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个主人本来是在带头玩着樗蒲,而且正大获全胜,是以极为放松,单手支颐,广袖一路褪到了肘下,雪白丰润的腕上三四个赤金、翡翠镯子松松的落到了肘中,另一只手随意放在案上,面前恰好散着全黑的五木——正是一个“卢”。

闻得此问,温五娘也不看卓昭节那边,漫不经心的道:“卓家小娘子那边的帖子是六娘给的,我想若非是这卓娘子半刻也离不得未婚夫,大概就是雍城侯世子舍不得未婚妻了。”

她这话说的略显刻薄,身后就有人暗中扯了把袖子,只是这会聚在一起戏耍的都是平日里相熟又交好的人,又与卓昭节没什么交情,所以并无人驳斥,反倒有人吃吃低笑:“这对未婚夫妻倒是有趣,赐婚的圣旨都下过了,好像两家六礼也行到一半了,怎么还要这样粘来粘去不可分开?”

“管他们呢。”温五娘眼睛盯紧了樗蒲盘上,懒洋洋的道,“随便应付下就是了,雍城侯世子这样的人,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众人心里都这么认为,正要揭过此事,未想温五娘身后的使女低咦了一声,道:“娘子,是谢氏。”

温五娘正要移动棋子的手一顿,声音也冷了几分,道:“她来了?”

“…在卓家娘子那儿呢。”使女轻声道,“六娘招呼着她们。”

温五娘被使女提醒,这才抬头看向了卓昭节那边,果然正被温坛榕亲切招待的除了一个颜丹鬓绿的小娘子并长安鲜少有人不认识的雍城侯世子外,那个她如今心头正恼得紧的谢盈脉正被卓昭节携着手一道跪坐在席上,正自谈笑风生。

“啪嗒!”

温五娘把五木用力按到案上,扬了扬下颔问左右:“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六娘引卓娘子与雍城侯世子上来时,这谢氏就跟着他们了。”使女低眉顺眼道,“卓娘子与世子的随从甚多,婢子起初也没看到,后来见六娘没带他们过来见娘子,婢子好奇多看了几眼才发现。”

温五娘回头看了眼使女,也不多话,起身把位置让给身边一人道:“阿余你替我几局,我过去看看。”

四周之人早先就得了她的请求,知道今日这生辰宴席上温五娘是要给某个姓谢的娘子一个下马威的,虽然具体的原因很是含糊,但显然如今这人已经到了,还和如今长安议论最多的敏平侯与雍城侯结亲有关——因为宁摇碧在,她们到底有所顾忌,如今见温五娘没有邀众人一起过去见那谢盈脉的意思,都松了口气,被温五娘说到的余娘子点头:“你放心罢,我定然替你大杀四方!”

“你可别把五娘赢来的这堆筹码输光了。”有人笑着道。

于是这边继续兴兴头头的玩着樗蒲,温五娘自带了人向卓昭节走去。

她走了几步卓昭节这边就留意到了,卓昭节之前听阮云舒托付时,仿佛要为难谢盈脉的就是这温五娘打头,兼之卓昭节一心一意要和温坛榕撇清关系,现在看到她不免有些淡淡的,察觉她过来,却连身都没起,仍旧与谢盈脉低声说着话。

“六娘不让我认认人么?”温五娘见她如此,自然认为卓昭节这是专门为谢盈脉要落自己面子了,心头暗恼,捏着帕子看了眼温坛榕,不冷不热的道。

温坛榕这会正纠结着,本来卓昭节虽然是她代温五娘邀请来的,但按说既然来了,就该先见一见温五娘,寒暄几句再入席,然而偏偏卓昭节和谢盈脉一起过来——若只这两个人倒也还罢了,宁摇碧竟然也跟了来,这位世子惯常就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方才温坛榕想在楼外一同等卓昭节,就被他毫不留情的嘲讽得掩面而退,而温五娘今日要为难的谢盈脉,看起来和卓昭节关系不浅,所以温坛榕故意没提引见温五娘的事情,她这是为了自己姐姐着想,免得温五娘按捺不住当着卓昭节与宁摇碧落了谢盈脉的面子,将事情闹大。

却不想如今温五娘主动找了过来。

温坛榕无奈,只得起身为双方引见:“五姐,这便是卓家小七娘,五姐听说过的。”又对卓昭节等人道,“这是我家五姐,今儿生辰。”

