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病,是不容乐观的。

也许他下次再发作,人就去了。

顾瑾之只是大夫,非神仙,她也无能为力。

中医治疗最基本的理念,是固本培元。

本都衰竭了,还怎么培元?

“他要死了…”朱仲钧道。

他不是在问顾瑾之。

他在叙述这件事。

“嗯,他要死了。”顾瑾之道。

对于生病到了无力回天的人,他的将死是意料之中的。

顾瑾之和朱仲钧夫妻俩,叙说在他人的生死,却都想到了自家的前程。

皇帝如果死了,他们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

皇帝从回来就生病,如今都不到一个月,他就是个将死之人,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来不及用。

如今再想换掉太子,只怕拼不起了。

退路在哪里?

“你们先走,先回庐州。”朱仲钧对顾瑾之道,“京里一旦有变化,我是护不了你们的。”

“现在走,用什么借口?”顾瑾之道,“彤彤还太小,她头上的囟门都未愈合。她颠簸不得。”顾瑾之道,“朱仲钧,咱们现在,走不了…”

朱仲钧猛然站起身来。

他想到了当年顾瑾之非要走,差点流产,一尸两命。后来保住了燕山,燕山也是虚弱不堪,顾瑾之整整两年为燕山提心吊胆。

现在,彤彤刚刚六个月,她的身子骨,是经不得长期的车马晃荡。

他们似乎陷入了一种绝境。

朱仲钧沉默背对着顾瑾之。

“你带着彦颖和彦绍先走,把彤彤留给你母亲。”朱仲钧道,“彤彤只是女孩子。任谁都知道,她没有价值。等她再大些,我带着她再回去。”

顾瑾之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立刻反对。

她心里很清楚。朱仲钧没有危言耸听。

他刚刚审讯了谭宥,而谭宥并未死,他的部队哗变。

只要皇帝一死,太子就可以令谭宥的军对儿进入居庸关。外有谭宥大军。内有亲军二十六卫,顾延韬再有手段也无能为力。

在这种绝对实力悬殊面前,任何的花哨都变得毫无意义。

等太子掌权,谭宥必然会报复。

朱仲钧和顾瑾之死路一条。

现在走,能保住朱仲钧两个儿子的命。

“这像是再割我的心头肉。”半晌,顾瑾之才一个字一个字道,“要么离开彤彤,要么把孩子们都置身危境。我…我舍不得彤彤。”

她说这话,是已经有了决定。

朱仲钧的手。轻轻拂过了她的肩头。

他的掌心温热。手掌厚重。

落在顾瑾之的肩上。宛如落在她的心头。

她有点怔愣看着他。

“我…我要去救皇帝。”顾瑾之抬头,看着朱仲钧,“不管用什么手段。让他再拖半年,咱们就有转机。你说呢?”

“你有把握?”朱仲钧问。

顾瑾之摇摇头。

她在绝处寻生机。

“那就不要试。你试了。皇帝死了,将来太子给你治个弑君罪,咱们更是死无葬身之地。”朱仲钧道。

他并不是在危言耸听。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况且这的确是把柄。

走这条路,是在饮鸩止渴。

顾瑾之眼眸微黯。

“我出去一趟…”朱仲钧道,“你陪着彤彤。”

顾瑾之缓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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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院的程太医,和太子关系比较亲密。

他偷偷将问诊的真实情况,说给了太子听:“圣上不动怒还好,若再动怒,只怕是神仙也无力回天…”

这话的意思是,皇帝命不久矣。

太子心里既怅然,又隐隐透出几分期待。

期待之后,也有点后怕。

他年纪不大,心里尚未形成怨气,不会觉得父皇久在位,让他没有机会一展抱负。他仍年轻。

太子又偷偷找来袁裕业商量。

当初他和袁裕业商量谭宥的事,怕朱仲钧胡乱给谭宥找罪证,把太子牵连进去,就先下手为强。

结果,谭宥的亲军哗变了。

朝廷一边镇压,一边谈判。

谭宥是要放的。

当然,肯定不会放他回西北。

但是杀他是不能的。

太子的危机也解除了。

太子觉得,袁裕业走了步好棋。

前不久因为三公主择婿那件事,对袁裕业的不满,已经烟消云散。太子重新对袁裕业有了器重。

现在,得知皇帝快要驾崩,太子又找袁裕业商量。

“…亲卫在您手里,现在抓了谭宥,让他作为您的后盾。您是太子,又内外皆有兵力,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袁裕业笑道。

他语气里志得意满。

“要抓了大舅舅?”太子有点不忍。

“太子爷,这人太危险。他能拥兵哗变,将来也是您的掣肘。带兵还不容易?谭宥能带出来的兵,其他人也能。抓了谭宥,西北换了主帅,一样能保您江山安稳。”袁裕业的。

他是书生。

他一直瞧不起军人,就是因为他觉得带兵是件简单至极的事。

他也是这样教太子的。

太子从小受袁裕业的教育,对这些话深信不疑。

太子同样不懂军事。

袁裕业和太子,就像是两个书生,这么简单的把军国大事给定了。

太子同意了。

他的舅舅,也不能成为他的掣肘。

必须死。

“顾家呢,他们是否甘心?”太子又问道。

袁裕业哈哈大笑起来。

顾家?

顾家还成什么气候?

