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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道石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好。”

在厘于期和楚道石把入梦的准备工作做完,点起无数馥郁的熏香后,楚道石躺在了大厅正中的地板上,身下是仓促拼凑起来的毯子,他闭上了双眼。

厘于期和白徵明则收拾好需要的物品,再度准备踏出大门。甄旻忽然站起来,先是叫住了厘于期:“我赌你们安然无恙,你可给我记住了。”

厘于期漂亮的脸上笑得暖意盎然:“我一定会故意受点小伤,回来让你输钱请酒。”

甄旻又转向白徵明,但过了好久才只说出一句:“你……小心。”

白徵明心中五味杂陈,但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听见了。

两个人头也不回地踏进了夜幕。

楚道石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甄旻的脚步声则是半天后才回来,他长吁了一口气,这才集中精力冥想,让周围的香气发生作用,眼前逐渐变得昏蒙,意识仿佛轻轻地飘了起来。

等他再次脚踏实地的时候,已经是一片雾茫茫的白色大地。

他往前走了很久,还是分不清方向,周围似乎看上去都一样,飘着稀薄的,但是足以阻挡视线的白色雾气。他在哪儿?这是谁的梦?他不知道。在这个时间里,有无数的梦境穿行在世界之上,它们彼此重叠,却互不干扰,每个梦都是一个短暂的时空。这里充满了夜晚的低语,白日的幻影,到处都是沉重的虚无。

就这么走下去吗?楚道石感到自己的脚上沾满了露水一样的湿气,但是他坚信,这次造成无数人昏睡的罪魁祸首,一定不会放任自己这样乱走的。

他会来找自己。

在楚道石的两旁,渐渐开始有光怪陆离的画面闪现,但是它们却显得异常微弱,转瞬即逝。楚道石在很久以前,跟师傅学习入梦的时候,见到的景象与现在迥然不同,那时无数景象如同大潮一般汹涌,人流一般稠密。

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人们的梦吗?为什么它们看上去都像是被冲淡了似的?楚道石正在疑惑间,有一个暗色的影子从他的眼前一闪而过。这个影子沿着雾蒙蒙的大道,敏捷地向前跑去。

楚道石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用自己最快的速度。

不知道跑了多久,影子渐渐地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楚道石还没来得及失望,它又以刚才的速度,再度出现并且迅捷地迎面跑了过来。等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个影子是用四肢着地奔跑,快得几乎看不清腿的动作。它眨眼间就跑到了楚道石的眼前,骤然刹住脚步,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后者。

楚道石低头看它:竟然真的是一只猴子!

它有一张窄小的红色脸庞,全身布满淡褐色的毛,屁股上却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此刻它的双眼审慎地看着楚道石,没有眼眵,也没有惊恐的眼神——这一切都说明,它是一只驯化的、专门用来街头作戏的猴子。

果然,猴子只是梦中的幻象吗?但是为什么现实中又有人看见了呢?楚道石心中疑云密布:难道说这猴子就是大昏睡的肇事者?他试着用脚驱赶猴子,后者缩了缩脖子,灵巧地避了过去。同时直起身来,伸出了毛茸茸的小手。

……这是……要吃的?

楚道石赶紧摇手,那意思是说没有。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猴子猛然跳到他的身上,尖利的爪子在他的大腿上狠狠抓了一下,得手后扭头就跑。

爪子穿透了裤子和皮肤,深深地划破了肌肉,血顿时渗了出来。楚道石痛得叫了一声,再看猴子已经奔出两步,停下回头,那张丑陋的小脸上似乎在得意洋洋地微笑。楚道石咬牙切齿地追了上去。

在现实中守候他的甄旻清清楚楚地看见,楚道石突然抽搐了一下,大腿有个位置慢慢变得血红。然而他只是五官痛苦地扭在一起,双眼依然紧闭。甄旻霍然站了起来,就要出声喊叫,但是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刚才只是隐约不安的心情,瞬间升级成为惊慌。但是她还是竭力镇定下来,吩咐手下:“给他包扎。”