温五娘淡淡的瞥了一眼卓昭节,道:“久闻小七娘美人之名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温五娘子过誉了。”卓昭节察觉到她的冷淡,不免就怀疑这话是在讽刺自己除了美貌之外毫无可称道之处,她本就是被宠大的,什么时候委曲求全过?当下语气越发的淡漠,“今日是温五娘子的好日子,我祝五娘子生辰愉悦、青春永在。”

这话是好话,但她语气潦草,惟恐温五娘子听不出其中的敷衍与轻慢来。

“怎么会过誉呢?”温五娘子没理会她的祝贺,不冷不热的道,“卓娘子的美貌,可是满长安都有名,我素常懊悔不能见到当年梁老夫人的盛颜,如今能够见到卓娘子也算是了了一件心愿,到底孙女似祖母呢。”

梁氏美貌归美貌,命运可也是满长安上下几代人都扼腕叹息的,温五娘所谓卓昭节酷似祖母,用心可想而知。

两人才一寒暄就显然很不对盘,温五娘继续道:“不过小七娘竟然是与这位谢娘子一起来的?可真叫人意外,我以为谢娘子能够认识表婶就很不容易了,不想还认识小七娘。”这话里的意思就是在嘲讽谢盈脉逢迎高门大户了。

谢盈脉心平气和:“没什么难的,温娘子不是也认识卓夫人并卓娘子?”

温五娘闻言脸色一僵,忽尔冷笑着道:“你与我怎么能一样?”她这句话说的轻蔑之极。

卓昭节面色一沉,正待说话,不想谢盈脉却暗中一捏她手指,示意自己来应付,微微一笑,道:“温娘子说的很对,我与娘子,自然是不一样的。”

“你知道便好。”温五娘觉得这是她示弱了,冷笑了一声道,不想谢盈脉慢悠悠的继续道:“若今日是我包了这回雪楼请客,我定然是不会请娘子的。”她淡笑着道,“良辰美景当前又何必给自己寻不痛快呢?温五娘子你说对是不对?”她这话自然就是暗笑温五娘好好儿的生辰非要把自己请来,如今却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听这话,温坛榕忙道:“五姐,我看人也到得差不多了…”

温五娘脸色一白复一红,一把挥开了她,踏前一步,才擦过凤仙花汁的殷红指甲几乎戳到了谢盈脉脸上,怒喝道:“区区一个江湖女子,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说话?”

卓昭节冷哼一声:“温五娘子好生高贵,却不知道你是金枝玉叶还是玉叶金枝?谢家阿姐乃我之师,莫非你这是在责怪我见了你不曾大礼参拜吗?”

温坛榕急道:“卓姐姐,我五姐断然没有这个意思,这都是误会!”

“谢家阿姐是拿了请贴进来的,既然温娘子不欢迎,那咱们现在就走好了,难为咱们一顿饭也吃不起吗?”卓昭节心念一转,立刻发现其实这是个很好的和温坛榕疏远的机会,哪里肯听她圆场?当即俏脸一板,冷冷的道!

第一百五十九章 所谓恶客

眼看局势即将恶化,卓昭节甚至起了身,欲要就此拂袖而去,不想宁摇碧却忽然一扯她袖子,若无其事的道:“一点儿小事,何必就要走?”

温坛榕一喜,还以为这位世子转了性.子要帮着圆场了,没想到的是宁摇碧柔声哄着卓昭节道:“纵然她们惹了你不高兴,要走也应该是她们走,你看今儿天朗气清,熏风徐徐,这个位置看江景最好不过,怎能让出去?”

开什么玩笑?本世子纵横长安这些年,什么时候不是把别人赶走,什么时候被别人赶走过?哪怕是话不投机,那也应该一怒之下,把旁人赶走,而不是被气得含怒而走啊!

宁摇碧纨绔霸道的性.子发作,根本不顾忌温五娘和温坛榕还在跟前,直截了当的反客为主!

