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用干净的碗勺乘了一勺,喝了一口。忽然面色一变,古怪地看向王贵人。李靖才一见,忽然冷声道:“太医,你且说看看,这汤皇上到底喝得还是喝不得?”

太医额上冷汗便流了下来,赶紧拱手道:“李公公,这汤里掺了药效强劲的春药啊,用银针是探不出的…”

王贵人哀叫一声,面色灰败,软在了地上。

李靖才冷哼一声,对王贵人身边的宫人不阴不阳地道:“你们家主子做下这等丑事,你们一个个也逃不了干系,赶紧从实招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宫人哪里知道这事,赶紧跪下连连磕头哀求。品香站在最后面,见时机来得这般快,忙大呼一声,扑上前来:“李总管公公,奴婢们冤枉啊,这都是王贵人一人所为啊。”

王贵人一听,回头一看,直气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恨恨地怒道:“你个死骚蹄子,你别信口开河,你…”

她还想骂,李靖才冷笑一声:“兹事体大,咱家要去禀报皇上,你们自己去慢慢理论吧。”他说完,手一甩,进了御书房。王贵人只觉得手脚发凉,如坠冰窖。

不多时,楚霍天铁青着脸出来,一身明黄色的朝服衬得他越发有如天人。

王贵人膝行上前哭道:“皇上,饶命啊。婢妾错了…皇上饶命啊。”

品香赶紧也上前,将王贵人平日如何造谣污蔑欧阳箬,如何暗中寻药方,如何亲自下药,还有毒打宫人都一一说了。

王贵人越听越觉得魂飞天外,楚霍天铁青着脸只在一边听了。等品香说完,才冷声道:“传朕的旨意,王贵人无德无行,欺君媚上!将王贵人除钗除服,即刻押往永巷思过!”

他的话森严如铁,充满了帝王的无情与威严。

王贵人一听,彻底傻了眼。宫人上前,除去了她的钗环衣服,押了下去。楚霍天看着品香冷冷道:“你们做下人的知情不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都去内刑司领罚去!”

品香吓得一哆嗦,连连叫道:“奴婢是冤枉的,皇上饶命啊…”

第四百章 明春水(十六)

楚霍天不理她,径直进了御书房。明黄的袍角划过一道冷冽的弧度,晃得她心里一片冰凉,要是进了内刑司,不就是个死吗?

怎么可以这样?!不!不…!品香软在地上拼命在叫喊求饶,其他跟随王贵人的宫人也不由哭泣着,哀告着,一片凄风苦雨。

李靖才一看,赶紧叫内侍过来一个个捂了嘴拖了下去,一路往内刑司而去。一路上宫人们见惯不怪,都避让了开去,只在背后窃窃私语。

李靖才只督促着他们快走,远远地忽然见一行宫人走了过来。肩辇上纱帘轻晃,帘上缀着的珍珠在天光下泛着宁静柔和的光,里面的纤影隐约可见,有种说不出的美态来。

李靖才一见,忙停下脚步,上前拜见:“柔娘娘安好!奴婢是李靖才。”

欧阳箬轻撩纱帘,露出一张倾城绝美的面庞来,她微微一笑:“李公公是要去哪里?怎么这般阵仗?”美眸一转,看向了那些低头哭泣的宫人们。

品香一见,连忙挣扎着要上前求救,奈何抓住她的内侍劲力十分大,容不得她挣脱。她只得咿呀闷喊着,挣扎得连发髻都散了开,劈头盖脸的,乱发覆面,十分狼狈。

李靖才见欧阳箬问话,忙上前躬身禀报道:“回柔娘娘,这些都是犯了事的宫人,奴婢们奉皇上的旨意要发往内刑司去呢。娘娘请先行一步,皇上正等着娘娘呢。”

欧阳箬看了他一眼,见他眸色里笑意不改,心中明白,只叹道:“好吧,辛苦李公公了。只是内刑司实在是不是个什么好地方,公公手下多多留情才是。”

