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氏的悲戚,游氏自然是没心情去理会的,她叮嘱了卓昭节几句就回了念慈堂。

次日晌午,赫氏的娘家人从长安左近的赤县赶来探望。

来的是赫氏的母亲蒋夫人,她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了和赫氏一样同为嫡出老来方得的一子一女,都是才六岁的赫家四娘和五郎,引人注目的是这赫四娘与赫五郎与卓家的卓无忧、卓无忌一样亦是双生子,生得一模一样,若非赫四娘作了女装,简直认不出来。

赫四娘与赫五郎长得不如赫氏秀美精致,但也算眉目清秀,打扮也精神,两个人跟着蒋夫人规规矩矩的上堂见礼,都得了一阵喝彩。

毕竟虽然赫氏识大体,主动提出隐瞒下卓知安的事情,但小产引起娘家人上门到底是卓家这边理亏些,因此此刻大夫人、游氏难得和沈氏一样的齐心,异口同声的对赫家双生姐弟赞了又赞,直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倒将两人弄得满面通红,一副腼腆羞涩的样子,轮到拜见完长辈,与卓玉娘、卓昭节这两个也跟着母亲过来的平辈见礼时,局促不安的差点绊着。

看这样子,沈氏便体贴的让卓玉娘与卓昭节先带他们去探望赫氏,又叮嘱可以带他们去园子里转转,免得这样腼腆的小客人在长辈跟前放不开,一直被拘束着也怪可怜的。

蒋夫人担心着长女,但赫家门第比之侯府要逊色一筹,又有沈氏这个长辈在,她也不能不和卓家敷衍一番再去探望,见赫四娘、赫五郎可以先行前去,连忙代他们谢了沈氏。

卓玉娘和卓昭节虽然之前吵过架,但当着客人的面还是掩饰得很好的,彼此客客气气的谦让着,一路把赫四娘、赫五郎引到修静庭。

修静庭里原本因为卓无忧和卓无忌这个年纪正是最爱闹腾的时候,赫氏教子也温柔,任他们打闹追逐,所以向来热闹得很,白昼从外头经过都能够听见里头孩童的嬉闹声,这会卓无忧、卓无忌都被接到念慈堂,修静庭里就冷清了许多。

好在赫氏恢复的不错,到底她年纪还轻,底子也好,大夫到得又及时,侯府富贵,百年老参、阿胶之类吃下去,隔了一晚已经恢复了几分气色,所以原本沉默着的赫四娘与赫五郎从屏风后探头看到靠坐在榻上的长姐脸上确实已经有了几分血色后也松了口气——这两个赫家人看着腼腆,但见着赫氏后倒是唧唧喳喳说了又说。

——起初他们还记得问赫氏的身体,在听赫氏再三说自己没事后,趴在屏风上那就是只记得说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了,他们说的又快又急,卓玉娘也还罢了,卓昭节生长江南,虽然班氏一直教她说官话,但究竟不如吴侬软语那么娴熟,正常说话倒无所谓,一旦快了就难以听清,瞠目结舌之余,却忘记了之前和卓玉娘的争执,拉着她小声问:“他们在说什么?”

卓玉娘似乎也被这对姐弟的前后差异惊着了,想都没想就道:“刚才在说他们养死了第十一只鹦鹉,如今说到屋子后头新种了的牡丹…现在又在说月季了…不,赫五郎提到了他想要匹自己的马,蒋夫人不肯…想要三嫂帮着说情…”

“…”卓昭节有种扶额的冲动,只是她踮脚看了看榻上的赫氏,见她哭笑不得之中也含着淡淡的宠溺与包容,心里也是一松,暗想,“凭他们说的我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反正如今是嫂子高兴就好。”

这么想着,她索性也不和赫家姐弟抢着在屏风边露脸了,就在外间席上坐下,她才坐下,就见卓玉娘也走到她跟前坐了,悄悄的道:“现在他们说到牡丹花会…说没人肯和他们一道,我的天!换我我也受不了他们如今的样子…上天保佑,这话可不能传到母亲和四婶那儿,不然指不定就要咱们到时候带上他们…”

卓昭节本来看她过来,想起之前的矛盾还有点尴尬,见卓玉娘似乎有揭过的意思,也不好意思再提,闻言也有点心有余悸,看了眼那两个兴奋的趴着屏风争先恐后说话的主儿,忍不住用力抚了抚臂上的毛骨悚然,道:“没错!他们两个一起去的话,咱们除了听他们说话还能看花么?”

