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色发僵,声音尖利得有些失真,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明浩天。那样的惊恐让他不由一震,从没见过妻子如此惊慌恐惧的神色。他的话让她这么害怕吗?

很快,他察觉到她的眼睛并不是看着他,而是看向他的身后。下意识地回头一望。顿时,他从头到脚也一瞬间全部僵硬掉了。

房门半开,系着一件白色睡袍的明日朗立在门口。单薄伶仃的雪白身影仿佛窗外晨起的雾,随时会消散。

第四十六章

屋子里刹那死寂,仿佛荒漠芜原,没有一丁点儿生气。父、母、子三人都如同中了定身术似的僵着。

明日朗的脸,寒冷苍白如冬日。一双幽蓝眼睛瞪得大大的,茫然地、陌生地、无限怀疑又无限悲伤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明浩天方才的一派激昂,此时在儿子的眼神下如被扎破的气球般顷刻泄得一干二净。这一瞬,他竟有些不敢面对那双如此清明无辜的眼睛。

“爸,我一直都不知道…您对我原来这么失望。”

明日朗的声音,低若游丝,哀如孤雁。

明浩天言辞笨拙地解释:“不是的,阿朗,不是这样的…”

“可是,爸,”明日朗打断他的话,眼睛里起了雾般地朦胧起来。“您想在我身上实现的目标实现不了,您很遗憾。但您有没有想过,在您只是遗憾,在我…却是一生的缺憾。我难道不想和正常健康的孩子一样,跟着父亲学单车学滑板学踢球吗?但是上天剥夺了我的权利,为什么…您还要怪我不能满足您的心愿呢?”

一番话,越说到后面声音越颤,起着雾的眼睛迅速凝成了两汪水,有泪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似是不愿意当着父母的面流泪,落泪的同时,明日朗扭身奔开了。一双拖鞋纵然是敲在铺着厚厚地毯的楼板上,也敲出一阵沉闷地咚咚乱响。

“阿朗,你去哪?”

明浩天和明夫人一起追出去要叫住他,只见他飞快地朝着长廊那头跑去。

这一刻,明日朗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他只是下意识地逃避,避开那些让他难以接受更难以承受的事实真相。

“阿朗,你不要跑,你慢点。”明夫人只觉自己一颗心都要被他急咚咚的脚步声踏碎了。

明浩天顾不上喊,只是赶紧加快速度去追儿子。却见明日朗跑到长廊尽头的楼梯口处时脚步一踉跄,接着身影一歪,整个人就不见了。

“阿朗——”明夫人的声音撕心裂肺,撕裂了整个清晨。

明日朗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摔下去时心里还是清明的。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让他伸出右手想握紧身侧的楼梯扶手。然而他的手,无法正常有力地握住东西。只听到受伤的手指咔嚓一声轻响,初初愈合的伤骨重新断裂,痛楚万分。无力地松开,一阶阶的楼梯迎面朝他扑来。仿佛是嗜血猛兽张开了巨口,一颗颗锐利的獠牙迫不及待地要撕咬他吞噬他…

明浩天追到楼梯口时,已经施救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单薄脆弱的身体在高高的半弧形的楼梯上一路七磕八碰地滚下去,一直滚到一楼的客厅里。几个早起正在打扫卫生的女佣骤见之下,吓得齐齐尖叫不已。

明浩天几乎是连滚带爬下的楼梯,看着儿子蜷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身体,他一颗心差点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明夫人脚上的绣花拖鞋早甩开了,她满脸是泪地紧跟着丈夫下楼,在他想靠近儿子时一把狠狠推开他。自己俯身抱起儿子的头,明日朗一张脸已是毫无血色的白,被母亲抱起时,喉间逸出一声痛楚模糊的呻吟。

“阿朗,你怎么样?伤着哪了?”

