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叶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与同情,忙垂眸道:“回娘娘,您忘记了,今夜是大寒,皇上诏了各大臣在饮宴呢。”

皇后这才恍然,是的,她忘了。前些日子皇上还特地问她能不能去,毕竟,每年都是他与她一起主持与各大臣饮宴。

可是,今年,她一口回绝了。他眼中的一闪而过的失落与怜惜,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直觉想要再冷嘲热讽几句,却莫名其妙地按耐了下来。

他,终究对她还是有份夫妻之情的。

如果,如果…他还是当初那末落的王爷,被远远的遣到边疆镇守,而她依旧是那端庄严谨的王妃,日日盼着他归来,那样思念而辛酸的日子,如今想来竟是幸福得无以复加。

可是,究竟是谁变了呢?是他还是她?

一滴眼泪落了下来,一双眼中再无任何温情与波澜,一切都过去了。亲情,夫妻情,都烟消云散了。

紫叶跪在冰冷的地上,双膝冻得刺痛,但是却依然不敢动一分。

皇后叹了一口气:“如今,是哪位娘娘在皇上身边伺候,与皇上一起…主持宴席?”

紫叶倒吸了口冷气,半晌才战战兢兢地道:“回…回皇后娘娘的话,是…是…柔婕妤娘娘。”她说完,紧张地偷眼看皇后的神色,随时准备着什么东西铺天盖地地向她身上招呼。

前些日子,哦,不,前前些日子,她的额上就被皇后砸来的茶盏盖划了一道口子。做奴婢的命就是如此。她也习惯了。

皇后冷冷一笑:“好,如今她可得意了,可是坐在本后的位上款待?”那次可恨没有将她杖杀,如今死灰复燃,再也没有可以遏制住她的势头,只得眼睁睁见得她坐上后宫第一宠妃的位置。

紫叶慌忙回道:“娘娘息怒,柔婕妤并没有坐到皇后娘娘的身边,她一直坐在下首。”她回答完,皇后却出奇地没再冷笑,只侧首沉吟。

“如今可是戍时二刻了?”她忽然问道。紫叶忙看向殿角的沙漏,的确是二刻了。

“去给本宫备肩辇!”皇后忽然道。她立起身来,看着屋外呼呼而过的北风,眼神似千云漫卷,变幻莫测。

紫叶大惊,慌忙膝行到她的跟前:“皇后娘娘难道要出去?外边太过寒冷,皇后的身子经受不住的,皇后娘娘三思!”

皇后不理她,只慢慢走到一人高的铜镜前,细细又加一件披风,雪衣。

紫叶见她的模样,又慌忙苦劝道:“皇后娘娘,要不乘凤辇吧,肩辇实在太冷了,皇后娘娘的身子不能受冻。”

皇后看了她一眼,木无表情道:“去!别让本后再说一次!”

紫叶无奈,只得退了出去吩咐外边宫人备肩辇。殿门大开,在外徘徊许久的北风终于得了这个机会,冲了进来,皇后被风一吹,几乎要站立不稳,紫叶忙扶了她,又命人拿来一件雪裘再加上。

皇后看了她一眼,终是什么也没说。

“皇后娘娘想要去哪里?”风中紫叶的声音亦是冻得发抖。

“去柳氏之处。”皇后的声音在肩辇之中,听起来含糊。

紫叶心中一惊,又靠近问:“皇后想要去的是柳国夫人处?”

“难道这个后宫还有另一个柳氏么?”皇后冷淡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带了些许颤音,许是冻着了。紫叶不敢再问,连忙吩咐抬轿的宫人往柳氏之处而去。

肩辇抬起,几个宫人跟随其后,就如夜间的游魂一般往深宫僻静之处走去。积雪咯吱作响,越发衬得夜深沉如许。北风在他们身边打转,似要带走他们身上残存的热气。

不知走了多久,那方破落的小院子才露出一角来。

紫叶心中一喜,连忙向轿内的皇后轻声唤道:“皇后娘娘,到了,到了!”过了许久,皇后才幽幽地道:“快…扶本后一把。”

她声音虚弱而带着强自忍耐的颤抖。紫叶连忙将她扶出,就着宫人手中的宫灯一看,不由吓得几乎哭了,只见皇后脸上冻得青紫,眼已微微半闭着,几乎要冻僵的模样。

“皇后娘娘…这这…”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忙对宫人怒道:“快去敲门!快去!”