她们堂姐妹这里心照不宣的和好,又寻到了同一话题,还没说两句呢,就听“砰”的一声、紧接着“哗啦”大响——回头看去,果然是特别移到血房里来做隔断、方便不便进血房的人可以进内室和赫氏说话的那架屏风禁不住赫四娘与赫五郎的热情,悲剧的被推倒在地,上头镶嵌的琉璃、云母摔了个粉碎!

卓玉娘和卓昭节对望一眼,双双跳了起来,异口同声的吩咐:“快扶起四娘与五郎,看看可有伤着!!”

第五十六章 当场求亲

因为事出突然,赫四娘与赫五郎被扶起来已经都受了点轻伤,赫四娘手掌撑在一块摔脱屏风的云母石上,划了一道小口子,赫五郎倒没碰着琉璃、云母等物,但膝盖恰好撞到了屏风底座青了一大块——这对姐弟对自己的伤都不在乎,倒更惦记着弄坏了卓家的东西。

卓玉娘听他们拐弯抹角的打探被摔坏的屏风价值几许,姐弟两个都是神色惴惴,哭笑不得的道:“你们两个没事,咱们就谢天谢地了,没见方才三嫂都差点跳起来了吗?一架屏风又算什么?”她这么说了之后,忽然想到卓昭节才是四房的人,她才和这个堂妹和好,不免觉得自己这话有点越俎代庖,怕再生罅隙,面上就有些讪讪的。

正好卓昭节站到内室的门槛外将赫家姐弟的伤势告诉了赫氏转回来,闻言接话道:“六姐说的极是,再说这也不是旁人的东西,咱们的三嫂不也是你们的嫡姐吗?这东西可是你们嫡姐的,我看三嫂现在哪里还有心思管那屏风,一直听着你们无大事才缓下一口气呢!”

赫四娘闻言却仍旧愁眉不展,与赫五郎对望了一眼,道:“可母亲来了咱们要怎么交代呢?”

赫五郎也失望的道:“今儿个跟母亲求了多少辰光母亲才肯带咱们出门的…”

“之前母亲说,若这回出门惹出任何是非,往后定然再也不许咱们出来了!”赫四娘眼眶渐渐红了,很可怜的看着卓玉娘、卓昭节,“两位卓姐姐,这是咱们头一次见着呢,看来,这一见,就是永别,哦不,反正,咱们以后再难见到了…”

赫五郎暗中踩了赫四娘一脚,叫她将那不吉的“永别”改了,这会自己就作出惆怅之态来,道:“可怜咱们大姐,如今本来身体就不好,若是再知道我与四姐要受责罚,恐怕心中挂念,唉…都是咱们不当心,才到这儿就惹了事情…”

赫四娘继续道:“眼看母亲那边就要过来了,若晓得这事,咱们两个定然要被打发回去,下回恐怕也难过来探望大姐了!”

“大姐如今身子不好,怕是最盼望咱们在这儿陪她的…”赫五郎幽幽的道,“只可惜咱们自己不争气。”

…赫家五郎君,你确定咱们才小产的三嫂赫氏如今有多少精神听你们滔滔不绝的说东说西?!

卓玉娘和卓昭节均是一阵无语,却又不能不安慰道:“蒋夫人观之温柔可亲,料想不至于就这么责怪两位的,说起来咱们才有不是之处呢!祖母着咱们陪你们过来探望三嫂,竟叫你们在这儿受了伤!”

“…”就见赫四娘与赫五郎对望了一眼,忽然异口同声道,“既然咱们四个都要挨罚,不如彼此把帐消了如何?”

卓玉娘和卓昭节一愣,道:“什么?”

赫五郎飞快的道:“反正现在屏风不是移走了吗?地上也打扫过了,不如再寻个屏风来放着,咱们就当没有这回事!一会长辈们来了,四姐你把手缩在袖子里,难道谁还来拉着你的手看看不成?至于我…我揉会就好!”

赫四娘也一是脸赞同,用力点头道:“那个屏风,回头折价求大姐给咱们出了吧,大姐向来最疼咱们了!”

卓玉娘脸色精彩无比,正要说话,赫四娘眼眶又是一红,道:“这位卓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咱们到侯府来?”

旁边赫五郎亦委屈道:“咱们家门第不高…”

“侯府的姐姐自是我高攀不上的,看来是我太孟浪了。”赫四娘闻言,就要掉泪,“这姐姐还能喊吗?”

“…阿杏!”卓昭节见卓玉娘欲辩无言的样子,暗吐一口血,扬声道,“今儿这里什么都没发生,不过是咱们看原本那昨屏风不好看,另外换了一座,知道吗?”