明日朗微微睁开一线眼,起初是没了焦距般的空茫,渐渐地目光凝聚,看定抱着他的母亲。本就湿润的眼眶中,两行泪水静静落下来。嘴唇轻轻翕动一下,他似乎想说什么。话还未出口,却有一线殷血细细,从他的唇角蜿蜒而下,流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格外触目惊心。

这是内脏受伤的症状,明浩天看着那线血丝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阿朗…”明夫人更是悸动,无比慌乱地喊,“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啊!”

满屋子的人都被惊动了,王太赶紧打电话联系最近的医院叫救护车,又通知了成医生请他即刻赶过来。

明浩天勉强镇定自己,凑近妻子对她说:“馨逸,你先把阿朗放下。他这样摔下楼,全身肯定多处骨折了。咱们尽可能让他躺平,不要牵动他的伤势。”

他话说得在理,明夫人顺从地把儿子从怀里小心翼翼移开,让他平躺到地面。她也跟着俯下身去,手臂始终枕在他头下。

明日朗的眼睛一直看定母亲,发白的嘴唇颤了又颤,显然竭力想对她说什么,却衰弱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阿朗,好孩子。你什么也别说了,妈妈明白。相信妈妈,这不是你的错。这绝对不是你的错。”明夫人的眼泪一颗颗打在儿子的脸颊上。

明浩天全身颤抖地蹲在儿子身旁急急剖白:“是,阿朗,都是爸爸的错。爸爸不对,爸爸不好。”

明日朗听若罔闻,他只是看着母亲流泪,泪水流得越来越急,目光却越来越涣散。

明夫人的眼泪也如洪水泛滥般地一直流一直流,她一边伸手去拭儿子唇角的血迹,一边口里不停地嘶声喊道:“医生呢?救护车呢?为什么还不来?”

明日朗双眸的光彩渐渐地、渐渐地淡了。最后一眼,他看向了客厅中间的茶几,几上水晶花瓶中,一束玫瑰正红得娇艳。

窗外,天际间那缕薄薄霞光不知几时又悄悄散了。太阳没有升起,青青天色转为苍茫的灰,今天竟是一个阴天。

***

林月弯也醒得早。

她一惯是这样的脾性,心里一有事就睡不着。今天是明日朗的生日,她睁开眼时,刚好看到窗口正薄薄亮起的霞光,想着今天一定是个艳阳天。坐起来把枕边的毛衣拿在手里又抖开看了看,再重新整整齐齐叠好,然后去了卫生间洗漱。

洗漱完后出来,她按照老习惯在晨起后喝一杯温开水。粗陶杯捧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啜着。明明是至淡无味的清水,却仿佛饮出花蜜般的甘甜。

喝完水,林月弯把杯子冲洗一遍,再爱惜地擦干净。杯子放在客厅中间的桌子上,她去卧室里换衣服梳辫子。

漆黑发丝全部拢到右肩,分成三股,细细地绕着,如此缠绵,如此缱绻,渐渐织成一根美丽的麻花辫…是明日朗最喜欢的麻花辫。

忽听见客厅里啪的一声脆响,什么声音?

林月弯握着还没完全编好的辫子走出来一看,顿时怔住。她原本好好地放在桌上的粗陶杯,不知怎么从桌上摔下来,碎成一地陶渣。

双手垂下,辫子无声散开,泄满一肩黑发。林月弯带几分茫然地走过去,在陶杯碎渣前蹲下。想要拾起,却根本无从下手。已经…已经摔得这么碎!根本拾无可拾。

好好的,它怎么就摔碎了呢?自己明明把它放在桌中间,又没有人去碰,怎么会掉下桌去的?

