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这几日跑得勤的王贵人,她一听楚霍天口气不悦,慌忙伏地跪下道:“皇上恕罪,婢妾在外边没见着李公公,所以才贸然进来,请皇上饶命!”

她连连磕头,娇声哀求。楚霍天本不喜她,却也不好当面怎么发作,只得淡淡道:“有什么事,起来说话吧。”

王贵人这才起身,李靖才靠得近,只闻道一股兰香,心中诧异,不由多看了她几眼。王贵人恍若不觉,只款款上前,换了笑颜道:“皇上,婢妾为皇上做了一道雪梨银耳汤,皇上可要尝一尝?”

楚霍天重新坐回龙椅御案上批阅奏章,这回倒字字看进去了。不一会,便下笔批注。王贵人见他不理自己,心中万分委屈,想了想,还是步上前去,轻挽长袖,露出一截雪白胳膊,涂了鲜红丹蔻的指甲尖尖,捏了砚台上的墨便轻轻研磨起来。

来回拂动中,暗香盈袖。楚霍天一闻,不由抬首看了她一眼。王贵人以为他动了心,忙笑道:“皇上,婢妾为皇上磨墨,不会吵到皇上的。”

她说话间娇语软糯,带了一丝不自然。楚霍天仔仔细细地上下看了她几眼,冷然如电的目光刺得王贵人面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只得尴尬地低首:“皇上…皇上如此看着婢妾做什么?”这句倒说得爽利又快。

楚霍天心中冷哼,只冷笑道:“李靖才,滚进来!”说着也不看她一眼。

李靖才忙低头快步进来:“皇上有何吩咐?”

楚霍天指了指一边呆立着的王贵人,冷声道:“去,请王贵人回宫歇息。”这一句分明就是逐客令。王贵人一听,立刻慌了手脚,忙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皇上,婢妾想要伺候皇上啊。”

第三百九十章 明春水(七)

王贵人面上泪水莹然,可惜涂地脂粉太过浓厚,泪水滑落时冲刷出两道粉沟。

楚霍天本来看着她心里便烦闷欲呕,如今见她如此情态,更是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冷然挥手:“李靖才,将她拖下去,以后没朕的意旨,私入御书房者杖五十!”

王贵人一听,顿时吓得软在地上,李靖才心中暗笑,忙叫了几个内侍夹了她赶紧出来。

王贵人尤不死心,拉了李靖才的袖袍:“李公公,烦您给皇上说个情,婢妾真的是来伺候皇上的。不过是心疼皇上日理万机…”

她一边说一边哭,脸上的妆都花了而不自知,可怜她本来也是一张美艳的面孔,如今这一哭,倒显得丑陋无比。

李靖才清秀的面上微微一笑,嘴角含了一丝嘲讽,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道:“王贵人想要伺候皇上呢,先要把自己身上那身香给换一换,说话呢,别咬着舌头…再说呢,皇上有奴婢们伺候着,小主就不用费心了。”

最后一句说得很轻,但是却足够让她听见。王贵人停了哭声,抬头一看他,只见李靖才脸上虽然恭敬,但是一双精明的眼里满是嘲讽之色。

她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自己画虎不成反成犬,如今这大内的总管公公还不指定在心里怎么笑话她呢。他笑话自己也就算了,自己顶多厚着脸皮就行,但是谁都知道,李总管公公可是皇上的心腹之人,他说这话,分明是代皇上说的。

王贵人越想越是后悔,早知道就不学那位“云香宫”那位狐狸精的样子了,果然没好果子吃。

她只站在御书房门口边哭边后悔,李靖才心里不耐烦,却也不太好赶人,正踌躇间,远远的见一队肩辇行到近前,不多时,一位绝色丽人由宫女搀扶着款款走来,她体态纤美轻柔,脚不沾地似地一路行来,几位在御书房的内侍都看得出神。

李靖才定睛一看,心中大喜,忙不迭地上前:“哎呦,是柔娘娘来了。”他撇下正在哭泣的王贵人,飞奔一般地迎上去。

欧阳箬美目一扫,见王贵人哭得正欢,心下略略诧异,却也明白几分。她微微一笑,似春风拂过,李靖才顿觉得周围的气息都温柔许多。

“李总管最近可安好?”她略略见过礼。以欧阳箬的身份虽不用给他见礼,但是李靖才是后宫总管,这份薄面她总是给得足足的。

李靖才心里叹道人与人的不同,忙回礼笑道:“柔娘娘来了可好了,皇上正念着呢。快些请进吧。”