一边的宫人赶紧去敲,过了半天,门才突然打开,一抹纤细瘦削的影子立在门后,冷冷地看着他们。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天家情(五)

紫叶见门大开,也顾不得什么,连忙扶了皇后进去,边急走边道:“快些准备碳火,热姜水,若冻坏了皇后你们可担当不起…”

她边说也不看那人,走了几丈,才见那人慢慢跟了过来,待她到了近前,紫叶一惊:“是…是柳国夫人…”

她扶着皇后,不好见礼,忙道:“柳国夫人恕罪,奴婢不好见礼,请先让皇后娘娘进去暖暖,皇后娘娘都快冻坏了。”

柳国夫人一身玄色长裙,倒似夜里的幽魂一般,也不说话,径直去开了门,到了堂上,这才将皇后引到碳盆前,拨了拨,碳火旺了些许。有个年老的嬷嬷从里面转出来,柳国夫人对她耳语了几句,那老嬷嬷便下去安顿外边的宫人,又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水,这才又退了下去。

紫叶赶紧喂了皇后喝下,又为她搓揉四肢,堪堪过了一顿饭工夫,皇后这才缓过神来,不再颤抖。她微微挥了手,紫叶一见,恭谨地退了下去。

整个大堂之内只剩两个萧索悲凉的背影,皇后微微抬眼看了一边从头到尾不发一语的柳国夫人,忽然轻笑道:“怎么?柳妹妹不奇怪本后会过来?”她半边瘦得凹陷的脸郏映着火光,有种说不出的阴森味道。

柳国夫人看着那明灭的碳火,又从旁边夹了几块放进去,冷声道:“臣妾就想,不过三个月,皇后你便要过来找臣妾,没想到还猜得真准。”

她幽幽抬眼看了看皇后,忽然嘿嘿一笑:“你我争强斗狠已经快十年了吧。没想到,最后谁都讨不到好去,偏偏让别的女人捡了个大便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在侯府之时,就该把我的儿子给你。哈哈…可惜,当时你想不开,我看不透。如今真的是转眼成空。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她掩面而笑,但是那笑声却比鬼哭更渗得人心慌。

皇后只默默不语,她恨她恨了快十年,她恨她为皇上生下第一个儿子,她恨她比自己温柔貌美。可是如今,有更多的女人为皇上生下儿子,有更多的女人比她更美,而且越来越多,多得让她再也斗不过来,再也无从争斗起。

她不知道这样的折磨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也许只有当她生命结束的时候才能结束。一切都是虚空。手抓得越紧,越是什么都没有留下,唯一留下的,却是宿敌留给她的礼物——一个她盼望已久,却求之不得的儿子。

这是多么令人嘲讽的事实。

柳国夫人的笑还在呜咽着,合着屋外的北风,分外令人感觉悲凉。

皇后轻轻一叹,拢了双手,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了双眼苦笑道:“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若不是走到这一步,如何肯舍弃你的儿子,我若不是走到这一步,又如何会在今夜见你?你知道我今日而来所谓何事。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柳国夫人抬起头来,一贯温婉的面上是刻骨的恨,她冷冷一笑:“我能有什么想说的,我把我的儿子给你,你如果够聪明,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大皇子不能有我这个犯了罪的母妃阻挡他的前途。所以你应该想尽办法将他捧上太子之位,这样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皇后哼了一声:“这样浅显的道理我怎么会不懂?可是如今皇上被那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连找出的私通外臣的证据都不能让皇上对她有一丝责怪之意。我看你的儿子是比不上那个女人才两三月大的杂种了!”她说完,含着一丝解恨看着柳国夫人越变越难看的脸色。

柳国夫人终究是城府深厚,心中转念一想,便又恢复平淡无波的神色。她略略嘲讽看了皇后那恶毒浅薄的神情,微微一笑:“皇后就算再怎样侮辱臣妾也不能让那华地来的贱人掉一块肉,皇后现在还不明白谁是敌人,而谁是你的盟友吗?依皇后所说,大皇子不能被皇上立为太子不过是因为她盛宠日盛,而她的儿子被皇上爱乌及屋地疼着。左右不过是两个方法,第一是除掉她,第二是除掉她的儿子。皇后这两点应该不用臣妾教吧?”

