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坛榕睫毛颤抖了一下,收回目光,低低的道:“我只是看看罢了。”

“没有希望的事情就不要这样耗费你的辰光了!”温柏低声警告,“我不是怕宁九,我是怕你误了自己!你值得更好的人!”

“…”温坛榕沉默着,半晌后,温柏以为她已经低头了,不想,她却轻声道:“我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看也不成吗?四哥你管太多了!”

温柏一时气结,他用力握了握拳,到底念着眼前的是妹妹,没舍得动手,沉声道:“你是宰相家的嫡孙女,单论官职的话敏平侯也不及咱们祖父,那卓小七娘的身份未必在你之上…怎么说也是高门大户的掌上明珠了,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轻贱自己?满长安比那宁九好的男子比比皆是,他算什么?一个纨绔、仗着纪阳长公主才没人跟他计较罢了!纪阳长公主一去,你看他还混个什么?那卓家小七娘不懂事,往后迟早有她后悔的时候!你…”

温坛榕垂目道:“可我先后悔了。”

“什么?”温柏一怔。

就听温坛榕低声道:“早知道他会在江南遇见卓七姐姐,我该早点鼓足勇气和他说的…不管能不能成,至少不像现在这样…我不敢和他说之外,还要担心伤害卓七姐姐…”

“你发什么疯?!”温柏差点没气晕过去,低喝道,“你喜欢他…你竟然喜欢到了爱屋及乌到情敌身上了吗?我情愿你对那卓小七娘恨得要死,也不要看见自己妹妹如此卑微的模样!你如今有哪一点点大凉贵女的模样?!那宁九算个什么东西,值得你神魂颠倒到这地步?!”

“在你眼里他只是个纨绔。”温坛榕声音很低,态度却坚决得犹如磐石,她慢慢的道,“在我眼里,他…”

温柏耐着性.子要听她说出个死心眼的理由来,奈何天不遂人愿,这时候忽然坊鼓三擂,嘎吱嘎吱之间坊门大开,当先占着最好位置的两驾马车先后驶出,车马随同,原本的车夫慌忙让着人群回来,道:“郎君,咱们走是不走?”

“还不快走?!”温柏还没回答,后头已经有性急的人在催促了,他暗叹一声,问那车夫:“方才最前的两驾马车往哪边去的?”

“约莫是东市?”

“那咱们去西市!”温柏断然道。

第六十六章 霓虹焕彩

东市天香馆取的是前人写牡丹“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中的天香二字,这国色天香虽然被后人用得滥掉,也不只用在写牡丹上,但这家天香馆既然以四时花卉出名,花中之王又首推牡丹,加上好几回牡丹花会上斗花夺魁,这“天香”二字倒也有点大俗大雅的意思了。

宁摇碧显然对此处极为熟悉,马车直接从角门驶进后院里,卓昭节被他扶下车,四下一打量,就见院中青砖铺地,正中一株郁郁葱葱、两人合抱的松树,很有遮蔽天日的意思,虽然如今天色已经明了许多,可下车来反倒觉得更暗了。

马车停在了一道抄手游廊前,旁边就是上廊的石阶,沿着栏杆外是一片矮小的蔷薇丛,如今连花苞还没打出来,回廊上隔几步挂过去的灯火照着才分辨出来。

廊上早就等着数人,当先一个绸衫玉冠,是个年约三四十岁富户打扮的男子,眉目端正,皮肤白皙,颔下留着短髯,他见宁摇碧下车,已经撩起袍角三步并作两步跨下来,正待行礼,却见宁摇碧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回身扶下卓昭节,待卓昭节站好,这才松手,那绸衫男子目光早在卓昭节身上不动声色的转了一圈,此刻正好收回,嘴角噙笑的对宁摇碧一揖到地:“世子莅临,某家合馆上下,皆是蓬荜生辉!”

宁摇碧随意的摆了摆手,问道:“雅间预备好了不曾?”

“回世子话,早已照着世子的吩咐预备了。”绸衫男子起身后又对卓昭节作了一揖,卓昭节含笑点头相还,那男子这才一面答话,一面笑着让出身后之人,道,“这是某家庄子上的岑老丈,伺弄了一辈子牡丹,眼力最好不过,斗花之时,可以给世子、娘子作为介绍。”

闻言卓昭节不由看了眼那位岑老丈,却见这老丈约莫六十余岁,穿着明显新做的锦衣,面色黝黑,十指也为肥土染成难以洗褪的褐色,但气度不卑不亢,踏前一步道:“小老儿愿为贵人听用!”

