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

游霰话还没说完,一只斗彩粉蝶月季细瓷茶盏已经连着盖子砸到了他头上,里头茶水虽然不怎么烫了,但泼得一头一脸也实在狼狈,奈何砸他的是游若珩,游霰向来最惧父亲,纵然当众丢了这么个大脸,却是大气也不敢出!

游若珩为人古板方正,最讲究规矩,何况侍妾谋害主母,别说大凉律里写得明白,从古以来那都是怎么处置都不过分的,游霰如今居然还敢为侍妾开解,这在他看来根本就是昏了头!他不擅长言辞,盛怒之下就动起了手,相比游若珩出于对规矩的重视,班氏却是失望了——如今满府都传遍了的事情,游霰竟然还天真的妄想可以拿几句圣人之言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吗?

真当江家没人了?

“求祖父、祖母为母亲做主!”游霰被游若珩砸了一头茶水不敢作声,他的嫡长子游烁却是悲痛万分,也不管游霰怎么想了,膝行几步,跪在堂下砰砰的磕起头来,游烁的身体向来不是太好,正月里江氏去世,哭灵时哀毁过度就不轻不重的病了一场,大半个月前才能够起身,如今旧事重提还扯出母亲被人诅咒的内幕,心中愤恨犹如惊涛怒浪,方才听见游霰似有为侍妾开脱之意,眼睛都红了,如今看也不看游霰,只顾乞求游若珩和班氏。

见游烁话里提都不提自己,游霰觉得很是难堪,只是被游若珩含怒瞪着,他也不敢说什么做什么,只是讪讪的继续跪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游若珩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自然只能班氏来开口问个究竟,虽然事情是从昨晚就传得满府皆知了,可班氏总也要从头问一遍。

游烁用力掐了掐掌心才能够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哽咽着道:“回祖父、祖母,昨晚孙儿和曼娘尚未睡下,大房里的粗使衔雀忽然闯进院里来,说是伺候父亲的绮香因事寻同样是侍妾的紫玉理论,两人起了争执,引得附近的下人去劝解,哪知绮香被紫玉追打之际,失口说出了曾经亲眼看见紫玉埋下木偶诅咒母亲之事!”

顿了一顿,他含悲带怒道,“不管绮香还是紫玉都是伺候父亲之人,孙儿也不能平白听了个使女的话就怎么样!所以就与曼娘一起带着人去止住两人的扭打,问个究竟…”

听到此处游霰忍不住哼了一声:“你那是问个究竟?人都险些被你打…”

“闭嘴!”游若珩震怒拍案,将案头一柄紫檀如意都差点震了下来,游霰顿时噤了声。

班氏也冷冷的道:“两个侍妾值得什么?打死了不过几两银子!莫非在你眼里嫡长子还不如两个妾?!”

游霰看着父母的面色,乖乖的垂下头不敢说话。

“烁儿慢慢说来。”班氏缓和了下语气,对游烁道。

“孙儿问出绮香曾见紫玉在院角埋过刻有母亲生辰的人偶!”游烁忍着悲意,含泪道,“孙儿昨晚带人在绮香说的地方挖出那人偶,那人偶的头上还插了十几根银针…母亲临终前不是一直都嚷着头疼吗?!”

想到江氏临终前缠绵病榻时的憔悴不舍,游烁又是一阵悲从中来,到底忍不住大哭出声,“求祖父、祖母为母亲做主!否则孙儿愧为人子,必不能苟活!”

他这是拿命来逼着游若珩和班氏给个说法了,实际上这件事情想都不要想,绮香和紫玉是肯定不能活的,游烁还要把话说到这一步,显然是对游霰有怨怼之意了。

班氏轻咳了一声,先道:“珊瑚,扶了烁郎、曼娘起来,如今春寒未尽,仔细地上凉了伤身。”却是提都没提游霰。

游霰只能继续跪着。

“那衔雀何在?”班氏等游烁和巫曼娘都起了身,才问道。

游烁看了眼游霰,语气之中难掩怨怼之意:“父亲说她胡言乱语,昨晚就叫人打死了,孙儿不能阻拦。”

游霰闻言,眉头紧紧皱起,喝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所谓家丑不可外扬!那小贱人听风就是雨,到处宣扬闹得沸反盈天!这等刁奴留了做什么?!”