莫名的,林月弯觉得有些不吉利,这念头在心里一闪,马上打消不去想。找来一块丝巾,把陶杯渣一捧一捧装进去。藏进她的衣柜深处。

重新梳好头,油黑发亮的长辫闪着黑珍珠般的光泽。墨绿色的可爱树发圈,端端正正在辫梢。仿佛墨翠宝石闪在漆黑夜色里。镜中的少女,鬓云如墨,香腮如雪,唇瓣是两抹月季初开般的轻粉绯绯。十六七岁的年龄,无须脂粉点缀便自有娇花嫩蕊般的明媚鲜妍。

林月弯对镜子里的自己很满意,可还是细致地把额前那排疏疏刘海又梳了一遍。

女为悦已者容。自古如此。

可以出门了,把叠好的毛衣用一个漂亮的纸袋包好。林月弯抱着袋子脚步轻盈地下了楼。到了楼外她才发现今天居然是阴天,早起时明明霞光一线,太阳却没有升起来。天空中几片云朵阴沉沉的,像是在酝酿雨意的样子。陡然间,林月弯便觉得冷。

这个冬天,还是头一回感觉冷。可能因为今天天阴的缘故,之前一直是暖冬艳阳天,怎么偏偏明日朗过生日天就不放晴了呢?

莫名的,那个不吉利的念头又在心头一闪。林月弯几乎是驱逐般把它赶走,心却不知为何突突地乱跳起来。抱紧手中的纸袋,她本来是打算先去某个礼品店配个漂亮的包装盒把它包好再去明家。可是这会心神不宁…一扬手拦下一辆的士。她径直朝着明家去了。

一进门就察觉有异,屋子里几个白衣黑裤的佣人都在面色慌张地交头接耳。见她走进来,其中一人不等她问便迎上前道:“林小姐你来了,出大事了。少爷一大早从楼梯上摔下来,情况很不好,先生夫人都跟着救护车到医院去了。”

一番话,如惊雷掣电,轰然震响在林月弯心里。双手一松,纸袋滑落在地。她却不管不顾,只一把抓住那人的肩劈头问:“哪家医院?”

“东大道的仁心医院。”

转过身,林月弯飞一般冲出明家。白苹洲一带叫不到的士,她只有拼命地跑,有如在赛场上争分夺秒般地跑。谁是与她同一赛场的竞争者?

跑着跑着,阴沉沉的天空中突然有白光一闪,紧接着远处雷声一阵阵滚动。雷电惊过,酝酿一晨的雨哗的一声齐刷刷落下,一颗颗豆大的雨点仿佛无数的泪珠四溅。

风来了,雨来了,风雨凄凄如诉,似在无言地告诉她什么。

陡然有所明白,林月弯脚步一顿。仰头望向满天飞雨,她眼中的泪水和着雨水纷飞。

“明日朗…”

明日朗被推进急救室后,不到五分钟医生就摇着头出来了。

“很抱歉,我们无能为力了。他的胸腔破裂,折断的肋骨刺进了心脏,来的途中就已经不行了。”

明日朗的青春稚嫩如种子,彻底冰封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冬。

明浩天如遭重击,颓然倒在身后的长椅上。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而原本软在长椅上泪流不止的明夫人,却猛然站起来扑过去。她的眼睛满是绝望和祈求,一把死死揪住医生狂乱地摇着头说:“不会的,医生,求求你、求求你想想办法。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呀!今天是他的十七岁生日,他才十七岁,你救救他,我求求你了,救救他吧。”

纵然是见惯生死的医生,面对着这样年轻生命的消逝也还是有些惋惜和恻然。他尽量放柔声音,劝解这个因大受打击而神智昏乱的可怜母亲:“真是对不起,我实在救不了他。他上手术台时就已经停止呼吸了。”

说话间,急救室里已经把明日朗推出来。薄薄的白布覆着一个单薄的身形。明夫人冲过去一把掀起白布扔掉,儿子略带稚气的苍白面容安静如睡,然而那种苍白却是毫无生气的,缺乏生命力的死亡之色。

明夫人浑身颤抖,轻轻抚上他苍白的脸颊,触手犹有微温。却分明清晰地感觉到,那温度正在一点点地冷下去。真的…真的…真的就这样失去他了?十七年来花了多少心思细致地将他带大,眼看着曙光在望,却转眼间全部心血都成空,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

