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日想月想,就是想着能把这首词改动一些,但怎么改都不对,在宁王家宴上,明知道‘靠’字不如‘依’,但她还是用了前者,这么用了,就觉得这首词也不能说不是自己的了。

但此时却又被高平改了过来,其他人又大加赞颂,而她还不得不听。

虽然此时已恨不得将高平杀了,林开云还是只有道:“果然是‘依’字更好。”

“真是如此吗?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各位姐姐可不要唬我啊。”

江杭兴道:“就算是随便说说,这说的也好。”

汤桥也道:“高平你这个随便,可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要是还有随便的,那就继续随便吧。”她不过是玩笑,高平却正等着这一句,当下又道:“那我可真随便了啊,说错了,各位姐姐也不要笑。”

“嘿,你还能再找出一个随便?”汤桥奇道,“你找你找,你若能再找出来,我就喝三大碗!”

高平笑道:“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各位姐姐也随便听听就好了。‘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蓬莱洲。’开云姐姐,这里的蓬莱洲是指海上的三仙山吧。”

林开云点头:“不错。”“珠河入海,肠断蓬莱,果然是映照。但若是用珠河上原有的,恐怕会另有一番味道。小妹不才,觉得这里用藕花比较好一些。”

她这话若是一开始就说的,众人可能连想不想都丢在了一边,但有刚才那个改动的打底,此时都不由得思忖了起来。

见她们一个个或低吟或皱眉,高平暗笑了起来。

原词的白苹洲,过去也有过争执,曾有人说不要过于落实,用泛指较好,但在后来的评论中却又说,江中应该真有一个白苹洲,独倚望江楼,一眼能看到这个 洲,但是那个时候盼人心切,所以只顾看人看船而忽略了那个地方,等到千帆过尽,江洲依旧,却不见所思之人,怎么能不断肠?

在这里,若用蓬莱,未免有些过于飘渺,但若是用了藕花,却落到了实处。

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无所谓哪个更好,但在这首词里,却是写实更有味道。众人思忖了几遍,江杭兴第一个高呼:“妙、妙、妙,果然改的好!”

江杭兴在诗词品赏上本来就是有些权威的,众人本来就觉得换成藕花也不错,听他这么一说,更是纷纷赞同,更有的道:“开云,看来高平不是你一字之师,而是三字呢。

林开云干笑,对着高平拱手,高平只是道:“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开云姐姐能作出这样的词来,却是真正的大才呢。”

这话在别人听来,那是情真意切,在林开云耳中,那无异于两个耳光,心中对高平更是恨到了极点。

众人谈说了一番,高平点的鲍鱼终于上来了,一人面前一个三头鲍,汤汁浓厚,溏心软糯,口感极佳,这鲍鱼虽是最后上的,却也是厨房早有准备了,否则只是干鲍鱼就要泡一天,熬制又起码需要半天,哪里可能现做?

鲍鱼含在嘴里,众人对高平的感觉又是不一样了,还有的想:“这高平看来也是有雅骨的,以后倒也是可以亲近的。”

只有林开云满心郁闷,这鲍鱼吃在嘴中,如同砒霜,却还不能表露出来。

这顿饭吃的还算尽欢,高平是不喝酒的,见其他人都有了几分醉意,就知道这次宴会算是结束了,比了个眼色,那边有寿就去结账了,片刻后回来,走到高平身边低声道:“衙内,帐已经有人帮咱们结了,说是天字号包间的。”

高平一愣:“知道是谁吗?人走了吗?”

“不知道是谁,如意去看了。”

高平想了想:“跟我过去看看。”

她站起来,告了个罪,众人都只以为她要出恭,也不在意,只有林开云存心,也跟着前后脚的走出来。

酒楼中人多,高平当然不可能知道后面有人跟着,何况她也不是要做什么私密之事,也不在意,林开云见她不是向后院走,更是起疑。

她此时疑心暗鬼,只觉得高平一举一动都是针对她的,见她向包间走去,也连忙跟上。

刚拐过弯,就听到高平的声音:“不知道是哪位世交,如此客气,高平愧不敢当。”

之后又听到一个清冽的声音:“我却不是什么世交,只是偶然听到那首词,觉得只凭那三个字,也值这顿饭了。”

这句话说的,仿佛整首词的精华就在那三个字里,没有那点改动,整首词连顿饭都不值。

林开云郁闷的几乎要吐血,想要再听,高平已经进了房间,再无声音。

林开云不敢走近,只有暗暗咬牙。而高平那边也有些疑惑。她本以为帮她结账的,若不是高太尉的下属,就是高家的世交,总要是个有关联的,而现在看来却仿佛是完全不认识的。

她看着对面的人,觉得这人也不像是故意来结交自己的,这一点,却是因这女子的容貌太过出众。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也见过几个容貌好的女子,比如宁王,比如周关,再比如自家老娘,其实也是很有味道的。而眼前这一位,却仿佛更出色。

其实真说起来,她的容貌也不如周关精致。但气度恢宏,宁王与其相比,都错着几分,而且此人眉宇间带着傲然,但又难得的不让人生厌,仿佛这个人就是该如此的,她就是该骄傲。这不是傲气,而是傲骨,是其本身自有骄傲的资本。

一屋六人,只有她和一个中年女子是坐着的,其余四个身材高大,昂首挺胸的女子都站在旁边,而那个中年女子,也明显是她的下属。

“这难道是什么常王、楚王的嫡女?”