“若无衔雀来报孙儿至今都不能明白母亲之死竟是…”游烁心疼江氏,见游霰到现在还在责怪自己却绝口不提处置绮香、紫玉,更不提对江氏的思念与愧疚,心中实在委屈难言,也不顾正在祖父、祖母跟前,激愤之下便冷笑着反驳道。

游霰昨晚为绮香、紫玉两个妾,并使女衔雀的处置就和游烁起过争执,今日又当着儿子媳妇的面被游若珩又是砸茶盏又是勒令闭嘴,心里也是一口气憋着,如今见儿子摆明了对自己有恨,公然顶嘴起来,心头大怒,当即也顾不得多想,破口大骂道:“蠢货!无怪你祖父在你身上花费偌大功夫,又有你祖父与崔师叔的渊源在,你却连个怀杏书院也考不上!堂堂七尺男儿,业已成婚,居然还与坊间无知妇孺一般信什么诅咒!若那人偶插针有用,这天下还能有几个活人?!”

这番话直指游烁平生最大的憾事!

江氏出身大族,论门第不在游家之下,当年是冲着游若珩这个翰林的清贵名声和长媳冢妇才嫁进游家的,她才貌双全为人贤德又擅长理家,偏偏在子嗣上福分不足,因此在游家起先几年总是底气不足,也无力管束游霰的花心,毕竟她前后生下二女三子,只活了一子不说,游烁这个所谓的大房嫡长子还是江氏所生三子里最小的一个,因为是唯一存活下来的嫡子,不但江氏对他冀望极大,连游若珩与班氏也盼望他能够继承祖业、光耀门楣。

而游烁从小被江氏极尽怜爱的养大,母子之间感情极为深厚,自然也是盼望自己能够为母亲长脸的。不想游烁虽然活了下来,但不仅身体一向不怎么好,于读书上也没什么天分,打从六岁启蒙,由游若珩这个翰林带着手把手的教导,得闲还会带他到怀杏书院请教书院的各位师长,这样呕心沥血的栽培,游烁课业却平淡的很,平淡到了连后来的弟弟们都一个个超过他的地步,不得不黯然中断闭门苦读,接手家业。

须知道游家在秣陵城及左近享有的偌大名声,最使人尊重的就是游若珩这个前科传鲈及翰林致仕,身为游若珩花费心思最多的嫡长孙却至今是个白身,连童生之试都过不了——游烁每每想起来都觉得锥心之痛,这会被父亲当着祖父、祖母和妻子的面骂出来,羞怒到了极点,几乎全身血液都在瞬间逆流入脑!

就见游烁全身都颤抖起来!脸色一片煞白、随即一色惨红——一手指游霰,一手抚胸,竟是直接一口血吐了出来,整个人都摇晃着向后倒去!

一直不作声的巫曼娘见状大惊失色!赶紧扶住他急唤道:“夫君!”

堂上游若珩与班氏也是惊得心胆俱裂!双双站起,抢到巫曼娘身边扶住游烁,就见游烁已经面如淡金,气息微弱!班氏吓得手都在颤抖,好在游若珩虽然是个只会死读书的,多少也看过几本医书,急忙捞起游烁的手腕把了把,发现虽然气极,倒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但游烁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么一怒,估计又要病上一场…他沉声道:“都放手,先放到榻上去!”说罢,一撩长袍,怒喝游霰,“还不快过来搭手!”

游霰也没想到自己一番发作居然将游烁气到这个地步,心中也有点害怕担心,赶紧爬起来帮着游若珩一起将游霰移到旁边的榻上放好,看着游烁的脸色,游霰眼中也不禁露出愧疚懊恼。

班氏此刻也醒悟了过来,急对珊瑚道:“快去叫大夫!”

珊瑚慌忙答应,班氏跟着一挽袖子,劈头就是重重一记耳光掴得游霰不禁趔趄了一步:“不知分寸的东西!亲生儿子!明知道他身子不好、江氏又才去世,还说这样戳人心肝的话!你中了举人你出息?!你是个有用的东西!?两任府令哪一任不是时相念着你父亲的份上替你活动的!亏你还有这个脸说烁郎!”

班氏含悲带恨的骂声传出门外。

回廊上,端颐苑的大使女玳瑁焦急而轻声的哀求道:“两位女郎先走罢,如今事情闹大了,仔细老夫人和阿公看见了着恼!”