她这话虽然是对阿杏说的,但里里外外的人都是从头听到脚,哪里不清楚这话的意思?

当下里头有人私下告诉赫氏,赫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打发人出来叫卓玉娘和卓昭节到门口,道:“两位妹妹别理会他们,这两个人最罗嗦不过,我没出阁时见着都要躲的,这事儿一会我来和母亲说罢,不能怪两位妹妹,是他们自己不当心!”

赫四娘和赫五郎这会正站在卓昭节身后踮着脚竖着耳朵偷听,闻言赫五郎跳脚道:“大姐,咱们可是一母同胞,你怎么能不帮我们?”

“大姐这会就嫌咱们罗嗦了,咱们还不是看大姐你如今躺在榻上无趣得紧,这才特别和大姐说些趣事儿?”赫四娘也感到非常委屈。

“咱们这可是一片苦心!”

“大姐自出阁后就不疼咱们了…不对,咱们生下来大姐就已经出阁了…”

“所以大姐不疼咱们也难怪…”

“也不念一母同胞的份上…”

“可怜咱们千里迢迢…哦,是起早贪黑的过来探望大姐,不想大姐这样对咱们!”

“大姐…”

“咱们…”

“…委屈…”

赫氏叹了口气,对卓玉娘、卓昭节道:“看见了?你一理他们,这事情就没完没了!”

卓玉娘和卓昭节都竭力忍着不笑出声来,赫四娘与赫五郎也不在乎被调侃,只纠缠道:“好姐姐帮帮咱们罢,母亲上回发了狠,说咱们再惹出事来,往后再不许咱们跟她出门了,大姐你晓得咱们最爱热闹的,待在家里成天除了陪祖母之外无聊得紧,那日子哪里是人能过的!”

“你们又说胡话了!”赫氏板起脸来教训道。

卓玉娘和卓昭节听到这会啼笑皆非之余倒觉得赫四娘与赫五郎这对姐弟当真是妙人——虽然聒噪又有点儿狡黠,倒也不招人厌,真正是古灵精怪,便帮着说情道:“三嫂帮帮忙,就把事情瞒下来罢,左右也就是一架屏风…四娘和五郎还受了伤哪,这事也是咱们的不是,三嫂就当连咱们与四娘、五郎一起疼了,那屏风回头咱们一起补上!”

赫四娘与赫五郎忙道:“咱们的月例有多少大姐你是最清楚的,咱们一个月才只得十两银子,至少给咱们留上三五两用着,纵然还也只能慢慢还了。”

卓玉娘哈的一下笑出了声来,拿手一指卓昭节道:“你们不要管了,我也不想出一文钱,就叫咱们七娘还!”

卓昭节失笑道:“好,我还就我还。”之前被打坏的那架屏风虽然也价值百金,不过卓昭节手头私蓄不少,不说班氏硬要她留下的、连游氏都不一定知道的两万两银票,单是卓昭节历年攒下来的私房,拿个百金出来也不难,左右她在家里根本没有开销,尤其此刻才和卓玉娘和好,她不想这么扫了卓玉娘的面子。

里头赫氏笑骂道:“这话是想骂嫂子刻薄吗?你们都说了区区一架屏风,难为嫂子这点儿肚量也没有?”

“三嫂你不要推辞。”卓玉娘道,“七娘她如今被四婶当眼珠子似的疼,你当她来还,这屏风的钱会是她出吗?定然是四婶代劳…嘿嘿!”

卓昭节笑着道:“啊哟,我可不要母亲替我出,东西是咱们弄坏的,我自己赔嫂子件差不多的!再说都说了不要告诉长辈,免得咱们挨说了,叫母亲代赔屏风事情不是就泄露了?”说话之间有下人另外抬了屏风进来放起,众人让开路,让屏风进去,卓昭节打量了一番道,“就是这种八字底紫檀镂空雕人物嵌琉璃与云母屏!改日我去市上看!”

卓玉娘道:“咦,这屏风可得百金呢,瞧不出来你可是个财主!”

“我在外祖母家时,平常也没有什么开销的地方。”卓昭节也不隐瞒,笑吟吟的道,“是以打小逢年过节长辈给的赏钱都收着,赔架屏风不过是小事。”

“卓七姐姐你真厉害!”赫四娘赞叹道,“你居然都存得住?我们这个月才领的月钱,转头就花完了!”

