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玉娘也道:“这时采风据说连家都很少回,如今过来,必然有所图谋,怪道时家阿姐要提前告诫他。”

她说的是告诫,那边时娘子看样子都快要动手了,才见那时采风委委屈屈的连连点头,姐弟两个又说了几句话,时娘子这才放过他,转身往这边走来,时采风很是沮丧的跟在她身后。

淳于桑酝刚才路上被时娘子救了,她们姐妹又对时娘子十分的仰慕,自然要等着与她招呼,并再次致谢。

这时娘子到了近前,卓昭节仔细打量,却见她年约双十,却还作着未出阁的装扮,容貌虽然只是清秀,但一双不描自黛的长眉斜飞入鬓,平添了三分英侠之气,一双眸子流转之间竟有寒光四射之感,乌鸦鸦的长发绾成简单的锥髻,上头居然一点珠翠也无有,只随意插了一支木簪定住发髻,黑发如夜、红衣胜火、素面含霜,构筑出一种熊熊燃烧又冰冷暗沉的美感——冷艳中甚至有几分凄绝。

同为相府女眷,这时娘子与温坛榕根本就是两种人,卓昭节觉得她很不简单,这不仅仅是她救下淳于桑酝,以及淳于姐妹对她的态度,更多的却是在这时娘子身上,她感受到了谢盈脉与陈珞珈对峙时才有的那种凛冽杀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凛冽出现在相府出身还是长公主孙女的时娘子身上不能不叫人惊讶,好歹谢盈脉还跟随师父在江湖上闯荡过几年,再说谢盈脉过的日子也不过是小康之家,这时娘子照理也该是锦绣堆里养大的…又是怎么会有这样连寻常江湖中人都不及的搏杀气势?

跟在她身后的时采风,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与这个胞姐相反。

时采风轻袍缓带,相貌堂皇俊雅,举止风流,气度优雅从容,那种生来就该衬托着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贵公子之态并含笑时说不尽描不清的温柔缱绻,自然而然就有一种能够吸引小娘子的魅力,淳于姐妹和卓玉娘方才提起他都用了有些不齿的语气,但见着时采风的面也不能不承认他确实有吸引小娘子的资本——长安城中,俊秀风流的小郎君不少,俊秀风流又出身高门大户的小郎君也不少,可如时五这样小小年纪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甚至到了被他抛弃的小娘子都鲜少肯说他坏话的程度也实在不多了。

对淳于姐妹的道谢,时娘子表现的很是淡然,那种淡然不是故作淡然,而是完完全全发自本心的不在乎,甚至客气话都没说,只是点了下头,淳于姐妹显然早就了解她的性情,连卓玉娘和卓昭姝也不惊讶。

不过时娘子虽然淡然,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淳于桑若提议一起进去,她没怎么考虑就点了头。

路上淳于姐妹追着她唧唧喳喳的道谢和问东问西,卓昭节注意到,她们问的多半是些武略,卓昭节对这时娘子越发好奇:她一个女子,会些武艺不奇怪,居然还懂得武略吗?

卓玉娘与卓昭姝显然对武略没兴趣,懒洋洋的看着四周的风景,并不插话,走了片刻,卓昭姝性.子温柔体贴,担心卓昭节被冷落了,正想寻个话题与她说,忽然时采风轻咳了一声,向卓昭节略移了两步,柔声道:“这位娘子有些眼生?”

卓昭节看了他一眼,虽然知道他名声不佳,但如今时采风也没有逾礼的地方,还是淡淡的回了一句:“我头一次来。”

“哦。”时采风微笑着道,“难怪,我就想我若见过娘子那是决计不会忘记的。”

这样的称赞只让卓昭节略蹙了下眉尖,权当没听见。

时采风并不气馁,继续道:“未知娘子如何称呼?”

卓昭节微一蹙眉,想了一想,才道:“我姓卓。”

“这儿可是有好几个阿卓的。”时采风自袖中抽出一柄折扇,哗啦一下抖开,轻摇数下,笑着道,“娘子行几?”

看着他不畏春寒摇扇的模样,卓昭节又想起了宁摇碧——宁摇碧也爱在手里拿柄扇子,没事摇几下,只要不是深秋或严冬…难道长安小郎君们都时兴这个吗?