高平心思一转,又有些警惕,那女子又道:“我姓木,单名一个兰,你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此次不过是觉得那词难得,你也不用太过感谢,你我萍水相逢,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这话说的客气,却是有逐客的味道了,高平也不在意,拱了拱手:“如此,那就有缘再会了。”

说完,她笑着离开了,侍卫关上门,那中年女子道:“都说高太尉独得一女,是个病秧子,如今看来,却也中规中矩。”

木兰笑道:“世家调教出来的,自然是要有几分底子的。”

“其实小姐倒可以和她结交一下的。”

“如此就不妥了,童姨莫急,下次遇到自然就不一样了。”

“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遇到。”

“她日后是否接掌高家还难说,倒也不用特别的费精神,若无缘,也无妨。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也会去吧,想来王姨已经将事情办好了。”

高平回去后,也没有隐瞒,说这顿饭被人请了,众人听了,更是高兴。对于她们来说,一顿饭也就罢了,更难得是,有人因欣赏她们的诗词而结交,虽说那词不是她们作的,却也算是遇到了难得的雅事。

汤桥比别人都多灌了三大碗,明显是多了,大着舌头道:“高平,这次被别人请了,却是不能算的。”

高平一边应着,一边让人找轿夫车夫,她虽有辆马车,这么多人却是装不下的,何况她也不想让这些酒气熏天的人上去。

将这些人都处理,上了车,却觉得自己仿佛忽略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想到,在座的几个,都是被她送走的,唯有林开云,仿佛是自己走的。

“也许她是不好意思了。”

这样想着,她也就将这事丢在了一边。

闹了这么一出,她也觉得有些累了,也没有兴趣继续溜达,问了刘欣和蓝春海,她们二人本就是跟着高平的,此时见她面带倦色,自然也都表示想回府。

回到高府,刚进门,那边就有管事来报:“林家大姑奶奶来了。”

听到这话,高平等人都是一愣,刘欣道:“是少夫君家的大姑奶奶。”

那边说是。

“这却奇了,这林家小姐却不和衙内一起回来。”

高平笑了笑,没有答话,心中已经知道林开云是来做什么的了。

和刘蓝二人告别,她让人准备了洗澡水,就去给高老夫君请安,回来后,就泡到了木桶里。

在现代的时候,她就羡慕有钱人家有大池子可以泡澡,前一段本想也捣鼓出一个,后来发现要弄的话,实在麻烦。的排水也就算了,问题是那么大一池子水要怎么烧?当然,以高府的力量也不是做不到,但那也有些太奢侈了。

最后,她也只能找个大些的木桶,感觉感觉那个味道罢了。

“北京的郊区有温泉,不知道这京城的郊区有没有温泉,也许要找人问问,若有的话,就修个庄子?”

她正想着,甘草在外面道:“小姐,少夫君来了。”

“知道了,请少夫君在稍等,我这就好。”

她又泡了片刻,自己站起,擦了身体,自觉要比过去有肉多了,也很是满意。

因为几乎没有练习的机会,她到现在还不能将服饰头饰摆置妥当,因此穿了里衣后,就出来让小厮帮她收拾。

在家中,也不用多么繁琐,大概的能见人了也就罢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里,就见到林若鸿本木木的坐在那里,见她来了,一愣,然后慢慢的站起,前行两步,看着高平嘴唇翕动,最终却没有发出声音垂下头,然后,缓缓的跪在了地上。

第37章 突然 (上)

在林若鸿跪下去的时候,不仅高平呆了,房里的甘草等人更是吓了一跳。

他们刚才就发现林若鸿今天有些魂不守舍,不过也没有多想,只以为他遇到了什么事。

高平这边,林若鸿虽不是没来过,但也只有了了几次,还是高平前段有病的时候来的。

这次他突然到来,那定然是遇到了什么事,而且他们刚才也听说了,林家那边的姑奶奶来了,于是就想着,也许是林家出了什么事,想要高家援手?

只是虽然想到了这些,却怎么也没想到林若鸿会来这么一下。

几人都是机灵的,一见这个样子,也不敢多留,纷纷退了出去,甘露本还想留下,被甘草拉了一把,也不甘的出去了。

高平自然没有发现几个使年的动作,她看着林若鸿,愣了下才回过神:“你这是做什么?”

