丢粮的大罪,反而——若毒死了策妄阿拉布坦,还是有功呢!

“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理由,你不必多问!”胤禄瞬间冷凝了面色。

年羹尧额有冷汗沁出,连忙不敢再多言。

胤禄旋即又恢复了方才的温和面孔,道:“放心,替罪羔羊本王已经替你安排安好,到时候过堂你只需将责任推到副将身上即可!”

年羹尧连忙点头:“是,奴才记住了!”

看过了年羹尧,胤禄这才施施然回到自己王府,吩咐小川子道:“连夜飞鸽传书,通知十八弟,趁机主动出击,记住一定不要留俘虏!”在那七十万石粮食中下的是精心调制已久的慢性毒药,七日之后腿脚酸软,十日之内必定会死,故而必须要在他们死之前出手,并且不留俘虏。不留俘虏,全数杀之,便不会有人晓得他们中毒了,顶多以为是水土不服犯了痢疾...

“不!”胤禄又立刻叫住了小川子,道:“还是吩咐岳钟琪去办吧!”十八弟虽然骁勇,毕竟是头一次出战,没做过杀俘的事儿,万一手软可就不好了。

469

温皙看着那原封不动的紫檀木嵌碧玺流云百福的委角四方大盒,以及里头整整齐齐码放着的一百张万两的银票,讶异之下忙问:“怎么没用上?!”这个盒子,已经盒子里的银票目测数量,便是数日前温皙给他的那些。

胤禄笑着道:“四哥已经从户部拨了八十万石粮食,儿子再着人去江南采购一些,价格反而要便宜一些,银钱已经够用了。额娘有这些银票,便能将粮庄周转开来,不用担心会倒闭了。”

银子回归,儿子的事儿也解决了,温皙顿时喜滋滋的,和前些日子愁眉不展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着自己亲额娘开心得有点财迷的样子,胤禄脸上亦露出几分舒畅的笑容。

“对了——”温皙收起银票,立刻收敛了笑容,“我听说年氏又怀孕了?!”

看到自己额娘变脸比变天还快的样子,胤禄嘴角跟着抽搐了二下,忙应道:“是,是祎柔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年氏大肚子的能力也很厉害啊,现在已经是第四次有孕了。年祎柔第一胎生的是胤禄的第三女和瑶,可惜早早就夭折了,第二胎生的是胤禄的第六子弘晏,过继给了胤礼,第三胎生的是胤禄第六女和雅,如今是第四胎了...温皙可是记得年氏生了和雅便伤了身子,如今还没养好就又怀孕了?!简直是折腾自己身子玩!

算了,反正没人逼她怀孕,想必这会子年氏正高兴得很呢!卯足了劲生,不把自己的身体健康当一回事...要不是怀的是她孙子或者孙女,温皙才懒得问一句呢!

胤禄露出讨好的面容道:“皇额娘,儿子今儿来想跟语姑姑讨一些安胎药,带回去给祎柔!”

温皙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道:“别光宠着年氏!宜兰才是嫡妻!”瞧着胤禄最近宠爱年氏似乎有些过了头,虽然宜兰没来告状,但是脸上的哀愁是骗不了人的。温皙现在真的很怜惜这个媳妇。宜兰虽然生有一子一女,还不如子女都是不是自己生的宛姵过得好!

胤禄忙点头道:“儿子知道,额娘放心!”

温皙就是不放心才提醒胤禄的!这兔崽子天生色痞子,后院妾侍成群结队,儿子闺女一个一个往外蹦跶,去年他府里一个汉军正蓝旗包衣参领之女刘氏给他生了第七子弘易。今年氏又有孕了...