他一边躬身在前面引路,一边说道。王贵人停了哭,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欧阳箬一眼,虽泪眼朦胧,却也看得八九分真实。

只见欧阳箬身着一件天水蓝一色长裙,上面绣了各色淡色的梨花,一朵一朵,栩栩如生,附在裙上,错落有致。似满身梨花拂了还满。

她头绾简单的惊鹄髻,两边各簪一枝蝴蝶戏花蓝镶宝石金步摇,额前插着一枝八宝团花锦绣华胜,其余各出零星簪着细小的珍珠银钿,似细碎的梨花落在发间,十分清雅。因病而略显得瘦削的面庞上,越显得一对眼睛十分明亮,顾盼之间美目流兮,只淡淡一扫过,便觉得满目光华,似三月的春水在天光下闪闪灼灼。

王贵人越看心里越是嫉恨,只得半掩了面要走,她一边的宫女殷勤上前搀扶道:“小主,我们走吧。”

她说的声音虽小,但是欧阳箬听着微微一动,略略看了一眼那宫女,知道她便是那日在上林苑背后嚼舌根的人之一。

她心中一笑,缓步上前,轻声问道:“这不是王妹妹吗?做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她说着已经挡在了她们面前。

王贵人见避不过,只得上前见礼:“婢妾拜见柔娘娘。”香裙轻摆,一股兰香扑鼻而来。欧阳箬心里明白,只笑着上前虚扶了一把:“王妹妹多礼了,怎么在这边哭泣?”

她说着从怀中掏了绣帕要帮她拭泪,王贵人一时竟呆了,她以为欧阳箬定是栏住她冷嘲热讽一番,自己也做好了反击的准备。没想到欧阳箬绝美的面上满面温和,竟看不出一丝嘲笑之色,她戒备地抬起脸来,忙退了一步:“婢妾不敢当。”

欧阳箬温声道:“王妹妹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我们移步到前面花园里找个地坐坐,也好久未曾见过王妹妹了。”

李靖才一听,额上冷汗淋漓,忙道:“柔娘娘,皇上可在等您呢。”若被皇上知道柔娘娘到了门前,他却放走了,那那…那该怎么办啊!!

李靖才心里叫苦,欧阳箬微颦了眉,却依然柔声道:“李公公,皇上现在这个时辰肯定在忙国事,本宫还是等过会再来找皇上。再说李公公也未通报不是吗?”

她说着,微微笑着拉过王贵人的手往前面花园走去。

王贵人平日在背地里说了不少她的坏话,欧阳箬被皇后责打之事,她亦是多方打听才知道其中内幕,可以说,宫内流传关于欧阳箬的谣言中,有一半几乎是出自她的宫中。如今两人并行,她心虚不定,连连向身边的贴身宫女示意。

她身边的贴身宫女品香亦是急得满头大汗,再看欧阳箬,气定神闲一路走,一路闲闲叙话,并无一丝不妥。

两主仆眉来眼去,却没想出一个办法来。

欧阳箬心中明白,面上却越发微笑如常。她容色绝美,声音甜糯,虽说的是官话,却带了三分华地的口音,十分悦耳。

第三百九十一章 明春水(八)

王贵人心中越发恨了,她心想自己学了近一个月的撒娇撒痴,却改不了口音中的利落之气,就算是狠着劲撒娇也不如人家随口说说一句,心里恨得快出了血。

她想定,强笑道:“听着柔娘娘说话,婢妾心里有多少不快都散了,光听着就舒服,柔娘娘的声音真真是不错,不似婢妾直来直去的,实在粗鄙。”

欧阳箬笑道:“王妹妹何必妄自菲薄,本宫本来就是改不了华地口音,倒被王妹妹称赞声音好听了。”

她说完,果然见王贵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却也当看不见,又叹道:“其实说起来,王妹妹人长得美艳无比,在宫中放眼看去,也是美人了。本宫从王妹妹的贴身宫女看过去,个个长得眉清目秀,如清水佳人一般,着实可人。想来美人主子,底下亦有不少美人宫女呢。”