白徵明和厘于期此时,已经巡逻过了一半的走廊,一无所获。他们一边走一边随时点灯,务求饮露宫到处灯火通明,避免黑暗死角。然而他们所到之处,一样都是鸦雀无声,老鼠和其他动物的尸体,时不时会横亘在脚下,但是却听不见一点苍蝇的动静。不止苍蝇,平日打之不尽的蟑螂,和对尸体闻风而来的蚂蚁,也是看不到半只。一切都安静的几乎像死了一样。

只有白徵明粗重的喘息声不断传来。他一定快要爆炸了。厘于期想。在缓慢而警惕的前行途中,白徵明忽然用低低的声音说道:“我不能失去母后。”

他没回头,厘于期只能用同样的音量应道:“我知道。”

“在他们的眼里,我大概是个可有可无的点缀吧,然而只有母后曾经对我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他们,应该指的是父亲和兄弟们。厘于期只有继续回答:“我知道。”

“她要是不在了,我该去哪儿呢?”

厘于期被这句话重重砸在心里,一时哽住无言。

素王不是个被父王重视的孩子,排行第五,母亲这边的家人只是很普通的贵族,自己也没有对国计民生用得上的才能,个性又很散漫,比起兄弟们的竞争来,更喜欢在音乐和绘画中消磨人生。这样的人,就算有人喜欢他,也不会太拿他当回事儿。父亲偶尔召见他,是因为他会讲笑话,以及说些与国家无关的闲谈;兄弟们偶尔接待他,是因为他基本完全无害,倒对房屋的装修很有一套。

他们都是在无聊的时候,才会想起他,而做正经事的时候,就会把他丢在脑后。他的兄弟们,甚至在为了继位而呕心沥血营结党派的时候,都下意识地把他忘在了一边。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白徵明是一个很孤独的人。

真正因为白徵明这个人,而打心底需要他的,只有他的母亲冀妃。他厘于期有自己的空间,甄旻平时也很幸福,楚道石……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冀妃,她除了白徵明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无论在什么时候,她都会挂念着自己的儿子,一心一意,没有任何杂念,不求任何回报。在冰冷的王宫中,母亲就像是一个温暖的火把,永远为了素王而点亮。

所以,他不能失去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因为那样的话,他就真的没有回去的地方了。

所以,饮露宫的灯火,决不能熄灭!

厘于期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已经发动了碧绿的枭眼——他不会让素王失去这唯一的亲人的,他保证。

厘于期让过素王,转到了他的前面,中间看着后者点点头,顺手掐灭了他们本来手执的灯火。而转过前面的角落,就是厨房了。也正是上次事发的地点。

白徵明明显提高了警惕,他抓紧了手中的棍棒和兽网,脚步放得很轻。这里的地面在第二天已经由专人打扫过了,没留下什么激战的痕迹,宠物和老鼠们也没有在这里横尸,一切都显得很平静。可是因为昏睡的骤然流行,所以并没有点上灯火,一切都漆黑如墨。

然而意外的,当他们转过影壁,却发现本来应该黑暗冷清的厨房,有一星极微弱的光芒在闪动。白徵明和厘于期同时看见了光,还没来得及互相通知,光又以闪电般的速度,倏地熄灭了。

里面有人?厘于期甚至都顾不上跟白徵明讲话,身体已经没墙而入,用匪夷所思的速度顺着墙壁冲刺过去。

他走的是绝对直线距离,而且悄无声息,用这样的方式,配合上只有魅才能发动的极限速度,即便是再机敏的物种,也不可能轻易逃脱。

厘于期闪现绿芒的双眼,在穿墙之后,果然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全身散发热气的活物。这东西身形不大,大概只有一尺多高,瘦小灵活,四肢几乎一样长,“他”正从灶台上一跃而下,就要夺门而出。随着“他”的动作,有无数硬物纷纷坠地,看上去应该是平时堆积在灶台上的瓜果蔬菜。厘于期毫不迟疑地一脚就踢了过去,正中“他”柔软的腹部,踢得这家伙“吱”的惨叫一声,滚落在地,翻出去很远。