她一口一个“皇后,臣妾”,眼中的嘲讽之色渐浓。两人明争暗斗近十年,她的手段她早就了解,而今日皇后过来,她知道她并不是真心想讨教什么,只不过她——已经没了战胜那个女人的信心。

一个女人所依靠的不过是家世与夫君的宠爱,如今皇后能这毫无办法,一定是她赵家开始渐渐被楚霍天打压了,就像她的柳家一样,树大招风,转眼间,飞灰湮灭…

柳国夫人尤自想得出神,皇后却不耐烦地道:“这两个办法本后哪里没想到,本以为你还有什么高明的招术呢。看来本后来这一趟算是错了。”

柳国夫人却不动怒,只定定看着她,恍惚一笑:“还有个办法就不知道皇后娘娘敢不敢试,若是最后一博成了事,楚国就以你最为尊贵之人,若是不成,就是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皇后娘娘想听么?”

她说这话之时眼中闪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狂热与诱惑之色,可是她浮在脸上的笑容却十分凄凉恍惚,两相截然相反的神色让皇后看心惊肉跳。

诡异沉默的气息在两人之间盘旋,碳火毕剥,偶尔爆起的火星也惊不动两人的沉默。

“你说吧。本后且听一听。”皇后终于开口。柳国夫人微微一笑,趋前在她耳边如此这般说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随云卷(一)

明灭的灯火下,皇后的面色越来越苍白,整个身躯微微颤抖着,柳国夫人的红唇一开一合,似含了无尽恶毒的诅咒。

等她全部说完,皇后踉跄地后退几步,抚着胸瞪大眼睛看着柳国夫人那张比鬼好看不了多少的脸。

“你你…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名?你…你竟然想要如此?”皇后退无可退,磕到椅上,顿时重重坐了下去。

柳国夫人似笑非笑看着皇后震惊到扭曲的面庞,柔声道:“臣妾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只不过臣妾一片真心都是为皇后娘娘打算,若臣妾猜得不错,皇后娘娘的娘家也急了吧。不然怎么会好端端地弄进宫几个女子,这算盘打得明显,可最后还不是被皇上撵出宫了?依臣妾说,若皇后娘家没找到像那个华地女人一样的妖孽还是不要送入宫来丢人现眼的好。”

皇后重重的喘息几声,连她的冷嘲热讽也恍若未闻,脑中只盘绕着她方才说的那番话,一字一句挥之不去。

她终于呻吟一声,抱住了头。柳国夫人一步一步走近,继续用甜腻的声音凌迟着她脆弱的神经:“皇后娘娘想想看,只有这个法子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只有这个办法皇后娘娘才能彻底的除去心腹大患,大皇子还小,以后还不是尊皇后娘娘为母后,皇后娘娘试想想那种万民俯拜的感觉…”

她边说着,脸上浮现了梦幻一般的神色。半晌,皇后忽然冷冷地插口笑道:“本后的身体不好,估计撑个五六年就大去了,你可倒好,到时候你作为大皇子的生母,自然是享尽荣华富贵,果然是好计谋,本后做坏人,你到最后做回好人…哈哈!”

柳氏一愣,忽然面上狠色一闪,走到皇后面前,猛地跪下道:“皇后娘娘放心,等到真的那一天,大皇子一旦被立为太子,臣妾一定自我了断,安皇后娘娘的心!”

她说完,直直盯着皇后的面上,满面是坚毅与决绝。皇后浑身一震,这个念头她不是没想过,只不过竟被她先一步说出。看来,柳氏心意之坚,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

屋外的风声更紧了,一声一声,像一只巨大无比的怪兽在垂死的挣扎。时间一刻一刻过去,皇后终于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离开柳国夫人处,皇后低眉坐在肩辇之中,手中紧紧捏着柳国夫人临去之时郑重递给她的瓷瓶,那瓷瓶上冰冷的寒气从手心蔓延到心脏,冷得她再也找不到一丝温暖。

柳国夫人的决绝地话还在她耳边回荡:“皇后娘娘难道对那个人还有一丝一毫的夫妻恩情?他如今四处打压赵家世族,扶植寒门,他的心是冷的,冷的!…”