“若鸿,自求离去。”

“你先起来。”

林若鸿没有动,高平皱眉道:“不管能想说什么,都先起来,我不习惯能跪着和我说话。”

林若鸿惨声道:“我已没有站在衙内面前的资格了。”

他不说妻主,而说衙内,显然,是已经不把自己当做高家的少夫君了。

高平有些头疼,她的确是觉得若两人都不自在,那还不如分开的好。但并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和林若鸿虽然关系不怎么样总没有交恶,更没有深仇大恨。勉强的说一下,也是君子之交。

就算是分开,她也想着能和和平平的分手,就算以后没再来往,以后偶然碰到,也会互相友好的致意。

而现在这样,和她预想的,真有颇大的差距。

她在头疼,林若鸿更是迷茫,他到现在都仿若是在做梦,但是家姐的话又是那么的清晰。

“二弟,这事真你要帮我,否则我就完了。”

“二弟,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不堪,礼义廉耻也是知道的,怎么也不会存心做下这种事的。”

“二弟……”

“……二弟!”

家姐的声音是焦急的哀求的狼狈的,而他却只能发愣、呆然。

他嫁来后,和娘家的来往就不是太多,他也知道自家姐姐高傲矜持,看不上高家,倒也不觉得怎样。

今天突然来报说林家姑奶奶来了,他还吓了一跳。

平时像这种亲戚间的来访,若隆重些,是提前两三天就要派人通知,就算说不讲虚礼,也要半日前就打招呼的。

而林开云却是突然来访,给高老夫君匆匆的请了安,就到了他院里,唬的他以为是家中出了急事,哪知道,却是如此!

在那一刻,他只觉得头晕目眩,仿佛天地都变了颜色。

他们林家,是在四代前开始出息的,他的曾祖母是天宁朝有名的诤臣。即使到了现在,提起天宁朝的林得逸,士林名宿也都要肃然起敬。

作御史,他的曾祖母弹劾掉了两名知府,三名侍郎,一名尚书!

做文人,他的曾祖母有四首诗被录在《大雁诗集》里。

做官,他的曾祖母死后被封为“文公”,全京城,乃至全大雁,也只有他们家的门钉是六六三十六个!

做人,他的曾祖母生前曾被万户立长生排位;死后,更有半城人相送。

但,仿佛他们林家所有的荣耀都聚集到了那一代,再之后,无论是他的祖母还是母亲,都只得了翰林,他的祖母还曾做过翰林院掌学院士,而他的母亲到目前也只是侍读学士。

他知道,无论是他的母亲还是他的姐姐都想恢复曾经的荣耀,都想像曾祖母那般被天下人称颂,就连他自己,也想姐妹中能出来这样一个人物,当年也曾恨过自己为何不为女子,否则就算不能一展才干,起码也能为姐妹们做些帮衬。

因为遗憾,他更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姐妹身上,特别是一父同胞的姐姐林开云身上。

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姐姐会做出那种事,可是,那又是她自己说的!

他的姐姐让他帮她,可是,他又怎么帮她?

“那词先前并未流传出去,只要弟弟你不说,自然不会有人认为是她作的。其实,就算你说了,别人也不见得相信,何况那词也不见得真是她作的。”

这真是他的姐姐说的话吗?他那少女中举,才名天下的姐姐为何会变的如此?

他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是何时离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藕花院的,只知道当他回过神的时候,已来到了石松院。

他能做什么?他除了自求离去,还能做什么?

他迷茫,高平更是头疼。现在有多少人抄了别人的还说是借鉴,更无耻一些的,还能说自己是原创的,与那些人相比,林若鸿是相当不错的,但就这么突兀的下跪要走,也有点太极端了吧。

劝了两句,林若鸿还是不动,她叹了口气:“你说求去,又以什么名义让你去呢?是妒忌、无子还是不孝?”

在这里,也是有休夫一说的,规矩也和高平所知道的差不多,其实所谓七出,除了无子一项,不管对男女都是一样的,而男尊女尊所不同的,也只是谁掌握着主动权罢了。

就算是换成了男女看似平等的现代,无论是谁犯了其中的规矩,估计也都是要离婚的。

但她和林若鸿才成亲不过一年,虽说彼此都冷淡,但都和七出无干的。

林若鸿愣了愣,然后吐出两个字:“盗窃。”

“盗窃,那你偷了什么呢?”

“衙内觉得什么东西好,就什么吧。”

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心若死灰了。高平摇摇头:“你先去吧,你若心意已决,我将来来安排,但也不用如此的。”

“若鸿实无脸再停留在高家,若衙内不允,若鸿当求府尊。”

见他一意孤行,高平也有些来气了:“你若真觉得无脸,那不若和我一起公布天下说那词的来源?”

林若鸿的脸顿时变的惨白,他知道若求问心无愧,最当做的,就是说出真相,坦坦荡荡,这才是他身为林家后代应有的风范,但若真如此作了,他家姐姐这一生,就再无出头的可能了!甚至整个林家都会为此蒙羞。

也是他知道做不到这点,才要求去,而此时被高平说来,却无话可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