李靖才微微一笑,眼神若有若无扫过品香一眼,这才道:“娘娘就是心软,像这等欺上瞒下的奴才都该统统一顿好打,让他们长长记性,知道什么是规矩。废话不说了,咱家恭送娘娘——”

欧阳箬闻言微微一笑,冲李靖才微微一示意,便隐在了纱帘之后。肩辇抬起,香风袭过,晃悠悠地向御书房而去。

品香绝望地看着欧阳箬离去,心中忽然明白,自己打的如意算盘在人家眼里不过是可笑之极的伎俩,位高者如欧阳箬实在是有千百种手段让自己不得超生,而且,她自是万千花中过,片叶不沾身。

底下有的是人争着去替她做事。根本不用她亲自出手。而之前欧阳箬问她是否就要出宫去,看来竟是最后的仁慈。

品香思来想去,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神情灰败,让人拖了下去。

御书房内,铜鼎香烟飘渺,端得无比宁静。

欧阳箬立在一边轻挽罗袖,为楚霍天磨墨,红色的是朱砂,黑色的是上好的青川松墨。趁着雪白的皓腕,格外醒人眼目。

楚霍天批阅了一会,见她嘴角含着一丝笑,不知在想什么,美眸看向远处,手上的磨也磨得研研的。

他笑着轻搂她的纤腰:“做什么想得出了神。”

欧阳箬回过神,忍不住笑得出了声,眉眼间含了一丝俏皮顽劣的神色,看得楚霍天一呆。

欧阳箬想像着,扑哧直笑。楚霍天心中又气又好笑,只得揪了她的衣袖坐在身边,轻拧她的面颊,假装恶狠狠地说:“再不招,朕就要罚你了!”

欧阳箬看着他俊魅的面庞假装出的神色,越发笑得花枝乱颤:“皇上饶命啊,呵呵…臣妾是在想,若万一王贵人的那碗参汤入了皇上的肚子的话…呵呵…”

楚霍天一想,面上发黑,想着却又忍不住尴尬地笑了几声。

欧阳箬笑得越发无形:“皇上…臣妾觉得皇上就是那肥羊,被后宫姐妹们盯着,一个不慎就要将皇上扑倒…”

楚霍天简直觉得在怀中的不是她了,瞧瞧这话是她能说的么?!

欧阳箬越想越乐不可支,美目盈盈只看定他那越来越尴尬的面色。楚霍天面上渐渐挂不住,冷哼了一声:“她们敢?!”说罢又埋头看奏章。

欧阳箬收了笑,叹着气反搂了他健壮的腰,鼻息间都是他清冽的龙涎香的味道,他只坐在她身边就给她带来无尽的安全感,欧阳箬心中闪过一丝柔情:“皇上生气了?…”轻柔的呢喃,似脉脉的春水流淌过人的心里。

楚霍天不答,依旧看着手里的奏章,下笔如飞,一会便是一本。他的侧面有着英挺的轮廓,含着帝王的锐利与威严,可他分明是她的夫,与她并肩而坐,随性而自然地敛去了帝王的威严。

楚霍天批了三四本,这才回头笑道:“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这般孩子气?以后这话不许乱说,传了出去那些大臣们怎么看?”他说完,又无奈道:“后宫朕是不想理会的,你只要好好的,朕便放心了。如今朕的根基日渐稳固,也不需要招什么秀女妃子去讨好那些人了。朕想想,再过一月带你去趟华地,再去顺便去查看下楚国的民情,还有那仓河的水患,青州的荒灾…”他一件一件说着,欧阳箬听得心中一片潮湿。

这样才是她深爱的男人,心中有天下,是帝王,亦是疼惜她的那人。

楚霍天一一说完,握了她的手,微微一笑:“过两日是六月十五,照例是朝堂之会,可是这日要祭拜祖先,朕想在这日封你为华国夫人,执掌六宫,封赢州为定王,让全楚国的人都知道朕的爱妃德容天下无双!”

