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珞珈!”卓昭节凝神片刻,忽然灵光一闪,掩嘴惊呼,“她…她…难道?!”

游氏平静的看着她。

卓昭节呆滞了半晌才吃吃的问母亲:“陈珞珈——两年前在秣陵,她…她是九郎主使的?!”

“未必是他主使,两年前他才多大?但他肯定知道。”游氏哼了一声,道,“我看多半是苏史那所为,这月氏名将从前纵横沙场时就以善谋著名,此人又极为忠于申骊歌,申骊歌死后,他岂能不为九郎筹划?”

卓昭节捧着茶碗的手都微微颤抖,所以她赶紧把茶碗放回桌上,不知所措的道:“那…那陈珞珈挟持了我…她还要…还要杀我?”

游氏淡淡的道:“你当时又没和九郎有情,不管这计划是苏史那想的,还是九郎自己决定的,总而言之,你当时在他们、包括陈珞珈的心目中,恐怕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敏平侯的嫡亲孙女!”

“…”卓昭节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游氏却在继续说下去:“我之所以怀疑谢盈脉,就是因为陈珞珈才到秣陵就去抢酒珠很是奇怪,加上她挟持你后从屈家庄边的小河经过,居然让你逃了出去!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个老练的江湖人所为,因为你当时既然又帮不上忙,她虽然威胁了你,怎么就不想到有意外?为什么不把你捆了再堵住嘴?居然任凭你一个人在舱里好整以暇的拿簪子反射夕阳引下猎隼!”

“所以最初的时候,我以为是祈国公府针对九郎的阴谋,等你逃到一半杀了你,到时候九郎在场,自然要被卷进来,你祖父不会放过他的。”游氏叹了口气,“但如今从这件事上看,却是咱们把九郎或者说整个雍城侯府低估了,而且低估太多——这根本就是雍城侯府给祈国公府的一着狠的!”

卓昭节听得一阵晕眩:“母亲,我不明白。”

“是啊,你定然想不到一起去。”游氏道,“你究竟不是在长安长大的,不像其他小娘子那么对朝事敏锐,你把这件事情往朝政,尤其是最近的大事上想去,可能想到什么?”

卓昭节咬了半晌唇,为难道:“最近的大事?大事…大事就是真定郡王入住大明宫、延昌郡王被圣人亲自吩咐闭门读书吗?这…这和两年前?”

游氏有点失望,再次提醒道:“我方才说过,不可小觑了纪阳长公主!”

“…”卓昭节这次沉默半晌,才不确定的问,“两年前的酒珠案,与圣人、皇后选择了如今的真定郡王有关?”

游氏暗松一口气——果然自己的女儿还是很聪明的,实在是打小不在身边长大,班氏虽然真心疼爱外孙女,也尽力教导了,到底游家的门楣和底蕴放在那里,班氏能够把外孙女教导成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但也只是大家,却无法教导卓昭节成为一个合格的侯门闺秀。

这不是班氏不用心也不是班氏自身能力不足,完全是所处环境的思维不同,班氏随夫仕宦长安过,游若珩是个只会读书的,在长安那些年全靠她忙里忙外,但回了秣陵后,班氏顿时就清闲了下来,远离长安的地方,女眷们要对付的也就是后院里的种种琐事,再说班氏也想不到,卓昭节出身侯门,又会继续嫁进侯门——按着班氏和游氏的商议,卓昭节该嫁的本是阮云舒,阮家不但中立,而且婆婆是嫡亲姑姑,人口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若是如此,卓昭节单纯些轻松些都不要紧。

何况远在秣陵的情况下,班氏想教也多半只是纸上谈兵,到底秣陵不是长安,不会有这样上至公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都能对朝廷新颁政令侃上两句的风气来浸淫。

如今卓昭节虽然是在再三提醒下才能想到正题,但就她的阅历来看已经很不错了。

游氏和颜悦色的夸奖了女儿的聪慧,又让她细细说来揣测的经过。

卓昭节咬了咬唇,才道:“母亲方才提醒了我两次,一次是最近朝中的大事,自然就是真定郡王得圣人属意为皇太孙了,另一次则是不可小觑了纪阳长公主,连起来的话,那就是圣人作出这样的决定,与纪阳长公主有极大的关系。”

顿了一顿,她才恨恨的道,“纪阳长公主——之前父亲母亲一起推测两年前的事情时不是说过吗?长公主是偏心雍城侯,但也没偏心到了为了雍城侯可以不顾祈国公死活的地步,只不过不像对雍城侯这边那么耐心怜爱的对祈国公罢了,而长公主乃是圣人唯一的胞姐,极受圣人与皇后的敬重!”