她走神了下,卓玉娘已经代她回答道:“咱们七娘不怎么爱说话,时五你不要逗她了。”

卓玉娘这话虽然是为卓昭节解围,也是让时采风不要继续纠缠,但语气却有些僵硬,也不知道是对时五.不满,还是觉得卓昭节给自己找了麻烦。

时采风并不在意卓玉娘的态度,淡笑着对卓昭节继续道:“原来是卓家小七娘?噫,听说你才从秣陵回来?”

这话立刻暴露了他其实早就知道卓昭节排行的事情——连卓昭节才从秣陵回来都知道了,还能不知道排行吗?再说行六的卓玉娘与行八的卓昭姝中间恰好少了个七娘,卓昭节看年纪就和她们差不多,猜也能猜到。

卓玉娘皱起眉,卓昭姝也有些头疼,她不像卓玉娘那样说话直接,因此想着把话题从卓昭节身上岔开,轻声慢语的道:“时五郎,你今儿怎么也来赴宴了?”

她不问这个还好,一问,时采风的脸色迅速黑了下来!

他近乎咬牙切齿的道:“误交损友,如之奈何?”

这么说时,时采风怨恨的盯住了卓昭节。

卓昭节一头雾水。

卓昭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顿时语塞。

冷场片刻…

时采风忽然转头问稍前的淳于桑酝:“十一娘,你十三哥昨日去什么地方了?”

淳于桑酝闻言嘁道:“我还要问你呢,若不是你从前成日里带他去那些烟花地,他如今也不会三不五时的在外头留宿,惹父母生气了!”

“我这几日可没见过他。”时采风斜睨着卓昭节,却催促淳于桑酝道,“他昨日去了什么地方?”

淳于桑酝啐道:“我哪里知道?反正他好几日没见人影了,今早父亲还说等他回去了要动家法…恐怕又是宿在了娼家!”

时采风阴险一笑,慢条斯理道:“哦,你不要急,宁九说过今日要过来的,淳于这几天好像是和他一道,到时候你劝劝淳于早些回去向令尊请罪不就是了吗?”

宁九?!

卓昭节一惊,差点就要问:“长安有几个宁家?你们说的又是哪个宁九?”

已经听淳于桑酝抱怨道:“你们三个凑到一起就没有好事,今儿又想做什么?我十三哥都好几天不见人影了,我母亲也担心得紧呢!偏他常去的几家楼阁都没寻着人影!”

“咦?他们常去的几家楼阁都找过了吗?”时采风满意的瞥见卓昭节脸色迅速阴沉下去,轻咳一声抑制住狂笑,尽量若无其事道,“也许去了其他地方?可去长公主府问过?”

淳于桑酝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时采风利用上了,兀自道:“他和宁九常去的地方都寻过,至于纪阳长公主那边倒还没问——十三哥他当真和宁九在一起?”

——不用问了!纪阳长公主!纵然这长安有好几个宁九,纪阳长公主的子孙总不能排上几个九吧?这位长公主可只有两个儿子!

卓昭节心中腾的一下,怒火熊熊而起!

时采风微微一笑,风姿翩然:“自然,我骗你做什么?”

这两句话提醒了正气得全身微微颤抖的卓昭节,她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紧:既然淳于十三昨日宿在娼家——淳于桑酝没有理由污蔑自己兄长——宁摇碧与他一起,那么如果今日淳于十三和宁摇碧一起过来的话…

宁九你…若当真做出夜宿娼家的事情来——当初分辩我误会你的书信字迹仍旧鲜明,你却…这样欺人太甚,我…

满意的察觉到卓昭节眼神中的凛冽、蓦然紧咬的银牙,时采风在心中无声的笑了:宁九啊宁九,我叫你逼着我来赴宴、被阿姐逮个正着,当着众人的面挨训…你不会想到你在人群里找来找去,倒是我先遇见了你这心上人吧?

这真是苍天有眼!

反正如今虽然还有些春寒,但总不至于飘雪了——不就是被丢下水吗?去年我特意学了凫水!