欧阳箬听得呆了,半天才恍惚笑道:“皇上,你这样做可妥当?你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臣妾可是华地之人…”

第四百零一章 明春水(十七)

楚霍天长身立起,携了她的手,御书房的门被宫人慢慢打开,眼前是一片重重宫阙,平整宽阔的前庭气势宏远,两边的重楼叠阁充满了皇家的威严。

御书房立在九十九级台阶之上,底下是巨大的汉白玉石基砌成的高台。他与她手挽手出来,指了面前巍峨的宫殿,笑道:“朕是皇帝,天下之大不韪又能奈我何?朕当初为受人排挤的皇子,不得不迎娶赵氏以求安身立命,十几年来,她与朕多是恩情居多。而柳氏,当初她青眼有加,甘愿为妾,亦是朕的一大助力。可这些都不是男女之情。”

他顿了顿,回过头来,明黄的龙袍在天光下闪闪发光,他眼中的光芒似最璀璨最骄傲的星子,看定她,继续道:“朕总以为,这一辈子大概便是如此了,有妻有妾,唯一的目的便是努力地成为那人上之人,只有一步步走上那位置,朕才觉得这辈子是值了。可是,却教朕遇到了你。那夜,明明可以放你走,可是朕却想,是不是可以试着将你留在身边,即使是做错了,只要你在身边,终有一日,朕对你的好,你都能知道。”

欧阳箬心中凄然,半掩了面,悠长的秀眉微微一挑,形成了一个极其缠绵悱恻的弧度:“臣妾是恨过皇上的,臣妾只想着如何在这国破家亡的时候活命,既恨着皇上又害怕皇上将臣妾逐走,再也无所依靠。臣妾自入华宫三年,多肮脏的宫闱秘辛都看过,听过,这才位极淑妃,皇上不觉得留臣妾这种心机深沉的女人在身边,不可不防吗?”

楚霍天将她的长袖拉下,凝视着她的面容。她面上清泪蜿蜒,却仍夺不走原本摄人心魄的容光。

他微微一嗮,粗粝的手心上一道明显的剑伤,若撩起袖子,里面也许会更多的伤痕,十几年的风霜雪雨,留给他的就是如此的伤痕,失去很多,他得到的也多。

他看着她皓白如雪粉的手,一点一点覆盖上,俊魅如雕塑一般的容颜上是一丝最讽刺的笑容:“心机深沉?朕当年委曲求全,十年军中磨砺,若不是心机深沉,如何能今日一朝君临天下?箬儿,你与我都是同样的人,所以注定要在一起。”

他抬眸看定她的眼睛,再也不容她一丝逃意:“朕常常想,你这样的人当配什么样的男子。若如子玄一般的人,你只能是个当家的好主妇,若如赵清翎一般的人,你只能是才艺双绝的红颜佳人。可是,朕有天下。你当是与朕并肩天下的女人。你胸有沟壑,心有天下,你长袖擅舞,分寸得当。朕相信你更适合这个后宫,这个楚国!”