“原本皇后娘娘就是更属意真定郡王的。”卓昭节顿了一顿,继续道,“但太子殿下宠爱延昌郡王,朝臣分为三派,除去了持中不言的人外,真定郡王与延昌郡王各有支持之人,是以料想圣人前些年都不能确定,我想,前些年,纪阳长公主也没有表态!”

游氏面露赞许之色,点头道:“正是如此!”

“纪阳长公主偏爱雍城侯与九郎,但立储之事非同小可,而且,祈国公总也是长公主所出,长公主不想改变一贯以来对雍城侯与九郎的偏爱,心中却也不是不愧疚的,所以即使九郎与真定郡王交好,雍城侯也是明确站在了真定郡王一方,但纪阳长公主却仍旧心下犹豫——我想长公主或许是打算在此事上弥补祈国公一番。”卓昭节举袖掩嘴,轻声道,“但…九郎这边,或许不是九郎,雍城候、真定郡王却不想看到纪阳长公主为此帮延昌郡王说话,所以,他们得让长公主改变主意!”

“然而长公主既有补偿祈国公之心,也不是轻易能够劝说过来的,但…假如九郎在两年前就遭遇到祈国公府的暗算,意图置其于死地,那么长公主必然会担忧一旦延昌郡王承位,雍城侯与九郎性命难保,这样,长公主才会反过来,站到真定郡王这边!”

第一百九十九章 逆转

卓昭节倒抽一口冷气,眼巴巴的看着游氏:“母亲?”

虽然在游氏的再三提醒下,她如今大致想明白了来龙去脉——然而——卓昭节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该做什么!

一直以来,卓昭节都认为在宁家大房与二房的矛盾之中,不拘这矛盾最初是如何形成的,然而宁摇碧始终处在了被谋害的一方,也许是因为当年明月湖上的遭遇,也许是出于为心上人的担忧,也许…是宁摇碧似有意似无意的暗示?

总而言之,在卓昭节眼里,祈国公府上上下下都奸诈得紧,几乎是齐打伙儿的欺负自己的未婚夫!她唯一一个见过的宁娴容,看似温婉柔顺,可谁知道真正面目又是什么?是不是也对宁摇碧存着不良之心、逮着什么空子就害上一下?

所以上回在回雪楼,宁娴容与她招呼,卓昭节也只是淡淡的。

甚至片刻之前,卓昭节几乎担心到了恨不得立刻看到宁摇碧好好儿的模样,因为她觉得祈国公府简直是无时无刻不处心积虑的想要谋害自己的未婚夫!

毕竟,雍城侯只有宁摇碧一子,一旦这位世子出事,即使雍城侯与祈国公关系再坏,他也只能从祈国公府过继子嗣,因为宁家如今就这么两房人,其他远支都实在太远了,涉及爵位,纪阳长公主也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孙儿的好处被远支抢了去的,哪怕祈国公膝下诸子不如宁摇碧那么得长公主喜欢,但总比那些远支子弟要亲近吧?

在这种心照不宣的认知下,祈国公府对宁摇碧的谋害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了。

当年在秣陵,宁摇碧自己也亲口如此说过,虽然后来他忽然变脸,说明之前都是故意吓唬卓昭节的,然而这番分析却让卓昭节清清楚楚的记了下来,并且深以为然——实在是太合情合理了!

实际上,单就宁家的局势来说,祈国公府的确有这谋害侄子的理由!

但,在谢盈脉被迫说出她看到陈珞珈与祈国公世子在一起之前,连游氏也没有想到,于私,祈国公府有十万个害死侄子的理由,但于公,祈国公府绝对不会去动宁摇碧!

原因很简单,纪阳长公主——宁家大房与二房选择的郡王不同,这让纪阳长公主也很为难,长公主虽然偏疼雍城侯与宁摇碧,但在这样的大事上却不糊涂,圣人年事已高,皇后亦然,长公主自己比圣人年岁更长,这大凉终究是要传到太子手里的。

到那时候,老一代的长辈相继离世,太子成了新君,毫无疑问延昌郡王会继任太子。

真定郡王再好,奈何太子对延昌郡王的生母绿姬一往情深,这一点朝野皆知,在不问任何青红皂白的支持普天下所有嫡妻的淳于皇后还在的时候,太子妃已经与太子相敬如冰,绿姬仍旧稳稳的做着她的东宫爱姬,倘若太子继位,太子妃子能不能成为皇后都难说!