从这声来判断,已经确凿无疑地是“它”了。厘于期不敢怠慢,正要跟上再补一脚,就见对方还没等翻滚之势结束,突然四肢一点地,蹭地窜了起来。

甚至都没有缓冲!它开始以一种空前的敏捷,疯狂地在厨房里狭小的空间中乱窜起来。厘于期猝不及防,不但没能跟上,还被它重重地在脸上划了一道,一只眼睛几乎抓瞎,他捂住脸用力捏了半天,才把差点掉出来的眼球塞回原来的位置,再一转,已经是完好如初。厘于期恶狠狠地开始在房中追这个凶手,如果有人看得见的话,那端的是跑得令人眼花缭乱——双方都飞起一般,在房顶和墙壁上四下纵横,飘忽不定。

最后,还是无名生物占了身材的便宜,它觑了个空,从地上猛地一把捞了样东西,嗖地一下跳出了门。这时,厘于期已经看到了厨房门外的灯光——白徵明知道厘于期进去抓捕,但奈何自己视力有限,没奈何只好再度点灯,正堵在门外。

那东西冲出门外的时候,一头栽在白徵明的灯笼上,就听“嘶”的一下,灯笼纸被扯了个稀烂,蜡烛正倒在它的头上,“忽”的就是一片火光,似乎是有什么毛发之类的东西烧焦了。它疼的吱吱乱叫,但居然极聪明地在地上就地打了几滚,把火光给压灭了,这才又站起来接着狂奔而去。

整个过程,也就是眨两下眼的功夫,而且这个奇怪的东西,居然也始终没有放下刚才从地上拿起的物品。

厘于期尾随而至,但“它”已经无影无踪。只有白徵明惊诧地望着一个黑暗的方向,喃喃自语地说道:“猴子……”

什么?厘于期心中一震:果然是现实中的猴子吗?这么说那些宫女们没有在说梦话?

“你认得那是什么种的猴子?”

白徵明的表情显得有些怪异:“没有尾巴……是,是小巧吗?是猴子老爹的小巧啊!”

厘于期听得一头雾水,“你认识那只猴子?”

白徵明却摇摇头:“不。不认识。它只是像小巧而已,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一定是猴子老爹的猴儿。”

“为什么这么说?”

“用来戏耍的猴子,都是没有尾巴的。王宫里,只有猴子老爹耍猴,只有他这样做。”

借着厘于期再度点着的烛光,两个人清楚地看见,在地上散落的,果然都是各种各样的蔬菜和水果,特别是水果,基本上都给扯散了,砸在地上汁水四溅,在被弄脏了的地板上,清晰地印着猴子特有的小脚印,凌乱不堪。白徵明顺着脚印往走廊里走了几步,厘于期非常轻快地击打了一下墙壁,附近区域的走廊墙壁上都闪耀出了淡蓝色的微光,照亮了眼前的一切。就在猴子消失的方向,在地上有两粒圆滚滚的东西。厘于期过去捡起来一看,迷惑地把它递给素王,那是两粒葡萄。应该是刚从葡萄串上掉下来的。

看着葡萄,白徵明沉默了片刻,提高了声音,似乎是冲着某个未知的敌人怒吼:“想让我相信这是贪吃的猴子作祟,白日做梦!”

厘于期抱着肩膀思考了一下,安抚地拍拍白徵明,“我们也只有这个线索了,追下去看看吧。希望楚道石那边进展顺利。”

第六章

楚道石这个时候,也正在追踪一只奇怪的猴子。在梦中,他每次抬腿,都觉得沉重无比,尽管花了很大的力气,但还是像在空中漂浮一样,行进困难不已。眼见着猴子越跑越远,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激劲儿,他撮口一呼,从口中喷出一道白气,周围顿时刮起了力道十足的强风——楚道石暗自有点儿吃惊:原来在梦中,居然能把原有的力量放大这么多?