欧阳箬怔怔看了他半晌,他的眸中不容拒绝的神采一如他最尊贵无比的身份一样令人炫目。

欧阳箬忽然笑道:“好,臣妾与皇上一同并肩天下!”那一笑,穿过了多少岁月与烟尘弥漫的路,就这样在他的面前如花绽放。

那日终于来到了。

欧阳箬在鸡鸣一遍便起身,先是沐浴更衣,用花膏敷体,香花汤水洗浴。再是一件件套上准备好的宫服,先是内衣,中单,然后是一层层盘错复杂的套裙子,里衬…

一层层的穿戴,宛蕙与几位年老的嬷嬷沉默而紧张地在一旁为她着装,天色还蒙蒙中,犹可听见虫蚊的呢喃。

每一个步骤都不许出错,十几个宫女在外一字排开,手上奉着需要用到的衣裙,帕子,水,玉梳…等到需要用的时候,里面轻声一唤,宫女便躬身进去,其余便在外一动不动候着。

每个人屏息凝神,整个内殿里针落可闻。

欧阳箬静静看着五六位老嬷嬷为她套上最繁复的大礼宫装,天色渐渐亮了,整个肃静的大殿里无一人敢轻易出声,最后一件外衣披上,宫人抬来巨大的铜镜。

她凝目看去,比大红色略浅一点的明红色的绣四凤团绣百褶宫裙,一层层如最美丽的红牡丹的花瓣,向下绽放,越发显得她的腰肢不赢一握。

大大的裙摆展开,一只用各色宝石珍珠金线缀成的凤凰从胸前一直盘绕蜿蜒,其余三只或翻滚,或嬉戏之态,从两腰间,裙摆边延伸而上,隐约呈一个烘托之势。旁边是祥云盘绕,四只凤凰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她前后看了一眼,果然是最繁复的衣裳才能衬托出尊贵无比的气势来。

接着是梳头,长长的乌发先梳上刨花水,又用了透明的花香膏一遍遍梳直了,然后用宫中手艺最巧的女宫将她的发盘绕而上。

仿佛是最神圣的仪式,长长委及膝盖的长发一束束盘上,是楚宫中最华丽最繁复的飞凤髻,凤头前埋了一只金凤衔珠发钗,硕大的南珠垂在她光洁的前额,珠光流彩,更衬得她美目顾盼流兮,似盈了天地间的清华如许。

光可鉴人的青丝一层层固定叠开,若凤凰的两支翅膀,女官在两边各插六枝镶猫眼绿飞凤簪,如远远看去如凤凰震动的翅膀。

青丝上压着这一共一十二支的飞凤簪,整个头饰便成了一半,其余各处用金丝网缀珍珠轻轻挽上,金丝细如发丝,珍珠细密缀在其中,简直巧如天工。

“上妆——”女宫轻声地向外唤道。五六位宫女忙奉着漆盘鱼贯上前,匀面上妆,欧阳箬闭了眼任由女官轻柔的手在面上涂抹。

过了小半个时辰,女官轻声道:“妆成——吉时到!”

欧阳箬凝神望向铜镜,一位尊贵无比的宫妃在铜镜中显现。如玉的肤色,长长的柳眉变成飞扬的凤眉,淡淡的红晕打在眼梢处,轻轻晕染开去,似一抹朝霞在眼角停留。

妖艳而浓丽,带着神秘诡异的气息扑面而来。

脸颊上亦是带了一抹嫣红由下向上,勾上眼角,即使清淡,却不容人忽略。饱满的樱口上鲜红的蔻丹完美地丰满了她的唇。

清冷的容颜被这浓妆一涂抹,改变了往日的温婉,静谧中透出帝妃的神秘与庄严。

“娘娘——”负责上妆的女官有些小心地唤道。

欧阳箬忽然嫣然一笑,顾盼间的风华竟让一旁的宫女都看得直了眼,看过多少美人都没有眼前这位华国夫人的万分之一的神采。

那摄人心魄的尊贵仿佛天生俱来,明明是温柔如春水,可眉眼间的威严令人心中不由地战栗。

“甚好!”她轻声道。伸出手去,扶上女官恭敬伸过来的胳膊。

宛蕙跪在地上,早已泣不成声。那一声声哭泣没有悲伤,只有无尽的喜悦。两边的女官都知道欧阳箬曾经是亡国废妃,可如今位极楚宫尊贵,又是皇上心头的第一人,想着不由唏嘘不已。

“姑姑,别哭了。”欧阳箬明眸直视着前面蜿蜒的宫径,轻声而坚决地道,一如那日出了华宫,两边铁甲森森,宫人的哭泣声在耳边萦绕,时不同往日,可那份如铁般坚硬的信念依旧没有动摇。