何况延昌郡王也不差,虽然他的同母弟弟唐澄有种种不妥当的地方,但郡王本身在太子的精心栽培下,也算得上是允文允武。

他还是长子。

即使不是嫡子,却还有礼法上国赖长君的支持。

纪阳长公主在对自己子女的处置上就十分的偏心了,她比常人更能体会太子对延昌郡王的心情,虽然真定郡王也是太子的骨肉,在荣华富贵上,太子或者不会吝啬给予自己唯一的嫡子,但这天下唯一的那个位置,太子是铁了心要给延昌郡王的,一如当年纪阳长公主疼爱雍城侯到了动过改立幼子为祈国公世子的地步!

所以以长公主的阅历来看,真定郡王的指望不大,实在不大,他的父亲完全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将帝位传给他,而且如今又不是大凉初立、诸皇子掌军的时候,区区一个慕家根本帮不了他什么,将来太子承位之后,慕家不被绿姬迁怒就不错了!

真定郡王就是想叛乱,也没指望,本朝初年时的齐王可是煽动过十万大军、好几位悍将、内中甚至包括先帝晚年时极为重用的名将仲崇圣作乱的,还不是照样身败名裂?那时候先帝已逝,齐王反的还只是今上这个皇弟,真定郡王要反就是反生父太子——在道义上更没指望,何况真定郡王的势力远不能与当时的齐王比!齐王可是输了都把燕王、甚至燕王母族都拖下水的!

再加上长公主长年偏心雍城侯父子,对祈国公一脉暗暗的歉疚,所以长公主没有明确表态支持延昌郡王,这已经是给足了雍城侯体面了。

因为雍城侯一直都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了真定郡王这边的。

何况还有宁摇碧与唐澄的旧怨。

长公主也许思虑着慢慢的弥补与引导…

但长公主料想没有考虑过为真定郡王说话,所谓是人走茶凉,皇太孙的人选,更多的在乎太子,史上更改祖宗之法、更改先帝遗旨的新君还少吗?虽然太子很孝顺,但谁知道当年为了绿姬几次顶撞皇后的太子会不会在圣人与皇后都离世后再次忤逆?

在这种情况下对真定郡王一派显然很不妙,一旦纪阳长公主作出了明显的选择,继而影响到了圣人,那么皇后与太子在皇孙的抉择上的平衡必然要被打破!

所以,也许是雍城侯也许是苏史那,或者苏太师等人都参与了,两年前,宁摇碧与表叔秦王世子狭路相逢,将后者当街打断腿,雍城侯怒不可遏——纪阳长公主不在乎周太妃到皇后跟前的告状,也不在乎长安的议论纷纷,但对于她所心爱的幼子幼孙之间的冲突到底是无能为力,只能让宁摇碧避开雍城侯的怒火,所以就有了宁摇碧下江南一行。

于是宁摇碧离开了长安,去了长公主虽然有势力,但势力决计无法与长安相比的秣陵,明月湖、酒珠案,影影幢幢之中的刺杀与阴谋,不管宁摇碧事后是如何向长公主撒娇或哭诉的,也不管雍城侯是如何暗示或明说的告状——总而言之,纪阳长公主相信了一手抚养长大的幼孙在江南遭遇了一连串有预谋有针对的刺杀。

而且这些刺杀是祈国公府下的手。

没有一个母亲,哪怕是偏心的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子女手足相残。

也没有一个母亲发现这样的端倪之后,痛心之余会不想着弥补。

所以长公主动摇了她在两位郡王之间的选择。

因为祈国公府是延昌郡王的同盟,甚至祈国公夫人还是延昌郡王妃的嫡亲姑母!

在延昌郡王连皇太孙都还不是的时候,祈国公就对宁摇碧下了杀手,相信了这一点的长公主怎么能不想到,一旦延昌郡王得势,将来自己心爱的小儿子与小孙子焉能有活路?