她说着,纤手一指,指品香与她身边几个小宫女。

王贵人一愣,这才转头细细打量,品香等几位长的其实并不算得上美,顶多算是清秀而已,若真的算得上美也只是少女特有的清醇而已。

只是王贵人心中疑心病甚重。欧阳箬说她美艳,却说她的宫女是清秀佳人。再加上王贵人知道楚霍天喜欢的便是那等清雅娟秀之人,她当下心中便十分不快,又扫了几眼,越看越真的如欧阳箬说的那般看出了几分美态来,心中嫉恨不由瞪了品香一眼。

品香心中一凉,抬头一看欧阳箬一张笑脸倾国倾城,更是吓得浑身颤抖。只得跪下颤声道:“柔娘娘言重了,奴婢只一心伺候主子,哪里能与主子相提并论?”

欧阳箬停下脚步,笑道:“哪里是言重呢?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本宫不似其他人,明明没有的,也能捏出个一二三来,倒把没有的事情说得跟真事一般。所以,本宫说王妹妹美是真,你等几位丫头长得也是清清秀秀,可句句是实话啊。”

品香一听她这话中有话,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想来自己什么时候在背地里嚼了这位娘娘的坏话被她听去了。如今正寻隙报复。可偏偏欧阳箬的话说得十分圆滑,还拉上自己的主子,她怎么敢说自己的主子不美?

欧阳箬冷眼看她惊恐难言,额上冷汗淋漓,微微一笑,又叉开了话题,只拿了闲话与王贵人细说。

王贵人本来不欲与她多说,偏偏欧阳箬总有办法让她又不得不接口。欧阳箬叫宫人绞了帕子给王贵人净面,又拿出贴身的香膏,香粉给她匀妆。

王贵人只觉得她的妆粉细腻,又十分贴面妥当,更绝的是那香气虽不馥郁,却胜在幽幽绵长,闻之令人心醉。再一照镜子,果然不同凡响,她心中不由大是悔恨,正想若是平日与她交好,若自己开口,怎么地也能让欧阳箬赏点这上等的胭脂花膏的。

欧阳箬有一句没一句跟她闲话,忽然远远见御书房一抹明黄飘来,他走得极快,身后是几个想紧跟却跟不上的小内侍。

欧阳箬忙起身跪下恭迎,王贵人也吓得扑通一声跪下。

楚霍天鹰目一扫,望向欧阳箬身后的王贵人,眼中厌恶之色一扫,只将欧阳箬搀扶而起:“箬儿怎么不进去?前些日子风寒还未好,怎么在这亭子里吹风?”

欧阳箬抬眼轻笑道:“臣妾见来得早了,就不敢进去打扰皇上了。所以与王妹妹一起说说话。倒让皇上怪罪了。”

楚霍天瞪了一眼王贵人,也不多说,只拉着欧阳箬往御书房里走去,边走边说,把王贵人晾在一边。

王贵人跪得膝盖生疼,却不敢起身,只看着皇上与欧阳箬相扶相依,男的挺拔雄伟,女的婀娜倾城,跟一对神仙眷侣一般。看得她心中更是大恨。

品香见得皇上走了,忙对王贵人道:“娘娘,皇上走了,奴婢扶您起身。”

王贵人心头正气得紧,一回头看着品香那清秀的眉眼,忽然想起欧阳箬说的“清秀佳人”,只觉得怎么看就怎么不舒服,一甩手,狠狠地扇上她的脸,怒骂道:“小蹄子!本主子不会自己起身吗?用得着你来假好心!”