宁摇碧露出满意之色,对这岑老丈倒有几分敬重,回头对卓昭节笑着道:“那株凤凰花树就是这岑老丈种活的,如今祖母那儿的花匠还是依着岑老丈指点的法子护养。”

他提到凤凰花树,卓昭节不由想起了当年书信来往的旖旎,朝他一笑,宁摇碧眼中满含喜悦——他们这情不自禁你侬我侬的模样,跟前还有谁看不出来?

那绸衫男子原本已经从卓昭节的衣饰并跟着长公主车马进来的另一驾马车规制上判断她出身不俗,料想虽然眼生,也当是士大夫之类的门第中出来的小娘子,如今见宁摇碧这模样,不禁又提醒自己更殷勤几分,莫要怠慢了这位娇客。

宁摇碧与卓昭节眉眼传情了一回,这才想起来给她介绍,道:“这是鲁馆主。”

卓昭节朝那绸衫男子点一点头,友好道:“我才到长安,头次到这牡丹花会,但听九郎说天香馆的牡丹是极好的,料想鲁馆主花了许多心血,必能再次夺魁。”

馆主鲁趋笑着道:“某家承小娘子之言,多谢世子美言!”

寒暄了几句,鲁趋便请了宁摇碧与卓昭节往预备好的雅间里去。

沿着游廊走到底,过门入庭,就见庭院里设了一角小小的花圃,里头栽着三五修竹,猗猗可爱,修竹之傍的篱笆上缠了一圈儿的茑萝,接着又过了三五座庭院,内中俱植草木,或一角,或据中,都不是珍贵之物,但皆长势喜人,别具匠心,足见功底。

宁摇碧预先定好的雅间却是在楼上,鲁趋亲自陪同,不想才上楼就见不远处一间敞开着门里走出一个锦袍少年,手持折扇,一指宁摇碧,喝道:“你昨晚在什么地方过的夜!”

卓昭节认出这人正是时家五郎时采风,正好奇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就见时采风身后也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来——淳于十三仗着自己比时采风高了小半个头,举手比了个手势,卓昭节等人不明所以,宁摇碧却是心领神会,道:“自然是在通善坊。”

淳于十三面色顿时一僵,时采风却将折扇在掌心用力一敲,喜道:“妙啊!十三快拿银票来,本郎君赢了!”

卓昭节听出他们似乎是在拿宁摇碧昨晚宿在何处打赌,面上微微一红,就见淳于十三狠狠瞪了眼宁摇碧,才忿忿道:“拿去!”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叠银票,时采风眉开眼笑的夺了去,仔细数过,才笑着招呼:“咦,卓小七娘可到了?快进来吧!”

宁摇碧的脸色有点不好看,道:“你们没订雅间?占了我的地方想做什么?”

“订是订了。”时采风摸了摸下巴,笑着道,“可位置都不如你这里的好,想想还不如到你这里来凑个热闹…你该不会狠心的把我们赶走吧?”

他话是这么说,但不敢等宁摇碧回答,又飞快的问卓昭节,“小七娘,家祖父与令外祖父也算是同窗知交,我称你一声世妹不见外吧?你怎么忍心叫我们这些人下去与旁人一起挤大堂,对也不对?”

卓昭节才不接话,看向宁摇碧,宁摇碧连想都没想,就道:“我忍心得很,你们两个快点带人给我滚出去!”

“…”时采风无语,淳于十三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不过你连郡王都要赶吗?”

宁摇碧皱眉道:“郡王?”

时采风敛了之前的嬉笑,看了眼鲁趋道:“鲁馆主下去吧…宁九,进来说话。”

宁摇碧见他们不似玩笑,这才哼道:“若没好的理由,你们还是趁早打发人下去占好位置,免得一会连坐都没地方坐!”

进了雅间,却见里头铺着牙色绛花墨叶的细织氍毹,上首是一张同样的牙底细绢绣屏,屏风上绣着应景的牡丹,颜色沉黯,四下里的席位纯用核桃木,正对着门的地方是一排长窗,如今俱关着,一排水精帘因此勾在两旁。

每席两侧,都放在和正喷香吐蕊的牡丹盆景,上头也不知道是沾着露还是之前浇过水,花瓣花叶上沾了许多水珠,晶莹可爱。

这些牡丹红白粉黄紫绿一应俱全——上首当先一株首案红色近深紫,傍着的朱砂红艳若赤环,挨着席位下去,月光白、涧仙红、烟绒紫、蔷薇叠、玉面桃花、赛斗珠、种生黄、古铜颜、豆绿…更有几种卓昭节从未见过,叫也叫不出名字来的。

众人落座后,卓昭节就盯住了不远处一盆墨紫色的牡丹花:“这是什么?”