若是寻常人家还能奢望祈国公是一时糊涂,没准还会苦口婆心的为两房化解干戈,可纪阳长公主这位金枝玉叶,是从先帝时诸王争位时走过来的,她亲眼看到过自己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燕王、齐王为争位自相残杀,亲眼看到自己更多的同父异母弟弟们被卷入其中而流放,亲眼看到燕王、齐王、梁家的合府覆灭…长公主又怎么能不明白兄弟反目之后与累世仇雠毫无两样?

假如这个时候,雍城侯与宁摇碧再表示一下不想追究祈国公或者是愿意原谅祈国公、不会因此做出类似的事情来报复——那长公主自然会认为,选择延昌郡王,雍城侯一脉必死无疑!但若选择真定郡王,雍城侯也许不至于对祈国公一脉赶尽杀绝。

作为一个母亲,长公主会怎么选?

毫无疑问,她会选择真定郡王。

从两年前宁摇碧下江南起,不,也许在这之前,这就是一个阴谋,只是,和卓昭节一直以来所料想的相反,不是祈国公算计雍城侯,而是雍城侯算计祈国公。

卓昭节的想象里,自己的未婚夫是被欺负被算计被谋害的那一个,可此刻却猛然醒悟过来,事实恰好相反。

宁摇碧不但从来没有被欺负被算计被谋害,他正是欺负算计谋害旁人的那一个!即使这个阴谋不是他策划的,然而他却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没有他,没有纪阳长公主打从心底里疼爱的幼孙,这个阴谋根本不能成!

这样巨大的逆转反差,卓昭节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所以她现在只能看着游氏发怔,指望自己的母亲能够给自己足够的教诲。

游氏并不意外女儿此刻的手足无措,而是心平气和的说起了仿佛毫无关系的事情:“战国时候孟尝君率宾客出使于秦,被秦昭王挽留,欲使其为秦相,因人在秦国,孟尝君不敢违抗,只得就任,然而不久之后,秦国的臣子却又劝说昭王,言孟尝君乃是齐国宗室,且家眷封地皆在齐地,岂能忠心为秦?昭王被说动,便将孟尝君一行软禁并生出了加害之心,孟尝君为求活命,便向昭王所宠幸的燕姬求助,燕姬索以狐白裘为酬谢,然而狐白裘已被献与昭王,彼时有门客由狗洞入内窃出裘衣,燕姬便说服昭王放了孟尝君一行,后孟尝君连夜奔逃回齐,却为函谷关所阻,关吏以每日鸡鸣方能出开关为由拒绝放行,亦是门客中有人能学鸡鸣,引得城关之中雄鸡争唱,这才脱身而去。”

卓昭节愣了愣,这鸡鸣狗盗的典故,她幼时就被游若珩教过,游氏说个开头她就知道了,只是还以为游氏拿这典故改了,不想游氏一直说完,却仍旧是她所熟知的那个典故,卓昭节凝神片刻,倒有所悟:“母亲是说…即使九郎他们使了这样的阴谋,但终究是过了关?”

游氏平静的道:“鸡鸣狗盗这个词自古以来就是贬义,然而这是照着战国时候的风气下来的,那时候的人重礼,自然看不上这样的行径,但当年若无这一对鸡鸣狗盗之徒,孟尝君早已在秦国作了冤魂!从孟尝君这边来看,这对门客可比那些个懂礼知义、能文能武的门客强多了!不是吗?”

“我也知道九郎这样不使些阴谋诡计是不成的。”卓昭节涨红了脸,解释道,“我没有旁的意思,但…他什么都不告诉我,还处处误导我,从前在秣陵也就算了,如今我是他的未婚妻子,上一次父亲还专门请了他来——可他!”

游氏摸了摸女儿的鬓发,语重心长的告诫她:“我的儿,你也是定了亲再晚两年后就要为人妇的人了,如今为娘来告诉你一句最紧要的体己话儿!”

卓昭节一愣。

“做小娘子时,你只管放心的挑剔,只怕那时候被迷了心,睁大眼睛也挑不出差处!从来一家有女百家求,只要没定下来,大不了换一个!”游氏微微一笑,“可若是过了门,你啊,就得学着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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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小娘子时,你只管放心的挑剔,只怕那时候被迷了心,睁大眼睛也挑不出差处!从来一家有女百家求,只要没定下来,大不了换一个!”游氏微微一笑,“可若是过了门,你啊,就得学着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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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现代版的:婚前要睁大眼睛,婚后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二百章 父母苦心

“女子嫁人,最紧要的是什么?”游氏揽着女儿,苦口婆心的提点,“是夫婿待你好,这个比什么都重要!哪怕这夫婿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他对你好,甚至是只对你一个人好,比之正气凛然谦谦君子,却后院人满为患、见一个爱一个,这样的人,普天下都说他好,对他的妻子来说,难道真的好吗?你自己想想若只能在这两个夫婿里选,你更愿意选哪一个?”