卓昭节和游灿也没想到,绮香、紫玉都还没有处置呢,游烁竟然先被气得吐血,却不敢继续听壁角了,两人拉着手,避过珊瑚,悄悄跑出端颐苑。

一出端颐苑,不远处的树后就转出一个翠绿衫子的使女,梳着抓髻,圆脸明眸,很是清秀利落的模样,这使女笑着迎上来:“三娘、七娘!”

“春分?你怎会在这里?”游灿奇怪的问,这春分是二夫人跟前的大使女。

她道:“夫人听说三娘回来了,就从大房回去,不想在二房里没寻见三娘,就叫婢子出来找。”抿嘴一笑,“婢子打听得三娘往七娘那里去了,不想过去之后明合说三娘和七娘都过来了…婢子只能在这里等着了。”

游灿听了,就对卓昭节道:“母亲寻我,我先过去了?”

“三表姐去罢,别叫二舅母等急了。”卓昭节点了点头,她估计二夫人叫春分在这里等,未必是多么急着见到才从白家回来的女儿,多半还是为了打探大房的事情。

第六章 紫玉

这日班氏自然抽不空来留卓昭节饭,大厨房里直接将午饭送到了缤蔚院,用完饭,明叶和明吟帮着送饭的婆子一起收拾进食盒,又送了几步,回来就告诉卓昭节:“方才大夫给大郎看过,说是伤了元气,得好生调养,已经送回大房了。”

“备些东西。”卓昭节想了想,游烁今日被气得不轻,不过估计他一时半会也不想见人,一时半刻也未必能够见人,就问,“大表哥是什么时辰回大房的?”

“听方才的婆子说是午时末。”明叶道。

卓昭节就吩咐:“那申初时提醒我下,去探望大表哥。”

人虽然送回大房了,但好端端走出来却被抬着送回去,少不得还要折腾一番收拾,申初的时候应该差不多不算很忙了,到时候与巫曼娘招呼几声就好——虽然碍着不姓游又是晚辈的关系,这件事情没有说话的地方,但卓昭节心里对大舅舅游霰也有些埋怨,游烁对自己没有读书天分的遗憾,游家上上下下都清楚,他并不是不用功,只是实在悟性有限,偏偏他底下的堂弟、甚至表弟任慎之都一个接一个的考进了怀杏书院,他这个嫡长孙的郁懑可想而知!

虽然卓昭节揣测游霰强调厌胜之术是无稽之谈未必是完全为了给侍妾脱罪,更多的却是打算大事化小以保全游家家声,只不过现在事情左右都闹大了,根本不是游家一相情愿装糊涂能够混过去的,何况江氏乃是游烁生母,母子情深,游烁哪里能不替母亲委屈?游霰一点也不考虑长子的心情,只顾自己做着主张,也难怪班氏后来那么不给他面子,当着长孙媳的面对游霰又打又骂。

当然这里面估计也是要透过巫曼娘打骂给游烁知道,免得游烁一口气咽不下去,一则是身子好的慢,二则是父子成仇雠。

申初时分,卓昭节换了身素淡的衣裙带着明合、明吉到了大房,果然只有巫曼娘一个人红着眼睛迎出来,开口时嗓子已经哑了:“表妹可是来探望夫君的?偏不巧,夫君才喝了药方睡下。”

“大表哥现下怎么样了?表嫂今儿辛苦了,这嗓子怎的了?”卓昭节关切的问,巫曼娘勉强笑了一下,倒差点掉出了眼泪,赶紧借着请卓昭节进去转头眨掉,这才回答道:“还好,大夫说要休养些时候,我倒没什么,一会兑些蜂蜜润一润就好。”

休养些时候,连几天都没说,看来游烁这次真不轻。

卓昭节看她脸色也不怎么好,不敢多留,让明合将探望的东西放下,安慰了几句,劝她自己也保重些身子,就匆匆告辞。

游烁躺在床上,绮香和紫玉两个侍妾还不知道怎么处置,巫曼娘又才管了家,事情成堆又成团,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用,当然没空留她,亲自送了几步,见卓昭节坚持让自己回去也就不多送了。

卓昭节去过大房,思忖着回缤蔚院也没什么事,就又到了端颐苑,守门的还是早上的玳瑁,看见她比了个手势:“老夫人在里头。”

“外祖母醒着还是小憩?”卓昭节小声问,玳瑁正要回答,里头却先传出班氏的声音:“谁在外面?”