时五郎拿扇子遮住脸,笑得阴险快意。

义康公主的宴席并没有很严格的规矩,也不怎么按众人门楣安排,这怒春苑中过了两道门,正式进入苑内,就可以看见依着地势、林木、景致设好了一座座矮榻长案,有置于室内的,有廊上,有庭中,花前池畔、深丛栏外,众人可随喜好择席入座,按着先来后到的规矩,并不论什么贵贱,从这样的安排里可以看出义康公主的确不是苛刻的人,反倒透露出一种恣意疏放的意态。

当然,这林苑最中心、即义康公主自己的席位附近还是特别留了几席的,估计是给来客中与义康公主关系最亲密或身份特别尊贵者预备。

公主设宴的规矩大部分人都清楚,而且虽然除了那特别留的几席外,其他席位但凡空着就能入席,但来赴宴的人心中都是自有分寸,各自按着父兄长辈的官职、爵位、权势判断自己该择之席,纵然有一二特别争先以图表现者,旁人见了一哂了之,反正苑中席位尽有…义康公主喜欢设宴,却最恨扫兴,谁若赴宴时引出争执,除非极明显的一方有错,否则两方都要被公主追究得死去活来——义康公主设宴多年,这样没眼色的人早就绝迹了。

淳于姐妹后族出身,论起来都是义康公主的表侄女,时家姐弟的祖母是华容长公主,也要叫义康公主一声姑母,他们常选的席位距离义康公主并不远,卓家只是侯爵,自然要远上一点,但既然和淳于、时家走在了一起,淳于桑若开口相邀,卓家三姊妹也不扭捏,随他们坐到了一起。

第十一章 重见不须惊

这几席恰好设在了一座爬满薜荔的假山下的一片空地上,初生茸茸的草丛上设了一人高的寿山石嵌人物雕空龙寿纹十二扇围屏挡了几处风口并略远处席位的窥探,一望可知是专门供一道前来又不希望被外人打扰的人预备的,环着围屏一色琉璃矮榻,琉璃在春日的暖阳下,赫赫生辉。

榻前置着一张张铁梨象纹翘头案作为食案,曲边卷云纹,四角镶云纹角牙,包金嵌云母,单是一张已经价值不菲,如今却满场都是,足见公主富贵。此刻案上已经备好了开宴前的时令瓜果,并四色点心,都盛在水精盘中,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拂林银壶里装的是五色饮,每案各不相同,壶边另配着金樽银碗,供彼此交换喜欢的饮品,为这仿照魏晋高士的聚饮之宴添了几分异域风情。

席位之间放着鸡翅木镂雕镶大理石八角双层几,上层放着暖房里催开的海棠盆景,迎着残存的寒意吐蕊绽放,略作间隔,下层则放了笔墨等物,让起了诗兴的人随时取用。卓昭节心想这样的广宴,也亏得公主有这许多人手布置,她估计了下,今日赴宴的少说也有数百人,再加上随从侍儿,如今怒春苑里至少有上千人,虽然侍者不入席,但这些围屏、琉璃榻、翘头案上并无露水,估计多半是今早才拿出来备好的,也不知道公主府为了这次春宴究竟动用了多少人手,才能够在众人抵达之前把一切预备好。

他们这一干人虽然谈不上交情深厚,但约在一起坐就是为了说话,就嫌鸡翅木镂雕镶大理石八角双层几并海棠盆景麻烦,都让随从将这些小几连盆景搬到一角,以便交谈。

落座之后,卓昭节方知道被淳于姐妹极为推崇的时娘子名未宁——据说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后来改的,是时相与华容长公主唯一的孙女,时相和华容长公主只生了三子,膝下无女,对这个孙女自然格外疼爱,而时未宁也的确才华横溢,非但文武双全,而且尤擅军阵武略——就连当今圣人都戏说她大有古时木兰风范,只可惜如今大凉四境安宁的很,休说她一介女流,就是正经的武将也是无用武之地。

“初骑竹马咏芭蕉,曾忝名公诵满朝。五字便容登要路,一枝还许折青霄。岂知流落萍蓬远,不觉蹉跎岁月遥。国计未宁身未遇,窜身江海混渔樵。”卓昭节嘀咕着这首前人咏芭蕉的诗,心想,“这时娘子特意自己改名为未宁,如今虽然不是国计未宁的时候,但她身为女子却胸中有如此抱负——还真是身未遇了。”

时未宁志向高远,对寻常小娘子感兴趣的话题都不屑开口,淳于姐妹追着她问多了,时未宁频频蹙眉之余就索性不置一言。

见这情况,淳于姐妹也讪讪住了声,转而与卓家这边说起话来,卓玉娘看了眼四周道:“今早我们一出门就和其他人被冲散了,也不知道他们如今能寻到咱们不?”