卓昭节若有所思。

游氏淡淡的笑了笑:“你是要嫁人,又不是要选道德之楷模,又不是要选个堪为天下人表率的君子!你若是喜欢君子,当初为什么不肯到你大姑姑家里去?如今,可不要糊涂了!九郎不告诉你,或许有他的考量,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个主意,未必是他出的,也许他也不过是照着做而已,那么告诉不告诉你,他能做得了主?你别忘记,你的祖父可是帮着延昌郡王的!这样的储位之争,稍有一慎就是满门覆灭血流成河!这种大事,他不告诉你才好,你以为知道的多听到的多,就一定是好事?这样的大事他若是为了讨你高兴就立刻说与你听,我才要不放心你嫁过门!”

“母亲,我知道这些理儿。”卓昭节咬着唇,委屈的道,“可是…可是我这么担心他,他明明知道,却不告诉我,反而拿话只管搪塞我,这…我总觉得不痛快!”

“你就是被宠的。”游氏毫不客气,“九郎也是待你太好,所以你才这样想,旁的人就不说了,你看你祖父,你如今的祖母,虽然是继室,但公允来说,也是三媒六证过的门,还是你祖父的嫡亲表妹!亲上加亲的呢!她也为你祖父生儿育女,纵然如此,可如今永兴坊那边的别院,你这继祖母,出入还不如沈丹古或你八哥便利呢!可即使如此,她又能说什么?”

游氏声音一低,“你以为你这继祖母为什么不常与长安其他人家的老夫人来往?还不是你祖父长年住着永兴坊,由舞夫人、霓夫人两个侍妾日日伺候跟前,正经的老妻却丢在侯府里做摆设…侯府这边管家的还是你大伯母而不是你继祖母,你这继祖母在长安老夫人中间实在体面不起来,这才与各府不怎么来往了!相比之下,九郎对你如何?”

卓昭节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以为什么话都彼此告诉了是什么好事。”游氏警告道,“心里存不住话——这样的人存不住事、难成大器!储位…这样的大事,若是连个口风都守不住,真定郡王这边还能有指望吗?九郎若是败了,你能得好?再说圣人对皇后娘娘够好得了吧?堂堂九五至尊,却从潜邸起到如今,几十年光阴连个更衣都没有!可你以为圣人就会什么都告诉皇后?”

她伸指一点女儿眉心,“你自己想一想,若是九郎处处逼着你什么都告诉他,你会耐烦?”

“…”卓昭节无言以对。

“记住,九郎是你的未婚夫,你要关心的是他心里是不是只你一个,这个对你来说才是比什么都紧要的事儿!”游氏轻蔑的道,“相比之下,什么祈国公、什么延昌郡王、什么纪阳长公主、什么夺储,这些简直连提都不值得提!”

卓昭节面红耳赤的道:“我…我也不是真的怪他!”

“就是想和他发一发小脾气?”游氏闻言,面色略缓,随即明白了女儿的小心思。

卓昭节尴尬的道:“不成吗?”

“倒也不是不成。”游氏眯起眼,微微一笑,道,“但若这会你宽容以对,岂不是效果更好?”见女儿咬着嘴唇思索着,她含笑提点,“你是他未婚妻,所谓夫妻一体,你肯体谅他,那是比什么人体谅他都更暖人心…再说了,他如今正是对你最怜爱的时候,你这么一体谅,信不信他往后这辈子都忘记不了这件事?”

“这辈子都忘记不了”这句话深深的打动了卓昭节,小七娘果断的决定暂时收拾起自己的小脾气,争取这次扮演好一个贤惠体贴的未婚妻!