“外祖母,是我!”卓昭节忙道。

班氏唔了一声:“进来罢。”

卓昭节进了门,见屋子里已经早就收拾过,根本看不出来之前游若珩震怒时砸碎的茶盏了,一只博山炉被取出来,里头虽然没在烧香,但四周分明弥漫着宁神香的余味,可见班氏今儿真正心烦,珊瑚正半跪在地上给她捶着腿,班氏换了身半旧的黄栌衫子、牙色下裙,堕马髻上插着鎏金月牙梳,半倚在榻上,双眉微皱,但也只是微皱,面色倒是平静下来了——看见卓昭节进来,一哂道:“才去过大房?”

“什么都瞒不过外祖母。”卓昭节笑了一下,挽起袖子到她身后乖巧的捏肩来。

“今儿还好吗?”班氏露出受用之色,过了片刻,转头打量了她几眼,温声问道。

卓昭节正想回答,猛然醒悟过来她的意思,面色微红,嗔道:“能怎么不好呢?”

班氏看她气色不错,笑了一下,道:“你大表嫂怎么样?”她不问游烁而问巫曼娘,显然也知道游烁这回好的不可能太快,卓昭节抿了抿嘴:“大表嫂忙得紧,我怕耽搁了她,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看着,很是担心大表哥罢。”

“霰郎这个…”班氏显然有点余怒不止,开口骂到一半,才恨恨的住了口,闭目片刻,叹道,“真是作孽!”

卓昭节疑心她这话还是在说游霰,自己一个晚辈不好接口,就岔开话题:“外祖父可是在书房?我去借几本书回缤蔚院看。”

游若珩固然是个死读书的,但他诗书功底着实扎实,游家祖上连着几代也都是读书的,端颐苑的书房里藏书数千,其中不乏珍品孤本,在秣陵城里也算小有名气了,就连怀杏书院的师生,偶尔也会前来借阅。

班氏此刻心情不好,也不留她,点头道:“去吧。”

藏书的书房距离正屋并不远,却另外砌墙隔了出来,进去后先看见一片四季常青的翠竹,竹林里一条鹅卵碎石路转了一个弯,一排三间的两层小楼,楼下东面的窗下还挖了一个十几步方圆的小小池塘,如今虽然春寒未去尽,已经有几片莲叶悠悠然的浮上来了。

这池塘还是前几年怀杏书院的崔山长赠了游若珩几颗莲子,游若珩特意将东窗下的竹子移走挖出来栽种的。

她轻轻敲了敲门,片刻后,脚步声从隔间传来,一个青衣小厮轻手轻脚的开了门,见是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嗓子道:“阿公在习字。”

游若珩平时脾气不坏,但习字时很厌被打断——他有借习字平复心情的习惯。

卓昭节了然点头,悄悄道:“我来寻几本书。”

那小厮为难道:“在阿公身后的书架上么?七娘请在这里等一等,小的看能不能告诉游安。”

游安是游若珩的书童,如今正在里头伺候笔墨。

“不必,我取两本消闲的杂书看看就是了。”卓昭节摆了摆手,游若珩这书房平时虽然由这小厮看着,但只要是游家子孙或外孙、外孙女,都可以随意过来取阅,卓昭节对这里的书的位置还是清楚的,径自走到另一边的隔间去挑书了。

明合和明吉各自抱了两三本书陪卓昭节回到缤蔚院,才跨进门,就见院里那株百年杏树下的秋千上,游灿正懒洋洋的荡着,她的使女杨梅、枇杷垂手侍立在旁,却也没人推一把,听得院门响,游灿回过头来:“你到哪去了?寻你也寻不着。”

“去跟外祖父借了几本书。”卓昭节皱眉,“明叶和明吟呢?三表姐过来了水都没一口?”

“我又不渴,叫她们不要忙的。”游灿道,“难不成我过来还要见外吗?原本她们倒想在外头候命,有意思么?又不是没人在这里伺候,就叫她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她从秋千上站起来,“你去祖父那边借书,祖父和祖母可有说什么?”