淳于桑若笑着道:“使个人到外头去看看么,如今人都往这边走,必定能够见着,到时候恰好招呼过来坐。”

卓玉娘被她提醒,就打发了一个使女沿途到苑门去探看,淳于桑酝见状,也问时采风道:“我十三哥今儿个当真来吗?昨儿他没回去,父亲已经很生气了,今儿再不回…”

时采风斜睨她一眼,道:“他若来了迟早会过来这边的。”

淳于桑酝又下意识的看了眼时未宁,想了想,抿嘴笑道:“这倒是。”

卓昭姝忽然侧过头,小声问时采风:“五郎,今儿时家就你与时阿姐来?”

“我来还不够吗?”时采风闻言,朝她微微一笑,神采飞扬,卓昭姝没来由的脸一红,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

卓玉娘瞥她一眼,不屑道:“你不就是想问二郎吗?都开口了,这样遮遮掩掩的做什么?没的让人以为你做了亏心事呢!”

卓昭姝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她性格温婉,不喜吵闹,虽然这会被堂姐揭穿心事,羞得恨不得钻到地里去,但也只是默默低了头掩盖。

时采风懒洋洋的道:“二哥他没说一定来,不过…也不一定…”见卓昭姝虽然红着脸低着头但也似有喜意,他又促狭一笑,“因为据说苏表姐新谱了曲子,正缺个人弹奏,二哥未必躲得过去。”

听到苏表姐三个字,卓昭姝下意识的抬了下头,似有沮丧之意…

卓昭节冷眼旁观,阿杏察言观色,借着替她剥一只橘子,凑在她耳畔轻声道:“娘子,他们说的时家二郎就是时雅风,这位郎君温润如玉,才艺冠群,却不似时五郎那样喜好渔猎女色,一向洁身自好,待人谦和细致,极具君子之风…向来为人所仰慕…”

“时五郎说的苏表姐又是谁呢?”卓昭节轻声问道。

阿杏剥完了橘子,慢慢抽着橘络,道:“就是苏太师的孙女,苏太师的长女嫁给了时相的长子,即时五之母,所以时五郎称之表姐。”顿了一顿,阿杏继续道,“这苏娘子是长安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擅音律,她先后师从琵琶国手李延景、曹宜,得两位国手之长!还擅长古琴与箫…估计今儿新谱的曲子就是古琴,因为时二郎是长安公认古琴第一人。”

卓昭节唔了一声,忽然时采风看了过来,含笑道:“七娘头一次来赴宴,对这怒春苑想是不大熟悉?如今距离宴开还有辰光,不如我带你四处看看?”他微笑着道,“说起来家祖父乃令外祖之同窗师弟,又是同科取士,家祖父这几年每常梦到江南,对令外祖、崔山长也是极为思念的,七娘若是愿意,不如也告诉我些如今江南的人与事,好叫我回去说与祖父听,聊解他老人家的思乡之情。”

原本卓昭节想也不想就欲一口回绝的,但时采风提到了两家长辈的交情,她倒也不能就这么拒绝,略作沉思,才道:“多谢时郎君了,不过我回长安之前,家外祖父倒是有信笺等物托家兄卓昭粹转呈时相的…这两日,我忙着拜见各位长辈,倒不知道家兄还没有送达时相手中…”

时采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折扇一开,轻摇数下,悠悠道:“信笺么家祖父倒是收到了…不过家祖父对秣陵的思念,可不只是一封信笺能够舒缓的…”

…难道还要我去陪当朝宰相、天子跟前首屈一指的重臣时斓时锦章去细说秣陵十四年之变迁?