…温家姐妹齐齐默了一默,卓昭节满腔含怒而去的气势也是顷刻之间烟消云散,愣了一愣才道:“这儿到底是她们包下来的…”卓昭节自认也不是肯受气的主,这回雪楼如果今日是她包的或者是卓家产业,她早就拍着长案叫温五娘出去了,但这回雪楼终究是温家包下来庆贺温五娘生辰用的,她虽然娇气又任性,论到真正的不讲理,实在去宁摇碧甚远…

“叫她们让出来就是了。”宁摇碧说的理所当然到了极点,俨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他柔声和卓昭节说了一句,转过头来看向温五娘与温坛榕——立刻换了一副傲慢张狂的嘴脸,冷冷的道,“没听见么?这回雪楼本世子要了,你们可以走了!”

温五娘险些没晕过去!她捏着帕子整个人都在发抖,咬牙切齿的道:“世子,这地方是咱们包下来的!”怎么说她也是当朝宰相的嫡亲孙女,既然宁摇碧恶名满长安,但她若是一句话也不说就把场子让出来,往后还怎么见人?其他长安贵女不把她笑死才怪!

“本世子没说不是。”宁摇碧面上露出一丝不耐烦,淡淡的道,“本世子如今叫你们走,没说这地方不是你们包下来的!听不懂吗?”

虽然早就知道宁摇碧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但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温五娘从前和这位世子相交不深,没有亲身经历过被宁摇碧欺压的事情,如今骤然遇见这纨绔公然抢夺,而且还抢得如此理直气壮,可怜的温五娘完完全全的懵了,呆了片刻才道:“凭什么?!”

宁摇碧连想都没想就道:“你们也可以不这么做。”

顿了一顿,他轻描淡写的道,“那样的话,鸾奴,着人把她们全部丢出去,也就是了。”

“…”

四周短暂的沉默了片刻,卓昭节到底面皮嫩,讷讷的拉了拉宁摇碧的袖子,小声道:“这个…是不是太过了?”

“放心吧,鸾奴他们有经验的很,不会把四周的景致弄坏的。”宁摇碧含笑宽慰道,“我晓得你喜欢底下那些荷叶,也不会叫他们把人扔下曲江,免得损伤。”

温五娘和温坛榕险些当众吐出一口心头血!

难为两位宰相嫡亲孙女并这满楼的官家之女,在你这纨绔眼里还不如你心上人怜惜的几片荷叶?

卓昭节深吸一口气,郑重的道:“我觉得这座楼不好,还是换个地方看风景罢?”她一边说一边拉住宁摇碧的袖子暗中使劲,祈求之色溢于言表,宁摇碧虽然知道她是放不下脸来把温五娘等人赶走,却又不忍拂了她的意思,略作沉吟,道:“好罢。”

——见识了宁摇碧不讲理的程度,温五娘如今气得浑身颤抖也不敢说话了,她是看出来了,长安城中的五陵年少多如过江之鲫,在这些纨绔里推举出来的三霸,决计有让同为高门大户出身的贵女的她遇上了也注定一个灰头土脸的下场的能耐!

温五娘委实丢不起这样的脸…

如今见卓昭节哄走宁摇碧,几人都是松了口气,温坛榕还待想几句场面话,没想到的是,宁摇碧继续道:“但咱们不在这里看风景了,这楼也不能留给她们,依我看…”他扫了眼鸾奴,鸾奴立刻会意,道:“世子请放心,小的保证世子与娘子一出门,就把这里全砸了!”

…卓昭节暗吐一口血:“我忽然觉得你刚才说的没错,这里的风景还是很好的,咱们就在这儿借坐片刻罢。”

我是想和温坛榕疏远,可没想着与温家结仇啊!

再说还得为谢家阿姐考虑,温峥怎么说也是个宰相,他在会试里做不了手脚,在殿试上还不能说几句屈谈的坏话吗?即使殿试屈谈也过了,入仕之后,怎么说也是在温峥手下——温峥可是吏部尚书加中书门下平章事啊!