品香无缘无故得了这巴掌,只委屈得直哭。王贵人见她哭了,又是恼了,拔下头上的银钗,死命地往她面上戳去:“我叫你哭,划花你这张狐狸猸子的脸,看你能骑得到我的头上去?”她下手极狠,几乎划花了品香的脸。怒火之下,她几乎将品香当成了欧阳箬一般,反反复复只骂她是狐狸精,贱人之类。

品香吓得大叫,又是躲又是藏,几位跟过来的宫女忙拉着王贵人苦苦相劝。品香边哭边讨饶。好不容易王贵人这才气喘吁吁地住了手。品香好好一张脸却也被划了几下,红肿不堪。

王贵人消了气,这才扶了宫女的手,走回宫。

品香不敢不跟随,只得抽噎地在后头,可怜她本是王贵人的心腹宫女,如今只因得欧阳箬淡淡的一句话,就落得几乎破相的地步。她心里又惊又恐,只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敢背后乱嚼那位的舌根了,就算是自家的主子怎么编排欧阳箬的不是,丑话,她也不敢去乱传了。

欧阳箬与楚霍天回到了御书房,心下却有几分局促,想来自己这几个月以来还是第一次过来,淡眼扫去,往昔她与他相依相靠,她陪在一边,他在批阅奏章,两人虽不说话,却是难得的清净和睦。心中微微动容,眼中便含了一丝水光。

第三百九十二章 明春水(九)

楚霍天携了她的手在龙椅边坐下,欧阳箬不敢受,忙站起来,笑道:“皇上可不是折杀了臣妾么?”

说罢只站在一边。楚霍天俊魅的面上闪过一丝无奈,轻搂了她坐下笑道:“你我夫妻,怎么如此生分,这般见外?还有,方才怎么不进来?没由地跟她说什么话?”

欧阳箬闻言,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他胸前那黑宝石闪闪的龙眼,今日说是过来,不过是特地去看看王贵人是怎么“伺候”他的。没想到赶早不如赶巧,倒让她撞上了王贵人正被楚霍天训斥。

“臣妾瞧见王妹妹哭了,便去安慰安慰她而已。倒让皇上怪罪了。下次臣妾不敢了。”她抬头淡淡一笑,绝美清冽的容光让楚霍天只觉得心醉难舍。

佳人在怀,欧阳箬身上特有的兰香幽幽传来,沁人心脾,楚霍天把玩着她纤细的十指,忽然想起王贵人那脂粉浓重的脸,心下闪过一丝不可抑的厌恶,沉声道:“以后少于她来往。朕若不是看在她父亲的面上,像她这等搬弄是非的女人,朕早就将她投入冷宫了。”

欧阳箬闻言,心中明白,即使对后宫不太理会的楚霍天也不是完全不知情。想来王贵人的确是做得过分了。如今距皇后陷害她,告她与苏颜青私通已经过了五个月,可整个后宫的谣言还是十分的盛,若不是有心之人散布,怎么可能此事还未平息?如今若不想出个办法,于她于楚霍天的关系也是不太妙。

可笑王贵人东施效颦,竟学起自己。如今这人心真真是奇妙而矛盾,王贵人一向最瞧不起自己是华地来的亡国妃子,可这学起来却实在是煞费苦心。

欧阳箬边想边轻笑。楚霍天见她唇角微勾,美目盈盈,不由握了她的手笑道:“想到什么事,这般好笑?”

欧阳箬轻捏了他的手一把,微嗔道:“皇上不想着国事,天天想着臣妾心里想什么做什么?”

她话音刚落,便见楚霍天剑眉微拧,这才发现他的拇指上好深一个口子,她心里一惊忙拉起来细看,惊道:“皇上什么时候弄的?”说这连声叫李靖才进来。

再看那伤口,分明是好几天了,可平日都见楚霍天带着青玉扳指,没想过扳指下面竟是这么深的口子。

楚霍天不以为意地笑道:“别大惊小怪了,过几日便会好了。若惊动了御医,等等一帮腐臣又要上一大堆折子劝朕保重龙体。看得烦都烦死了。”

欧阳箬横了他一眼,只问李靖才:“皇上的手到底怎么伤的?”