“阿朗,阿朗你就这样走了吗?你就这样离开妈妈了吗?你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给妈妈留下。你太狠心了阿朗。”

临死前的片刻清醒中,心脏的迅速衰竭让明日朗无力言语。除了流泪,他没有留下只字片言,就这样潦草匆忙地告别了这个人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在想什么?他又想说什么?再没有人能够知道了。

明夫人哭着哭着,突然转身看定明浩天,满眼的泪水都烧灼成憎恨的火焰:“明浩天,你还我的儿子。”

边说边朝着他扑过去,那神态凌厉如母狮,是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的恨之入骨。

明浩天不躲不闪一动不动地任由妻子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阵乱抓乱打。他自己都恨不得把自己痛打一顿。如果可以,真希望眼前一幕只是噩梦一场,梦醒来后一切如故。然而妻子的指甲尖利地划在额、划在颊、划在颈,一下又一下锐利的痛,都在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残酷的死亡——是真实地在发生着。

阿朗死了,他的儿子阿朗死了。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泪坠下来,一颗颗饱满浑圆地滚落。已经多少年,明浩天没有落过泪了?可这一刻,他眼中的泪和窗外的倾盆雨势一般难收。

浑身湿透的林月弯找到仁心医院时,看见长廊里明浩天双手抱头的身影,僵僵地定在椅子上。

他对面是木然立着的成医生。一惯温文尔雅仪表堂堂的成医生,衣服只是胡乱套着,头发也是没有梳理的乱蓬蓬,一目了然是清晨匆忙起床后赶来了,什么都没顾得上。他来得这般急切,却也还是来迟了。

看见林月弯,成医生没有说话,只是长长一声叹息,叹息声中无限悲痛难当。林月弯尽管来时已经有所预感,但真正证实还是心中一痛,痛的枝桠在她体内肆意横生,刺出她一腔无形的血汩汩流着。除了她自己,无人清楚明了。

扶着墙,林月弯身子软软地滑落。成医生跑过来扶住她,叹道:“唉!她也晕过去了。”

明夫人在揪住丈夫发泄般的打骂后,捱不过锥心的悲痛晕过去了。现在林月弯也晕过去了。在明日朗的生命中,她们是对他最用心最用情的两个人,自然最难承受这样残酷的打击。

死者已矣,生者的戚戚悲痛却或许从此绵绵无绝期。

明夫人已经被送往了抢救室,成医生抱起林月弯也进了抢救室。明浩天依然抱着头埋头不动,直到有一阵脚步声奔到他的身旁,小心翼翼地和他说话:“先生,少爷没什么事吧?”

是他的司机老陈的声音。

明浩天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似是察觉出他的心情很坏。老陈看了看紧闭的抢救室一眼,作出错误的判断。“先生放宽心,少爷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明浩天依然不说话,老陈接着说:“先生,我说个好消息让您宽宽心。陈妈刚才给我打了电话,说是谢小姐提前生了,是个儿子。虽然早产在保温箱里呆着,却没什么大碍。恭喜先生了。”

明浩天浑身一颤,蓦然抬头,脸上的表情怪异之极,似惊似喜似忧、如哀如悲似愤,真正是刹那间将七情俱已味尽。突然间他哈哈哈地狂笑起来,双眼中却源源不断地滚下泪水。

“老天爷,这是你的安排吗?夺走我一个儿子,再给我一个儿子。我明浩天这一生,是不是注定只能有一个儿子?如果是,为什么不早点让我知道?我宁愿要阿朗!我宁愿要阿朗!”

十七年的骨肉相依,血浓于水,一朝硬生生斩断,让他失去儿子,他才发现,他是如此割舍不下那个让他一直有所遗憾的儿子。

痛失阿朗。

痛、失、阿、朗!