如今太后三年孝期未过,就连续两个妾侍怀孕。到底是皇家,守孝难免打折许多。通常只要别在百日内作出太出格的事儿就成了。当年大阿哥胤褆也曾经在太皇太后孝期只能和福晋制造出孩子来。

康熙盼着孙子多一些。不但没有半点责怪,反而又私底下赐了他侍妾。温皙这个当祖母的,看着这么多孙子孙女出生。也见怪不怪了。

半月后,比起银票重新回到兜里的喜悦,叫温皙更高兴的是西北前线传来消息,胤祄所率右翼军与策妄阿拉布坦主力军相遇,此战大获全胜。胤祄追击之时更生擒了策妄阿拉布坦,只可惜在押解回京的途中,策妄阿拉布坦自尽了。

大捷之后,虽然并不能立刻班师回朝,还有堵截策妄阿拉布坦的残余逃逸部族,尚需些日子。

收到儿子飞鹅传书回来的平安信。里头洋洋洒洒尽是喜悦,只是信中对岳钟琪杀尽俘虏的局促很是不满,但是之前出过劫走俘虏的事儿。他又只是副将,无法阻止岳钟琪的举动。

收拾残局是细致而繁琐的活计,大军率前锋精锐将士深入大草原追击,着实费时不少。因此康熙五十九年的冬天,胤祄没能回来过年。

太后过了三年丧期。又加之西北大胜,康熙的性子又是喜好奢靡的。故而今年的年节办得格外隆重。

尤其是西北大捷,康熙十分高兴,日益精神抖擞:“西北战事平定得比朕想想中更快一些!朕叫胤禄出战,果然是一个明智的决策!”

看着康熙那副得意加自恋的样子,温皙恨不得翻白眼,随即想到后宫盛传的流言,尤其是关于“大将军王”要实至名归的传言...温皙开口问道:“这次皇上打算给十四阿哥和胤祄都封王吗?”

康熙略一沉思,道:“胤祯原没出什么力,只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封他为多罗恂郡王吧!胤祄这次当居首功,朕打算封他为多罗哲郡王!”

虽然都是郡王,但是封号便可见一斑。恂郡王的封号“恂”字,是谦恭谨慎的意思,做封号,只能算中肯。而预备给胤祄的封号“哲”字,是聪慧贤明之意,意头极好!

皇子封王,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只是前头十二阿哥、十三阿哥还只是贝勒,十四阿哥胤祯便要后来者居上了!何况是因军功封王便显得更加荣耀一些。密嫔自从上回被温皙当着所有嫔妃的面夹击讽刺了一通,便老实了许多,只是康熙尚未对外人透露要封二王的意思,流言便传遍了整个后宫了...

康熙眼中带着十分舒缓,道:“等过了千叟宴,朕便退位做太上皇,与你一同去畅春园住着!”

蓦然间,温皙有自心底的喜悦弥漫道唇角和眉梢,神色也变得柔婉,康熙六十年,一切都来得及...

“朕御极天下六十年,六十年前的七月初七朕于太和殿登基,六十年后,朕亦打算在今年七月初七退位为太上皇,便是整整一个甲子!”康熙脸上已是喜悦的,功成身退的喜悦,临退位了,再灭准格尔,诛策妄阿拉布坦,又将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朕在位六十载,不敢说后无来者,但已然是前无古人!”康熙见苍老的脸色露出只属于帝王才有的豪情。

温皙抿嘴一笑道:“那是因为皇上登基的时候才八岁!”八岁登基的皇帝,虽不是前无古人,但也是寥寥无几!

听着温皙这样戏谑的话,康熙也不恼怒,只呵呵笑了二声,拉着温皙的手一同坐在昼床上,“若非有你,朕不会有退位做太上皇的打算!”

的确,原本康熙确确实实是死在皇位上的。康熙有些鸡皮鹤骨的手摩挲过温皙的手背,眼中有依恋之色:“你还那么年轻,朕也想多活几年,多陪你几年!”

温皙眼中顿时含了浓得化不开的温柔,语气是柔软而肯定的的:“一定能!”有还阳丹,便可为他延寿十五载,十五年虽然对她而言并不是很长,却也不短了。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依偎在康熙怀中,“皇上真的舍得退位吗?”