只不过卓昭节没想到的是,游氏在她跟前又是循循善诱又是苦口婆心,慈祥得一塌糊涂,然而隔两日宁摇碧送几框江南进贡的枇杷过府,照例在念慈堂点个卯,正琢磨着去寻卓昭节,却被岳父、岳母双双出言挽留,打发了下人,疾言厉色的训斥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可怜的雍城侯世子这辈子也没领教这样的待遇,毕竟他惹怒雍城侯的次数虽然不少,但每次都有纪阳长公主护着,唯一“护不住”的那一次,长公主也设计拖出雍城侯,打发他下江南去躲避,这世上,除了雍城侯之外,因着纪阳长公主的疼爱,即使他骄横跋扈又任性刻薄,又有谁敢说一句不是?自打有位御史在朝堂上公然骂了一番宁摇碧有失教养、结果被纪阳长公主亲自赶到那御史家中,操着一柄赤金嵌宝如意追着那御史打了个鼻青脸肿,次日圣人又下旨呵斥那御史小题大作、发配剑南后,谏臣们的弹劾统统都是冲着同在朝中的雍城侯而去…

毕竟谁也不想亲身验证号称先帝诸公主里骑射技艺最为高明的纪阳长公主是否老当益壮——在这个强悍的祖母的庇护下长大的宁摇碧有生以来头一次领教到了劈头盖脸的呵斥,整个人都懵了!

这中间,卓芳礼是负责严词训斥的,游氏则是捏着个帕子不时哭几声诸如“可怜我的儿,为你担心得寝室难安,不想真相竟然是如此”、“那可怜的孩子只道你处处受着祈国公府的欺压,平常连问也不敢多问一句,只是自己心里难受心疼你罢了”、“上回在园子里看出你脸色不对,她回来连饭也吃不下”、“我儿是年幼无知了些,也难怪世子看不上把事情说与她知”…

最后并不习惯长篇大论的卓芳礼没了话,游氏兀自悲伤的诉说着卓昭节早就察觉到宁摇碧的忧虑与心事,但因为宁摇碧不肯主动说,卓昭节只能默默的忍耐与担心着…即使父母通过谢盈脉的真实所见判断出真定郡王得圣人属意背后的真相,安慰她雍城侯一派既然如此的深谋远虑,但卓昭节还是为陈珞珈之事惶恐难安云云…

从赐婚圣旨下来起,就抱着“昭节的父母即是本世子的父母”念头,真诚期望与卓家处好关系的宁摇碧,诚惶诚恐的跪坐在下首,越听越是坐不住,越听越是手足无措,越听越是狼狈…他几次想插话赔礼或是解释,均被游氏当作没看见忽略了过去,最后游氏眼角瞥见他已经是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擦了擦眼睛,用悲伤的语气道:“我也知道世子你身份尊贵,又得长公主疼惜,只是长公主疼世子你,我们又何尝不疼七娘?世子若以为我等今日冒犯,为着七娘,随世子的意了!”

游氏说罢,与卓芳礼都露出大义凛然之色!

“岳父大人与岳母大人此言太重了!”宁摇碧终于得到了说话的机会,这位可怜的世子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的狼狈,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表达出自己的受教之心,“两位大人教诲小婿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又何况如今都是小婿的错?”

卓芳礼和游氏心中一阵满意,这小子是满长安出了名的跋扈骄横,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对七娘是动了真心——到底是申骊歌之子,不但容貌上传了一半那个胡姬,这动心之后的坚韧不移也颇见申骊歌当年。

申骊歌虽然是长安这十几年来私下里拿来教导自家女儿不要太死心眼的反面例子,但反过来,谁家都希望能够给自己儿子娶个这样的媳妇的,谁不希望儿媳对儿子死心塌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

若这小子在这点上传了他的母亲,那即使卓昭节一过门就要面对两房之间的惨烈争斗,这个郎子也选得值得了。

夫妇两个默了一默,才由卓芳礼圆场,道:“说来说去,此事都是误会所酿,我们也不是要你往后什么都告诉七娘,毕竟一来两府距离不近,何况如今七娘还未过门,频繁相见,到底不好,也耽搁你的事情,二来男子做事处处询问妇人也不是常理。但七娘并非不通道理或者喜欢四处说闲话的小娘子,你若是不想多说,只这么告诉她,她也就不问了,然而你却拿旁的话或者引开、或者欺骗,七娘虽然天真了些,却并不傻,她看了出来,岂非加倍的要多想?又要担心说出来引你不喜!”

宁摇碧无地自容,一迭声道:“是小婿的不是!”