那痛——痛至骨髓血脉,身体里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痛的。

第四十七章

雨天,是萧星野最讨厌的天气。阴沉沉的天色淅沥沥的雨声,总让他有种很郁闷的感觉。冒着连绵细雨,他一如既往来到体育馆预备训练。

萧星野还没走进体育馆的大门,一辆红色宝马跑车火舌乍吐般蹿到他身边。车里的原辰夜急急地说:“总算找到你了。”

萧星野被他突如其来的快车吓一跳:“急着找我干吗?”

“明日朗…”原辰夜顿了顿,才艰难地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他死了。”

“什——么?”萧星野完全不信任地瞪着原辰夜,“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明日朗死了。”

极度的震惊和意外,让萧星野的声音都变了调:“怎么会?出什么事了?他不一直好好的吗?”

“听说是意外,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前几天发生的,我爸爸和明浩天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他得到的消息。今天就是出殡的日子了,上车吧,我们去送他一程。”

萧星野马上跳上车,原辰夜将车子飞快地开起来。

“林月弯知道这件事吗?”

“她会不知道吗?”原辰夜反问。

“那她现在…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了。本来他们已经要一起去加拿大了…”萧星野说不下去了,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

明日朗的送别仪式在市殡仪馆一间最大的灵堂里举行。

满堂素白,气氛肃穆而沉痛。灵床上,明日朗穿着那件林月弯为他织的毛衣,阖着双目静静躺着。他的面容依然如生前一般清朗俊雅,不像是死亡,仿佛是沉酣在深沉的睡梦中。四周都是白绢扎成的花圈和鲜花插成的花篮,紧簇在他身旁的是一圈开得盛极的白菊花,淡雅清香氤氲一室。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多半都是明浩天生意场上的朋友。或因交情或因巴结而来,否则一个未成年孩子的丧事哪有这么多人来。真正为了明日朗而来的,只是灵堂一角立着的萧星野和原辰夜。

明日朗的死,旧日同学得到消息的也只有他们二人。

萧星野和原辰夜一进来就朝遗体埋头三鞠躬,明浩天认得这两个少年,情知他们才是真正满怀真挚来吊唁的人,所以他回的礼格外郑重。

本来按照惯例,吊唁的人向遗体告别后,还要向家属表示一下慰问。尤其是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至痛莫过如此。可是萧星野和原辰夜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走到一旁立着。看着灵床上静静躺着的明日朗,心里是说不出的苍凉悲哀。这是第一次,他们领略到死亡的冷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音容笑貌犹存,生命却已然不复存在。从此幽明相隔,阴阳殊途。

谁知道死亡可以来得这么猝不及防?朝阳般灿烂耀眼的少年,转眼间就成了天际落日,永永远远地堕入——黑暗。

“奇怪,怎么不见明夫人?”左右环顾一圈后,萧星野没有看到那个爱子如命的母亲。

“听说明夫人悲伤过度,病倒了来不了。”

“没理由哇,按说她那么爱明日朗,再怎么病得动不了,抬也会让人把她抬来的。”

原辰夜也觉得有些奇怪,但哪里寻答案去?

“林月弯也没来。难道她也悲伤过度病倒了?更没理由了,明日朗的最后一程,她怎么可能不来送。”

“再等等,或许她就来了。”

随着原辰夜的话,林月弯的身影出现在灵堂门前。白毛衣白呢裙白外套,手里一捧白玫瑰,素到极致。一头齐颈短发,圆弧形地拢着她的秀致脸庞。发丝漆黑,愈发衬出脸色苍白。她立在门前,肃穆沉静如冰雕。

萧星野原辰夜齐齐一怔,她几时把头发剪了?