康熙笑容满面:“若不是有你,朕自然不舍得。”帝王的权力,世间有谁拿到了会主动放下的?

这一刻,温皙不能不感动,虽然康熙说了很多次,要退位做太上皇,温皙始终是抱有怀疑的,也怕他纵然有那个心也活不到那一日了。如今看来,一些进展都那么顺利,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皇上...”温皙口中喃喃着,铅华容颜愈发妖娆生艳。

康熙的手缓缓抚摸着温皙入墨的乌发,道:“早跟你说了,叫朕的表字即可。”

温皙抿唇,摇头道:“不好听!”康熙的表字“体元”,温皙总不怎么喜欢。

“你呀!”康熙无奈的语气中满是宠溺,“罢了,你若不喜,私底下的时候便叫朕的名字吧。”

温皙微微讶异,“皇上不是不让我叫吗?”

康熙在温皙眉心轻轻一弹,道:“朕都这把年纪了,还拘着那些做什么?何况,再过几个月朕便要退位了!”

温皙唇角的弧度越扬越高,康熙身为帝王,他的名字除了长辈可以私底下唤,旁人若是叫了便是大不敬,这样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的。温皙也无意纠结于此,只是没想到康熙一朝一日会主动让步。

他让步了,温皙自然不会客气,便在他胸口蹭了二下,轻轻唤道:“玄烨。”

康熙低低嗯了一声,“嘎珞,有你在,真好。”

温皙的目光微微一凝,嘎珞,那到底不是她真实的名字。只是康熙尚沉浸在幸福中,不曾察觉罢了。

二月里,西征大军班师回朝,此次因俘虏尽数被岳钟琪斩杀,故而便没有了献俘仪式,不免使得凯旋有些欠缺。

在两个儿子回京之日,康熙下诏,加封皇十八子为多罗哲郡王,封皇十四子为多罗恂郡王。加封的旨意写在一道圣旨上,而且是弟弟在前,兄长在后。不同于前几次加封诸子那样按照兄弟长幼的顺序来排列。

一时间后宫议论纷纷,言道“十四爷和十八爷虽有长幼之分,但更有嫡庶尊卑之分!嫡子尊于庶子,十八爷排在前头加封也是应该的!”

没了献俘仪式,庆功宴还是有的,白天前朝为岳钟琪和两位郡王庆功,晚上的时候后宫也在太极殿庆贺,温皙下了懿旨,嫔位以上如数赴宴,各家皇子福晋、皇孙成年的也都要来参加。这也是康熙的意思。

470

太极殿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间宴会才刚刚开始,温皙到时候,殿中济济一堂,似乎已经全都到齐了。温皙晓谕六宫一直是定酉时三刻,此刻已经过了预定时间了。

众人依次行了礼,温皙便叫他们各自按照身份入座。

只是康熙来不曾来,这种场合,位尊者者迟到没什么大不了,温皙吩咐小鹿子道:“去养心殿瞧瞧,皇上今晚是否过来。”这样大宴,照例皇帝也是需要现身。

温皙目光从嫔妃们身上扫过,今日是贵人亦可参加,故而多了不少面孔,虽然很眼熟,只不过温皙有不少都叫不上名字来。贵人嘛,不过正五品末等宫嫔之一,不像四妃六嫔都有定数,轻易不可超出,贵人是要多少便可以册封多少。

扫过六嫔席位范围,温皙眉头忽一皱,道:“王氏怎么还没有来?”

成妃从嫔妃之首席位上站起来,道:“回主子娘娘,开席以前,臣妾已经派人各宫请了,方才见密嫔未曾出席,已经由派了人去请。只是”虽然密嫔永和宫距离太极殿有些远,但是都已经迟了这么久了成妃也不禁生出几分不满来。

坐按照爵位排列皇子席位区域中中后位置十四阿哥胤祯站起来,语气昂扬道:“皇后娘娘容禀,额娘近日来身子不适,故而让儿臣代为告之。”

“告之?!”温皙细细品味这两个字,也就是说密嫔不过是叫儿子通知温皙一声,她不来了!