卓昭节道:“能说什么?我看外祖母心情也不太好,就到书房拿了几本书走了…外祖父据说晌午后就开始习字到现在呢。”

可见游若珩心情多么恶劣了。

“大伯被打得可不轻。”游灿点了点头,就幸灾乐祸起来,“祖父亲自动的手,估计大哥好了他都好不了。”

“三表姐!”卓昭节警告的瞪了她一眼,虽然卓昭节也觉得游霰该挨,但到底不是晚辈可以随便议论嘲笑的,传了出去,长辈做错了事情挨罚,晚辈背地里幸灾乐祸,也不好听。

游灿敛了笑,撇嘴道:“旁的我都不说了,那个紫玉做下来这样的事情,难为大伯还想护着她,虽然他是咱们的嫡亲长辈,可叫我说这也太对不住大伯母了!”江氏当家多年,能干是公认的,对侄子侄女也好,游灿对大伯母的印象可比大伯好多了。

卓昭节惊讶道:“怎么大舅要护着紫玉?”

游霰好歹也是做过几年父母官的,怎么糊涂到这个地步了?

游灿嘁了一声:“要不然怎么会把祖父气得亲自动手?还是祖母心疼大伯,看祖父打得久了怕出事,着人过去叫了父亲、三叔和四叔一起过去劝的,四叔还替大伯挨了两下呢!”她冷笑,“那小贱人倒是好手段,诅咒主母被发现了还能哄得大伯保她!只是她以为咱们家是那些没规矩的吗?越是求着大伯保她越是死得快罢了!”

“这真是…”卓昭节顿觉无语——这紫玉是游霰一年前才纳进门的,还是良妾,原本是秣陵城外的农家女,正经人家的女儿,据说却不甘心嫁个普通人做妻,一心一意想要富贵的,因此踏青的时候偶然遇见了游霰,也不知道是谁先示意,总而言之就进了门,紫玉这个名字还是游霰给她取的,虽然没什么才识,但是胜在青春年少,如今不过十五岁,比游烁还小——却是和巫曼娘同岁。

卓昭节住的缤蔚院是游家女郎们聚居的后园所在,她也不是好打听消息的人,只不经意的听说游霰对这个紫玉非常的宠爱,似乎达到了千依百顺的地步,不过之前江氏在的时候,大房凡事各有秩序,游霰宠个小妾也不是头一回了,并没人注意。

却没想到紫玉的胆子这么大,居然胆敢诅咒江氏起来了!

更要命的是游霰到这会竟还想维护着她…

也难怪游若珩在书房里写了那么久的字都没能平静下来。

游灿冷笑着道:“这事情,是昨晚发生的,今早才报到祖父、祖母跟前,大伯就把大哥气得吐血要静养了,估计消息送到震城,二姐收拾收拾,明儿个也就到了——二姐那脾气!单是大伯母,这件事情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她抿了抿嘴,“大姐虽然性.子温柔,但也要看是什么事!何况大姐和二姐向来就最疼大哥…”

第七章 游二娘子

大房的二娘子游炎果然是次日晌午前硬是赶回了娘家,下马车时发髻纹丝不乱,上头钗环一色的白玉和银,穿着素服,车后却带了足足几十个健壮的奴婢,可谓是来意不善,气势汹汹。

在门口迎接她的是隔了一夜眼睛更红的巫曼娘,姑嫂相见,巫曼娘死死咬住了嘴唇才没嚎啕出声,哽咽着道:“二姐回来了。”

“那两个毒妇呢?”游炎连寒暄都没有,直奔主题。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巫曼娘立刻拿帕子捂住了嘴,全身颤抖了片刻,才在游炎难以置信的注视里道:“父亲不同意处置紫玉!”

“什么?!”游炎眼睛里立刻染上了血色——她深吸了口气,一挥手,吩咐自己带来的人,“去大房!”

“二姐且慢!”巫曼娘虽然巴不得游炎直接将谋害婆婆、撺掇公公气病丈夫的两个侍妾千刀万剐,但她也不敢违背了长辈之命,忙拉住游炎道,“祖母说,二姐回来后先到端颐苑里去一下,此事,祖母有处置…”

游炎甩开她手,逼视着她道:“侍妾诅咒主母是大凉律上明明白白写着如何处置的!祖母既然不忍心,我也不敢叫祖母太过为难!父亲那里有什么全我担了就好!”

她这话等于是公然的指责班氏偏袒,才让游霰护住紫玉的了。

巫曼娘急道:“可是祖母…”

“你给我让开!”游炎猜测班氏多半是要劝说自己息事宁人,她怎么忍得下这口气?自然不肯先去见班氏,见巫曼娘纠缠不放,索性怒喝起来!