那牡丹花形如冠,花蕾圆尖,叶深绿,含紫晕,花极大,压得花枝微微下垂——在满室牡丹里,也是极显眼的一株。

宁摇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道:“这是冠世墨玉【注1】,属黑牡丹,的确少见得很。”

时采风似笑非笑的道:“小七娘,如今这雅间里,最珍贵的可不是这株冠世墨玉,你猜是哪一株?”

卓昭节看了他一眼,道:“我可不大清楚牡丹,不过料想是那边那株红色的?”

时采风与淳于十三对看一眼,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卓昭节虽然只问了冠世墨玉,但她所说的红牡丹却没说出品种之名,显然也不认识的,却一眼认出那是雅间里最珍贵之品,时采风和淳于十三顿时看向了宁摇碧。

宁摇碧道:“你们看我做什么?我可没告诉昭节…昭节的聪慧,岂是你们能够揣测的?”

看他这么不遗余力的捧哏,时采风和淳于十三都有些无语。

卓昭节也嗔了他一眼,才道:“我看岑老丈进来后看得最多的就是那一株…是叫什么?”

那鲁馆主推荐过来帮着掌眼的岑老丈虽然特别穿了新衣,到底年岁见长,固然举止得体,却也没有什么过人的气度,时采风和淳于十三见惯了场面,都没留意他,这会才发现,他们也不是头一次到天香馆了,这岑老丈在天香馆中颇为有名,时常给大户人家请去传授栽培花木的技艺,时采风、淳于十三自己也许不怎么在乎花木,但他们亲眷里尤其是女眷不免有许多人是爱好栽花弄草的,少不得请教过这岑老丈,他们总也见过两回,这时候看到就笑着道:“老丈在这里?我等眼拙,倒没留意,勿怪勿怪。”

岑老丈原本抄手侍立在旁,此刻忙出来见礼,时采风笑道:“老丈不必客气,坐下说话罢。”

闻言,宁摇碧立刻瞪了一眼时采风——他倒不是反对岑老丈落座,而是这雅间本来是他定下来要专门与卓昭节享用的,如今时采风和淳于十三居然捷足先登不说,甚至还反客为主的邀请起岑老丈落座来,他还没答应让时采风等人留下呢!

岑老丈笑着道:“多谢时郎,只是小老儿得了馆主嘱咐,要为世子、娘子讲解此番花会中的些许珍品,还是侍奉在旁的好。”

这才回答卓昭节方才的疑惑,道,“娘子,那是‘霓虹焕彩【注2】’,乃是敝馆去年栽培出来的魁首!”说到此处,他面有得色,矜持而又自豪的道,“亦是去年牡丹花会上斗花之魁!”

“去年的花之魁首?”卓昭节来了兴趣,道,“就是这一盆?”

岑老丈忙道:“不是,去年的那盆已被人购买了去,这一盆乃是另外栽培,当然,这一盆也是从数十盆里挑选出来的,绝不亚于母株多少。”

卓昭节问出口就觉得失语了——那鲁馆主特别派了这岑老丈过来所谓的介绍珍品,无非不就是为了推销吗?她虽然是头一次参加牡丹花会,但也知道这样有斗花的场合,那最终夺魁的牡丹必定是身价备涨,必是被人当场重金买下的,否则若无利益可图,这花会哪里会每年都开得这么热闹?

“年年牡丹冠群芳,

孰知芳主谁为王?

缤纷丛里不须斗,

霓光虹彩傲天香【注3】。”宁摇碧笑着道,“去年斗花到花会最后一日,西市‘伊洛传芳园’栽培的‘天香湛露【注4】’不敌‘霓虹焕彩’,上一科的状元、翰林苑新进修撰陈子瑞当时正在‘伊洛传芳园’中,即兴之下为‘霓虹焕彩’迅书此诗,一夜之间传遍长安,那盆霓光焕彩最后售出三千金外加一斛明珠之价…若非祖母不喜红色牡丹,我都差点下手了。”

【注1】冠世墨玉:1973年赵楼牡丹选育,属于黑牡丹,本文架空,作者对牡丹了解贫乏,分不清古种今种,只能冲着名字好听的下手,再去查,大家知道牡丹品种很多,刻意挑选古种工程太过浩大,特此注明,以免误导。

【注2】霓虹焕彩:1972年,菏泽赵楼牡丹(怎么又是他们)园九队培育,红牡丹。后面同上。

【注3】作者自己写的,一天更一万实在没太多时间斟酌字句了,用“芳主”还是用“牡丹”更合适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半小时…想想大家看的是情节就这样吧。

【注4】天香湛露:好坑人,这个根本没写古种还是今种!所以作者就更不清楚了,顺便鄙视下度度,“玉翠蓝”写着蓝牡丹,图片明显是粉牡丹,神似赵粉。

第六十七章 功名

卓昭节端详着那霓虹焕彩,点一点头,道:“不愧是魁首,果然美艳绝伦!”