“陈珞珈一事,我们还没和七娘说,你自己看着办罢。”卓芳礼本来还要说几句,但被游氏暗暗掐了几把,心知游氏怕太过分了引起宁摇碧反感,只得就这么住了口,招进下人,引宁摇碧去见卓昭节。

这回卓昭节在水轩里等他,这时候已经进六月了,气候开始炎热起来,临水的轩,有水气洗涤暑气,但轩里还是放了两盆冰才有徐徐的凉意。

轩中设一张乌檀木万事如意纹翘头案,这案形式古朴,然而比寻常的食案都要大,案上一迭摆过去的成套粉彩缠枝十二月花卉贴金箔瓷具里,鲜菱嫩藕水灵灵的招人喜欢,卓昭节手里却是单独拿了一支莲蓬——这莲蓬是她方才探出水轩,亲手从靠近轩边的荷叶里摘上来的。

如今这时候,湖面上正是莲花莲叶乱人眼的时候,水轩四面垂了藕荷色的薄绡阻挡蚊虫,角落里,一只鎏金凫鸭香炉里喷吐着袅袅的青烟,暑日焚香易使人感到躁热,但这炉中的香气,凛冽微凉,却是号称善除诸恶的必粟香。

一身姜黄棠苎襕衫的宁摇碧沿着一面满是莲叶莲花的岸堤分花拂柳的走到水轩前,早有伶俐的使女打起帘子,有上回陶轩里卓昭节发作在前,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比卓芳礼与游氏更凌厉的斥责。

没想到的是卓昭节抬头瞥了一眼,丢了莲蓬起身,说的却是:“如今这么热了,你过来怎也没人给你拿把伞?”

艾绿诃子裙在她身后浓浓淡淡似连到天边去的莲叶里并不显眼,可卓昭节的容貌却是最美的莲花也比不上的,她这么责问陪宁摇碧而来的下人时不自觉轻蹙起的眉尖,那一抹发自然而然的关怀与眼中由衷的心疼,让宁摇碧一瞬间心怀大畅,盛夏晴朗的正午,也不能掩住他灼灼的目光,这一刻风寂水平、万籁无声,少年宁九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人儿。

卓芳礼和游氏心中一阵满意,这小子是满长安出了名的跋扈骄横,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对七娘是动了真心——到底是申骊歌之子,不但容貌上传了一半那个胡姬,这动心之后的坚韧不移也颇见申骊歌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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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俩老狐狸

太有斗争智慧袅~~~

第二百零一章 体谅

“不打紧的,一路上都有树荫,再说区区日照又算什么?”宁摇碧失神片刻,才轻笑着道,他此刻声音温柔得几乎能滴下水来,阿杏等人听着皆是心头一抖,卓昭节却是心满意足,这才放过了那引路的下人,打发他回四房里去,又命阿杏:“快端碗冻酪来。”

卓昭节单手托腮,隔着长案看宁摇碧吃了几口冻酪,才道:“之前在曲江,你还说今年去翠微山避暑的事情,可如今都六月了,怎么圣驾还没动静?”

宁摇碧正琢磨着如今要怎么安抚她,不想卓昭节忽然提起避暑一事,愣了一愣方道:“因为太子妃前几日身子有些不好,真定郡王要侍疾,圣人与皇后决定等太子妃好些再动身,估计就这两日了吧。”

本来太子妃到底只是儿媳,根本不足以影响到圣人与皇后的,如今却要为了太子妃的不适专门等上几日,显然是为了给真定郡王体面,这么说来,至少现在,形势还是对真定郡王更有利的。

“嗯,我就问问。”卓昭节羽扇也似的长睫轻轻垂下,懒洋洋的道,“反正七哥婚礼不过,我也走不了。”

宁摇碧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讪讪的,就道:“我留下来等你一起去。”

“长公主怕是要与圣驾一起的,你不要陪着长公主么?”卓昭节道,“我反正也会去的,不过是晚几日。”

“祖母那儿让父亲陪着就是了,我留下来陪你。”宁摇碧没了继续吃冻酪的心思,将五瓣葵口贴金箔瓷碗一推,道,“不差那么几日的。”

卓昭节忽然抬起眼,定定的看着他。

宁摇碧被看得心虚,干咳了一声才试探着道:“昭节?”

“你若是有事其实不用这样特别留下来的。”卓昭节平静的道。

时五说,小娘子娇羞或生气时,话要反过来听…

宁摇碧立刻肃然道:“你放心罢!我今儿个回去就告诉祖母,祖母虽然疼我,但也不是非要拘着我不离开左右的!”