“庐阳王呢?”太子又问,“他可是站在晋王那边的。上次晋王失踪,就是他找回来的。”

“他在京城的王府,还需要亲卫戍防,他更加不能成气候了。他的护卫军不足五千人,都在庐州。他敢带兵进城,就是谋反。否则,他就必须在京城,坐以待毙。”袁裕业道,“太子爷,您已经无后顾之忧了…”

太子的一颗心,终于缓缓归位。

他就要做皇帝,君临天下了。

在他的治理下,天下很快就能消除“人烟断绝,鸡犬不闻”的萧条,到时候符瑞并臻,天下大治,他就要成为一个比他父亲更伟大的帝王了。

他会成为与“尧舜禹汤”并称的千古大帝。

想着,太子的热血沸腾。

他踌躇满志。

第491节谭宥之死

顺天十七年的三月,注定了它的不平凡。

贵如油的春雨,下个不停。一个月整整二十天在下雨,这是以往近百年都没有过的。

雨势大时小。

视线尽头,天水相接,雨雾迷蒙。

这样反常,应该祈福祷告的。

可是皇帝病得如此,谁也无心再祈求老天爷了。

皇帝病了,朝政还要继续。

阁老们辅助太子。

太子重新接手朝政,第一件就是平息西北大营的哗变:答应放谭宥;给其他十名将领升官,让他们即日进京受赏;每位将士多发军饷十两。

谭宥暂时不可以离京,等西北将领到了,他就可以出狱。

等那些受赏的将士们进京领了官职之后,再一同离开。

西北那边答应了。

谭宥的十名手下,只带了百人,立刻启程回京。

他们没有到京城,只到了居庸关,立马被抓起来,被剁成了肉泥。而谭宥,也立马被判了死刑。

对于谭宥,太子有些妇人之仁。

他又和袁裕业商量:“他是我舅舅,他不会害我的。既然叛变将领都已杀,不如把舅舅放了。死刑就免了,改判坐牢三十年。等过几年风声过去了,再把他放出来…”

“太子,不可!”袁裕业很坚持,“太子爷,定北侯不把圣上放在眼里,又岂会真心辅佐您?西北如此嚣张,足见他们眼里只有定北侯。没有天家啊。”

谭宥的封号是定北侯。

这是当年他离京时,谭皇后向皇帝讨的爵位。

袁裕业的话,让太子彻底起了杀念。

谭宥虽然被判死刑,却没有拉到菜市口。而是在牢里喂了毒酒。

太子想给谭宥留个全尸。

朱仲钧第一时间告诉了顾瑾之。

顾瑾之听闻这个消息之后,脸上一片空白。

她似惊呆。

而后,她脸上慢慢浮动失望。

渐渐的,不仅仅是失望。还要难受。

这是种带着遗憾的难受。

“这…”好半天,她才声音微黯说了这么一个字。

朱仲钧起身,轻轻将她搂在怀里。

他知道,他能明白顾瑾之全部的心思。她的心路,朱仲钧也经历过。

谭宥死了,死得那么轻松,如何不叫人失望?

他应该死得更惨的。

难受的,是自己策划了多年,甚至把谭家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结果。谭宥这么轻轻松松被杀。顾瑾之的策划、她的算计、她想看到谭家被满门灭族的愿望。都成了泡影。

想谭家被灭,几乎成了顾瑾之的一种希望。

她心里一直在盘算

她给谭皇后喂食鸦片膏,她让朱仲钧在诏狱里放过谭宥。别让他死的那么轻松。她想帮朱仲钧夺位。

她一步步想的,就是把前世那个噩梦给扭转。

谭宥和前世的陈琛。在顾瑾之心里合成了一个人。她前世没有亲手杀陈琛,没有看到陈家的落寞,成了她一生的阴影。

这个阴影,因为谭宥,又重新盖在了顾瑾之头上。

她是非常难受的。

谭宥对于顾瑾之,不再只是一个仇敌。

而他的轻松死亡,绝对非顾瑾之所愿。

但是他死了,顾瑾之又松了口气。

这种复杂的感情,似惊涛骇浪一齐涌上了,顾瑾之快被冲击得窒息。她不知应该说什么,茫然任由朱仲钧抱着她。

“应该庆祝。”朱仲钧柔声对顾瑾之道。

“是的。”顾瑾之回答。

她语气轻快了些。

不管谭宥死的惨还是死得容易,他都死了。过程不尽人意,目的还是达到了,的确应该庆祝。

过程没有让顾瑾之如愿,谭宥也没吃什么苦,这点失落,终究抵不过他死去的开心。

王府别馆,再也不需要那么严密的防卫了。

顾瑾之的孩子们安全了。对于顾瑾之而言,这是后续的好消息。她慢慢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梳理了一遍,就不再遗憾。

她真的很开心。

“咱们怎么庆祝?”顾瑾之问朱仲钧。

朱仲钧笑道:“要不要去庙会玩,把彤彤给你母亲照顾?”

十天前朱仲钧说让顾瑾之和孩子们离开,是怕太子当权之后,谭宥会放出来,从而报复朱仲钧,伤害顾瑾之的孩子们。

如今,谭宥已经死了。

太子是不敢贸然攻击王府的。

所以,顾瑾之不需要带着彦颖和彦绍躲回庐阳,也不用离开彤彤。

谭宥死了,也不怕被人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