宁摇碧看了眼温五娘和温坛榕,正要说话,卓昭节飞快的抓住他胳膊,郑重道:“我觉得人多了热闹。”

“好吧,那今日这回雪楼,就借给你们用一用。”宁摇碧思忖片刻,这才俨然施舍一样,淡淡的道,“如今这儿用不着你们了,先退下罢。”听他语气,不但已经反客为主,根本就是将眼前的两位娘子当作了下人般挥退…

这会别说温家姐妹了,连卓昭节都有种不忍直视的掩面冲动…

经过宁摇碧这么一出,狂怒却不能发作的温五娘几乎是被温坛榕扶走的,接下来开宴之后,也再没人敢过来招呼,之前被温五娘约好了一起为难谢盈脉,自然也成了一句空话。

卓昭节正以为这场宴席就这么吃吃喝喝、三人随意聊一聊就可以脱身,不想宴到中途,楼下上来一个小娘子,含笑道:“我来迟了,对不住温姐姐。”

温五娘看了眼这小娘子却是什么都没说,温坛榕忙道:“那十娘可要罚几盏!”

“自然要认罚的。”上来的是宁娴容,她今日绾着飞仙髻,穿玉色上襦,系紫罗裙,俏丽明媚,含着笑接过温坛榕递上的酒盏,爽快的连干三盏——众人纷纷叫好,好歹把气氛弄的热闹自然了,没想到宁娴容三盏干罢,晃眼看见了宁摇碧与卓昭节,顿时眼睛一亮,脆生生的招呼道:“卓姐姐、九哥!”

宁摇碧虽然听出了堂妹的声音,却连头都没回,自顾自的替卓昭节挑刺剔骨,卓昭节不得不起身招应了一声——宁娴容这么一叫,气氛顿时又冷清尴尬起来。

温坛榕端着酒盏,之前预备好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而温五娘已经转过头去,慢条斯理的和之前的余娘子说起了话,好似根本没看见宁娴容一样。

宁娴容心头诧异,她知道温坛榕的性情好,忙向她看去,就见温坛榕一脸苦涩的笑,朝自己微微摇头,拉着她的手,低声道:“你先坐罢。”

温坛榕拉着宁娴容的手,亲自送她入席的这一幕落在卓昭节眼里,卓昭节越发的凛然,暗暗警告自己不可心软,就低声对宁摇碧道:“咱们一会就走罢?在这儿怪没意思的…到底温家是我大姑父的舅家,不要欺负她们了好吗?”

宁摇碧见她凑到自己跟前说话,趁四周无人注意,忽然飞快的在她鬓上一吻,这才笑着道:“都听你的。”

“讨厌!”卓昭节惊呼一声,下意识的按住被他吻过的地方,惊慌的四顾,亏得没人注意——谢盈脉自然是看到了的,只是谢盈脉早在宁摇碧俯首的刹那,就全神贯注的欣赏起了栏杆外的曲江,卓昭节这才松了口气,恨恨的打了他一下,嗔道,“不许乱来!”

宁摇碧将剔好骨的菜肴放进她面前的碟中,笑着道:“好,不乱来,那要怎么来?”

“不跟你说了。”卓昭节瞪他一眼,拿牙箸吃了几口菜,谢盈脉这才转回头,道:“今日天气甚好,耗费在这里实在无趣,咱们一会提前退席罢?我得回去帮表姐料理家事。”

宁摇碧对她的离开非常赞成,大方道:“一会本世子使人送你。”

谢盈脉笑了笑,道:“多谢世子,只是昌乐坊离此不远,我走回去也方便。”

“这样也好。”宁摇碧太过盼望她离开,话一出口其实就懊悔了,此刻趁机把话收了回来——该死!时五说过,决计不要当着一个小娘子的面,对另一个小娘子体贴!

他偷偷看了眼卓昭节,好在卓昭节没有计较,反而道:“究竟也有些路程的,走起来太远,还是乘车罢。”

他们这里商议着退席,声音不算太小,离得近的几席都是暗松了口气,本来么,这样暮春初夏的时节,曲江畔的楼阁,很该好生轻松愉快的贺一贺温五娘的,结果来了这么三位恶客,一个比一个更能给主人家添堵,今日的客人,除了他们三个,都是与温五娘自小交大的,即使不偏向温五娘,碍着宁摇碧的恶名,总也放不开…

如今听见他们不打算在这儿待到席中,这当真是今日最好的消息了。

好消息暗中报到了温五娘处,温五娘长出一口气,低声道:“可是听真了?”

“娘子放心,这是在那边伺候的下人传过来的话,卓家小七娘与那谢氏都说要走,雍城侯世子答应了。”使女知道温五娘担心什么,特别道,“卓家小七娘还要世子不许动这儿。”

“若非她引了宁摇碧来,又何至于把我的生辰扰成这个样子?”温五娘才不会因此感激卓昭节,她冷笑了一声,道,“既然他们自己要走了,你去把六娘叫过来,我叮嘱她一声,她可别又去做好人要留客!”