温皙脸上笑容渐渐转冷,对成妃道:“本宫久不约束嫔妃,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不懂规矩了?”温皙语气是轻缓,却是含了问罪意味。

成妃福身。脸上含着不屑笑容:“主子娘娘素来仁厚,难免有嫔妃愈发不知礼数了!主子娘娘早上午便晓谕六宫,若是身子早有不适,便该早早遣人来告罪请退!”成妃目光从已经恼怒了十四阿哥脸上扫过,“你说是吧,恂郡王?!”

十四阿哥昂扬着骄傲脸道:“额娘确早有不适。只不过是宴前儿臣前去请安时候,才突然加重了病情,若是成妃娘娘有何不解,大可去问太医!”

成妃登时脸上便挂不住了,她协理后宫多年,隐隐有皇后之下第一妃地位,何曾被小辈这般不敬过?!

温皙冷了脸道:“密嫔看样子真病不轻!那么以后什么大宴、年节都不必现身了!好好呆永和宫养病,无本宫懿旨和皇上圣旨任何人不探视,永和宫亦不得任何人进出!”

“皇后娘娘!”十四阿哥胤祯再也隐忍不住。急忙出列道,“额娘无过,皇后娘娘为何要封宫?!”不许任何人探视,不许任何人进出,这封宫有何益?

温皙嗤嗤一笑,唇角含了几缕凉薄嗤笑:“本宫也是为了密嫔好,病了这么久,不但不见好。反而愈发严重了!可别是得了肺痨,出来不但使得病情加重。万一传染了,可怎么是好?!”

“额娘没有得肺痨,只不过是寻常风寒而已!”胤祯急忙激烈地辩解道。

温皙面不改色,徐徐道:“若是风寒,怎么会那么久都不见好?”温皙原以为密嫔晓得羞耻才不出门,没想到今日却想给她这个皇后一个下马威啊!既然如此。你不想出门,便以后永远也不要出来了!

“皇后娘娘——”胤祯欲再度辩解,温皙立刻冷声打断了他话:“且本宫既是中宫,后宫之事自然由本宫独断,连皇上都不会插手本宫治理后宫!怎么十四阿哥。难道是比皇上都管得宽吗?!”

“我——”胤祯顿时被逼迫得涨红了脸,偏偏温皙后一句话是任何人都反驳不得!若加以反驳,不但是不孝,是有觊觎皇位之心,胤祯脸色渐渐紫涨,“儿臣只是据实禀奏额娘病情罢了,还请皇后娘娘明鉴!起码要传召了太医”

“不必了!”温皙语气淡漠而冷凝,“后宫之事,本宫自由本宫管束方法,你一个分了府皇子,着实不该开口过问!且你今日先对成妃不恭,后对本宫不敬,便是密嫔多年教子无方!本宫没有问她罪,反而许她闭宫静养,十四阿哥,你该谢恩才是!”

温皙如此当着众多嫔妃和皇子皇孙福晋们面儿,丁点颜面也不给这个册封郡王,句句戳到十四阿哥“不忠不孝”要害之处,将他当众批驳得体无完肤。其他几个皇子纷纷露出看好戏眼神,戏谑地看着他们十四哥。

这时候胤祄嘴里咬着一块糕点,斜眼道:“十四哥,我皇额娘叫你谢恩呢!莫非十四哥耳背不成?”

一语出,顿时殿中众人脸上或多或少浮现出讥笑之色——除了冰山脸雍亲王。

胤祯颜面荡然无存,脸色紫黑难看,袖子底下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着牙齿说出那几个字:“谢、皇、后、娘、娘、恩、典!”

“十四哥错了!”胤祄笑脸扬声道,“皇额娘不仅是我和十六哥、十七哥皇额娘,是所用皇子嫡母,莫非十四哥不这么认为?或者是对皇阿玛当年册立我额娘为中宫所有不满?!”