赫五郎则是两眼放光的看着卓昭节,甜甜道:“卓七姐姐,你可许了人家不曾?若是没许,你瞧我怎么样?一个月随便给我一两百金的月钱、不,几十金也成,我一定乖乖的做个好夫婿!绝对不纳妾不蓄婢不偷偷的喝酒摸色子、逛青楼捧小娘子!你别看我如今生得不是很俊秀,听人家说小时候一般的人,长大后反而出奇的俊美…”

他话还没说完,赫氏哭笑不得,卓玉娘和卓昭节已经笑弯了腰,面红耳赤的赫四娘一把揪住了他耳朵,喝道:“你敢争气点么!男子汉大丈夫,成日里打算着娶个嫁妆丰厚的小娘子,你丢脸不丢脸?!”

赫五郎被她揪得哎哟哎哟直叫,闻言却不甘示弱,道:“那总比你好!嫁妆丰厚好歹我还能跟着吃香喝辣呢!哪像你,成日里就会以貌取人,上回在路上遇见雍城侯世子,连家都不回了,一个劲的叫车夫跟着世子半条街,就为了多看几眼你所谓的翩翩美少年,多看他几眼又没银子拿,最后还叫世子身边的侍卫以为咱们图谋不轨,把咱们拦在小巷子里盘问半天,最后还‘好心’的送咱们到家确认了府邸!害得我跟着一路担惊受怕,惟恐怀里的银子被那几个侍卫顺手牵了羊!”

“呸!就你那几两散碎银子,世子身边的人看得上么!”赫四娘被他揭了老底,恼羞成怒的喝道!

赫五郎道:“你怎么知道他们瞧不上?散碎银子买不了东西吗?你爱吃的糖人、毕罗、时果,那几两银子都足够买一大堆了!侍卫就不吃东西了吗?”

“世子生得那么俊,他身边的人自然也不可能贪财!”赫四娘坚决的道。

赫五郎哼道:“也就你觉得他俊!他再俊能俊得过白花花的雪花银?!”

“俗气!”赫四娘用力扯他耳朵,“那些个铜臭也配和雍城侯世子比?世子那俊眉秀眼是银子能买到的吗?”

“我听说大家都说那位世子不是好人,秦王世子都被他打断过腿!”赫五郎疼得大叫,“你就追着他看吧,什么时候他打断你腿,你知道下场!至少银子不会跳起来打你!”

赫四娘怒道:“银子不会跳起来打你——银子砸你头上你不疼?!雍城侯世子那么俊,纵然他打断旁人腿,那也一定是有理由的!多半是旁人做下了不能不打的事儿!否则雍城侯世子他满大街的看到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不打旁人偏偏打秦王世子!!!没准,真正受委屈的根本就是雍城侯世子呢!!”

“若是被银子砸疼了脑袋我也心甘情愿…”

他们姐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语速迅捷,卓昭节有好几句都没听清,卓玉娘虽然在长安土生土长,对官话熟悉得很,却是几次都没找到机会插话,有心强行打断,硬是被一心斗嘴的姐弟直接无视了过去——一直到里头赫氏实在听不下去,抬手砸了个摆件到门口,让赫五郎临时闭了嘴,喝道:“贵人家的事情不许多说!”

…卓玉娘擦着冷汗迅速转移话题:“长辈们想必快过来了,咱们还是不要打扰三嫂休憩,先去园子里看看吧!”

第五十七章 五夫人

好说歹说把赫家的小姐弟拖到园子里看风景,赫五郎揉着被揪得通红的耳朵,兀自嘟高了嘴不去理会赫四娘,只盯着卓昭节说东说西,殷勤万分——卓玉娘抽空里和卓昭节咬耳朵,笑道:“啊哟,这对姐弟莫不是专门冲着你来的?做姐姐的追着雍城侯世子几条街,做弟弟的头次见着你就提到了亲事…”

卓昭节失笑道:“六岁的小孩子能懂什么?”

“自进园子以来赫五郎君已经摘了三次花给你了…”卓玉娘忍着狂笑,低声道,“你说一会见着四婶,他会不会再问一次‘游夫人,令爱可曾许配人家,若是不曾,瞧我如何’之类?”

“…他们在长辈跟前可不一样。”

卓玉娘想到刚才上房的时候,赫家这对姐弟那腼腆拘束的模样,深深的觉得自己被骗了!她喃喃道:“无忧、无忌也是双生子,真是谢天谢地不是他们这样的,不然咱们家里哪里还安静得下来?”