风幻化成了透明的蛛网,向猴子兜头罩过去。但是还没有靠近猴子,忽然像被人从另一个方向吹了一口气,瘪了下去,顿时消失。猴子欢叫着连蹦带跳,投向了薄雾中一个渐渐出现的人影。楚道石迈着几乎走不动的腿,以一种滑稽的姿态跟着飘来。

那个人影,等凑近看,才发现非常瘦小。

纤细的四肢,小小的手脚,与脖子有些不相称的大大头部,眼睛虽然很大,但是却像青蛙一样在脸上凸出着,小得不成比例的鼻子和嘴。整体看起来,就像是本来应该很美丽的孩子,五官却有点漂亮过头,反而成了骇人的夸张一样。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他总觉得这个人有点儿像刚刚出狱那段日子的自己。是营养不良吗?还是说……

还没等他想完,一个声音从这个人口中传了出来:“你是谁?”

声音出人意料地甜美脆爽,是男童尚未变声时,高亢而清越的嗓音。

是个男孩吗?楚道石挪动到人影的面前,拨开眼前的雾气,低下头审视,那果然是个男孩。虽然身材长得令人扼腕,但是脸上却没有一点皱纹。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有点儿出号的大,而且不停地向四方转动,好像控制不住般集中不了视线。

楚道石被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孩吓了一跳,本能地想:“他会是那个造成昏睡的家伙吗?”

男孩见他不回答,又追问道:“你也不会说话吗?”

也?这里有人是哑巴吗?楚道石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当然会说。你是谁?”

男孩摸摸猴子的头,楚道石看见猴子头上的毛发秃了一块,四周的边缘变得焦黑,像是被火烧过——刚才被它挠中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我是儿子。”

“谁的儿子?”

“爸爸的。”

“爸爸是谁?”

男孩猛地抬头,脸上的表情扭曲:“谁让你问了?!”

声音骤然拔得很高,随着这一声,周围的雾气在眨眼间就散了个干净,像是被无数风扇吞了进去。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熊熊焚烧的火苗,楚道石的脚下,就正踩在一块滚烫的岩石上。

灼伤的剧痛片刻间就传到了脚心,楚道石惨叫一声蹦了起来,但只要落下来,就是被高温无情炙烤。楚道石的鞋子很快就烧起了火苗,从脚上开裂,掉落,变成了一堆火星,裹脚布也随之化作飞灰,赤裸的脚上皮肤被烫起了大泡,接着被踩裂,流出脓液,然后就是发黑炭化。看着楚道石犹如被活生生炮烙一般在地面上蹦跳,男孩拍着手笑了:“烧鹅掌!烧鹅掌!”

瞬间就被折磨的快要崩溃的楚道石,脑子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念头:“烧鹅掌……这是一道名吃!”

把活生生的肥鹅放在慢慢烧红的铁板上,任它们因为痛苦而走来走去,最后鹅掌被烤熟,鹅也倒毙,这时候再把鹅掌切下来上桌,味道鲜美无比,可是鹅的其他部位,却因为恐惧而变得恶烂不堪,只有扔掉。

十来只鹅……才能凑一盘……楚道石已经快要跪在地面上了,他冲着安然无恙的男孩大叫:“快停下!我不是鹅!我是人!”

男孩听见他的话,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顿悟般地敲了下头:“人的脚没洗,很脏!不要吃!”