冷的?最先冷的是谁的心?如今再也不愿意去想。

风渐渐缓了几分,天上终于飘下鹅毛般的大雪,在漫天风雪中,皇后终于将那瓷瓶放在了怀里。

既然生不再能同寝,就一起,死同穴吧…

楚宁和二年的年末渐渐过去,欧阳箬跟着楚霍天几次与重大臣饮宴,她心思极细,对每个大臣的喜好渐渐把握住,再加上赵清翎从旁提点,还有德轩从展飞处源源得来的消息情报。整个楚国朝局被她了解得有如手中的掌纹一般透彻明白。

只是,千丝万缕的消息中,她惟独不愿意去碰触有关于那个人的。每每夜深人静,她累极而睡,他挺拔的身影一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泛起一阵模糊而心酸的涟漪。

她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思念他,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放置他的影子。

赵清翎常常来看她,时常是午后,或者是清晨早朝之后。对于他的随意,欧阳箬既不能拒绝也不愿意去拒绝。

只有面对着他,她才能坦荡地说出自己的意图。赵清翎果然是辅佐楚霍天登上帝位的第一谋臣,每每欧阳箬有什么难解之事,他三言两语就能帮她找到内中关键。

更重要的是,他的话,楚霍天一般能采纳。比如,对赵家的打压,以及扶植查家。

一日早晨,赵清翎提着药箱,又来到了“云香宫”,欧阳箬正在里屋梳妆,他也不候,径直进了内殿,面带欣赏之色看着欧阳箬长及膝的长发。

宛蕙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对于赵先生的“好色”已经见怪不怪,只将身躯挡在他面前,手中翻飞,比平日更加快地为欧阳箬梳妆打扮。

欧阳箬从铜镜后含笑看向一脸得色的赵清翎,笑道:“赵先生如此放肆,不怕皇上以后恼火起来砍你的脑袋?”

赵清翎哈哈一笑,慢条斯理地看着欧阳箬朝若春花的面容,眼中蛮是纯粹的欣赏之色:“微臣早就跟皇上说了,若他再对你不好,微臣就要将你带得远远的,让他永远也看不到你。哈哈…”

宛蕙吓得面无人色,终于大着胆子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欧阳箬却不语,怅然笑道:“是么,皇上如何说?”

赵清翎听出了她言语中的萧索之意,于是潇洒地哈哈一笑,面若皎月清华,三分不羁加七分儒雅,竟让人看得移不开眼睛。

“皇上还能如何说?他一边懊恼去了。”赵清翎看着她沉默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思绪:“娘娘还是将手伸给微臣,让微臣为你请脉吧。”

欧阳箬望着镜中清冷的容颜,微微一笑,伸手给他,含笑道:“让赵大先生如此辛苦,只为请个平安脉,实在是让本宫不安。”

赵清翎却细细为她把脉,过了一会,才冒出一句:“他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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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箬与楚的感情戏将放在番外,到时候会好好细致描写。

第三百二十六章 随云卷(二)

欧阳箬一愣,直直地看着他,赵清翎收了手,命宫人端来水盆再次净了手,又凉凉地搭上她纤细的手腕。

“谁…走了?”欧阳箬有点艰难地问到,心又一次跳动起来,一下一下,每一下都让她愧疚得无比疼痛。

赵清翎抬起冰雪般透彻的眼,盯着她绝美的面容,慢慢道:“他等年过后,便要带着他的夫人一起前往华地。也就这十几天的事吧。”

欧阳箬闻言低了头,半晌才抬起头,淡淡一笑:“如此…甚好。”她说的云淡风轻,他给予她的恩情与那股不能言说的爱情,到头来,她只有四个字可以送他离别。

那就是:如此——甚好。

赵清翎看着她淡淡的笑容,忽然觉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烦乱。她不再说话,他只好淡淡地接口:“昨夜微臣与苏将军饮了一夜的酒,他看起来好的很,他的夫人也对他很好。他说,他此离了楚京,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欧阳箬抿了红唇,静静地看着赵清翎的眼睛。两两相望中,他与她各自看到了各自眼中的痛苦。

欧阳箬终于垂下眼,从自己的妆盒中拿了一方素笺,上面零落写着几个人名,旁边还有细细的标注,她笑着推给他:“赵先生觉得这几个人可用否?若是可用,该放到哪里才好?”