“你可别只顾着烦…”卓昭节示意她看看同样负气不肯和赫五郎说话的赫四娘,正拿着使女折给她的一枝花枝,忿忿然走开一段路,不时去打路边的垂柳,“得把他们哄好,不然大伯母和母亲定然嗔咱们不用心招待。”

卓玉娘叹了口气,过去牵起赫四娘的手,温言道:“四娘子,你是做姐姐的,好歹让着些弟弟罢,他…”她本来要习惯性的说“他年纪小不懂事”,转念想到这对姐弟可是双生子,这话就是为了敷衍也太没诚意了,转了转念头才道,“他到底是你嫡亲的弟弟呢!再说你们大姐、咱们三嫂如今身子不好,何必叫她还要操心?”

赫四娘瞥她一眼,不以为然道:“卓六姐姐你放心罢,哪有小孩子不闹脾气不吵架的?大姐才不会在乎这些小事!”任谁都能听出这小女孩子语气里的哄劝之意。

…卓玉娘无语片刻,转头看向了卓昭节,卓昭节用力咬住唇,才能忍住笑意,勉强道:“好吧,他们都是小孩子脾气,咱们不要多管闲事了。”

卓家的爵位是传了五代了的,最初不过是伯爵,但降袭到子爵时偏立有功劳又晋了回去,到卓俭时,因为站位迅速又正确,才晋为侯爵,如今的侯府是在之前伯爵府的规制上建造起来的,但拜当年的敏平伯个人喜好所赐,这园子修筑得却是极为宽广,比起长安许多公侯人家的园子也不遑多让。

赫家姐弟是头一次进来,起初两个人还斗着气,但到底是小孩子,不多久就兴奋起来,看花看草不亦乐乎。

卓昭节虽然是第二次进来,但上一次为了救卓知安,根本就没心思看风景,这会叫使女们看好了赫家姐弟,自己也跟着偷闲起来,只是今日逛园子却也不只他们这一行,过了之前卓知安落水的拱桥,穿过迎春花是一片绿柳林,出了绿柳林,迎面一座两三人高的假山上起了凉亭。

这时节凉亭四周新换的竹帘半卷,就见里头人影幢幢,夹杂着使女们的欢声笑语。

卓玉娘抬头看了一眼,道:“好像是五婶带着九娘恰好在上头。”

“要上去打个招呼吗?”卓昭节小声问。

卓玉娘想了想,道:“五婶不大爱和咱们照面,还是从下头走吧。”

卓昭节正要点头,不想前头赫家姐弟打打闹闹的却正好往假山上跑——到底是客人,两人也不好拦阻,只得跟着他们上去了。

赫家姐弟这个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爬起假山来一骨碌的就上去了,等卓玉娘和卓昭节上去,就见他们两个已经被迎进凉亭里喝起了檀香饮,一身艳丽的石榴红葡萄纹刻丝春衫的卓昭宝坐在五夫人高氏的膝头,手里抱了只出生没多久的花狸猫,正好奇的张着眼睛,看着两位不速之客。

卓家几房之间虽然关系微妙,但人前到底还是维持着和睦的表象的,卓玉娘与卓昭节还未行礼,就被五夫人让进凉亭,这高氏神情清冷,倒没有沈氏和卓芳甸那样仿佛无时无刻不消退的亲热与慈爱,只是客气罢了,让人递上檀香饮,道:“闻说今儿个蒋夫人来了,但有母亲与大嫂、四嫂出面,我素来愚笨,却躲懒了,还望你们不要见怪才是。”

“婶子客气了。”因为是四房发生的事情,蒋夫人也是四房的姻亲,这话就由卓昭节来回,赫氏到底是四房的嫡长媳,如今老一辈的人在,一个孙媳小产没有大动干戈的道理,登门的蒋夫人也不过与游氏平辈罢了,是以沈氏和掌家的大夫人陪同出面已经十分郑重了,其他房里根本没必要特别去凑热闹,五夫人这话,也不过是恰好撞见了这么一说。

五夫人又问:“三少夫人可好些了吗?”

“今儿气色好多了。”卓昭节微笑着道,“还要谢谢婶子送去的阿胶。”

昨儿个各房的人去看了之后,晚了些时候都补了份礼,五房当然也不例外,不过四房又不缺这些,自然还是用了自己的,沈氏和五房送的那都是直接锁进库里,预备以后找人验了另外拿出去卖掉——四房怎么可能吃这两处送来的东西?验过的也一样。

卓昭节这么说不过是客气罢了。

五夫人显然也没当真,道:“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哪里能全把功劳揽了?是三少夫人自己底子好。”

寒暄到这里,因为五夫人没有继续问卓知安,话就有点接不下去,卓昭节顿了一下才道:“九娘穿这身春衫真正精神,五婶把她打扮得着实可爱。”

提到女儿,五夫人到底露出一丝真心的笑色,道:“我也是闲着无事,所以胡乱替她装扮装扮罢了,也是得了这么艳的颜色后觉得自己没法上身,所以给她做了。”

卓玉娘道:“五婶这话说的,说句略没分寸的话,五婶虽然是咱们的长辈,可如今才多大年纪呢?哪里就穿不得这石榴红了?”