话音还没有落,温度就迅速冷却了下来,刚才还是火热地狱的地方,已经是冰凉彻骨。

楚道石一头栽在地上,捂着脚呻吟翻转。他的双脚,就在刚才短短的时间内,已经重伤,痛楚残酷地从脊椎直达脑髓,狠狠地抽打着他的每一条神经。

男孩好奇地看着他打滚,但却还尖着嗓子提问:“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楚道石在尘埃里煎熬的这几秒钟,已经想明,这个男孩,一定是造成昏睡的重要嫌疑。

因为他对梦境的掌握,自如的过分了。楚道石的入梦之技,是一种用自己意识嵌入他人脑海的手段,他人可能会在梦中看见他,但是绝不会影响他,就算他们有意识地想在做梦时做些什么,但是往往因为意念纷乱,无法集中精神,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目的,所以楚道石这样的秘术师,才可以借机自如地在梦中穿梭,用以偷窥做梦者不为人知的心思。但相应的,因为入梦者的意识是清醒的,如果他们在梦境中迷失,又没有人指引他们回来,那么在现实中,他们也就会永远地沉睡下去,直到全身衰竭而死。

但是这个男孩,一上来就敏锐地发现了自己,并且能够精确地、收放自如地折磨他。

甚至没有片刻的迟疑。

楚道石只能乖乖回答他的问题,而且必须完全顺从,因为这个孩子随时可以杀了他,彻彻底底地,把他从两个世界都抹杀。

而在梦的另一端,甄旻焦急而无助地看到楚道石的两只脚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在扒下靴子之后,脚的大部分皮肤轻易地就随着裹脚布一撕而下。

大厅里的人们都看到了这幅惨象,啜泣声再度充满了空间。甄旻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花了很大力气才不让自己也哭出来,为了平抑心中的恐惧,她用力揪住自己额上的那绺红发,用力之大几乎要生拽下几根来,这才勉强回复了镇定,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跟大家说:“不要慌!这只是假相,他会好起来的!”

人们抱作一团瑟瑟发抖,甄旻的侍女也在其中。两位保镖的脸色已经是难看之极,他们紧紧地站在甄旻的身边,不敢离远一步。

甄旻很清楚,这个时候,她必须要克服一切,忍耐着成为主心骨。由于人们不敢上前,她只有自己动手为楚道石处理伤口。甄旻也很害怕,看见血和流脓变黑的皮肤,她也想吐,可是她不能后退,如果她再害怕,这些人就会彻底崩溃。

“素王殿下已经出去查明真相了,这里很安全,有护符和灯光保护我们,大家放心。”

语音还未落,离她最远的一群人,哭声戛然而止。等甄旻听到其他人的惊叫,飞奔过去探看时,那群人已经整齐地在原地沉睡了过去,就这样保留着互相拥抱的姿势,无论如何都无法叫醒。

大厅里的尖叫,此起彼伏。

猴子闪烁着热量痕迹的脚印,在走廊的尽头消失了。

紧随其后的厘于期迷惑地停住了脚步,他询问地看着在后面气喘吁吁跑来的素王,那意思是说:“奇怪,脚印怎么突然消失了?”

然而白徵明用手中的灯笼在周围照了照之后,脸上现出了惊异的神情:“怎么是这儿?”

“这儿是哪儿?”

白徵明把灯笼交给厘于期,开始在地面上寻找。他一边找一边用手不停地这儿敲敲,那儿砸砸,很快,他找到了什么,也不嫌脏,手指嵌在地面上一用力,抠起来一块砖。厘于期看得清楚,在砖下面有一个环状的把手。那把手掩盖在砖块之下,表面却显得光滑,应该是常有人使用。白徵明也摸到了把手,表情变得更为复杂。他抬起头对好友说:“这里,是我当年藏猫猫的地方。”

“因为总被太监和宫女们找到,我一赌气,私底下找人挖了个地窖,也就是个能装几个小孩的小地方吧。后来大了不玩了,又有了自己的府邸,就废弃了——难道猴子也知道这里?”