第一百六十章 琵琶恨

正在招呼宁娴容的温坛榕被叫到温五娘身畔,听温五娘闲闲的说了卓昭节等人过会就要离开,让她不许多事的出言挽留,免得生出变故,顿时愣了一愣,随即面上露出挣扎之色,温五娘察言观色,微怒道:“怎么,虽然你和那卓小七娘之前以姊妹相称,但刚才她可曾因此给过咱们面子?她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去讨好她?”

温坛榕知道温五娘如今心情很不好,也不计较她的口不择言,咬了咬嘴唇,才道:“五姐,我给你献曲琵琶为生辰之贺如何?”

闻言温五娘不由一愣,本来小娘子家的生辰,请了一班交好的手帕交聚集,兴头上你献个曲为贺、我跳支舞助兴,因为都是小娘子,也是常事,但今天多了个宁摇碧,众人不免恹恹的,温坛榕突如其来的要求就显得突兀了。

不过…

温五娘遥遥的瞥了眼谢盈脉,这谢氏,仿佛在秣陵时,开的是琵琶铺子?而且她据说琵琶之技也不错,所以得了卓芳华的赏识…

想到这一点,温五娘只道温坛榕选在此刻献曲,是为了借此打击谢氏——温五娘对温坛榕的琵琶水准清楚得很,到底是国手李延景的得意弟子,这谢氏即使号称琵琶弹的多么多么好,也不过是被李延景赞过罢了,何况秣陵比起长安来总是小地方,所谓的高手,放在高手如云国手都有两位的长安,又算什么?

这么想着,温五娘倒是豁然开朗,心想宁摇碧这厮太过霸道无理,但碍着纪阳长公主又不能不忍了他…这会若还直接挑衅显然是不成了的,所以温坛榕这个法子也不错,至少叫谢氏晓得,她用来吸引了卓芳华的琵琶之技…也不过如此!

所以温五娘很快就缓和了脸色,点头道:“你常用的琵琶没带罢?我叫人去寻面好的来。”

“不用了。”温坛榕摇了摇头,“我带上的。”

温五娘并不意外,在她想来,既然妹妹早有为自己贺寿献曲的心,把惯用的琵琶带上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一直听着她们姐妹商议的余娘子听到这里,站起了身,用力拍掌,待众人大抵都看了过来,才笑着道:“温六娘子要献上一支曲子给五娘贺寿呢!”

众人被宁摇碧列席,好好的松快的宴席弄得冷冷清清,无趣之极,正乏味的时候,忽然听见了这么一声,顿时都抚掌叫好起来,内中也不全是期待温坛榕师传自国手的琵琶之技,也是想趁机把气氛弄热闹起来。

卓昭节倒是很期待:“我听大姑姑说过温六娘子的师傅是李延景,这个人我不喜欢,但既然是国手…”

宁摇碧把话接过去,道:“你不喜欢李延景?”

“也没什么。”天地良心,卓昭节此刻不提从前对李延景的怨怼,决计不是为了顾惜自己被拒收为徒的颜面,完全是看到宁摇碧的处事对人方法后,真心不想再拖累一位国手,但谢盈脉偏偏在同时调笑了她一句:“七娘还在惦记着当年的事情?可见我这个半师做的不够好。”

“谢家阿姐的琵琶弹的当然是好的,只是我自己没学好罢了。”卓昭节忙安慰她。

宁摇碧神色若有所思,心想,当年的事情?李延景两年前也去过秣陵…看来他当时得罪过昭节啊!