时采风与淳于十三听宁摇碧吟出陈子瑞此诗,神色都有些微妙,道:“陈子瑞嘛…今年不论谁家夺魁,却不知道他有没有新篇?”

“不管他有没有,但待会过来的范得意料想不会没有的。”淳于十三意有所指的道。

他们话说的不清不楚,卓昭节也不知道这咏霓虹焕彩的陈子瑞,还没参加会试之前就被延昌郡王所招揽,他也确实有才,状元出身,分量不轻,算得上延昌郡王一派里的要人了,但在怒春苑时,她却听淳于姐妹说过范得意的名字,此人是真定郡王力捧的士子,明年就要下场,头甲呼声不低。

这样一联想,陈子瑞是什么人,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如此想来那首《咏霓虹焕彩》也未必就是字面上那么简单,根据在秣陵时听到的崔南风告诉游若珩的朝中政局,时斓乃是中立,未提到淳于家,但淳于一族既然是后族,如今争位的两个都是皇孙,都出于淳于皇后——所以淳于家很没必要下场,反正山陵崩后总是太子继位,淳于家是稳稳的国丈,无论哪个皇孙继位,对淳于家来说也都一样,所以时采风和淳于十三的态度姑且可以算是中立。

但宁摇碧摆明了就是真定郡王一派,他直接带了自己到这天香馆来,只看那鲁馆主亲自迎接也晓得这天香馆和他关系不浅,既然如此,恐怕天香馆和真定郡王一派也脱不了关系了。

去年牡丹花会上斗花,东市的天香馆栽培的“霓虹焕彩”夺魁,是斗败了西市伊洛传芳园的“天香湛露”,是以陈子瑞的那句“霓光虹彩傲天香”,粗看只是一语双关,第一层意思是“天香湛露”不敌“霓虹焕彩”,第二层则是将天香当成牡丹的代称来看,应合霓虹焕彩乃是去年牡丹花会魁首。

可陈子瑞是在伊洛传芳园里写下这首《咏霓虹焕彩》的,去年伊洛传芳园还输了这一场斗花——输给明显立场偏于真定郡王的天香馆,陈子瑞居然还要为霓虹焕彩写诗传名,这份用心不能不推敲,他写的这首七绝也不能只看其诗了。

稍微深想一下,“霓光虹彩傲天香”,这天香二字若作天香馆来解,也可以理解为傲视天香馆——天香馆偏向真定郡王——那么之前的“孰知芳主谁为王”就透着明晃晃的挑衅之意了!

虽然霓虹焕彩是天香馆栽培出来的,但…那盆夺魁之花还不是被买走了?

若是买下它的不是真定郡王一派,那么陈子瑞此诗中的讽刺之意已经跃然纸上——即使栽培出霓虹焕彩又夺了魁,但终究不过是一场霓光虹影,转眼消散…等若是在刺真定郡王这看似最正经的太孙——太子嫡子!

即使霓虹焕彩最终被真定郡王一派购去,霓虹不久,却能傲视天香馆,其中意味可见。

卓昭节心想时采风和淳于十三放着自己定的雅间不待,忽然一起跑来寻宁摇碧,估计多半和党争有关,只是好奇时采风与淳于十三怎么也好像态度是偏向与真定郡王的?他们的长辈都不管吗?

果然宁摇碧听了这话,顾不得再赶人,一皱眉,道:“怎么?”

“所以我们要借你的地方。”时采风诚恳的道,“今早我半路上就被真定郡王使人拦住,说要过来这里,让我给他找个好些的位置——你也知道这天香馆去年出了‘霓虹焕彩’,今年贵客如云,如今这楼上俱是敢在内城跑马的主,最好的几个位置早就被抢夺一空,我自己都没定到好的位置…当然如果我一定要替他去抢也能抢到,但你也知道那样做的话事情可就大了,所以也只能找你这儿凑数了。”

宁摇碧皱着眉道:“郡王一定要好的位置?”真定郡王到天香馆来不奇怪,毕竟如今东宫长子、嫡子争位已经是但凡有心人就能看出来了,即使真定郡王本身对牡丹半点兴趣也没有,这样盛大的花会,他总也要抓住机会为自己或手下人造一造势,比如刚才淳于十三提到了范得意——不过宁摇碧素知真定郡王为人宽厚,不管是装的还是本性如此,这位郡王不是会为难人的人,既然要好的位置,又是去年斗花的最后赢家天香馆,哪有花会头一日清晨才叫人去找个好位置的道理?找得到么?