她这话虽然是恭维但也是实话,五房的嫡长女卓昭宝今年才三岁,五夫人如今算年纪是二十才有一,正经的风华正茂,她生得也端庄秀美,再没有压不住的颜色。

但五夫人却淡淡的笑了笑:“就是穿得,我啊,也不大喜欢这颜色,总觉得太热闹了点。”

卓玉娘与卓昭节都是微一皱眉,心想五夫人这莫不是在明着赶人?

不想赫五郎忽然开口问:“热闹不好吗?”

赫四娘也一本正经的点头道:“热热闹闹的才有意思呀!”

五夫人看了他们一眼,眼中倒没有厌色,只是笑着道:“你们小孩子总归是喜欢热闹的。”

“那也不一定。”赫五郎把手一指卓昭宝,道,“我看这个妹妹就是不爱热闹的,咱们进来这些时候了,她除了摸那只狸猫什么话都没说,这个妹妹比我们还要小孩子呢!”

那一直抚着狸猫的卓昭宝眼眶顿红,五夫人脸色剧变!

卓玉娘也咳嗽了一声,赶紧把话题岔开:“五郎,你刚才不是说喜欢看…看桃花?咱们这园子里恰好有处地方如今正好开着,我们这会就过去吧!”

赫五郎道:“咦,我什么时候说过…”

卓玉娘哪里容他继续说下去?

当下就仗着自己年长力气大,一把抓了他起来,另一只手虚捂他嘴,低声道:“快点去吧,不然一会被找回去,就看不成了。”

卓昭节虽然不明所以,但也知道赫五郎定然是无心说错了话,忙也起了身,拉过赫四娘,道:“五婶,咱们先走一步了!”

五夫人此刻神情冰冷,竟然是理也不理她,连敷衍句也不肯!

一行人下了假山,又走过一段路,卓玉娘才安抚住一脸委屈的赫家姐弟,又许诺定然帮他们在赫氏跟前说情,让赫氏向蒋夫人说话,替他们每人要一匹骏马,这才直起身来擦了擦汗,暗松了一口气。

卓昭节到这会才有功夫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你才回来不知道,咱们这个九妹,有些不大好。”卓玉娘示意使女将赫家姐弟带远了点,才低声告诉她,“原本她开口说话就要迟一点,满周后又过了小半年才会叫人,结果去年的时候,五叔在外头胡闹,五婶气不过,和他大闹了一场,两个人都发了狠,竟忘记当时九妹就在隔了屏风的榻上午睡,五叔和五婶闹得把屏风都打坏,将她吓着了!此后就没开过口!”

卓昭节惊讶道:“啊?”忙问,“难道…不能说话了?”

卓玉娘摇头:“也不一定!祖母请了太医来看过,说嗓子好好儿的,约莫是吓着了,须得好生引导,又叫不能再受惊吓,从此五婶就不和五叔闹了,专心哄着她,但九妹虽然不肯说话,却能听的,之前十一弟年纪小,说话没阻拦,在她跟前嘀咕了句‘一直不说话变哑巴了怎么办’,当即就哭了好几回,五婶为了这个,直接把二婶告到祖母跟前——被祖父知道,虽然没罚二婶,但也说了,以后谁也不许在九妹跟前提说话不说话的事!”

说到此处,卓玉娘叹了口气,道,“九妹怪可怜的…不过今儿也不能怪赫五郎,你不知道这件事,都是我没提醒好,但望九妹年纪小忘性也大,回头就忘记了此事罢。”

卓昭节抿了抿嘴,之前看卓玉娘为了沈氏一句让她早点出阁的话,在上房配合大夫人闹得那么死去活来的样子,她还以为卓玉娘对五房也定然没有好感,但如今看来卓玉娘的心倒是软得紧——可不只是畏惧敏平侯的警告。

“九妹如今年纪这么小,我看五婶也是个美人,怎么五叔还要和她过不好呢?”卓昭节起了好奇心,低声问道。

卓玉娘一抿嘴:“我啊也是听旁人说的,可作不得准,你可不要说出去,免得母亲知道,定然嗔我多嘴多舌!”