“二娘!”眼看巫曼娘拦她不住,忽然不远处有人扬声叫道。

两人看去,却见周嬷嬷正快步走了过来,微一点头,平静的道:“老夫人让二娘去端颐苑。”

“有劳嬷嬷走这一趟了。”周嬷嬷因为是班氏心腹,游家晚辈好些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上下向来就要给她几分面子,但游炎素来倔强,如今又心疼亡母,却没心思与她敷衍,下颔一扬道,“只是母仇不报,愧为人女,请嬷嬷去转告祖母,等我料理了那两个谋害母亲的贱妇,再去祖母跟前请罪,届时凭祖母怎么罚都好!”

周嬷嬷稳稳的抓住了她的手臂,游炎正要发作,只听她慢慢的道:“老夫人正要与二娘说这个,怎么大郎如今没法起身,二娘也不肯去听听吗?”

“大郎?”游炎呆了一呆,震城距离秣陵虽然不远,但到底是两座城,昨天天一亮,游烁就悄悄派人快马赶到黄家传了消息,游炎在黄家也是主事的长媳,不可能说动身就动身的,她能够今天就回娘家,还是因为黄家老夫人听说事情涉及她的亡母,不敢怠慢,帮她接了几件事,她才脱开身回来的,至于游烁被父亲羞辱得吐血,那时候报信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后来班氏也没准人再去报信,毕竟父子相残实在不是得脸的事。

所以游炎还不知道游烁如今病卧在榻,忙追问道,“大郎怎么了?”

“夫君有些不太好。”巫曼娘说了一句,被周嬷嬷一个眼风扫过,只得改口道,“二姐不如先去祖母那里问问,昨儿个大夫是请到端颐苑为夫君诊断的。”

游炎皱起眉,看了看周嬷嬷:“也好!”

卓昭节一手托着腮,一手摸着几上一盆兰草,柔细的兰草叶在她指上卷来卷去,放开又缠起——外头游炎起初激动高昂的声音,甚至不时拍案,气氛起初十分的激烈,但在班氏的八风不动和循循善诱下又渐渐平静,如此半晌,游炎终于被说服,但到底气愤难平,哼了声道:“我去看大郎。”

不待班氏准许,就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又过了片刻,珊瑚进来,悄悄道:“七娘,老夫人唤你出去呢。”

卓昭节忙跳了起来,整整衣裙,到外间道:“外祖母?”

“来。”班氏拍了拍身边,叫她坐了,先让珊瑚退出去,屋里就只祖孙两个,这才温言道,“方才你二表姐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卓昭节将双手整齐的放在膝上,恭敬的道。

从她八岁起,班氏就手把手的教导她后院之道,这样拿才发生的矛盾分析解释也不是第一次了,卓昭节会意的接话道,“二表姐毕竟是晚辈,有道是子不言父过,如今大舅舅坚持要护紫玉,二表姐即使对那紫玉用了强,也坏了与大舅舅之间的父女情份,实在不值得。”

“何况紫玉有了身孕。”班氏淡笑着道,“前日晚间,你大表哥为了逼问出人偶的地方,命人对绮香和紫玉用刑,还能说不知,但做儿子的公然打起了父亲的侍妾,这已经是不孝了,你二表姐再对紫玉动手,不说咱们游家的名声,大房里以后父不父子不子的,这罅隙要怎么弥补?”

卓昭节抿嘴道:“二表姐也是气头上,方才不是答应祖母,不再管这事,任凭江家人来说吗?”

“她啊最会弄些小聪明了。”班氏淡然道,“你以为她真的答应了?”

见卓昭节一怔,班氏继续道,“你等着看罢,她究竟还是想亲自动手解气呢!亏得到底先到我这里一趟,我叫人将绮香和紫玉先放到四房里去避一避了,明明等两天就可以两全其美的事情,你这二表姐,却是半刻都不能等的人,你以后,不要学她!”

顿了顿又道,“所以当初她出阁前,说亲的虽然有门楣更高的,但我还是选了这黄家,她那眼里揉不得沙子、又心急火燎的性.子,若非黄家只是寻常的读书人家,人口又简单,定然要吃苦头!”