温皙若是发怒起来,言辞绝厉能把人逼得没话说,胤祄是温皙儿子,这方面自然也不差!

确,温皙即为皇后,便是所有皇子嫡母,不管你是不是皇后所生,都要尊称一声“皇额娘”,否则便有不孝之嫌。自从温皙被立为皇后,除了胤礽和十四阿哥,其他皇子都改了口,见了面也都是恭恭敬敬,不失半点礼数。十四阿哥桀骜,瞧着倒是比昔日太子胜三分呢!

胤祯此刻被堵得又是一脸难看之色。温皙倒是对此淡淡,语气也是不咸不淡地:“本宫可没那么好福气!十四阿哥只去做密嫔儿子。本宫高兴来还来不及呢!”她只不过是皇子们名义上嫡母罢了,你们愿意叫温皙听着,不愿意叫拉倒。尤其是向十四阿哥这样,温皙巴不得他不叫呢!免得自己听了也不舒服。

胤祯急忙一弯身,道:“儿臣不敢!”他自然是把皇后话当成反话听了。

小鹿子这时候也从养心殿回来了,麻溜小跑到温皙身侧。弓着身子道:“主子娘娘,皇上突然身子不适,说今儿不来了,请主子娘娘主持庆功宴。”

温皙淡淡嗯了一声,这种场合,密嫔不来便是不恭不敬,温皙便有理由治她罪,若是康熙不来便可名真言顺。

小鹿子又补充道:“太医院几个稽首都养心殿。”

温皙眉头一紧,看样子康熙是真不适。不像密嫔似,绝非装出来。如此想着,温皙心头愈发惴惴不安,便对众嫔妃道:“本宫不胜酒力,先行回宫去了!”

“恭送皇后娘娘!”温皙如今甩袖而去,只怕人人都会以为皇后是被恂郡王给气。

养心殿中,确如小鹿子所言,太医院医术高超几个太医都:高太医、许太医、秦太医等等。都是年过半百老太医了。

温皙见康熙躺寝殿龙榻上,深深蹙着眉头。眼睛疼得睁不开,脸色也不正常地苍白着,“皇上这是怎么了?”

康熙略睁开眼睛,疼得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老毛病了——”

康熙如此说,温皙也明白了。常年案牍劳形之人所固有老毛病,也就是颈椎病,由颈椎压迫脑血管而引发头疼。温皙忙摘下手上尖锐护甲,交给竹儿保管,便侧身坐康熙龙榻上。双手落他太阳穴上,缓缓地旋转揉着。

康熙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是缓解了几分疼痛,“怎么这么就过来了?”

温皙一边揉着一边道:“不过是个庆功宴罢了,叫他们自己乐呵就是了。反正我也没心思呆太极殿了。”

康熙忽握住温皙手,“你来了,朕便觉得好多了。”

温皙手微微一停,道:“常年案牍劳形,皇上该好好休养一下了。”

康熙轻轻嗯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柔和地看着温皙道:“了,这几个月,朕总要把剩下这些烂摊子事儿给处理完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身上是什么香,怪好闻。”

温皙笑着道:“寻常梅花香罢了。”只不过是以空间中铁骨红梅、绿萼梅花瓣和花粉研磨,配合薄荷、龙脑、沉香等香料调和出来,用来薰衣服香料罢了。自然闻着格外清冽,对缓解疼痛也有一定效用。

康熙呼吸了两口,道:“闻着高华清远,很合你气度,以后就用这个香吧!”