赵清翎略略看了一眼,淡笑着道:“不错,都是可用之材,让微臣再拿回去考量下,吏部那边满了,皇后之父赵蔺如今身为右相,权力实在是大,要想个办法瞒过他的眼睛。还有京畿护卫军那边比较难办,前些日子塞进去的人又被踢了出来,总归要寻到一个好时机才是…”

两人淡淡聊着,似随意,又似谈心。方才淡淡的伤感被细致周密的安排挤得烟消云散,再也泛不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他有他的心思,她亦有她的盘算,男人的计谋与女人的心计在此时争锋斗勇。

楚宁和三年的春,才离春节不过月余,皇后之父赵蔺就被人翻出多年前任兵部尚书之时,贪污二十万两军响的罪名。人证,物证,还有那隐秘到极点的帐册一一呈到了楚霍天面前。

不到三个月,赵蔺便被三堂会审,定罪,楚霍天怜其老迈,特赦其罪,准其告老还乡。欧阳箬听到这个消息之时,顿了顿,又继续看着手中的茶。她从虞敬太妃处学来一手茶道,每每泡来,都有一种禅意在里面,回味无穷。

“知道了,下去吧。”她手未颤半分,只是看着庭前那一丛冒出新芽的迎春花,不知在想什么。机敏的小内侍悄悄地退了下去。

她不急,也不燥,慢慢的一点一点地剪除她赵家的羽翼,岁月很长,而她愿意等,等到她终有一日低下她那高傲的头颅。到那一天,她想问她一句,凭什么,她就能对别人的生死视若草芥,甚至连孩子都不放过。

欧阳箬的手渐渐捏紧,捏得骨节发白。

杨柳依依,拂动着离人的脸,似最温柔的手,一下一下,挽留着将要远去之人的脚步。

苏颜青勒住高大的马头,身形挺拔,看向身后的长长的,载着家眷,物品的马车。冷峻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原本定于年后就走,没想到钱烟翠得知此去将要很久才回楚京,又找了不少借口推延,拉着他四处访亲探友,一副十足幸福女人的模样。

心中的悲愤被她这么一搅合,倒淡了几分。

只是离意更坚,不再更改。

“夫君,夫君…”钱烟翠红着脸掀了马车的帘子对他喊。她喊得柔情万分,听得苏颜青又是一阵心烦。

“什么事?”他看了看高高挂起的日头,走了半天,才出了楚京而已,这一路上,拖了不相干的人,还不知道要走多久。

“夫君,妾身想要下车…小解…”钱烟翠红着脸,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苏颜青的俊逸的面庞露出罕见的红晕,似在一块白玉上染了淡淡的胭脂一般,他轻咳一声,淡淡地恩了一声,便拍马上前,命前面的护卫兵停下原地休息。

钱烟翠得了他的允许,拉着贴身丫鬟,咯咯笑着往旁边的林子笑着走去。她不是个心思重的女子,自从得了苏颜青对那件事的原谅,她一日比一日活泼。天性中的乐观大方展露无余。她相信总有一天,她的夫君会爱上她的。

“子玄!——”远远的一匹白马飞弛而来,来人清清朗朗的声音荡得很远,似在耳边一般。

苏颜青心头一跳,看向来人。只见赵清翎一身月牙白长袍,外罩同色透明罩衣,一派风流倜傥的模样。

他身下的马跑得极快,不多时已奔到他跟前,勒马长立,他手一按马鞍,身形似云一般飘落下马。

苏颜青看了看他,默默下了马,抱拳道:“子玄谢过赵先生相送。”

赵清翎但笑不语,过了半晌才笑叹道:“当真不再回来?”

苏颜青神色未改,面上的神情若冰封千年的寒雪,他点点头,看向那伸向远方的官道:“皇上若有诏,子玄自当领旨,若无诏,不再回京,这是子玄对皇上的承诺。”

赵清翎微微一笑:“她若有难,你会不会回来?”

苏颜青的面色终于裂开一条缝隙,随即又木然道:“有赵先生看着,子玄相信不会有什么事的。”

赵清翎微微一叹,不再说话。

此时,钱烟翠嬉笑走近。她看看赵清翎,大方地福了福,又对苏颜青晃了晃手中的野花:“夫君,这花好美啊。你喜欢不?”