她莲步轻移,每一步都如尺量,姿态万千,满身的玉佩叮当作响,发出悦耳的声音。清晨第一缕光隐约可见。

她面上一笑,额间的一点朱砂越发妖艳无比。

“皇上驾到——”宫门外,有一声拔高的内侍声音在高声喝道。欧阳箬一怔,满宫的宫人都也一愣。

还未回过神来之时,一抹明黄已经背光走了过来。长身修立,明黄的衮服上五爪金龙闪闪灼人眼目,带着帝王的威严,头戴十二旒玉冕,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觉得他周身上下如泰山般凝重的气势。

欧阳箬凤眉高高挑起,直视而去。女官想要跪下,她却径直放开女官的手,慢慢走了过去,长长的凤尾蜿蜒拖曳而去,她与他并肩而立。

珠帘晃动中,他如天神一般的容颜若隐若现。他不动,只伸出手去,毫不犹豫,又仿佛经过千万的考量,她的手慢慢伸向他。

四指上皆套上了镶红绿宝石镂空金指套,她的手美得惊人。

楚霍天一把握住,慢慢引着她踏上龙辇。他的气息就在身边,安定祥和。底下的宫人仿佛惊醒一般,风吹草折地伏跪下去。

“朕的爱妃,你准备好了吗?”他忽然笑问道,语气中满满都是自豪与欣赏。

欧阳箬一挑眉,眉眼间俱是强大的自信与自豪,仿佛刹那间,满世界的芳菲都将为她开放。

“臣妾准备好了。”她傲然转过头去,眼前的悠长又宏伟的宫道上,有他在身边,她又何惧风雨?!

天上的那轮红日终于破云而出,满满的金光为突然照耀在这金黄的龙辇上,直似天上最神圣的光为他们祈福。

“金鞭开道!——”宫人长长悠远的呼喝声荡漾开去,一声一声,警天警警地警鬼神。

龙辇上金铃叮当,清脆悦耳,随风而去…

她依在他身边,看着这金光铺就的道,往日一幕幕在眼前飞快地掠过,最后沉寂在眼底,再也惊不起一点风浪。

华国夫人——她心中微微一笑,也好,他总是最知道自己的心,自己就顶着这个往日的国与家一同与他走下去吧…

近了近了…远远的,金銮殿上的群臣百官俱伏跪在地上,整个广场上肃穆非常。

猛的,似被风吹醒一般,万物在顷刻复苏。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与她相视一笑,终于轻挽对方的手,慢慢步下龙辇,走上这万人瞩目的路上…

第四百零二章 凌玉与展飞番外——江湖游(一)

“得得——吁!”一驾简陋的小马车在城外二十里处停下,赶车的老汉将车帘一掀,对里面笑道:“这位小哥,到了,再远我可送不了了。我还得赶回家吃饭呢。孩子他娘还等着我呢。”

“好喽!”一声清脆的答应,从马车里钻出一位半大的小子,个子不高不矮,面容微黑,尖尖的下颌轮廓鲜明,但是一双眼睛生得极好,仔细一看,甚至带了十分女人的妩媚样。

“来,老伯,这是给你的车钱,谢谢你带我出城啊。”那小哥将一小块碎银塞入老汉的手中。老汉一惊,连连推辞:“这可怎么使得,赶车就拿几个铜钱就成了,怎么能要这银子。唉唉…”

小哥咯咯一笑,扭了身早已闪出了几步远,边走边笑:“老伯,拿着赶紧回家吧,再晚就赶不上热饭呢,还累得家里人等得慌。”

老汉见他步履轻快,一蹦一跳地向远处走去,嘴里还哼着歌,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不由无奈地笑着上了马车,往回赶。

此时正是正午日当头,四月的春日暖洋洋的,就算是正午的阳光也是十分受用。官道两边的青青麦田也长势正好,春风吹过,簌簌地响,一派风调雨顺的盛年景象。

赶车老汉哼着小调,回头又看一眼那走得没影子的小哥,呵呵一笑:“明明是个丫头,却扮成调皮的小哥,嘿嘿…不过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丫头啊!”