时采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很平静的补充一句:“延昌郡王今年也会过来。”

“哦?”宁摇碧一扬眉,道,“他们的位置在何处?”这话问的却是岑老丈,岑老丈是天香馆的人,延昌郡王前来这么大的事情他自然不太可能不知道。

果然岑老丈道:“小老儿听说陈翰林定的雅间就在那边。”虽然如今朝向中庭的长窗都关闭着,但如今这雅间里除了卓昭节主仆外,对这天香馆都熟悉得很,只看下他手指的方向心里就有了数,宁摇碧脸色不好看起来:“为何之前没有风声报于本世子?”

纪阳长公主打从十年前起就不从除了天香馆外的地方买花——这是因为这天香馆里也有长公主的一份,否则也不可能在这贵人云集的长安闯出偌大的名头,虽然纪阳长公主的长子祈国公是旗帜鲜明的延昌郡王党,但次子雍城侯却是同样旗帜鲜明的真定郡王党——最重要的是纪阳长公主一向就偏心二房,所以天香馆这边对祈国公、雍城侯两边的态度也是截然不同,对祈国公这边比一般的贵客也殷勤不到哪里去,对雍城侯与宁摇碧那却是恭敬有加、殷勤有礼。

这从今日花会首日,馆主鲁趋诸事繁忙,却还特别抽空去迎接宁摇碧不说,又将岑老丈特别派过来替他掌眼可见一斑。

按说天香馆虽然不直接参与进皇孙们的争位里去,但一向不到天香馆来的延昌郡王忽然前来,这么大的消息很不该不告诉一声的。

见宁摇碧沉了脸,岑老丈忙道:“世子请息怒,是这么回事…原本定那边雅间的并非陈翰林,是昨晚方才临时让给了陈翰林的,当时馆主想打发人去侯府禀告,奈何昨晚世子不在府中,方才路上许是馆主事情忙碌,竟然忘记说了。”

宁摇碧听说昨晚去禀告过,脸色这才稍微缓和,道:“真定郡王带几个人来?”

“范得意肯定要来的。”时采风道,“不然谁和陈子瑞打擂台?另外么…赵家娘子也许来也许不来,令尊也是如此,其他人就不清楚了。”

卓昭节本来还作一副文静端庄状听他们议论事情,忽然听到雍城侯也可能来,不由骇然,失声道:“什么?!”

宁摇碧忙安慰她:“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就斥时采风道,“往年花会,父亲都在府中陪伴祖母,什么时候出来凑过热闹?”

卓昭节心下才安,就听时采风笑着道:“我只是说可能,猜一猜罢了,小七娘怕成这样做什么?”

卓昭节瞪了他一眼,强撑道:“我只是好奇这范得意尚且是举人,居然能够与前科状元、如今的翰林陈子瑞打擂台罢了。”

“嘿嘿!”时采风笑了笑,也不戳穿她临时转移的话题,道,“范得意么…他若没这点儿能耐,真定郡王又怎么会挑上了他?不过你也不要太高看他了,有的人天资卓越,无非不肯用功,不然可未必在范得意之下!”

说着,就拿眼睛看向宁摇碧,宁摇碧倒是坦然,淡淡的道:“我要状元何用?”

卓昭节惊奇道:“你说的那个天资卓越的人…是九郎?”

时采风撇嘴道:“小七娘你可知道纪阳长公主为何这般疼他?无非是他幼时资质卓绝——旁人举一反三已经为人称道,他是举一反十,过目不忘,你说谁家出了这么个孙儿会不心疼?当然了,他也就启蒙时叫众人惊讶了一番,回头就没上过什么心,否则恐怕上一科他就可以下场一试了!”

迎着卓昭节惊叹与遗憾的目光,宁摇碧甚是享受,抽空给时采风递了个赞许的眼神,殷勤道:“昭节放心罢,这一科来不及,下一科我用些心,到时也考个功名与你看。”

卓昭节想起他之前说的“等我名声好起来”,心想如今自己父母姑母俱不喜欢宁摇碧,最大的原因大约就是觉得他不学无术,若他能够考得功名,必能使长辈们改观,所以郑重点头,道:“我等着看。”

宁摇碧其实本来没有用功的心思,不过是就着时采风替他的吹捧随口一说,但卓昭节居然说了这话,他面色不禁微微一僵,只是看着卓昭节期盼的眼神,反悔的情绪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心想若是能够拿功名换得昭节欢喜,刻苦上三年又何妨?凭着天赐的资质难道我一个功名还考不到吗…嗯,亏得没说是状元,不然我这三年哪里还有功夫和昭节见面?