至于为什么得罪昭节,宁摇碧随便推测了几个可能就没了兴趣再想下去,暗道:“反正回头把此人料理了给昭节出气就行。”

这边宁摇碧把可怜的李延景记了下来,那边温坛榕也拿跳脱挽了袖子,择了主席附近的绣凳上坐了,使女抱上琵琶,她接过之后轻舒玉臂,略调几下,谢盈脉与卓昭节都微微点头,道:“不愧是国手得意子弟。”

温坛榕显然是有真才实学的,就连卓昭节也发现她看似信手的几下即使是调音,但姿态指法以及琵琶发出的音色无一不美,都放下酒食,专心聆听起来。

而温坛榕借着正式弹奏之前飞快的扫了眼四周,看到这一幕,嘴角尚未勾起,却见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却是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而是口角含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望着身畔单手支颐的少女。

他的目光那样的明亮,盛着满满的怜爱与珍惜,原本就堪称绝色的少女在这样的被注视里,越发显得明艳不可方物,栏杆外鲜丽的春景正在凋敝,浅碧深绿的盛夏即将到来,而少女专心且期望的等待着一支天籁、少年心思都系在了少女身上的画面,却仿佛是提前到来的盛夏,那么的灼目,几能烧伤了温坛榕的眼睛。

一种极为强烈的酸楚与嫉妒,无法控制的涌上了她的心头。

温坛榕下意识的垂下头掩住神情,再扬起脸时已经含了惯常的柔和的微笑,她道:“我欲弹一曲《夕阳箫鼓》,以贺五姐今日生辰之喜。”

此刻正是乾坤朗朗,《夕阳箫鼓》不免有些不合,但这也不是什么不好的曲子,众人自无意见,只有温坛榕身后的使女微露惊色,本来温坛榕预备的,分明是《永遇乐》和《夕阳箫鼓》,因为说好了今日之宴到傍晚再散的,使女本以为,此刻青天白日,该弹《永遇乐》才对。

如今温坛榕骤然换了与眼前辰光不谐的曲子,曾经跟随温坛榕撞见过卓昭节在卓芳华跟前弹琵琶的使女似有所觉,却立刻用力掐了把自己的虎口,告诉自己不可多想。

温坛榕究竟是李延景的得意弟子,同样一曲《夕阳箫鼓》,当初卓昭节在这首曲子上苦练甚久,还为此亲眼观摩水上落日,方在卓芳华那里得了个好评,如今温坛榕这一曲,却还更胜过了她。

一曲毕,许久才有人醒悟过来,一时间彩声如潮。

这样的交口称赞里,温坛榕带着一丝傲然的心情,迅速看向了栏杆边,然而她再一次失望了——卓昭节与谢盈脉都真心的拊掌而赞,甚至察觉到她的目光,还露出一个钦佩的笑,但温坛榕多日苦练《夕阳箫鼓》真正为了的那个人,却是眼皮也没撩,慢条斯理的喝着扶芳饮,似乎方才四座屏息凝神生怕漏听了半点的琵琶曲完全就是可有可无。

——那样的视若无睹与漠不关心…

我弹的不够好么?

明明…明明比卓小七娘好得多!

连卓小七娘自己也甘拜下风罢?

可为什么…你连一个赞许的目光也不肯给我?

你是怕小七娘不高兴,还是有小七娘在的地方,你眼里再没有旁的人?

四座的称赞与钦佩还在继续,可之前还自信满满的温坛榕却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起来,多日苦练一首曲子所为的那个人像听若未闻,即使全天下公认犹如天籁又有什么意思?

温坛榕猝然闭目,她几乎是狼狈的起身,将琵琶匆匆交给使女,极为勉强的寻了一个借口:“我方才多喝了几盏,这会仿佛有些醉了…我到楼上歇一歇。”

温五娘虽然没看到谢盈脉有什么受打击或失态,但究竟是姐妹,总是关心她的,忙道:“你去吧。”

温坛榕上楼后不久,卓昭节看了看辰光,便打发阿杏去向温五娘告辞,温五娘是巴不得他们快走快好,虽然遗憾谢盈脉也跟着走,不能给她为难的机会,然而比起来宁摇碧——温五娘打从心底觉得三个人都走了绝对是好事!