厘于期示意白徵明起身站远,他用手在空中虚晃,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自动抓住了把手,猛地一提。一块石板应声而开,现出一个黑黢黢的通道。厘于期用眼扫了一下:“很深,绝对不止几个小孩的容量。”

“不可能。也就五步见宽而已。”

厘于期把灯笼交还白徵明,自己先行步下:“应该有人改造过这里。很危险,你跟在我后面。”

白徵明有点儿恼怒:“我又不是泥捏的,至于的嘛。”

厘于期扭脸莞尔一笑:“你眼神不好,迷路了我可不想费劲找你。”

果然如厘于期所说,这里早已不是白徵明熟悉的儿时藏身之所。在原本的基础上,有人进一步往深里挖掘,仅容一人通过、狭窄幽暗的通道,一直弯弯曲曲地通向未知的方向。所幸墙壁上都有设置简陋的油灯,可以一路点燃照明。

泥土腐败的气息和潮湿透骨的阴风,不停渗入人的口鼻和关节,人走在其中,似乎是行进在一张粘稠冰冷的大网之间。白徵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焦躁和抑郁在心中翻上滚下地交替出现,感到既讨厌又……悲伤?这种情绪太奇怪了。他只好通过观察其他地方来转移注意力。这里的墙上,除了镶嵌着油灯之外,到处都是粗糙的挖掘痕迹,但是在其中还有很多刮擦的印记,有些则甚至显得平整圆滑,好像被反复加工过,地面上也会规则地出现一些圆坑,还有长长的拖痕。

这里,不应该只是个简陋的小地窖吗?为什么会出现这么曲折的地下通道?它到底通向哪儿?这是谁加工改造的?白徵明心中充满了谜团,但是又隐约有一种奇怪的下意识,他并不想知道实情。

因为这个小地窖,当年知道的人,貌似只剩下了猴子老爹,甚至连亲爱的母亲也并不知晓。他不无痛苦地回想起五岁的自己,孩子气地威逼猴子老爹找人替他挖掘这个秘密藏身地。年幼的素王对老人说:“敢说出去的话就杀你的头!”

老人回答说:“殿下的事情,我绝不会告诉人的。”

“死了也不说哦!”

“嗯,死了也不说。”

白徵明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攥住,再也没有松开。

“什么破名字!太奇怪了,不好玩!”

楚道石只觉得口干舌燥,脚底的疼痛现在已经有点麻木了,他勉强扶着膝盖站起身来,每走一步都像踩中了三把尖刀,但是尽管如此,还是要打点起精神来回答问题:

“爸妈起的,见笑了。”

可爱到有些畸形的小孩把头歪到另一边,“妈?妈是什么?”

“妈妈就是母亲,生你养你的人。”

“胡说!生我养我的人只有爸爸!”

眼看周围的温度又要骤增,楚道石赶紧顺坡下驴:“是!只有爸爸!妈妈什么都不是。”

小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问:“你来干什么?”

楚道石深知每一个问题的凶险,正在他打腹稿的时候,小孩又跟着发话:“我刚才叫你,你不来,不叫你,你偏来,你是来陪我玩的吗?”

什么?楚道石一激灵,他忍住一肚子疑问,绰着小孩的口气说:“是,我是来陪你玩的。刚才你叫我,我没听见。”

小孩低下头,猴子敏捷地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替他挠了挠头顶。他说:“那些人,我一叫就来了,但是你怎么跟聋了似的?”

楚道石的脑细胞空前激烈地运转,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我反应迟钝,刚听见……不过,你怎么叫人啊?”

小孩骄傲地一仰脖:“就是这样啊!”

他晃动着细弱的四肢,像没有重量一样跳入了空中,然后开始猛烈地转圈,胳膊和腿像旗帜一样噼噼啪啪地击打在他的身上,一边转嘴里一边喊着:“来玩!来玩!”

猴子随着他的动作,在地上欢愉地蹦跳,发出吱吱哇哇的叫声。

在它们面前的空气中,显出了模模糊糊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的情景,并且越来越清晰,楚道石在底下看得清楚:那正是饮露宫的大厅。他的身体,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大腿和双脚被纱布包扎,而背对着这里的女人,应该就是甄旻,她正在挥动双手,试图让慌乱的人们镇定。她的两个保镖,双腿战抖着贴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