卓昭节腹诽了一句,假装以为这番谈话结束了,偏过头去问阿杏:“兄长与堂弟们怎的还没有到呢?”

阿杏道:“回娘子,许是人多,郎君们以为娘子们还没有到,正在人群里寻找。”

正说着,就见方才卓玉娘打发去找人的使女引着卓知润并卓昭嘉走了过来,一番见礼后,也受淳于姐妹的邀请在附近择了空席坐下,卓昭节忙问卓知润:“七哥,八哥也和你们走散了吗?”

三房实际上的长子卓知润只比卓昭粹长三个月,肖似生母,是个容貌俊秀的少年,闻言轻声回答道:“八弟遇见了古家小娘子,要过会再过来。”

“古家小娘子?”卓昭节奇怪的问了一声,袖子立刻被阿杏扯了一下,阿梨低笑着提醒她:“娘子忘记了吗?古家小娘子,是八郎没过门的妻子…”

卓昭节这才想起来两年前,卓昭粹被游若珩仓促打发回长安,用的理由就是他未婚妻的祖父、当朝古太傅病重的理由,不禁面上微红,自嘲道:“这几日忙来忙去倒是忘记了。”

既然卓昭粹遇见了未婚妻,如今过来不过来还两说,卓昭节不再问他,与淳于姐妹说笑起来。

如此片刻后,淳于桑酝忽然双眉一扬,目注卓昭节之侧后,道:“啊哟,时五你这次可算没骗我。”

淳于桑若顺她视线看去,道:“哦,十三哥来了,果然他和宁九在一起。”

卓昭节听了后一句话,脸色微微一沉,但随即掩饰起来,将盛着小半扶芳饮的银盏往翘头案上不轻不重的一放,刷的回过头去!

就见围屏外的花径远处,两名少年一前一后,被锦衣侍者簇拥着过来,当先之人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一身绯红绣袍,头顶玉冠,眉宇轩昂,想来就是淳于姐妹的兄长淳于十三郎了,他正朝这边挥着手招呼,卓昭节只看了此人一眼就移开——

落在后面的那个韶秀少年,缥袍衬绛服,玉带配青靴,发束金环,手中折扇开开合合,矜持傲慢的神色里略带焦灼——不是宁摇碧又是谁人?他却是有些心不在焉,边走边不时往后或左右打量…

这副模样落在卓昭节眼里,自然更加的可疑,眼眶都差点红了,心想:他心里还不知道在惦记着那些温柔乡里的什么人呢!连公主之宴都没心思待!

正恨恨的要扭回头,不想宁摇碧偶然之间望见了她,顿时露出狂喜之色,三步两步越过几名侍者,因为淳于十三身材魁梧挡在花径上,又没及时让路,被他连招呼声的心思都没有,直接用力推得一个踉跄,淳于十三毫无防备之下差点一骨碌栽进路边的花丛里去,眼疾手快抓住旁边的树枝才稳住,一只脚已经踩进花间,惊讶道:“宁九你干什么?”

宁摇碧根本没听见——他激动的捏着柄折扇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围屏内,看都没看旁人,欢欢喜喜的对卓昭节道:“昭节!”

众人见宁摇碧居然是冲着卓昭节来的,都有些惊讶,尤其卓玉娘等人更是难掩讶色,只有时采风一脸慷慨就义,抓紧时机,大口大口的灌着酒…嗯,酒能驱寒么…浐河如今虽然已经解冻,但水应该还是很凉很凉的吧…

不出时采风所料,卓昭节见到宁摇碧,半丝喜色都没露,反而有些恨恨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又回头看了看正走过来的淳于十三,思索片刻,在宁摇碧的万分期盼中,淡淡的、不冷不热的,毫无惊喜或激动的,道:“世子好。”

“……”她态度里的冷淡和拒人于千里之外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宁摇碧满腔欢喜被这样冷遇,不禁一头雾水,郁闷的道,“你怎么还叫我世子?”

只是他终于等到这个重见的机会,心中实在高兴,不待卓昭节回答,就自动替她解释:嗯,时五说,小娘子家都害羞,如今这儿人多,昭节又是才和他们认识,难免不好意思在这些人跟前与我亲近…

这么想着他扫了一圈四周的人,觉得所看到的就没有不讨厌的,正琢磨着如何把人都打发了,或者索性将卓昭节带走,好奇心最重的淳于桑若已经忍不住问:“宁世子,你认识初岁?”