马车声得得地远去了,凌玉躲在树后,看了一眼那隐约可见的巍峨城墙,叹了一口气,收起脸上烂漫如花的笑意,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向那城墙方向磕了三个头:“母妃,是女儿不孝,是女儿让您难过了,可是女儿发现自己在宫里过得不自在,虽然一切有您在打点,但是…但是女儿真的想云游四方,看遍这大好河山,也好过在那四角的宫墙里郁郁终身的好。母妃!原谅女儿的不孝吧!”

她跪在地上,喃喃祷告,这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膝上的泥土,看着周围满目的春意盎然的景色,深深吸了口气。

好在母妃很宠她,怕她性子野惯了在宫里闷坏了,特赐了可以随意进出内廷的御制金牌。

可是,她能想象,这时候母妃该知道她走了吧,也许该是多么地伤心,遍京城地找。凌玉的眼中不由泛起一阵水雾,母妃,她的母妃,她命运坎坷的母妃,她那胸有大壑的母妃。

从华地一路到了这灭了自己的国,亡了自己家的楚国,一步步登上那万人之上的位置。她不能想象看似柔弱的母妃是怎样步步为营,一步一血地走来,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可是,到了现在,自己作为她唯一的亲生女儿也离开了,她该怎么个伤心?听宛蕙姑姑说,好几次母妃都是抱着终有一日能与她团聚的念头才撑了下来,自己一走的话…

凌玉深深地叹了口气,再看了一眼那巍峨的城墙,大步转头就走…

不适合就是不适合,她无法想象,自己能如那些帝姬一般,巧笑倩兮,德容言工,无一不精,整天在宫殿里,待满十六岁,然后挑一位称心如意的东床…这样的一生,平淡富贵,周旋在锦绣堆中,再没有任何波澜,带着一生平乏的记忆,慢慢老死。

不!她凌玉不是那等人,再说,她早就不是帝姬了,在华国国亡宫倾的那一刻,在她的母妃一力将她送出华宫的时候,她就不再是那尊贵的华国帝姬!

她的人生将由她来主宰!

楚宫“云香宫”内。

宛蕙姑姑不住地擦眼泪,偷偷看向纱帘里的欧阳箬,只觉得心如刀绞。就在今个早晨,凌玉帝姬留书出走了。

在楚宫中陪伴贤妃娘娘三年之后,走了。一干二净。娘娘看了那封书信,独自依在美人榻上已经两个时辰,不吃不喝,不许人进前。

没有哭泣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桃红柳绿,一看就是一个早上。整个内殿静悄悄的,没有宫女内侍走动,死气沉沉,犹如华丽的坟墓。

宛蕙终于忍不住,捧了一杯海棠香露,低头进去:“娘娘,喝点香露吧。您一个早晨都未曾用膳。”

欧阳箬未动,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印记,只是那眼角微微的细纹,写满了她风霜的宫廷之路。

“姑姑,你说是不是本宫做错了。”她回过头,一双明眸中水雾弥漫,似已淹没了她整个世界。

宛蕙姑姑一听,大哭失声,跪下道:“娘娘,您何来有错,当年要不是你将凌玉帝姬送出华宫,万一有个好歹,娘娘不是今日更加痛心。翠纹姑娘不是将她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机灵可爱,娘娘千万不能多想啊。”

欧阳箬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可是,她走了!是不是我做娘的之前亏欠了她,不然她怎么能如此舍我而去,竟那么忍心地舍我而去啊…姑姑,走了,都走了,凌湘走了,凌玉也走了。我还剩下什么?我的女儿啊…”

一声声的悲哭在空荡荡的殿里,传得甚远。一抹明黄的服色的影子立在殿外,默默叹了一口气,低声对身边的身着皇子服色的男孩低声吩咐几句。

那男孩点点头,扑入纱帘之中,哭着道:“母妃不要赢州了吗?赢州还在啊。赢州永远不会离开母妃…”