温皙含着柔软微笑,点头道:“好啊。”

一旁李德全趁机捧了汤药和蜜饯上来,康熙虽不畏苦,但是看着着乌黑药汁,也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康熙不是讳疾忌医之人,纵然知道这药苦得厉害,还是皱着眉头慢慢喝着。康熙御极天下六十载,从未对任何人低头过,如今却病痛之下,也不得不屈从于太医所开苦药。

温皙笑着吩咐道:“李德全,去冲一杯蜜水来。”

李德全弯腰道:“早预备着呢!”说着便从身后太监小唐捧着紫檀托盘上,双手端起盛放了蜜水茶盏,递给了温皙。

温皙掀开杯盖子,小指往里头瞧瞧一塞,便注入一小股灵泉水,这才顺手递给康熙。

康熙被药汁苦得肠胃不宁,自然大口喝着蜜水,三两下便见了底,道:“今天蜜水冲得格外清甜!”

温皙抿嘴道:“是皇上方才苦得狠了,只有嘴里苦到了头,喝甜东西才会觉得味道格外好!”

康熙呵呵一笑道:“这便可以叫做苦甘来!”

也可以说是苦中作乐吧,温皙心中暗暗道。

471

在康熙大寿,千叟宴到来之际,康熙的将养了些时日,总算是病愈了。 只是近来温皙却总觉得不大舒服,xiong口闷闷的,脑袋晕晕的,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烦躁感觉,就好像是更年期到了似的...只不过温皙想了想自己寿命,立刻就将这种可能给否决了。

起初还因为只不过是没歇息好,后来xiong闷的闷渐渐转变为刺痛,眼见便是千叟宴了,温皙不想惊动太医院,便叫胡语每日切脉,只是诊断的结果却是“凤体无恙”。

温皙愈发觉得不对劲,每日只照例喝着安神药,却总不见好,反而又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一日晚,康熙也在,因明日便是千叟宴了,故而康熙的兴致很好,精神头极好,半点困意也无,正徐徐叨叨说着明日的安排。温皙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侧对着康熙,手不由地揪起自己xiong口柔软的绸缎——刺痛的感觉,又来了!好像被人用针扎似的!但是温皙清楚得很,她的衣裳素用最精美柔滑的云锦软缎,绝不会有半点粗糙的地方。

“等过了千叟宴,朕便叫礼部和内务府操办退位和新皇登基事宜,就和之前说的一样,日子定在七月初七...”

好在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大约过了一刻钟,刺痛感便渐渐消退了,只是xiong口还是闷闷的不舒服。

“你怎么这几日好像闷闷不乐的?”温皙的脸sè虽无异样,一如往日红润,只是脸上没了笑靥,康熙是细心之人,多日下来,自然不肯能察觉不到。

温皙摇了摇头,蹙眉道:“可能是这几日天气闷热的缘故,总是xiong口闷闷的不大舒服。”

康熙轻轻拍了拍温皙的手背,语气似又责备之意:“依朕看,是你思虑太多了!”说着,拉着温皙手坐在chuáng畔,徐徐道:“这几年你总是每每深思忧虑,朕也猜想道朕的帝王寿命没有多少了!”

温皙眼中有惊讶之sè,的确这几年她几乎是数着日子过的,康熙虽然好几年前就说要退位做太上皇,但是前朝的事儿、西北的事儿他都放不下!温皙每日都在担心康熙还是会如历史一般死在皇位上!只是她的这样的担忧,没想到已经为康熙所洞悉了。

“放心!”康熙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今年七月初七,还来得及对吗?”

温皙点点头,比历史提早了一年多,自然是来得及的。

康熙渐趋苍老的脸sèlu出欣慰之sè,“天命竟然给朕超过六十载的帝王命数!朕以前几乎不敢奢望!朕说了,七月初七退位,你可安心了。”

明明一切都来得及,明明她也可如康熙所说一般安心了...但是身体上奇异的不适感,让温皙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翌日是康熙大寿,也是千叟宴的日子,照例是需早早起来的。康熙还要去上早朝,接受群臣朝贺,故而早早走了。温皙仰躺在chuáng上,虽然已经能够感觉到天亮的,但是浑身沉重地就是起不来,连眼皮仿佛也沉重如铁,只能稍稍睁眼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