时采风微笑着看着这一幕,转头悄悄与淳于十三道:“宁九这小子,当初若非纪阳长公主护着他,雍城侯想必家法都要抽断几十条了,也不见他肯下苦功,到头来卓家小七娘一句话,他就下定了用功的决心,你说一会雍城侯来见到,会不会气得当场揍他一顿?”

淳于十三惊讶道:“雍城侯当真会过来?他不是不喜欢热闹,逢着花会这样的时令从来不出门的吗?”

“你也不看看今天谁在这里?”时采风拿扇子半着着脸,小声道,“宁九在春宴上就驰骋回长安求纪阳长公主代为提亲了,雍城侯会不知道这件事情?你也知道卓家与雍城侯这边没什么交情,雍城侯夫人早逝,想借着旁人家的地方看一看这小七娘都不行,今日这样的好机会,我打赌那位君侯不会放过——而且真定郡王在这里,正好给他掩饰!”

淳于十三看着已经和宁摇碧唧唧喳喳到一起的卓昭节,忽然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那小七娘被你把话题一岔居然就忘记了问下去,也不知道一会雍城侯来了,她会是什么脸色?”

时采风道:“雍城侯纵然不喜欢她,也不至于打她…这么光天化日之下的恐怕连句重话也不能说,免得叫人笑话他欺负个小娘子,但我看宁九很难躲看这一回了。”

淳于十三奸笑道:“这不是你盼了很久的事情吗?”

两人得意的低笑起来。

第六十八章 延昌郡王

不久之后天香馆送进茶水点心来,多半与花有关,譬如玫瑰露、薄荷露、蔷薇露之类,点心也大抵是花糕,另有新鲜时果,这个季节除了去年存下来的一些易于保存的果子外,多半就是樱桃了。

宁摇碧挽起袖子,替她夹了一块玫瑰糕,道:“这糕还不错,对了,他们这里做的玫瑰鸡别具风格,一会中午让他们做份上来你试试,听个太医说过那道菜对女子颇有好处,能养颜悦容,使人好颜色。”

他又飞快的补上一句,“当然,昭节你本有倾城之姿,这道菜的效果就不用了,不过是尝个味道。”

“前两日我大姑母和堂姐、温妹妹一起说到这花会,说因为花会时人多,酒楼里上菜缓慢不说,做的也没有平常的好。”卓昭节拈了一颗樱桃咽下,朝他嫣然一笑,道,“今儿出来的时候大姑母还特别叫人给我备了吃食呢!不想你这儿倒没那些麻烦事。”

宁摇碧笑着道:“这也不奇怪,这样的日子,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纵然不是自己家的产业,多少也有点关系,若是自己家的产业当然不能怠慢,但若是旁人家的产业,偏巧又与比自己更位高权重者同在一处,那就难免要受牵累了…不过归根到底,还是看人。”

卓昭节道:“什么看人?”

“那种怠慢也不过是对好欺负…嗯,好说话的。”宁摇碧替她添了点蔷薇露,道,“若遇见我与时五、淳于十三这样的在场,说都不必说一句,在长安还没有哪一家敢不尽心招待的,只因我们可都没那个好.性.子去体谅他们的难处——既然觉得这难处做不好,索性关了门换个能干的来开就是,敢伺候得不尽心,我叫他这辈子都不必伺候人了。”

他不忘记叮嘱,“往后若我没陪你,你去到什么地方的人不长眼睛,千万不要客气,总之不能被委屈了!回头我替你收场!”

卓昭节似笑非笑道:“难为我这么像委曲求全的人吗?再说我自己一定收不了场?”

“你自然…”宁摇碧才说到此处,雅间的门忽然被推开,就见一个青衣小厮上来,正是时采风的小厮时辰,一进门就急急道:“郎君,郡王到了,和…”

时采风惟恐他说出“和雍城侯”一起之类的话,提醒了宁摇碧和卓昭节会看不到好戏,飞快的打断道:“既然到了,那咱们下去迎一迎吧!”

时辰忙道:“不必了,郎君,郡王体谅今日人多,所以问清雅间位置后,就叫小的上来禀告一声,道是自己上来就成。”又道,“赵大娘子也来了。”

宁摇碧皱了下眉,真定郡王怎么说也是东宫嫡子,淳于皇后钟爱的嫡孙,宁摇碧虽然极不愿意被这些人搅了自己与卓昭节的单独相处,但事到如今也不能把郡王赶走,不赶走郡王,郡王随行的人…时采风、淳于十三…也只能都留下来了,亏得这雅间地方足够。

他心中正隐隐不快,忽然袖子被卓昭节拉了拉,小声问他:“赵大娘子是谁呀?”