李靖才吱吱唔唔,看了楚霍天一眼,楚霍天连连对他打眼色,眼风凌厉扫过,李靖才只觉得遍体生寒,连忙眨了眨眼示意知道,半天才挤出一句话:“皇上练功不小心伤的。”

欧阳箬是何等人物,自然知道他未说实话,冷哼一声,对楚霍天道:“皇上既然有难言之隐,臣妾不问便是。臣妾先行告退,反正皇上有不少美人,贵人伺候着。臣妾自当让贤才是。”

她说着便敛了容色,恭谨拜下,便要退后。楚霍天大急,欧阳箬自病后还是第一次主动来找他,可如今为了这点点误会,又要怄气,如何值得?忙长袖一卷,将她拉住,笑道:“箬儿别生气,朕与你说便是。”

李靖才心中暗笑,忙悄悄退下。

楚霍天无奈地道:“与你说便是,不过就是那次做那送你的小事物给弄伤了手,朕没想到拿惯了刀枪,拿个锥子却也能扎伤了手。”

欧阳箬心头大震,美眸上凝聚一层雾气:“皇上…”她没想到他竟是为了讨她一时欢心而弄伤了自己。

楚霍天拉了她坐下,细细看了她面上神色,笑道:“你看看,朕说不说了,你又生气,说了你又想哭。左右都是朕的不对。”他忽然又侧头细想,忽然凑到她近前:“箬儿,你方才说最后一句,可是吃醋了?”他笑语晏晏,眼角的细碎的纹路清晰可见,更添成熟男子的风采。

欧阳箬转涕为笑,轻捶了他一下:“皇上总爱说这些没正经的,平日见皇上对那些臣子娘娘都冷颜得很,怎么到了臣妾这边就如此?总归是臣妾好欺负吧。”

楚霍天哈哈一笑,搂紧了她,半晌才深情地看着她道:“箬儿,难道你真不知道?朕只有在你面前才是一个丈夫,一个为讨好自己心爱女人的男人。在群臣,在后妃中,朕是他们的天地,是皇上,是帝王。是神人。所以…朕希望你也能以赤子之心待朕,朕也拿你当自己的妻子。这些你可懂得?”

他说得郑重,欧阳箬听了半天,只低头不语。

窗外暮春风光,鸟鸣清脆,婉转啼歌,恍惚中,似能看见在自己故乡中,翠色万重,花香满径,溪水潺潺,在那山林深处,有户人家炊烟袅袅。一切美得似梦似幻。

若他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自己不是在深宫之中如履薄冰的后妃,若没有了这满身的富贵荣华,没有了他那不能不担的责任,一切将是多么圆满。

欧阳箬静静想着,竟出了神。

他不能许她这般美满的生活,却能亲手为她雕琢梦中的家园,够了,够了!一路行来,他做得够多了,够好了。可偏偏,自己被这亡国之恨,之痛,蒙了双眼。

说来说去,竟是自己对不住他。

欧阳箬想定,慢慢抬头,投入他的怀里,轻声道:“明白了,霍郎…”

第三百九十三章 明春水(十)

两人相视一笑,再无芥蒂。

楚霍天默默搂了她半天才道:“朕知道箬儿想念家中想念紧了,等朕忙完这一阵,便寻个机会带你回家乡一趟,可好?”

欧阳箬只觉得自己似听错了,半天才恍惚追问:“皇上你说什么?!”

楚霍天又笑着重复了一遍。欧阳箬只觉得心都要飞了,又哭又笑不敢置信地捂了嘴,紧抓着他的袖子连声问:“皇上说得可是真的?!”

楚霍天微微笑道:“真的,当然是真的,朕是皇上一言九鼎,自然不会失信于你!”

欧阳箬只觉得自己的心像在唱歌,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一遍一遍问:“真的?当真?!”

楚霍天也不恼烦,只一遍一遍回答她。看着她喜悦的泪,心中的沉重也不翼而飞。

宽阔的大殿里,她的华地软糯的声音似放飞的小鸟,在回荡着。那个下午,李靖才站在殿外,面上是久违真心的笑容,好久没见过二人如此高兴了。

那幸福的气息,连吹过的风都带了三分甜意。

欧阳箬回宫,面上都是满满的笑意,回到“云香宫”里,与宛蕙与德轩说了,几位华地跟来的宫人,都俱是声泪俱下,又笑又哭。

众人只觉得在这楚地两年多,只有今日过得最最开心。

欧阳箬来来回回,只念叨着回去要带什么,又要带什么回来。宛蕙高兴地直擦眼,只喃喃念着:“如今可好了,不知皇上要去哪里?”