一出回雪楼,谢盈脉不必宁摇碧暗示,就主动提出告辞,还没等卓昭节给她安排车马,就走出了十几步外,并且对卓昭节的招呼直如未闻——卓昭节只得吩咐最机灵的阿杏:“你跟上去,咱们的马车停在入园的地方,让他们先送谢家阿姐回昌乐坊。”

阿杏答应着追了上去。

宁摇碧很满意谢盈脉的行事干脆,等阿杏走了,他笑着牵起卓昭节的手,道:“如今晌午才过,咱们去乐游原上玩罢?这曲江上回都看过了。”

“我乘车来的,可没骑马。”卓昭节嗔道,“说起来我还不会骑马呢。”

宁摇碧似笑非笑的道:“不会最好,我来教你…马么,我今儿出来正好多带了一匹。”他劝说道,“乐游原上风光最好不过,如今正是苜蓿发长玫瑰盛开的时候,再往后可就热了。”

“那马的性.子可好?若是不好我可不敢骑。”卓昭节如今也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听了他的撺掇就有些跃跃欲试,犹豫着问。

宁摇碧笑着道:“你放心罢!”

当下两人既然决定了要去乐游原,就也顺着曲江往芙蓉园的园门走去,不想才过了桥,就见阿杏快步折了回来,卓昭节看到她回来的这么快,不禁一愣,道:“谢家阿姐不要你送?还是你跟丢了?”

阿杏走到她身后,这才低笑着禀告:“婢子本来就要追上了,但看到阮郎君在园外迎着谢娘子,就没上去多事。”

“原来是这样,那是不用咱们送了。”卓昭节哑然失笑。

这时候阿杏声音又一低,以只让卓昭节听到的音量小声道:“娘子一会装作随意的回下头,看一眼回雪楼的三楼上。”

“怎么了?”卓昭节惊讶的问,一边走快一步,越过宁摇碧,跟着似回头等他,飞快的看了眼斜后——绿柳荫上,回雪楼三楼栏杆之后,一袭紫裳,轮廓熟悉。

阿杏已经俯在卓昭节的耳畔忿忿然的告状:“这温小六娘好生不要脸!今儿个可是世子陪着娘子去赴宴的呢,如今又一起携手离开——她竟然还不死心,要这样的偷窥娘子!当真是不知廉耻!婢子见过缠着男子的女子,如今还是头一回看见对女子也死缠不放的人!也就是娘子心软,不然叫世子知道了…哼哼!”

第一百六十一章 乐游原

被温坛榕觊觎的烦恼在出城之后踏上乐游原便烟消云散了。

暮春初夏的乐游原,苜蓿发旺,望去犹如一片碧蓝深海,绵延到天边,与青天相连,中间夹杂着玫瑰花树的静静开放,风过其间,长肃萧然,熏风送来青草与花香,高天淡云之下,明媚的光晖所到之处,莫不成画。

宁摇碧为卓昭节备的是一匹脾气温和的雪花骢,他自己骑着形容神骏的火骝驹,火骝驹全身赤红如火,却黑鬃黑尾,衬着他姜袍绛服,奔驰原上格外的明朗夺目。

卓昭节才上马的时候还有些小心翼翼,但按照宁摇碧的教导渐渐也镇定下来,她催马跑了片刻,见雪花骢极温驯,也放下了心,把注意力移到了四周的景物上来,乐游原上的玫瑰花树不少,苜蓿与新生的玫瑰柔嫩枝叶都是马匹爱食的东西,稍微一慢,雪花骢就低头去啃食,卓昭节收了两回缰绳,啼笑皆非道:“这马怎么这样馋嘴的?”

宁摇碧勒着火骝驹紧随在她身侧护持,闻言指点道:“你催它跑起来,它便没这个功夫…”

他话还没说完,卓昭节反手一鞭抽在雪花骢身上——这雪花骢久经训练,当即不假思索的舍了嘴边美味,撒开四蹄,飞跑起来!

“昭节慢些!”卓昭节无知无畏,才初学就敢催马奔驰,宁摇碧却不得不为她捏了把汗,赶忙也催着火骝驹追逐上去。

火骝驹的脚力比之雪花骢更甚,不几下就追上卓昭节,把她拦了下来,卓昭节有些羡慕的看了眼火骝驹,嗔道:“怎么你这马儿比我的快这许多?”

宁摇碧笑着道:“好的马儿性.子都烈,你先骑着雪花骢,过几日我去御马厩里挑个好的,教你慢慢驯服。”

卓昭节这才满意,摸了摸雪花骢的鬃毛,道:“既然如此,那咱们比上一程,你的马好,得先让我走。”说着就要催马再跑。

“下回比罢。”宁摇碧不想她冒险,眼疾手快的探手抓住雪花骢的缰绳,认真道,“你才学,万一失手,后果难料,待骑术精湛些咱们再比。”

卓昭节稍感失望,道:“那好吧。”

宁摇碧眼珠转了一转,忽然道:“其实你想体会纵缰驰骋也不是不可以…”

“咦?”