卓昭节抿了抿嘴:“我说一句,外祖母别生气…到底是嫡亲母女,也难怪二表姐忍不住。”

“若你大舅母还在,会高兴看见你二表姐、大表哥被你大舅舅厌弃、父子、父女成仇吗?”班氏反问。

见卓昭节低头思索,她语重心长道,“气不过是人之常情!但气头上坏了大事就不好了,你想这回的事情,无论怎么说,那都是你二表姐、大表哥占着理的,却为了一时之气,反而让人笑话他们忤逆生父甚至对没出世的庶弟或庶妹不仁,等于是将大好形势拱手送人还落个不好的名声,划得来么?”

“外祖母说的是。”卓昭节话是这么说,可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却觉得自己也未必能够按捺。

班氏看出她的心思,摸了摸她的鬓发微笑道:“可是觉得太过委屈?”

卓昭节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但外祖母说的是对的。”

“人生在世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可能一直忍着。”班氏并不生气,而是耐心的开导道,“只是许多时候,出气不见得要直来直往,发泄也未必只能明刀明枪!所谓有理走遍天下,什么事情,占住了理总是没错的,我不是说你二表姐、大表哥不委屈,只是他们的法子都用错了!

“比如你大表哥,他聪明的事情就只会办一半——知道将事情闹大了免得咱们家为了家声悄悄按下去,却不知道沉住气,伤了自己身子不说,这样当众与长辈置气至于吐血,如今倒是现成给你那没心肝的大舅舅一个护紫玉肚子里孩子的借口!”班氏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为着游家的名声,若这件事情只有几人知道,咱们家的确是要劝说你大表哥他们忍耐,私下里处置人的,但既然都闹大了,以我与你外祖父的为人,那紫玉纵然怀了胎,可大房如今又不是没子嗣!涉及谋害主母,按你外祖父的脾气即使大房没子嗣,宁可给大房过继,又怎么可能还要留她?咱们这样的人家是宁饿死不失节的,事情既然闹出来了就是他帮着紫玉求情都没用!偏他沉不住气,被你大舅舅几句话一激…自己倒先病倒了!”

班氏叹了口气,“你要记住,若你将来遇见了事情,万事不可自乱阵脚,尤其自己占理时,更不可别旁人轻易乱了心神!不然就想想你大表哥的下场罢!”

“大舅舅这回也是一时失口…”卓昭节说到一半,就见班氏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不禁醒悟过来,尴尬的招认道,“当时我在外头偷听到几句来着。”

“不只是你,三娘也在吧?”班氏哼了一声,显然已经问过玳瑁了。

卓昭节摇着她手臂撒娇:“原本是担心外祖母动了气…”

“行啦。”班氏点了点她眉心,含笑道,“大家闺秀可不作兴这样,这回不和你们计较,下次不许了,知道吗?”又道,“该叫你们听的,还能瞒着你们吗?这回不就让你在内室听了?”

见卓昭节答应以后不再偷听,班氏又正了脸色,轻声道,“原本呢,这样的话是不该说的,只是…你往后总要回卓家去,我思来想去趁这机会还是说一句——虽然骨肉亲情,大抵都是不记仇的,只是,世事无常,未必亲人就一定不必提防!”

卓昭节一怔。

就见班氏紧皱着眉,低声道:“就拿这回你大舅舅硬要护着那紫玉…你道是什么缘故?”

“听说大舅舅向来喜欢紫玉,再说到底是大舅舅的骨血…”卓昭节抿嘴道。

“这些只是其一。”班氏冷笑了一声,摸着她的鬓发道,“最重要的是这紫玉所怀的是个男胎!”

卓昭节一怔,不解道:“可大舅舅不是已经有大表哥与四表弟了吗?”

游霰虽然只有两个儿子活到现在,不算子孙昌盛,但也绝对不至于到了非得再要个儿子不可的地步罢…又不是嫡子!