第三百二十七章 随云卷(三)

苏颜青俊美的面上露出一丝尴尬,看着眼前迎风招展不知名的野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赵清翎清冽的眼眸在钱烟翠走得通红的面上微微一闪,笑道:“苏夫人精神不错,这一路上苏将军就不寂寞了。”

苏颜青不置可否,只略略看了她一眼。

钱烟翠红了脸,收回手,有些羞怯地看着苏颜青的面色,嚅嚅道:“我就只会闯祸而已。”她说完,娟秀的面上怅然几分,低了头走回马车之中。

赵清翎看着她娇小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叹,伸手拍了拍苏颜青的肩膀,笑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她虽然没有十分的才情与聪慧,但是心地却是好的。你可别委屈了她。”

苏颜青微微苦笑,点了点头,对赵清翎抱拳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赵先生请多多保重,她…就劳烦先生多多照顾!”最后一句,他说得黯然神伤,终究是忘不了那抹看似乎柔弱却比男子更坚强的身影。

赵清翎淡笑着回道:“你放心罢。”

两人对视一眼,默默勒马而立。苏颜青再一次回望那土黄色的绵延官道,眼中闪过一抹决然,轻喝一声,狠狠挥起马鞭,飞奔向着前路。

三月微带着楚地还未消融的凌厉的风打向他,如玉雕一般的俊美五官上是再也按耐不住的痛苦与绝望。

远远的,赵清翎清冷如仙的背影渐渐越来越远,那座百年繁华的楚京也渐渐变得越来越小…还有她,是否伫立在重重宫阕之中寂寞如深谷中的幽兰。

暖阁之中,更陋滴答,一点一滴,不像是落在水中,更像是落在心里。欧阳箬眼波沉静似水,静静看着窗外的万绿吐翠,千山竞绿。

好一派春光灿烂!

欧阳箬大而幽深的眼眸黯然流转,眼中的光华似最美的七宝琉璃盏,长长的发已经规整地梳笼而上,式样是楚霍天最喜欢的流云髻,一颗颗硕大的珍珠用细细的银钗固定,一枝一枝隐在发间,似天上的星星,在偶尔的转动间,熠熠生辉。

两边长长的单凤衔珠金步摇一晃一晃,薄如蝉翼的凤翅高高翘起,长长的七彩宝石镶缀成的凤尾牢牢的盘包住两边的鬓发,一望过去,雍荣大方,又让人不敢直视。

长长的的拖尾裙摆铺开,蜿蜒在身后,似一波春水,被偶尔的微风,吹皱了几许。翠色的宫裙上绣了式样极简单的同色树叶,湖翠色衬着她那如雪莹白的肌肤,更添十分韵致。

她的容光清冷似雪,长长悠远的秀眉上施了淡淡的青黛,一点挑花绘在额间,更衬得她绝世容光,无人可当。

她站在暖阁的阑干前,也不知待了多久,德轩悄悄地躬身进来,心中轻叹一声,又欲转出去。

她,已经站在这里很久,前面是重重宫檐,身后是翠色万重的山色。德轩不知她到底是在看些什么。

他的脚步轻捻如猫,刚转出去。独自出神许久的欧阳箬却淡淡回头:“有什么事?”

她面上波澜不惊,在转头的那一瞬间,再也看不到她眼中的黯然。

德轩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回娘娘的话,秦太医在下面等着。”

欧阳箬恩了一声,展袖坐在席前,淡淡对他道:“去吧,叫他上来,可有仔细看着他身后是否有人跟着?”

德轩轻轻摇头道:“娘娘放心,奴婢很小心的。”

欧阳箬点点头,柔声道:“去吧。”她的声音清淡如菊,身后的山色宫檐,仿佛在这一声似叹似怨中统统隐去,只余下她绝世的容光。

德轩一时也看得呆了,怔忪一会,才悄然退下。

欧阳箬看着他退下,手中捏着的一张字条才拿到面前,上面淡淡写了几个字,因被她攥着太久,那些字迹都模糊了些须——“苏将军今晨离京”。

她再看了一遍,细细撕了,散向身后的阑干处,片片似雪,似落花,风一吹,再也了无痕迹。

她收回眼眸,正巧撞上刚踏入暖阁的秦智。秦智看着她那迷离失落的眼神,着实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