宁摇碧飞快的斟酌了一下他认为卓昭节此刻想听的回答,爽快的道:“不错!从前本世子南下的时候,和昭节她…”

卓昭节此刻对他存了疑心,就不冷不热的打断道:“之前在秣陵的时候,苏史那将军与家外祖父颇为熟悉,世子当时也到家外祖父家中过几回,所以认识。”

看她脸上满满的写着“我很生气”、“我跟你不熟”、“你离我远点”,宁摇碧茫然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理所当然的落到了时采风身上…

第十二章 流花居

察觉到宁摇碧的目光,时采风果断的丢开金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将案下放的大半坛二十年陈女儿红抱起,豪爽仰首——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酒尽、坛坠、人倒…倒下之际,他欣慰的想,不愧是陈酿啊…

看他醉得如此杀伐果决,连刚刚走过来、正欲和时未宁招呼的淳于十三都呆住了,吃吃问道:“宴还没开,他怎的就如此喝酒?”

时未宁淡然的眼波也微微一动,想了想,问苦着脸替时采风擦拭襟上酒渍的小厮时辰:“他最近可是惹了事?”

时辰不敢不答,抄手道;“小的不知。”

“你成日跟着五郎会不知道?”时未宁冷声问。

一滴冷汗,顿时挂了下来…时辰小心翼翼的道:“这个…郎君最近没有惹事啊!”

时未宁道:“那宴还没开,他为什么就急着把自己灌醉?”由于时采风的前科,时未宁立刻想到——

“莫非这小子招惹了谁家小娘子,被逼着到这儿来赴宴…所以想了这个法子耍赖?”

想到此处,时未宁又皱了皱眉,她虽然不喜时采风沉迷声色,但当众戳穿胞弟底细的事情还是不欲做的,既然起了这个念头,就不敢再多问,挥了挥手道:“扶他下去换身衣服,醒醒酒…别误了开宴!”

时辰如蒙大赦,赶紧招呼几个随行的时家下仆,架起时采风往附近寻供休憩的屋子去了。

经这么一打扰,淳于姐妹也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议论时采风为何急于在开宴前就醉得不省人事上,淳于十三很自然的占据了时五的席位——也就是离时未宁最近的一席。

宁摇碧则是看了看卓昭节左边的淳于桑若又看了看卓昭节右边的卓昭姝,觉得卓昭姝这边与卓昭节说话最是方便,就径自到她席前,低声道:“这位卓娘子,你有没有觉得那边席旁堆在一起的海棠花特别好看?”

卓昭姝没想到他会过来和自己说话,因为雍城侯与敏平侯的不和,她们虽然认识宁摇碧——毕竟雍城侯膝下就这么一个子嗣,而且宁摇碧骄横霸道的名声是满长安都出了名的,但宁摇碧从来没有主动理会过敏平侯府的人,哦,他对付卓昭粹不算的话…

闻言自是吃了一惊,正要答话,没想到宁摇碧忽然提高了声音,以附近人都能听到、且听得清楚的声音道:“咦,这位卓娘子,你喜欢那边的海棠花,打算换席?那正好,这席就给本世子吧。”

“……”卓昭姝和因为离得近又屏息凝神的留意着,完全没漏听前一句的卓昭节都是一阵无语。

眼看宁摇碧都快要亲自动手替卓昭姝收拾东西换席了,卓昭姝看了看卓昭节又看了看他——这位卓八娘性.子温婉,向来不爱争执,虽然此刻心里哭笑不得,但见卓昭节没有明显不喜宁摇碧坐下来的意思,叹了口气,无奈的道:“好吧。”

宁摇碧等卓昭姝收拾东西移到那因为偏僻所以被小几、海棠盆景一股脑堆过去的席上,看了眼鸾奴,鸾奴会意,直接将琉璃榻一推,靠到了卓昭节的榻上,卓昭节板着脸,冷冷的瞪他一眼,嘴唇张合,无声道:“做什么?!”