欧阳箬也是一愣:“这倒忘记问了。”她旋即又笑道:“姑姑,反正过了源江,就是华地,哪里都好。看一眼都好。”

宛蕙直笑:“是,都好都好!”整个“云香宫”一团欢乐。

香叶进来,似打探到什么消息,笑得直打跌,欧阳箬心里正高兴,忙问道:“怎么了?你也高兴?”

香叶见大家都在笑,也笑道:“娘娘不知道,今个王贵人在娘娘走后,就抽了品香一个耳光,还拿银钗戳她的脸,几乎生生把品香的脸给戳得破了相了。奴婢看她那样子以后还怎么出来见人,省得她一天到晚地编排娘娘的不是。”

欧阳箬心中一笑,只道:“合该她认错了主子,王贵人最善妒忌,只是本宫没想到她如此按耐不住。本宫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打了品香。天天挑拨别人是非,倒经不起本宫一句话。”

宛蕙见欧阳箬终于出手,想这些话也不该让太多人听,忙赶着宫人退下道:“都下去吧,嘴巴紧着点,皇上今个对娘娘说的话都闷在心里,若有泄露,娘娘就罚你们不许跟去!”她说完也笑了。

众宫人也都笑着退了下去。

宛蕙回过头来,只见得欧阳箬眉眼下的一双美眸水光闪闪,直逼人目:“姑姑,我真高兴,真的高兴…”

她反复只念着这句话。宛蕙心里一酸,上前抱住欧阳箬:“娘娘,这下可好了,我们能回去看一趟了,奴婢还以为有生之年再也不能回去呢。”

两人抱头痛哭,恍然两年过去,她们在这华地受尽楚人嘲笑嘲讽,孤苦无依,即使欧阳箬圣宠日隆,却也时不时受一些如王贵人之流的世族之女的鄙视。她坐主子的如此,可想而知底下的宫人如何度日。

如今能回华地如远游的稚子回到母亲怀中,怎么能不让她们激动万分?!

欧阳箬哭完,镇定了下,笑道:“姑姑,这回本宫真的不怨恨皇上了。他有他的难处,以前真的是本宫错了。”

宛蕙叹气道:“也不怪娘娘,我们是亡国之人,行事自然要比别人小心。帝王之爱,真的是太贵重了。”

欧阳箬亦是笑叹道:“总归守得云开见月明,姑姑,一切都值了…”真的值得了,她所有的隐忍与筹划,在这后宫之中慢慢站稳脚跟,然后一点一点得到帝王之爱。

宛蕙与她笑了一阵,忽然又道:“王贵人那件事,娘娘打算如何处置?”欧阳箬坐在妆台前,散了发髻,轻笑道:“像她那样的人,本宫跟她计较,倒显得下乘了。”

宛蕙点头,却又道:“可是娘娘病中,她可是散了不少谣言出来。若不小惩大戒,奴婢怕…”

欧阳箬心里明白,点头道:“也是,只不过如今先得封了她的嘴才是。总不能由得她继续今兴风作浪,皇上虽对本宫宽宏大量,没有计较先前的玉佩之事,但是这事总归是事关帝王颜面,若话传得太凶太离谱,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她顿了顿,才道:“这事得慢慢来。”

烛火摇曳中,她的容颜美得不似真人,可眼中的细碎的光芒一闪而过…

“甘露殿”中,楚霍天夜里睡不着,披衣而起。长夜寂静,夜凉如水。守在外殿的李靖才忙起身道:“皇上可是要喝水?”

楚霍天面上微微一笑:“不是,突然睡不着了。想走走。”

李靖才嘿嘿笑道:“皇上可是要招人来伺寝?”他话音刚落,头上就被楚霍天打了个爆栗子:“你这皮猴子,整天脑袋里想什么?!”