“就是义康驸马的侄女,鸿胪寺卿赵式长子的独女。”宁摇碧忙收敛心神告诉她,“赵式家下仆当年谋害主人,是其长子舍命相救才使赵式逃得性命,所以将这个孙女宠若性命…”声音一低,“这赵大娘子痴迷真定郡王,尝说过非真定郡王不嫁的话。”

卓昭节也低声道:“啊,那她可真是喜欢真定郡王,不然一个小娘子怎么会这样公然说出来呢?”

宁摇碧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也在祖母跟前公然说过非你不娶呢!”

“不许说了!”卓昭节闻言,面上一红,轻轻打了他一下,宁摇碧见她这娇嗔慢语的模样心怀大畅,一时间也将雅间被占的郁闷消去了不少。

片刻后雅间的门被扣响,时采风忙起身,喝退时辰,亲自去开了门,果然是真定郡王身边的小内侍叩着门,门外真定郡王穿着姜黄常服,束玉带、束金冠、佩美玉、蹬快靴,眉眼清秀、神态温和,望之使人心生好感。

他带上来的随从不算多,三步外站着六七名内侍侍卫,身边紧紧挨着的就是一个穿群青浣花锦广袖对襟上襦,露出里头艾绿底绣水色牡丹墨色叶诃子、束着宫绦,下系银泥紫绶藕丝裙的少女。

这少女面若芙蓉,弯眉凤眼,韶秀灵动,眉宇之间有着一丝打小养尊处优、被视同明珠后自然而然生出的傲气——料想就是那位赵大娘子了,卓昭节一面随众人给真定郡王见礼,一面心想,这赵大娘子看来已经心遂所愿,虽然还没赐婚,但如此公然出双入对也差不多了,转念又想到自己与宁摇碧,心下一羞,忙敛了心神。

离真定郡王与赵大娘子略远些的地方还站了一名紫衣少年,眉目平凡,但神色温和,使人如坐春风,看他的样子是在陪着另一个绿衣少年,那绿衣少年周身贵气不彰,但书卷之气极重,卓昭节揣测他是不是那范得意——传说中以一篇《怒春赋》名动长安的士子,声势渐渐有叫板上科状元出身的翰林陈子瑞之势,这回真定郡王与延昌郡王花会相斗的主力。

见雍城侯果然不在这些人里,卓昭节松了口气,也自然起来,恰好真定郡王落座之后调侃起了她:“孤等今日不请自来,还望卓小七娘莫要着恼!”

卓昭节见雅间里所有的人都看向自己——因为这儿除了那岑老丈外都不是长辈,若是害羞低头到底显得小家子气,再说赵大娘子傍着真定郡王而坐,还不是神色坦然理所当然?因此强撑着不肯低头,微一扬首笑着道:“雅间可不是我定的,郡王的话我可不敢应。”

真定郡王笑着对身边的赵大娘子道:“本想取个巧,想着小娘子家到底好说话些,未料到底是把宁九吃得死死的人,居然不肯应…倒叫孤没台阶下了。”

他这话虽然是向着赵大娘子说的,但说话时声音并未放轻,雅间里的人都听见,俱笑了起来,气氛顿时融洽许多,卓昭节暗赞这真定郡王的确有一套,说起来她还是第二次见这位郡王,上一回不过不远不近的路过看了一眼,连话都没说,但在真定郡王说来倒仿佛两人全不陌生一样,以他的身份,不由人不心生好感。

宁摇碧听了这话不以为耻,反而面有得色,道:“昭节自然是聪慧的。”显然是将真定郡王的话挑着听了。

时采风抚掌道:“郡王也不要觉得自己吃了这个亏,实际上我方才已经碰过一回钉子了,到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七娘看着好说话,其实圆滑得紧。”

卓昭节微恼道:“你不要乱说话,我几时进什么门了?”

宁摇碧立刻瞪一眼时采风,警告道:“你再乱说话,仔细我丢你下去!”

“哈!”见时采风闻言悻悻的住了口,那随真定郡王过来的紫衣少年笑出了声,惊奇道,“时五这样怕宁九?难为治住时五的法子就是动手吗?”

时采风知道宁摇碧如今陷在热恋之中,丧心病狂得紧,为了讨好卓昭节那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既然说是丢下去,那就绝对不是请下去——不过他忌惮宁摇碧的心狠手辣,却并不怕旁人,轻嗤道:“慕四郎,你大可以来与我动手试试!”