“喂,你怎么了?”宁摇碧撩袍坐了,凑到她跟前,一头雾水的道,“上回写信时不是还好端端的吗?可是恼你回长安那日,我在船上没和你多说?苏伯说你祖父很不喜欢我,怕我给你惹麻烦来着…”

卓昭节阴着脸,心想宁摇碧夜宿娼家之事有七八成是真的,可不开口向他问个究竟实在是不甘心…但这种事情到底要怎么开口问呢?而且确定了又能怎么样?难为自己堂堂侯爵孙女,和些个贱籍女子拈酸喝醋的丢脸不丢脸…

思来想去,觉得这一切都是宁摇碧的错!又想着自己在秣陵时收到的那些信,临行前连明吟和明叶都不放心,亲自收拾随身携带,那时候宁摇碧可是在信里指天发誓他不涉足烟花之地的——不想到了长安竟然是这样的结局,所谓痴情女子薄情郎,话本里那些个才貌俱全的小娘子却偏偏遇人不淑最终落得下场悲凉的故事,难道今天要落到自己身上?!

想想就觉得委屈得没法说!

…她正自怜自艾,宁摇碧等了片刻见她不回答,索性伸手试了试她额上:“你脸色怎的这么难看?莫非这几日你在家里受委屈了?还是这儿谁委屈了你?”他立刻就有挽袖子的意思,“你说是谁!我来替你出气!”

卓昭节闻言,面色更沉,又瞪了他一眼!

宁摇碧讪讪的收回手,郁闷的道:“你别不说话呀——到底是怎么了?”

两人僵持片刻,卓昭节到底按捺不住心头郁懑,低声道:“你昨儿过的好吗?”

——打从你回长安起我就盼望着今日了,昨天想到今天就可以见到心上人还不必像灞陵渡口那样委屈连话都不能说…心情能不好吗?

所以宁摇碧立刻展容一笑,诚实的道:“自然很好!”

“…”卓昭节想了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这几日你都和淳于郎君在一起?”

宁摇碧点头,笑着道:“我想到今儿就能见到你,昨儿就有些睡不着,就叫上淳于一起消磨辰光…”底下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见卓昭节脸色一瞬间变得震怒无比,顾忌着四周之人才没摔樽掀案发作,深呼吸几下稳住,才颤抖着声音、咬牙切齿的问:“那么,你们昨晚住在什么地方?!”

“…流花居,怎么了?”宁摇碧讶然问。

——不用怀疑了!卓昭节知道的勾栏之地有醉好阁、永夜楼,这流花居的名字一听就是一路货色——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卓昭节低下头来掩饰自己面上的狰狞,她握着拳颤抖片刻,忽然侧首朝宁摇碧笑了笑,道:“宴开还有多久?”

宁摇碧被她笑得忽然有些毛骨悚然,顿了下才道:“还有些时候——须等小姑…就是义康公主并驸马、晋王、光王这些人到后才开始。”

卓昭节这个时候根本就没心思细问这几个人,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宁摇碧,忽然回头问阿杏、阿梨:“这附近有更衣的地方?”

阿梨道:“是…”

阿杏眨了眨眼睛,忽然端起盛着扶芳饮的银壶,借着身子掩护,泼出少许在卓昭节衣上,举袖掩嘴,低呼道:“哎呀,娘子,对不住…婢子这笨手笨脚的…”

卓昭节和宁摇碧同时对她投以赞许的目光。

旁边淳于桑若闻声回头,道:“弄脏衣裙了吗?不要紧,那边就有精舍可以更换,你若没带衣裙,咱们身量差不多,我借你套?”

“多谢,我带了的。”卓昭节理直气壮的站起身,道,“我去去就来。”

卓昭节离开不到半刻,宁摇碧也欣然离席而去——他是连个理由都懒得留,而且淳于十三忙着和时未宁攀话,余人也没人敢多问。

看着他追着卓昭节离开的背影而去,卓昭姝微微蹙起眉,卓知润和卓昭嘉对望一眼,也露出难色,卓玉娘停下和淳于桑酝谈论牡丹,侧头轻轻对卓知润道:“七哥,八哥还没过来吗?”