已经哭了又哭,哭了又哭,林月弯只觉一生的眼泪都在这几天里流尽了。痛到极致是麻木,她默默地走到明日朗灵床边,俯下身,将手中的白玫瑰放在他胸口。再替他整整身上的衣裳,动作轻而柔。

毛衣是她亲手织的,原来是为他生日准备的新衣,谁知…竟成了为他收殓的寿衣。当日选的是朝阳流金的明黄,可是在这满堂哀恸的黑与白之间,那华彩亮色也黯淡几分了,黯成了落日溶金那种绝望的深橙。毛衣下的身体是僵的、冷的、毫无热度的,双手不禁就瑟瑟地抖起来,以为早已干涸的眼睛又慢慢地、慢慢地湿润了。

一探手,林月弯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根乌黑的长辫子。她把一头长发齐颈剪下,束成一束,再分成三股,细细地绕着,如此缠绵,如此缱绻,渐渐织成一根美丽的麻花辫…是明日朗最喜欢的麻花辫。

把长辫子一圈圈绕成环,放在明日朗的右手手心处。林月弯低声道:“阿朗,我答应过你不剪头发,可我还是剪了。因为…我想让这根长辫子陪着你走。就当是…我陪在你身旁一样。你不会怪我的…是吗?”

说到最后,眼泪滚滚而落,她终于忍不住抱住他痛哭起来。眼中流泪,心里成灰。

“阿朗——阿朗——”

这是最后的拥抱,从此永失所爱。一生中最初最纯最真的爱,随着明日朗的离世而戛然划上句号。如此辛酸悲伤的结局。

林月弯哭声中那一种极端的痛苦和悲哀,让萧星野都不禁红了眼圈。他竭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却在无意一瞥中发现,身旁的原辰夜早已在颊上静静淌下两行清澈的泪水。

***

田慧纹过来接女儿时,还有几天就新年了。她特意赶在年前要把她接回B市。年后就要紧锣密鼓地进入移民环节。把该办的事情全部办妥后,她对林月弯说:“弯弯,我们明天就该走了。”

林月弯瘦了很多,下颔尖尖,眼睛也凹进去了,两圈黑晕,一目了然地寝食俱难安。她这段时间特别沉默,常常不言不语地一坐就是几个钟头。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曾经牵心动肺地痛过一场。明日朗的死,痛得更加锥心。只为他走得太过仓促,完全让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听了母亲的话,林月弯定了半响,默然起身:“妈,那我去趟明家,和阿朗的爸爸妈妈道个别。”

田慧纹点头:“也该去的,明夫人她…还没有好吗?”

林月弯摇摇头,眉目间一片凄然。

林月弯到明家的时候,明浩天正站在客厅里看着那道楼梯发呆。他眼睛看着的是楼梯,脑海中却如录像带自动重播般一幕幕地放着明日朗当日从楼上滚下来的情景。明明不敢想、不愿想,却一次又一次地强迫自己想起,一种近乎自虐般的行为。让痛来得更痛。自责是一把钝刀子在一下下地凌迟着他,终其一生,他都将活在悔恨中。

这段日子,他起码老了十岁。两鬓原本只是星星点点的白发,如今已然是斑白一片。催人老的,不仅仅是岁月。比时间更能让人衰老的——是伤痛。心一伤透痛彻,一夜白头等闲事。

谢昙那里,他一直没有去过。只是让老陈送去一封信,信中附了一张金额庞大的支票。他让谢昙一出院就带孩子离开A市,这笔钱足够他们母子下半世衣食无忧。他不准备再见他们了。他甚至都没有去医院看过一眼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因为他没有办法在阿朗尸骨未寒就去看另一个孩子的模样。更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做父亲。就让他一生膝下荒凉,无子送终吧。这是他自己给自己的惩罚。

“明先生。”

林月弯的一声轻呼,方让木然的明浩天惊省:“哦,你来了。”

“嗯,明夫人好些了吗?”

他摇头,叹息:“还是那样。”

明浩天领着林月弯去卧室见明夫人,她半倚在床头怔怔地发着呆,眼睛盲了一般的空洞无神。

林月弯走到床边,“明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