卓昭节道:“你放心罢,我怎么会乱说话?”

卓玉娘这才悄悄道:“五婶的确是个美人,但你也看到了,她是个冷美人,可不只是因为咱们是大房和四房的人才特别摆出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的,平常她就是那个样子,五叔不喜欢…我听下人们私下议论,说五叔在义宁坊那边金屋藏娇,养着一个姓花的娘子,却与五婶相反,是个热情似火、妩媚入骨的女子…若非祖父和祖母压着,五叔都恨不得住过去呢,如今五叔成日里说什么访友赏景之类,其实每次出门都是去了那边。”

“既然五叔这样喜欢那花氏,怎么没把人弄进门?”卓昭节奇道,“难道是被五婶阻止了?”她想着莫非把卓昭宝吓得从此失声的那次争执就是为了这花氏?亲生女儿噤声至今,真亏得卓芳涯这样都不肯与那花氏了断,也实在太过无情无义了。

第五十八章 剽悍的赫四娘

卓玉娘一撇嘴,道:“五婶才管不住五叔呢,是祖母设法压下来的,而且听说那花氏也不算是正经的良家,倒听说是…暗地里的…”

她说着微微一笑,道,“你多半听不懂,我还是不要教坏你了。”

不想卓昭节斜睨她一眼,道:“暗地里的…青楼那样的?”

“啊哟,没想到你早就被教坏了。”卓玉娘惊讶的看着她,小声道,“你打哪听来了这些?”

卓昭节嘻嘻一笑,也低声道:“秣陵那边也不是没有风月地…我大舅母的一个堂弟,在那儿的风月场中颇有名声,那位小舅舅又是我几个表哥、表弟的同窗师兄,多多少少听人议论过几句。”

“那不是秣陵的时五吗?”卓玉娘失笑道,“原来是这样,这样的浪荡子,亏得只是你大舅母的堂弟,若是你表哥或表弟,也是件头疼的事情,即使他对家里人端庄,出门到底被人笑话…你不知道,时家除了大娘子和二郎君外,他们家的三娘子、四娘子并六郎君基本不出门,就是因为怕被旁人笑话时五这个兄弟呢!”

卓昭节道:“这你可猜错了,我那位小舅舅,虽然在风月场上颇有名声,却是风流才子的名声,学业可不错,是怀杏书院里一位名望仅次于山长的田先生的入室弟子,去年秋闱虽然没能夺魁,但也在秣陵乡试的三甲之列呢!”

江南人杰地灵,自魏晋时士族南迁,便是才子辈出,因此别处乡试的解元固然稀罕,到底也不过是解元,能不能过会试还难说,但在江南,莫说解元,只要名次略佳,过会试也是极有可能的,卓玉娘不由好奇之心大起:“风流才子这名头可不容易得,寻常人一心埋头苦读,一辈子也未必能够过乡试,更别说这种人还要分心在风月上头了,看时五就是个例子,你那小舅舅这般厉害?”

卓昭节笑着道:“据说他们族中也有人仕宦长安,他姓江,名叫江扶风的,至于在长安有些什么亲戚我就不知道了,其实我和他也不熟悉,不过因为是沾亲带故的关系,偶然见过两回,但人人都这么说,我想他也许天资很好,所以可以两者兼顾吧!”

卓玉娘究竟是在长安长大的,对长安官吏到底颇为熟悉,想了想就有了线索,道:“朝中江姓官员有那么几个,不过如今的尚书左丞名叫江扶衣,还有大理正江楚直仿佛是江扶衣的长辈。”

“料想就是这两位了。”卓昭节点头道,“我记得这江小舅舅的父亲名讳是上楚下天的,正与江楚直一辈。”

说话间,已经看到前方不远处出现两座陡峭的假山,夹峙出通幽曲径之势来,山旁,略露一抹淡白浅红,衬着黝黑的山石,格外显眼也格外的轻盈活泼。

在前头跑跑跳跳的赫家姐弟都站住脚步,嗅了嗅,道:“桃花香呢,就在假山后面?”

卓昭节可也没来过这里,就看卓玉娘,卓玉娘点头道:“不错!”

赫家姐弟欢呼一声,一起扑了过去,嚷道:“看咱们谁先到!”

“快跟上去,仔细他们摔着!”卓玉娘忙吩咐左右,卓昭节也让初秋和立秋跟着照应一二。

待赫家的下人追着小主人离远,卓玉娘才和卓昭节悄悄的道:“怪道人家都说生儿育女的不容易,这么两个小祖宗,折腾得死人,如今也才六岁,还得养上个十来年才有指望撒手,你说要命不要命吧?”