卓知润听出她的意思,暗叹了一声,吩咐身后的小厮:“去请八弟来,就说…七娘这儿有些事情。”

——四房的事情,还是交给四房的人去操心罢。

第十三章 真相

供用来醒酒和更衣的精舍建在一个小池塘上,此刻正是池塘生青草的时候,池边另外栽了好几株紫薇花树,还没到花开,嫩绿的新枝顽皮的探进回廊,廊上挂着一只鎏金架子,上面一只翠羽鹦鹉歪着脑袋看人,见卓昭节经过,拍拍翅膀,叫了几声,这鹦鹉看起来还没学会人语,卓昭节随便看了它几眼就走了过去,挑了间空着的屋子,换好了带来的衣裙——才系好上襦的带子,初秋和立秋捧着的长帛还没搭上手臂,守在外面的阿梨已经咳嗽一声,不高不低的道:“宁世子,我家娘子还在更衣。”

卓昭节心中冷笑了一声,转了转主意,就推开初秋和立秋的手,道:“你们出去,让他进来。”

初秋和立秋向来不敢对她的命令说什么,阿杏想了想,还是乖巧的退了出去。

片刻后,就见宁摇碧欢欢喜喜的大步而入,迫不及待的道:“昭节,我好想你!”

卓昭节平静的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宁摇碧笑着道:“咦,我也有事情和你商量——你先说罢。”

卓昭节看了他片刻,一直看到宁摇碧诧异的止住笑,隐隐察觉到不祥,才轻叹了一声道:“我本来想…但想想,仿佛也没什么意义…终究你也救过我…”她颓然松开袖中阿杏等人出去后就捏在掌心、尾端尖锐的金簪,落寞道,“就这样吧…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你我再无瓜葛!”

这样突兀的消息,宁摇碧瞬间目瞪口呆!

半晌,他才讷讷的问:“为什么?”

卓昭节厌恶道:“我怕脏!”

“…脏?”宁摇碧呆了呆,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心里清楚!”卓昭节虽然心灰意冷之下打消了动手教训他的心思,但见他一个劲的装糊涂,也不禁怒火重起,冷笑着道,起身就要离开。

见状,宁摇碧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倏的伸手拦住她,一字字道:“我不清楚!”

两人谁也不让谁的对峙片刻,到底宁摇碧先败下阵来,缓缓放下手臂,卓昭节低哼一声,也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感到失落,只觉得这一年来饮渊的奔波都成了一场笑话…她昂首挺胸的要走出去,不想肩上却一重,却是宁摇碧重新抬手,按住她的肩,迟疑着、低低的道:“我真的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可是我哪儿做的不好?是刚才…刚才我不该在人前叫你名字吗?我给你惹麻烦了?还是…还是其他什么事情?或者…或者你不喜欢公主的宴吗?”

他面上哀伤之色渐渐弥漫开来,手却稳稳的抓着卓昭节不放,卓昭节挣扎了几把,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喝道:“你放手!”

“你告诉我缘故!”宁摇碧恳求似的道,“我若做错了,我改就是了!你别生气啊!”

卓昭节听他说到一个改字,心下一痛,停下掰他的手指,定定看了他片刻,眼中便有了泪光,她语带哽咽道:“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改的!”

宁摇碧呆了一呆,轻声道:“那我犯了什么不能改的错?”

见他还要这样执迷不悟,卓昭节心中悲凉,沉默片刻,恨声问:“流花居是什么地方?你在那儿过夜…不觉得脏么?”

“流花居是我祖母、纪阳长公主府里一处庭院…脏的话…那里天天都有人打扫…”宁摇碧茫然的、小心翼翼的说道。

……卓昭节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她深吸一口气,颤声问:“纪阳长公主府?!”

宁摇碧点了点头,边思索着为什么卓昭节会因为流花居而生气,边缓缓道:“那儿离演武场最近,虽然雍城侯府也有演武场,但我这几日都要陪祖母用饭,又要和淳于切磋武艺,所以就拉着淳于到长公主府住了,这样也近些。”他小心翼翼的道,“你不喜欢那个地方?那我换个…不,我回去就搬回雍城侯府住,你别生气,好不好?”

卓昭节:“……”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