“…”卓昭节有点张口结舌,游氏的话似在耳畔响起“九郎待你还不够好吗”,她咬住嘴唇,的确,母亲是对的,眼前的少年郎,他是雍城侯世子,长公主爱孙,长安最著名的纨绔,五陵年少里出了名的跋扈,可他是真正把自己放在心尖尖上怜爱的…

纪阳长公主对这个幼孙的宠爱是朝野上下都出了名的,可如今,不,从最初到现在,宁摇碧为了自己,已经数次将长公主放到一旁了…无论是那盆二乔,还是此刻的避暑。

这样炽热浓烈的宠溺,毫不掩饰的纵容,若还不知道珍惜,若还要计较那些旁枝末节,那是真正的愚蠢了。

卓昭节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涩然,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有事。”

“我没什么事…”宁摇碧赶紧解释,只是解释到一半,他似明白了什么,张口欲说,却下意识的看了眼四周,卓昭节立刻吩咐:“都出去!站远些!”

打发了余人,水轩三面临水,如今俱被莲叶簇拥住,一面接岸,透过薄绡,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侍者们的身影都离开了一截距离。

宁摇碧这才轻声道:“确实没有什么事。”

“但…陈珞珈…”卓昭节咬着唇,道,“不是旁的,可我想,祈国公世子故意弄这么一手,定然是想对你不利。”

——岂只是不利?

圣人公开的扶持真定郡王,从表面上看,是今年牡丹花会上,真定郡王的表现、以及宁摇碧驳陈子瑞的那首《咏姚黄》,让圣心认可了真定郡王。

在之前,卓昭节对这个传言一直是深信不疑。

然而如今陈珞珈未死一事,却勾连出来了深深的幕后。

储位这样的大事,根本,就不可能是一首诗、一个不起眼的花会就能够真正左右的。

牡丹花会与那首《咏姚黄》,以及后来真定郡王的临场发挥,不能说对圣心的裁决毫无作用,但最多,也不过是个引子,让圣人决定在这之后就表态,实际上在这件事情之前,圣人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促成圣人这样的决心的人,毫无疑问就是纪阳长公主!

而长公主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她相信了雍城侯或者说真定郡王这一派自导自演的一幕戏,为了保全心爱的小儿子与小孙子,纪阳长公主利用自己与圣人一母同胞、自幼彼此扶持的情份,让圣人在两位皇孙之间,同样倒向了真定郡王。

可事实是,纪阳长公主最心爱的儿子与孙子,联手,甚至是联合外人骗了她。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祈国公世子设法让陈珞珈到了长公主跟前,说明情况,可以想象,长公主会何等难过。

再想一想,陈珞珈如果将两年前的事情完全说出来,禀告到圣人跟前,圣人又会怎么想?

即使圣人与长公主因为现下的局势,木已成舟,不可能在刚刚公然扶持了真定郡王后立刻又反悔,但还有一个人,可以借此为延昌郡王扭转局势。

太子唐昂!

而且太子不会在现在、或者说在圣人在位时提出来,他会好好的保护好陈珞珈,派人寻找一切能够找到的证据…最后,等圣人驾崩,太子成为新君,当家作主之后,再将陈珞珈提到幕前,把酒珠案的整个阴谋公布天下!

到那时候,真定郡王一派将身败名裂,并且背上欺瞒先帝的恶名。

到那时候,太子也许不会做到杀子的地步,可即使将真定郡王废为庶人,也值得史书赞他仁善了。

到那时候,再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拦延昌郡王的储君之路,更没有谁能够阻止绿姬母仪天下。

所以陈珞珈必须死!

但…祈国公世子敢将她还活着、并且落到了延昌郡王一派的手中的消息转达给宁摇碧,又怎么会毫无准备,又怎么会对保护她没有把握?

——祈国公世子带着陈珞珈在升道坊外与谢盈脉一个“偶遇”,如今宁摇碧,或者说整个真定郡王一派,不知道该有多忙。

宁摇碧也听出来她的意思,却只是微微而笑,道:“圣体安康,来日方长,如今就忧虑实在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他语气虽然清淡,但其中的自信却显而易见。

似乎怕这一句话还不足以安慰卓昭节,他想了想又道,“两年前是我们棋高一着,当时也不是没思虑过事败,两年后他们想占便宜,岂是那么容易的?”

这虽然没有明确的透露什么消息,但已经很明确的表示真定郡王一方已经有了对策。