宁摇碧含笑道:“你放手。”

卓昭节不疑有它,依言松了缰绳,宁摇碧骤然俯身揽住她纤腰,猛然使力!

“哎呀!”卓昭节惊叫一声,整个人犹如腾云驾雾一般,被宁摇碧从雪花骢上抱起,揽至火骝驹上!

惊惶之下,她下意识的搂住宁摇碧的脖颈,尖叫起来,“你要做什么?!”

“别怕,抱紧了。”宁摇碧计谋得逞,得意的大笑出声,用力抽了火骝驹一鞭,火骝驹长嘶一声,四蹄如飞,驰骋而去!

卓昭节猝不及防之下,无暇多想,只能紧紧搂住了他脖子,靠住他胸膛,头也不敢抬,只听得风声呼啸从耳畔吹过,马蹄踏过苜蓿犹如密鼓,在这样的惊惶与无措里,宁摇碧的心跳声却清楚而稳定。

只听他含笑道:“火骝驹是我亲手照看大的,一向极为听话,你莫要担心,看,那边有只麂子。”

卓昭节被他再三鼓励,才敢把眼睛张开,从他臂弯上望出去,但见极目苜蓿汪洋一片,恣意招摇,玫瑰花树点缀其上,犹胜织锦彩绣,这一切旋即被火骝驹迅猛踏过!宁摇碧下颔所扬的方向,一抹黄褐在丛中闪过即不见。

“可惜未带弓箭。”宁摇碧笑着道,“饮渊饮涧也没跟出来…下回咱们再来!”

“纵马原上,真好!”卓昭节好奇的看了片刻景色,渐渐怯意消除,虽然还是不敢放开宁摇碧,却也不至于怕得无暇分心了,她感受着急风迎面吹拂的畅快,羡慕的道,“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这样?”

宁摇碧大笑:“你现在不正是如此?”

“我说我自己的骑术!”卓昭节嗔怪着轻捶了他一把,宁摇碧忽然俯身在她腮上用力一吻——火骝驹脚力远胜寻常的骏马,两人的随从此刻都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即使乐游原上有其他游人经过,以火骝驹此刻完全放开的速度,即使多带了一个人,等闲也难以看清马上之人的形貌,所以他这一次有些肆无忌惮,吻了吻香腮,见卓昭节因方才的惊吓和如今的兴奋,白腻的肌肤上泛起桃色,朱唇鲜红,格外诱人,一直揽着她腰的手臂忍不住收拢,侧首压上她的唇。

卓昭节原本被他在腮上偷亲,正自害羞,见状不由大惊失色,想提醒他如今两人正在马上,奈何唇齿被封,根本说不出话——果然,火骝驹一个纵跃——宁摇碧猝然不防,握缰的单手猝然脱了绳,连同他怀里的卓昭节一起被甩出马背!

“完了!”卓昭节感觉到离开马鞍的刹那,便绝望的闭上眼,心想,“九郎简直胡闹!!今儿个可怎么办?”

危急之时,后后远远缀着的随从亦是大惊失色!纷纷疯狂的鞭笞坐骑欲赶上相救,然而哪里还来得及?

好在宁摇碧固然失手,反应倒不慢,带着卓昭节人在半空,猛然一个翻身,搂着卓昭节仓促落地,借着一个翻滚消了去势,迅速站起身,忙扶起卓昭节紧张道:“可有事情?”

卓昭节又惊又怒,气得眼眶都红了,用力捶了他一下,恨道:“你…你做的什么事!”

宁摇碧自知理亏,讪讪的赔礼道:“是我不对…你可有碰到?”说着下意识的伸手往她双臂、腰背抚去。

“你…你个登徒子!”卓昭节简直不能相信吃了这么个教训、如今随从都要赶到了,他居然还不忘记动手动脚,气得用力推他一把,低喝道,“你给我住手!”

“…我看看你是不是伤着了。”宁摇碧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妥,忙收了手,尴尬的解释。

卓昭节气急败坏,也不要他扶,自己按着苜蓿地爬起身,恨恨道:“就没见过你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