“我之前在外祖父家时见过我大表哥的嫡长子。”卓昭节倒是早就有过这样的感慨了,道,“我走时他也才三岁呢,已经足够叫人头疼的了,一不留神,就扯着你才换的裙子披帛擦手擦脚,明明他身边乳母那儿多得是干净的帕子!而且越是难洗的颜色他越爱下手,若是不小心穿回月白、粉红的衣裳被他遇见了,那就更可怜了——有次他特意跑书房里把手掌涂黑了,给我三表姐裙子上印了端端正正两个黑手印,又在旁边和三表姐说话的我裙子上擦干了手…”

卓玉娘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怎也没人管他一管?”

“哪里没管?我大表嫂几次都要打他了,可你想想他才多大啊,我三表姐性.子算急的了,也不能不拦着表嫂,惟恐他被打坏了去!”卓昭节叹道,“再说他是曾长孙,我外祖父外祖母到底宽容些,再说谁小时候没干过几件淘气的事儿,想来长大些就好了。”

卓玉娘目光飘向前方,道:“长到赫家姐弟这么大?”

“呃…”卓昭节一噎,想了想道,“赫家姐弟这么活泼的也少见嘛!”

这时候她们也走过假山了,但见眼前一片霭霭的桃林,正怡然绽放,成千上万的繁花里,蜂蝶忙碌不休,粉红微白的花,连成花海的浩大之后,是难以描绘的芬芳旖旎,灿烂若锦。

卓玉娘感慨道:“这桃林我总也看了十几年了,可每次这季节来看都觉得灼灼妖华这四个字到底只能用在这样的地方。”

“艳杏烧林,桃夭灼灼,也只有这样的景色才是千百年来被人争相吟咏的三春。”卓昭节伸手接过几团开到极盛落下的花瓣,忽然想起了之前宁摇碧到缤蔚院里与自己告别,走时的动作,怔了一怔,下意识的也将花瓣拢进袖子里。

卓玉娘看见了,笑着道:“你喜欢这花瓣?可惜留不久,要么我给你做个绣桃花的香囊吧,装些晾干的花瓣进去,得挑不在风口的,免得被吹没了香气。”

“那可多些六姐你了。”卓昭节道,“我的绣品一向拿不出手,到时候谢你一对镯子吧,羊脂玉的。”

“哎呀,那我可是占了便宜。”卓玉娘一抿嘴,“我要不要给你多做几件吧?讹上一匣子首饰才好!”

卓昭节笑着道:“也好啊,我回长安前,外祖母与舅母们都送了许多首饰,我可不怕六姐给我上上下下做一身穿戴!”

“你想得美呢,我可不是绣娘,哪里来那么多功夫?”卓玉娘笑骂道,“给你做个香囊就是挤辰光了!”

卓昭节道:“啊哟,这话说迟了,你许诺都许诺了…这光景难道要反悔?我可不依,这香囊我要定了!”

卓玉娘白她一眼:“不反悔,不过也就只有一个香囊了!”

“那我要多绣点桃花!”卓昭节想了想道,“还有我要大一点的。”

“那么大的香囊你挂着能好看吗?”卓玉娘啐道,“贪心鬼!”

正斗着嘴,忽听前头树后赫四娘带着哭腔的声音哎哟了一声,似是摔着了。

两姐妹都是一惊,心想这对姐弟怎么就不能不出事呢?忙提了裙子快步赶过去。

转到树后,却见赫四娘确实摔倒在地,只是赫家的下人竟然没有一个上前搀扶的不说,连已经和她重归于好的赫五郎也抱着手臂站在略远的地方望天望地——而上前搀扶的初秋等卓家下人,收获的却是赫四娘带着怒气的瞪视!

卓玉娘和卓昭节见这情景都是一头雾水,但很快就看到不远处的空地上,如霞如蔚的桃花下,沈丹古一袭青衫,手持长剑,许是因为方才正在练剑,他面色显得格外红润,正倒持长剑于臂后,平静的看着这边。

昨儿仿佛听那惟奴问到,沈丹古的剑是不是落在了桃花林里…原来他每日在这里练剑?

卓昭节心里嘀咕了下,当务之急是哄好客人,因此只朝他微微点头,便低头抢到赫四娘身边安慰道:“可是摔着了?哪里疼?”

不想赫四娘却恨恨的瞪她一眼,小嘴嘟的可以挂上两三个油瓶,把头往旁边一转,摆明了不要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