班氏眼中闪过一丝哀伤:“你大表哥,打小身子不是太好,而且读书天分也不足,你那四表弟是庶出不说,他身子倒是好得很,但人却木讷,书读的也不成,这么算下来,大房里虽然有两个郎君,却没有一个能读书的,你大舅舅,虽然自己只中过举,却一直盼望着子孙里出个进士的,偏偏你们这一代,最会读书的是三房和四房,自你四表弟之后,他房里人一直没动静,也就淡了…如今这紫玉怀了个男胎,他不免又动了这心思。”

卓昭节迟疑着道:“这…”

“昨儿他气着了你大表哥,后来看见你大表哥吐血,不是不心疼,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想要紫玉的孩子。”班氏沉重的叹了口气,“像你大舅舅这样只顾自己愿望不管骨肉的人,这世上不会只有他一个…卓家…当然卓家未必有,但你要知道,你四个舅舅和你母亲都出自于我,你那些叔父可有好几个是异母的。”

“遇见这样的人与事,留着点心眼,但也别太难过。”班氏见卓昭节咬着嘴唇,知道她是被卓家有些吓着了,怜惜的安慰道,“你亲戚长辈多着呢,疼你的人更多,遇见那么一两个,躲着留意着,就好。”

话是这么说…但亲人终究是亲人啊。

卓昭节想到万里之外的长安敏平侯府,觉得无限烦恼起来——自己的生身父母、嫡亲兄姐,可也是游霰这样的人吗?

第八章 孟小娘子

距离回长安还有两年,可那胞兄卓昭粹却是月底就要到了的,游家上下都认为自己应该高兴…那自己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按理说,多年没见过的亲人,总是盼着的,但…

卓昭节在游家长大,从记事起,游家上下待她都是十分好的,虽然长大后渐渐明白这种好,固然有对游霁的爱屋及乌,但也有部分是自己是卓家嫡孙女的缘故,至少她向来就没有讨好过谁…向来,都是旁人哄着她高兴的…

但卓家的信,一直都只给班氏,从来没有单独写封信给她…而且那些信,虽然班氏总会给她看的,可却从来没见信里问过自己。

是担心自己还没及笄,还是…不上心呢?

游烁可是游霰嫡长子啊!自己不过是父母嫡女之一罢了。

再说所谓人走茶凉,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养在游家,与亲生父母也是没照过面的,这个胞兄在敏平侯府长大,想也是被捧着哄着的人…自己这个陌生的妹妹,他会亲近喜欢吗?

卓昭节心事重重的回到院里,就见游灿趿着木屐,从回廊上迎了出来,一路踩得一路响,嘟着嘴抱怨道:“祖母好生偏心!每次有事情总留了你叮嘱,却不许我听着!”

“那是因为卓家人多事杂,外祖母怕我将来乍然回去不适应,所以不时提点我几句,免得往后闹了笑话都不自知。”卓昭节叹了口气,瞥她一眼道,“表姐你就不一样了,你是在自己家里长大的,那白家也是极熟悉的,都不是外人,祖母自不担心表姐。”

游灿没留意她正紧蹙着眉,嗔道:“这话哄不过我的,反正祖母就是偏心你——唉,这也没办法,祖母有五个孙女,却只有姑姑一个亲生女儿,对你这唯一在身边长大的外孙女总不是我们这些做孙女的能比的。”

就得寸进尺道,“你在这儿可是夺了咱们这些做孙女的宠爱去,可想着怎么同我赔罪?”虽然有些笑闹的意思,语气里究竟酸溜溜的。

卓昭节眨了眨眼睛:“表姐,对不住!”

游灿等了片刻,见她再无他言,就问:“这就赔罪了?”

“这不是赔罪,难道还要我三跪九叩大礼么?”卓昭节撇嘴问,“表姐过来是有什么事?”

“你呀!”游灿摇了摇头,故作幽怨道,“昭节越发的不可爱了!从前你小时候,什么都和表姐说呢,如今我不过去白家住了几天,回来就不肯告诉我了!还问我有什么事…没事就不能过来看你了吗?”

“我倒觉得表姐去白家几日,回来更可爱了。”卓昭节抿了抿嘴,道,“如今撒娇越发的娴熟和可人,等白家某个人见着,许是觉得天底下最可爱的就是表姐了呢!”

她说的某个人,自然就是和游灿自幼定亲的白子静。

游灿面上一红,就要过来掐她的脸,嗔道:“叫你胡说!”

卓昭节闪身让开,辩解道:“我又没说是哪个郎君,也许是白姐姐呢?为什么表姐就要脸红,还要掐我?”

“呸!你当我不知道你那坏心?”游灿追着她进了屋子,一路跑到内室才抓住,两颊已经一片绯红,扭着卓昭节要她赔礼。

卓昭节自然不肯:“表姐自己心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