那紫衣少年慕家四郎君听了他这着恼的话也不动气,微笑着道:“我下不了手,万一当真把你打坏了,有人心疼,必要挠我…我何苦上这个当?”

“你…”时采风露出怒色,不想这时候却听长窗外几声响,是斜对不远处的窗户开了,接着一个清朗的声音笑着道:“咦,十四姑,你也在这里?”

听到这个声音,雅间里除了卓昭节主仆外都皱了下眉,跟着另一处一个柔和的女子声音道:“不错,三郎你也来了?我道你今日在西市。”

之前那男子笑道:“天香馆乃是去年夺魁之地,孤今年当然也要凑个热闹。”

那女子道:“我却是喜欢此处的茶水,三郎尝一尝,别处鲜见呢!”

男子道:“十四姑说好,定然是不错的。”

这么寒暄了两句,那男子先道:“孤不打扰十四姑了,一会十四姑若有喜欢的,容孤孝敬一回十四姑。”

那女子笑着道:“我就是来看个热闹,三郎还不知道我素来不大爱花么?”

那男子道:“那孤前日才从父亲处得了几杆金斑紫竹,十四姑若不嫌弃,孤回头送到秦王府上?”

那女子道:“咦,这样的异种…那可多谢三郎了。”

外头这一男一女对话时,原本楼下的窃窃私语都低了许多,宁摇碧定的这间雅间里更是气氛诡异,随真定郡王前来的人都看住了真定郡王——见这模样,卓昭节猜也能猜到,外头那与真定郡王一样以“孤”自称的男子,多半就是那位以母之爱、受父眷宠的延昌郡王了,那女子恐怕是秦王府的女眷。

却见真定郡王慢条斯理的喝着薄荷露,静静听着,待外头两人达成赠送紫竹,就要各自还座等待花会正式开始,这才低声吩咐侍立在窗前的侍者:“开窗。”

四名侍者一拥而上,动作极快,顷刻之间就打开一扇扇长窗、待要放下珠帘,真定郡王却微微摇头示意不必,窗一开,隔着空阔的中庭,立刻可以看见斜对的位置,同样的珠帘半挂半卷,一个锦袍男子撑着窗棂,面含微笑的与另一边窗前的一名绯衣少女招呼着。

这边窗开,那男子立刻注意到了,他目光似笑非笑的看了过来,立刻扬声道:“四弟?你怎么也在这里?真是巧啊!”

真定郡王在侍者开窗时已经起身离席,此刻淡笑着踏前几步,恰好与他一样站在了窗口,道:“是巧,十四姑也在?”

那之前与延昌郡王招呼的绯衣少女微笑着向这边招了招手,道:“不想你们兄弟都在这里,今儿这天香馆可是真的要热闹了。”

真定郡王和延昌郡王都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道:“年年花会,俱是热闹的。”

眼看真定郡王和延昌郡王,并那不知身份但显然已被卷进来的绯衣宗室女子各自凭窗,言笑晏晏的彼此试探着,卓昭节听了片刻,觉得无趣,就低声问宁摇碧:“这花会几时开始?”

“人到的差不多就开始了。”宁摇碧安慰道,“可是等得急了?我叫人去让鲁趋开始。”

“不是…”卓昭节狐疑的问,“这么大的盛事,难道没个仪式、时辰吗?”之前义康公主的春宴,也还有闭苑钟、开宴之乐,公主也是盛妆并全副仪仗入席的,照她的想法,这牡丹花会如此盛大…

宁摇碧觑出她的想法,笑着道:“你是说那些繁文缛节吗?从前倒是有的,但你也看到了,花会期间人委实太多了点,本来长安万人空巷就挤得紧了,从今日起,金吾不禁,四门昼夜开启,御林军亲自出动把守四方要道…满天下也不知道多少人拥来看牡丹,若是当真还要看个典礼,除了丹凤门前外这城里也拿不出旁的地方,但那里离皇宫太近…

“本朝初时的齐王之乱,就是在今上登基后头一次牡丹花会,使叛贼假充平民拥至丹凤门下,趁机夺宫,虽然叛乱到底平定,但最终那番礼仪也取消了…这几年就只约定日期,至于这花会几时开,各由各处,像馆外市中的摊上摆出花卉来那就算开始了,至于天香馆这样的地方,就是看看贵人到得差不多了,便就开始…嗯,看来不必派人下去催促了,鲁趋怕事情闹大,就要开始了。”

宁摇碧说到末了一句,卓昭节也听到了底下一阵锣鼓响。

第六十九章 胭脂楼倒晕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