欧阳箬一愣,看了一眼赢州,泪又滚落,将他楼在怀里,一双泪眼看着帘外那抹流连不去的人影,心中一股暖意升腾而起。

也许上天是公平的,给她一个爱着自己的帝王,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而自己的女儿们,终归要去向远方,自己再也不能够主宰她们的命运,也无法再庇护着她们。

第四百零三章 江湖游(二)

凌玉拐出官道,向旁边的山路走去,太阳艳艳的,可是并不热,所以她倒不觉得酷热难当,反而是觉得春光如许。

总归是少女心性,方才的郁郁之气早已散了,再怎么样,她都已经逃了出来了。再说从自己三岁多,便是野惯了的野丫头,翠纹姑姑带着她颠簸流离,一路隐姓埋名,虽然银钱上并不拮据,但是那多年的逃难一般的生涯早就让她早已脱离了养尊处优的帝姬身份与习惯。

凌玉一路走,一路开导着自己。累了,就爬到树上,看看风景,眯一会。渴了就喝点山泉,饿了更有自己带出来的宫廷糕点。

因为担心自己又被抓回去,她专门挑山间小道走,而不敢再走官道,就这样停停走走,累得够呛。一张故意涂黑的脸有变成本色的趋势。

“啊!累死了!我不走了!”凌玉冲着面前的大山,吼了一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装死。早知道就不走这种山间小道,半天都翻不过一座山。

“不走了…不走了…”空荡荡的山回荡着她的怒吼。凌玉躺在地上,无奈地咯咯轻笑。现在的自己一定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看样子,自己的母妃并没有找她呢。是不是真的伤心了呢?还是觉得自己不够重要?凌玉脑袋开始胡思乱想。

人就那么奇怪,没离开的时候,觉得自己也许没那么重要,离开的时候,又想让对方着急一下,好证明自己的重要性。

她呼了一声,又是到了正午,该找什么吃呢?干粮早就吃完了,唉…肚子咕咕地响,她认命地爬起来,才刚坐起,浑身就突然一僵,只见在自己的脚边一尺,一条花斑蛇正吐着火红的信子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血仿佛在这一刻凝结,脑袋“嗡”地一声,凌玉只知道自己开始石化,艳丽的太阳在头顶照着,周围的草木随着暖风簌簌作响,天啊!哪里来一道闪电,将这头花斑蛇给劈死吧!

凌玉欲哭无泪。早知道自己不出宫了,早知道自己就不游劳什子的破江湖,乖乖待在母妃身边,不是挺好的吗?

呜呜…这周围人迹罕至,就算自己死了也没人帮忙收尸啊!凌玉急得满头是汗,那头花斑蛇开始在她的脚边徘徊,昂着尖尖的三角脑袋盯着凌玉。

烈日炎炎,一人一蛇就这样互相僵持着,四周寂得连风吹落叶的声音都听得见。

怎么办?怎么办?手心已经是一手的冷汗,自己的宝剑刚才解在了三尺远,挂在树上,而身边根本没有石头,总不能像游侠记上的高手,飞花落叶都能化成暗器将面前这头毒蛇钉死吧?!

时间一刻一刻地流逝,凌玉已经打算准备用脚将这蛇出其不意地踩死,可是这样的话,毒蛇一定比人的动作更加迅速,那时候这条腿在这荒郊野地无处可医治,可就算废了。

她欲哭无泪,正打算放弃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长笑,利物破空之声传来,只听得“扑”一声轻响,那花斑蛇顿时身首分离,跌在地上,犹如一条破败的麻绳。

凌玉这时才缓过神来,“哇!”地一声大哭。神经紧绷到这时早已经是受不住,只想大哭一通,却忘了何人来救。

哭了半天,这时才抽抽噎噎地抬头四下张望。却见四周草木随风微动,却是无人。

“谁!刚才是哪位大侠出手相救…”凌玉站起来大声问道。等了半晌却没人回应,连方才长笑声传来的地方亦是树影淡淡,根本没有藏人。凌玉心中纳闷,但既然高手不想现身,那以她三脚猫的功夫自然更是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