楚霍天边说边笑着走了出去,李靖才嘿嘿笑了几声,连忙也跟了出去。又招来几位内侍跟着。

夜色沁凉,风徐徐吹过,他信步漫走,廊檐之下是忽明忽暗的宫灯,重重的宫殿在夜色中有种说不出的肃然与沉寂。

岁月如梭,楚国的大业才刚刚过百年,几代的帝王一生功过,多少血腥与那黑暗中的争斗,只有这冷寂的宫殿冷眼看着,不说也不动。

“靖才,你说,今日朕是不是忘形了?”楚霍天忽然叹道。“甘露殿”前望去,夜空墨蓝如许,明月高悬,星子散落其中,有种说不出的宁静。

第三百九十四章 明春水(十一)

李靖才躬身跟在他后面,闻言一怔:“皇上是说…”他以眼神询问。楚霍天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忽然长长一叹:“身为帝王者,喜怒不能形于色,就如同在战场之上,我方的弱点不能暴露在敌方面前。朕总是在想,她,终究是朕的软肋。可是…若朕再隐藏对她的情意,是不是就此会失去她,所以这些日子思来想去,终究放不下她,可这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说完静静伫立在清凉的夜风之中,月色寂寥,将他魁梧的身影拉出淡淡的一道,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月光在他周身上下笼罩一层悲凉的光圈。李靖才看着心中一痛颤声道:“皇上,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霍天微微一笑,侧过身来,一双鹰眸映着月光出奇的明亮:“说罢,你跟在朕身边十几载,有些事你看得比朕还透,且说来听听。”

李靖才苦笑道:“奴婢是下人,想来想去,只愿皇上能过得开心便是,可是皇上身为楚国的皇帝,想的自然不是如奴婢这般轻浅,自然有军国方面的考量。可是奴婢这些日子都看在眼里,皇上是真的对柔娘娘动了情了,那方‘春日溪钓’可不是想做便做的来的。若不是真的用情,皇上何必亲自亲为?”

他顿了顿,随即又飞快地道:“皇上其实心里也明白,柔娘娘脾气谦和,温柔善良,皇后娘娘那次几乎生生要将她打死了,可柔娘娘也只是生了几个月的气,却并不寻隙报复。这等心胸却是高了皇后好几乘。所以奴婢以为,军国大事与皇上喜欢哪宫娘娘其实并无甚大的关系。”

楚霍天眼中闪过一丝无奈,遂道:“若是朕想立她为皇后呢?或者是想立她与朕的儿子为太子呢?你又觉得如何?”

李靖才浑身一震,往日不正经的眼神里满是肃然与震惊:“皇上——!”

楚霍天不再为难他,微微一笑,俊魅的容颜在月光下透着寂寥:“若朕不是皇上,想怎么宠她,给她什么好的都行,可朕是皇上,即使喜欢她,依然不能给她正妻的名分,就连朕与她的儿子亦不是嫡子,明明知道她能堪当母仪天下的大任,却因为她的身份不能给她甚至是更高的位份,所以总觉得亏欠她许多。再说,帝王之家,一旦为了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什么夫妻,什么兄弟统统不过是幌子而已。所以朕才担心,有朝一日,就如同先帝与王皇后一般…”

李靖才喉咙一紧,失声道:“皇上多虑了,柔娘娘心善,怎么可能如先王皇后一般…”

楚霍天一怔,才笑道:“是,她怎么可能如王皇后一般,朕真的是糊涂了。”他说这边摇头边慢慢往前走去。

雕栏玉杆,清凉如水的月色,李靖才看着前面慢慢散步的身影,忽然觉得一向英明神武的皇上也有这等犹豫软弱的时候。

可只有这一刻,他才像个真正的普通人,会为了猜测心爱女人的心思而睡不着,会为了理智与感情左右矛盾…也许只要有人帮他再推一把。

李靖才想定,回过身悄悄落后几步,对一位小内侍耳语几句,那小内侍领了命,一溜烟走了。

楚霍天边走边想,倒没有发觉他的小动作。散了散,倒觉得脑中的烦乱消失许多,困意不再,精神也好了。

正要回转身,李靖才忽然上前一步,笑道:“皇上精神甚好,听说前面便有一处昙花小园,赶早不如赶巧,皇上去瞧一瞧昙花一现,再回去歇息可好?”

楚霍天一想,也罢,如按现在这精神劲,此时回去还要过好久才能入睡,倒不如看看这难得的昙花一现。

李靖才见楚霍天默许,当下高兴地在前面引路,左穿右拐,又拿了些笑话与楚霍天开心。

楚霍天见他殷勤,自然知道他是为自己好,淡笑着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

走了小半个时辰,楚霍天疑惑道:“不是说前面的园子么?你这猴子,又有什么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